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黑蚂蚁”:简论李佩甫小说中的眼神描写
2024-06-01洪婧
洪婧
[摘 要] 自2015年长篇小说《生命册》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以来,学者们逐渐不再将李佩甫困囿于“文学豫军”的老一代奠基者的创作身份中去剖析评判,而是多维度深挖其作品的价值意义。但至今为止,学者们对李佩甫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某类词汇表达的作用的文献研究尚不全面,尤其是李佩甫擅长且热衷于以眼神表现人物的性格、心理、思想内涵这一点几乎没有学者进行过专门研究。本文针对李佩甫描写人物眼神时常用的词汇、表述语境、描写对象及其作用价值进行剖析,总结其“以眼喻魂”的写作技巧及其文学价值。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文学文化语境之中,含蓄的眼神描写既是表现人物性格命运的重要窗口,也是社会世相的反射之窗。
[关键词] 李佩甫小说 眼神描写 乡土社会
[中图分类号] I247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96-04
人物描寫与塑造是小说的灵魂,而在对人物进行建构、描摹时,作家们往往高频率地使用外貌描写、神态描写、动作描写、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等技巧。其中,对人物眼神的比喻性、通感性描述往往能更加直观迅速地令读者建立起对这一形象的认识。“眼神”既是人物性格的衍生性表达方式,也是叙述视角、情感色彩的投射与暗示,因此作家们笔下关于眼神的传神描写可谓数不胜数。而本文之所以要研究李佩甫小说中的眼神描写,便是因为李佩甫对于用眼神表现人物性格乃至于灵魂本相有着执着的追求。他小说中往往会使用几近于雷同的词汇形容人物的眼神,但这种雷同却从不影响行文的流畅性,也不会导致人物塑造的呆板单一,而是构成了他所关注的某一类人物形象的“标签”。但见李佩甫将某人和某群人的眼神形容为“毒”和“爬满黑蚂蚁”,我们便可知其背后的用意。
一、“淬毒的黑蚂蚁”:个体人物的眼神内涵分析
正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对于表达人物的心理与情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李佩甫小说中的眼神描写首先极为鲜明地投诸个体人物身上,以人物眼神中强烈而又压抑的种种诉求、欲望为本体,广泛且频繁地将之比喻为“绿油油的火苗”“爬满眼睛里的黑蚂蚁”,似乎其笔下人物对世界充满怨怼仇恨,渴望将一切吞噬殆尽——总之这种比喻方式是带着生动的敌意的;但在极少数情况下,李佩甫也会将个体人物的眼神写得温柔有光,“在那炯炯有神的注视中,作恶者自行惭愧,仰慕者倍感温暖,为朋为友者则觉可亲”——介于这种描写方式占比过小,我们还是先从第一种敌意与力量性更强的眼神内涵开始剖析解读。
以李佩甫创作的时间年表为取样尺度,我们可以看到在其早期作品《李氏家族》中便有以“眼很毒,那光螫人”[1]来形容主角之一李金魁的眼神的表述。在人情关系为主要纽带的乡土社会,李金魁碍于尊严不愿与城里亲戚攀附,因城里亲戚上位者似的态度和调闹他的行为感到受辱,又因生性不爱说理而以目光表达抗议和愤怒,因此埋下了受刺激之后为出人头地拼命向上爬的伏笔;在之后发表的作品中,李佩甫小说中对眼神描写的关注逐渐更加清晰且以集中性象征喻体加以表述。
短篇小说《豌豆偷树》中因家贫、长辈懦弱而无法正常上学,又时常被村人占便宜的王家儿子王小丢,《送你一朵苦楝花》中被迫嫁人又屡屡出逃的小妹[2],《金屋》中因并非父亲亲生受村人排挤打压,进城打拼出息了便回乡建造金屋折磨乡人的杨如意[3],《城的灯》里为拉拔四个胞弟而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大哥冯家昌,《羊的门》中热衷弄权的土皇帝呼天成、因嘴部天生残疾而被村人嘲笑欺辱为“豁儿”却因呼天成的赏识夸奖能为之肝脑涂地的徐三妮,《等等灵魂》中试图建造商业帝国却在欲望中沉沦堕落的任秋风、出身乡土受继母虐待多年,最终靠自己一步步爬到城市顶端的江雪[4],以及李佩甫新作《河洛图》中康家第二代继承者康悔文[5]眼里,都有着爬不尽的、淬了毒的黑蚂蚁和绿油油的火苗。
