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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和组诗《渔歌子》意境析论

2024-06-01周阳张宇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渔歌子意境

周阳 张宇

[摘  要] 张志和所作《渔歌子》共有五首,原题为《渔歌》,宋代演变为词牌名《渔歌子》,其中以第一首最为人所道。大历九年(774年)由颜真卿主持的一次集会上,张志和作为主宾诗兴大发、作画题词,跳秦王破阵舞,举座骇叹。张志和作为吴中诗派的中心人物之一,其诗作自然也契合皎然《诗式》所推崇的审美意境,对此做一些论述分析能够更好地把握张志和《渔歌》词作的深层次内涵。此外,张志和的诗意画作虽未能传世,但其词作之意境悠扬深邃,深刻寄托了作者的志趣与情思,在抒发个人情感的同时又一改往日中唐诗人作品凄婉冷清之风。

[关键词] 张志和  《渔歌子》  意境  吴中诗派  《诗式》

[中图分类号] I222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112-04

安史之乱使唐帝国由盛转衰,国力大大削弱,人口大量减少,经济严重崩溃,社会动荡不安。此后,唐帝国在政治层面藩镇割据,中央集权被削弱;经济层面,北方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经济中心逐渐南移;社会层面,房屋土地被毁,人民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安,发展缓慢;文化层面,唐朝贵族和文人曾经的骄奢淫逸不再,出现了以杜甫《三吏三别》为代表的反映民间疾苦、忧国忧民的题材。繁荣至极的山水诗和闲适淡然的田园诗风格也变得寂寞冷清,转向多反映诗人内心的无助与彷徨。正如潘链钰博士在《皎然〈诗式〉诗学融承儒释道三教思想研究》一文中说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中唐诗坛之境况与殷璠所在之盛唐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辞官隐世的生活成为了众多中唐文人的选择,尤其以江南一带的顾况、皎然等诗人为首的吴中诗派为代表,诙谐善辩、潇洒自适、放荡不羁的诗歌创作风格为当时笼罩在盛唐诗歌阴影下的中唐诗歌注入了一股新风,为大历、贞元后的中国诗歌,指出了一条创新、发展的路径。张志和作为吴中诗派的主要成员之一,也正是在前述的时代背景下在吴中一代写就了《渔歌子》这一组传承千年的佳作。

一、缘起:张志和其人及《渔歌子》

时代可以造就一批诗人的写作风格,但是诗人个人的经历也是不能忽视的,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作为一个诗人审美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充实着诗人自身的人格并深刻影响其创作时的心境与风格。依据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并结合湖州学者所考证,张志和本名龟龄,婺州金华(今浙江金华)人,因献策唐肃宗有功,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后改名志和,字子同。肃宗至德二年(757年)至至德三年(758年)被贬为南浦尉,经量移,不愿赴任,决定回到籍贯所在。乾元二年(759年)至乾元三年(760年)因母丧守制三年,代宗宝应三年(763年)或四年(764年)不再做官,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号《玄真子》,遂以称焉。”贬官、丧母等也对张志和个人造成了一定打击,自此辞官在太湖一带渔隐。

张志和兄长张鹤龄作《和答弟志和渔父歌》:“乐是风波钓是闲,草堂松径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希望他能回会稽生活,张志和却以《渔歌子》回应其心志,可见其乐于浮三江泛五湖,并且大概是在游历于太湖期间就已经作成这组词,在日后大历九年颜真卿的集会上张志和以五首《渔歌》为首唱,颜真卿、陆羽、徐士衡、李成矩四人共和之。颜真卿赠予其小舟一叶,张志和称要“浮家泛宅……往来苕霅之间”,可惜在是年冬季酒醉溺水而亡。另有当代著名书法家朱关田所作《颜真卿年谱》认为《渔歌子》是大历十年张志和在吴兴与颜真卿等诗友畅游春天苕溪时的唱和,对此不作细致考据。

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子》如下: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第一首描绘西塞山前白鹭展翅高飞,桃花盛开,水中的鳜鱼味道肥美。戴青色斗笠,披绿色蓑衣,斜风细雨中也不想要回家。第二首讲述钓鱼台的渔父把粗布衣服当作皮制的衣服,渔父们驾驶着三三两两的小船靠捕鱼为生,在风雨中闯荡,练就一身纵棹乘流的功夫,即使遇到大风大浪也是逍遥自在,不曾忧虑。第三首述说霅溪湾里的一位渔翁,将小船当作自己的家,向西向东随波漂流。与江上白雪和水滨清风相伴,面带笑容地穿着荷叶做的衣服不感贫穷。第四首写在松江虽然住着非常小的屋子,但内心依旧豁达乐观地吃着粗茶淡饭。江边的枫叶飘落,荻花枯萎,秋季冷风袭人却仍能在江上的渔舟里自由自在、且饮且醉,一点也不觉得寒冷。第五首描寫青草湖中倒映着圆圆的月儿,巴陵的渔父们唱着歌摇着小船,手持钓车、驾着橛头船在风波中垂钓,比做神仙都惬意。