汪民安曾说:“在现代性的一个高潮时段,依附于都市的现代人就挣扎在均等化和个性化的矛盾之中。对都市的狂热赞叹和深仇大恨正是对这种矛盾的反应。”[6]这些“眼里爬满黑蚂蚁”的人有着相似的出身和诉求,他们往往是生于乡土却也被乡土环境压抑排斥,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冲刷得扭曲异化的人;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悲惨经历——都有着因贫穷乃至于失意、残疾或身份的特别而不被环境接纳、甚至被环境中的群体欺辱压迫的过去;同时他们也有着相似的韧劲和蚂蚁般渺小而可撼动长堤的决心与欲望诉求,其中冯家昌的成功经历基本可以概括这些“出走的黑蚂蚁”未被写进书中的将来。冯家昌为出人头地在军队里如履薄冰,处处伏低做小,将尊严踩在脚下,最终牺牲了真正爱他的刘汉香,选择成为城市中言不由衷的上位者,为自己的弟弟们找到了各自适合的出路,真正成为了“飞出村庄的金凤凰”。但具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又必然是孤独的,他们无法倾诉内心真实的想法,想要的从不能两全,因而最终他们的结局也会滑向悲剧的一端:纵然身居高位却无人知心,怀抱权势财富犹然空冷如鬼。
在人物命运的叙述中,眼神具有一定的预见性和前瞻性,李佩甫借这种“淬毒的黑蚂蚁”的眼神隐晦地描写着社会转型期底层乡土百姓的扭曲变形的悲声,他们的异化扭曲、人生悲剧是对社会世相的折射与控诉,同时也是极富作家个人特色的象征性意象的表现。在无法取得所处群体的信任认同又很难在城市中徒然靠一颗真心立足时,身份认同危机的焦虑感和生存危机的紧迫感促使他们选择更加不择手段的方式向上爬,以自身扭曲异化的代价取得经济、权力、爱情上的胜利。受环境所迫导致的这种“变形”很明显是极为折磨这类人的,因为他们并非完全自甘堕落或自认虚伪,而是在清醒中选择牺牲部分自我换取更快的成功。一方面,尊严乃至于自己的一切都成为可以用来博弈的筹码,另一方面,乡人纯善的本性和尚未完全污秽殆尽的灵魂时时鞭笞拷问着他们自己的内心,促使他们越发痛苦,因而眼中“淬毒”。
再而谈喻体。“黑蚂蚁”这一喻体的使用更是耐人琢磨,作为一种分布极广也极不起眼的昆虫,蚂蚁往往象征着渺小、辛劳、疲于奔命。而一旦加上“黑”和“爬满”这两个限制形容词,读者往往能联想到体型更大、群居习性和毒性更强的行军蚁,黑色指代其吞噬一切的能力,而“爬满黑蚂蚁的眼睛”一方面含有吞噬一切的渴望,又藉由眼睛和蚂蚁表皮组织共有的反射光的能力,使得读者能够联想到群居的蚂蚁出动时,黑色虫甲上映出冷冽的幽光的画面。在欲望与渴求的交织下,“爬满黑蚂蚁的眼睛”便呈现出令人读来心生悚然的执拗与赌徒般的疯狂,在阅读中思索拥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到底在谋划什么、期待什么,这样的写法也更容易使形象传神可感、跃然纸上。
第二类人物的眼神描写则与前文所提迥然不同,如《平原客》中的主角李德林的眼睛在妻子的形容中便是“亮的”[7],令人心暖而充满希望;《城的灯》中的“香姑”刘汉香眼神执拗且圣洁,即使面对前来威胁恐吓她的青年也只是清凌凌地望着他们,口中说着暗指鲁迅《狂人日记》中的那句“救救孩子”的话——救救他们。谁来救救他们……[8]李佩甫所有作品中眼神描写的救赎力、疗愈性、穿透力最强的一部——《城市白皮书》[9]中的小女孩“我”能够透视一切,所见人物的过去、未来、心中所想、渴望都具象化成富有儿童审美色彩的象征物。在这类人物的眼神内涵的解读中,我们侧重的不该再是剖析眼神发出者的性格与命运背后的批判性,而是眼神所到之处、眼神给予读者的特殊视角,以及这种看似客观的视角背后那种神性的凝视与悲悯的奉献精神。
一如鲁迅先生大力批判国民劣根性却同样描写着值得传承赓续的民族的脊梁一般,李佩甫对个体人物的眼神描写中也存在少数正向比喻、象征,其笔法和描写意图有着明显的延续启蒙文学的倾向。李佩甫自己在创作中就曾多次提及“点亮民族的灯”的写作目的,可见其具备高度的文学使命感与责任感。因此,尽管其作品中处处可见揭露、批讽社会世相的悲剧,却也有那一点明灯灼灼燃烧着,以善性的救赎力执着表达着自己对民族未来的维护与向往。
二、“站在背后的眼睛们”:群体人物的眼神内涵分析
对眼神的关注始于李佩甫幼年生活在大院里的人生经历,在《李佩甫评传》中作者写道:“那时的佩甫就觉出:欺压是无形的,空气中游动着一种压制与疏离,呈现在人的眼角眉梢,在唇边浅笑,在一碗米一个枣上。”[10]
由于小说着重塑造代表性人物的特色需要,李佩甫对个体人物的描写与塑造着墨相当之多,因而总览其小说创作能够发现的群体人物的眼神描写并不多,却同样极富代表性和氛围感;同时对批判面描写较多,对人的善性一面刻画较少。介于作家意在通过揭露当代过强的欲望诉求、利益怂恿之下人的异化危机,这样的偏向性也无可厚非。前者主要出现在《生命册》[11]中,如“我”幼时调皮捉鼠时无意纵火烧掉村中草垛之后,众村人因财产受损而愤怒到双目黑得发亮、眼神近乎能够杀人的目光描写;恃才傲物不求人的梁五方终于在特殊年代落得下风,被批斗时众人一拥而上“箩”他、打他时嫉恨如淬毒的疯狂眼神的描写;老师杜秋月被乡人教训,要他说出自己早年如何“作风不正”时群众那充满兴味、窥探欲、仇恨的眼神描写;以及始终牵系着“我”没有真正走上风险发家之路的“身后有眼”的沉甸甸的精神分量,都是作家借人物眼神传达群体欲望诉求的尖锐、疯狂的手法呈现。此外,在小说《羊的门》中,年轻时的呼天成打断村人的迷信行为时村人愤怒的眼神[12],短篇小说《豌豆偷树》中长在村庄各处的“眼睛”同样包蕴着此种内涵。
在传统乡土的文化语境之下,固若金汤的秩序与含蓄内敛的表达习惯促使人们不得不藉由眼神传达被压抑的欲望诉求,也更容易在沉默中扭曲异化。正因如此,传递善性的眼神更加鲜见也更显珍贵,在李佩甫笔下可划分到此类描写中的,基本只有《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中出现过五个妯娌为延续李家血脉殚精竭虑,最后跪在李佩甫爷子面前时眼中闪烁着“光”的描写,以及短篇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中为主角“国”奉献一切却又不求回报的乡人们包容殷切的眼神描写[13]。
相比于个体人物的眼神内涵,李佩甫小说中群体人物的眼神不再以个体命运、际遇的特殊性赋予此类描写以控诉或疗愈的独立力量,而是以普遍存在于某一群体之间的同种“愿力”为依托、为联系,建立起一种近似于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中的能量场。书中众人在不同事件下聚集并凝视一处的眼神具有比个体人物的眼神更强大也更难以抗拒的力量,李佩甫同样没有将这种力量单一地评判为“好”或“坏”,而是写出了集体无意识状态下凝聚着祈盼与渴望的眼神所具备的双重分量。有时这种眼神象征着排外、嫉恨乃至于群体规则被打破的愤怒和伦理强制力,有时这种眼神又象征着无声的诉求和无私的承担。
群体人物的眼神描写在李佩甫笔下具有了“场域”的力量和某一社群的独有特色,这主要指代乡土社会这一群体,因此如要深入解读剖析这份力量的缘起,我们便不能跨过“伦理”这一命题来单论。因此,刘海燕在《我们应向作家李佩甫学习什么?》中说:“在《生命册》里,从‘我这个人物身上,能看到李佩甫对民族精神出路的思考。‘我总是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让‘我有所禁忌,在关键时刻不会越界。因为来自乡土的记忆总在提醒‘我,或者内化为我的本能与直觉,帮助‘我在滚滚红尘中形成自己的伦理判断;还有读书也帮了‘我,帮‘我不断地清洗与修正自己的人生。”[14]
传统伦理的含蓄性和强制力使得赓续至今的乡土社会既陈腐又根深蒂固,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眼神成为一个很好的表达道德评判和权力关系的媒介载体,因而执着于描写社会转型期乡土的李佩甫笔下的群体人物的眼神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传统伦理的“眼神”,这种眼神的双重力量并不能如同一张纸的两面一样来理解,那样便成了主观性极强的情绪化解读;实际上通过李佩甫高频率地对个体眼神和群体眼神的描写,我们能够看出他所批判的是封建社会延续至今的乡土传统伦理的弊病和对人的压抑扭曲,他所挖掘和赞扬的是人性的光辉、伦理诞生伊始的善性。因此,虽在解读中可以对眼神描写进行正反二分法的对比分析,但其背后的内涵与深意却不可作为同一事物混为一谈。