二、风格:吴中诗派和《诗式》美学

吴中诗派集中活跃于中唐大历、贞元期间的太湖流域的湖州地区,有诗僧皎然、华阳山人顾况、烟波钓徒张志和、东海钓客秦系、云门寺律僧灵澈、诗人朱放和竟陵子陆羽共七位主要成员,诗人之间多次互赠诗词,相似的人生经历使得他们联系紧密,从而独立于大历十才子,自成一派。吴中诗派的诗词风格,即“吴中诗风”可谓是承上启下,基于盛唐遗风有所创新,提倡复古清淡的诗词风格,结合吴中俗体诗的固有特征及皎然提出的“三格四品”理论,再基于共同的仕途经历,逐渐演变发展为“化俗为奇”、清狂的风格。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有言:“顾况,元白得其俗,韩孟得其奇。”可见吴中诗派也为之后的元和诗变奠定了理论和风格的基础,对唐代诗风的变革起到了推动作用。

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子》采用组诗的形式,使得诗歌内容饱满丰富,词句清新淡雅,未有浮华繁丽的辞藻,皆以自然之景开篇并以平实的言语道出自己的心境,音律和谐自然,画面感跃然眼前,可见张志和对诗词运用的深厚功底、对景色描绘的精细把握以及独到的审美风格和高深的艺术修养。吴中地区特殊的地域文化和浓郁的民俗风情使吴中诗派诗人的诗歌别具地方特色,他们也有意识地将地域风情引入到诗歌创作中,这在皎然《诗式》的“三格四品”之“淈没格”中也得到了理论的阐述。《渔歌子》之所以如此音韵悠扬、曲调婉转,正是因为张志和在吴中地区长期渔隐,深受当地民歌特质的影响且能够将其熟练运用至自己的创作中。江南的柔情与恬静亦在张志和《渔歌子》几句对生活场景轻松平和的描写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张志和作画比作诗更为著名,这五首词相传是配有画作且相当传神,据朱景玄所著《唐朝名画录》记载:“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十卷《唐朝下》则记载:“……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只可惜这些画作未能传世,但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两者同源异构,因此《渔歌子》卷轴作为“诗意画”,自然是蕴含着较之画作更为传神之意境。“意境”一词最早出现于皎然的《诗式》,在形式上绘画讲究风格、神情和节奏,而诗歌也是要求格调、韵律和情境。张志和的《渔歌子》将三江五湖的渔隐生活景象描写得传神动人,渔父驾舟泛波雨中垂钓显得十分真切,这是中国诗词意境的第一层次。更为上乘的审美意境是诗词之中呈現的空间意识,这种中国古典诗词的空间意识并非如西方透视画所表现的所谓真实感,而是富有节奏韵律与乐感的宇宙天地,在张志和清新唯美的吴中民歌曲调之中,可以感受到诗人在作诗之时“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自在心境,其心中之意象与所绘之西塞山、白鹭、渔翁、舴艋舟、枫叶荻花等自然景观融会贯通、情景交融、天人合一,正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说:“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三、寄情:意象还原与比德审美

《诗式》作为吴中诗派的理论经典,其追求人工雕琢与自然境界的浑然统一,皎然将“真于情性,尚于作用”八字作为《诗式》的立意论诗的根本,而推重谢灵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中国诗词的艺术境界就在于将实景虚化,把形象作为象征,即内在情调与山川万象交融互渗,达到主观意象与客观事物的高度统一。因此,要理解张志和《渔歌子》中诗人的内在精神世界表达,必须对诗词作“言—象—意”的转化,也就是还原诗中意象。张志和利用平和自然的词句描写西塞山、钓台、霅溪湾、松江蟹舍和青草湖,看似只是自然之景的文学表达,但是这些无疑是渔隐江南的张志和的心中归属。丧母和贬官的遭遇使得张志和的人生发生转变,遭受巨大挫折,当面对烟波浩渺的江河,优美壮丽的西塞山,深感个人之渺小,深受自然之震撼,最终选择寄情自己的高尚志向和内心品德于山川河流之上。