三、以眼喻魂:眼神描写的象征价值与乡情寄托
综上,我们可以确认李佩甫小说中的眼神描写是具有可观数量和研究价值的。无论是个体人物的眼神描写还是群体人物的眼神描写,本质上表露的都是作家以眼神描写的表达技巧来镌刻人物灵魂的写作意图。这种方法同样散见于当代其他乡土小说作家笔下,但莫言、毕飞宇、苏童等人更重视以强烈的感官体验表现人物性格、心理。以眼神这种相对含蓄却意味深长的象征性媒介传达情绪和价值取向的写法还和李佩甫本人的写作习惯、个人性格有关。总之,藉由李佩甫的小說创作,我们解读出了眼神描写的以下作用与价值:
第一,以眼喻魂。当代乡土已然发生了颠覆式的解构。“一方面,随着现代化的推进和经济社会的发展,乡村物质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改善和提升;另一方面,传统乡村儒家伦理已经失范,而新的道德规范尚未建立,整个乡村陷入一种史无前例的‘道德困境之中。”[15]通过“爬满淬毒的黑蚂蚁”的个体人物的眼睛以及饱含伦理情感的“站在背后的眼睛们”,我们能够了解社会转型期乡土社会中的种种矛盾与底层人物的灵魂、命运,感知到作家本人温厚的人文关怀和对导致人异化扭曲的利益社会的强力批判;第二,眼神描写的含蓄性和强大“愿力”在李佩甫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透视眼神描写的深层用意,我们可以发现传统乡土伦理的根深蒂固和血脉牵连,剔除其中诞生自封建社会时期的伦理糟粕,我们能够发现李佩甫自觉延续启蒙传统,“寻觅点亮民族的灯”的写作诉求,更加深刻地理解文学所具备的使命感、责任感、救赎力;第三,李佩甫如此执着地描写着乡土社会中一类被群体排斥、不惜代价向上爬的“出走者”的眼睛以及鄉土社会中凝聚力极强的群体之眼,可见他对待乡土的情感深切而复杂。因此,眼神描写同样是李佩甫寄托乡情的“叶脉”之一,在批判中可见痛惜,在赞扬中可见传承,足见李佩甫笔力之深。
参考文献
[1] 李佩甫.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M].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
[2] 李佩甫.黑蜻蜓[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3] 李佩甫.金屋.李氏家族[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4] 李佩甫.等等灵魂:长篇小说[M].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
[5] 李佩甫.河洛图[M].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
[6] 汪民安.现代性[M].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7] 李佩甫.平原客:典藏版[M].花城出版社,2020.
[8] 李佩甫.城的灯[M].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9] 李佩甫.城市白皮书[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10] 樊会芹.李佩甫研究[M].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11] 李佩甫.生命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12] 李佩甫.羊的门(共和国作家文库畅销经典书系)[M]. 作家出版社,2013.
[13] 李佩甫.无边无际的早晨[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5).
[14] 刘海燕.我们应向作家李佩甫学习什么?[J].中州大学学报,2021.
[15] 谷显明.乡土中国的当代图景:新时期乡土小说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2016.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