张志和不仅比德山水,更将自己比作白鹭和渔翁出现在《渔歌子》的画面之中。张志和在描写白鹭时,或许时曾想到李白《白鹭鸶》之中那只“孤飞如坠霜”的白鹭,孤独但是自由,自由却又是那么孤独,诗人的心早已随着白鹭,飞向心中所向而又不知具体何往的远方。也许正是白鹭的理想过于遥远,张志和又将自己比作渔父或是渔翁,又是“舴艋为家”,又是“菰饭莼羹”,浮三江泛五湖,“往来苕霅之间”的渔隐生活成为了他可遇可求的理想。无论是山水抑或是白鹭和渔翁,似乎在这些意象的传达背后,诗词的意境之中又多少隐喻着张志和的悲凉之感,因为五首词所展现的画面都显得尤为平静且美好,回到吴中诗派所推崇的谢灵运诗词之中即为“至苦而无迹”的艺术境界。在每首词最后一句的“斜风细雨”“长江白浪”“笑著荷衣”“醉宿渔舟”“乐在风波”等意象中多少都能感受到张志和对于自己前半生深得皇帝赏识,官运亨通,而后半生无处施以抱负,只得寄情山水,渔隐江南的寂寥叹惜之情以及自己面对细雨、白浪、风波虽能笑对,却也只能做一些类似“笑着荷衣”“醉宿渔舟”的顺势和逃避而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之感。山水诗的逸韵和奇趣所对应的是诗人的廓落之才和壮志未酬的郁闷心素。张志和本人与《渔歌子》之中的意象已经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与其说是寓情于景,不如说是其中的各种意象正是张志和生命的本身。

四、关键:营造“可游可居”的意境

纵观张志和《渔歌子》的组诗,不难发现,张志和营造意境的关键在于描绘了一个符合《诗式》中要求的,富有节奏韵律与乐感的宇宙天地——“可游可居”之境。“可游可居”一词,出自宋代山水画家、画论家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原文本意是画家想要传达出山水画的意境,就需要描绘一个“可游可居”之境来承载。这里的“可游可居”之境,指的就是可以容纳人去游玩、去居住的环境,意在形容一种真实可感的空间。这句话用在诗歌意境的塑造上,一样行得通。

回头再看张志和的《渔歌子》并细细品味,我们仿佛也看到白鹭在西塞山前展翅高飞,岸边桃花盛开,鱼跃而出的鳜鱼味道肥美,这一番美景令人流连忘返,即使是下着连绵细雨,也只是戴着青色斗笠,披着绿色蓑衣,不想回家。近距离亲身体验到自己就是把粗布衣服当作皮制的衣服披在身上的钓鱼台的渔父,跟随渔父们驾驶着小船在风雨中闯荡,纵棹乘流,即使遇到大风大浪也能游刃有余,不曾忧虑的场景。之后又在霅溪湾里选一叶小船当作自己的家,无所谓东西随波漂流。与江上白雪和水滨清风相伴,就算穿着荷叶做的衣服也是面带笑容不感贫穷。再让我们来到松江,虽然住着非常小的屋子,但内心依旧豁达乐观,吃着粗茶淡饭。看到江边的枫叶飘落,荻花枯萎,秋季冷风袭人,却依旧自由自在地在江上的渔舟里且饮且醉,不觉寒冷。青草湖中倒映着皎洁的月亮,巴陵的渔父们唱着歌摇着船。跟着渔夫们手持钓车、驾着橛头船在风波中垂钓,比做神仙都惬意的感觉,让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由此分析来看,张志和作诗无一不体现着营造“可游可居”之境的原则,其诗歌的内容无一不引人入胜,真实可感。

张志和诗歌的创作与阅读,不仅是作者本人遨游居住于他自己创造的一方天地,更是读者对张志和心境的体验和审美意境的游览。张志和不仅是一位作诗的好手,更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其山水画造诣极高,营造的山水意境也是颇为真实可感。张志和创作的《渔歌子》与其说是单独的一组诗歌,倒不如称之为一组题画诗,是山水画的题跋,是山水画意境的点睛之笔。它证明了诗歌与山水画在意境塑造上的相似性,更证明了意境作为艺术作品中一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境界,是由艺术家主观情感和客观物象化之后的结果。

五、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诗人作诗与艺术家创作艺术品别无二致,张志和前后人生大起大落的经历给予了他创作的动机和素材,吴中诗派和皎然的《诗式》影响了他创作的风格。张志和神游天地、洒脱奔放的生活态度有其社会原因,也有其个人原因,官场不得志,便寄情于山水,心态之豁达令人仰慕。作为渔翁意象之本体,悠然垂钓于江波之上,对于白鹭自由翱翔心向往之。张志和痴情于浮三江泛五湖,志在“往来苕霅之间”,戏水本领之高,《续仙传》有云:“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笑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只可惜最后溺水而亡,颜真卿对此惋惜不已并为好友张志和作碑铭。人生如白驹过隙,历史如沧海桑田,虽已物是人非,但是张志和泛舟西塞山前的往事依旧为后人所道,《渔歌子》的悠扬唱词也仍然回荡在湖州的绿水青山之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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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范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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