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张爱玲小说中“婚礼”的叙事功用
2024-06-01钟梓嘉
钟梓嘉
[摘 要] 作为一位拥有智性和女性视角的女性作家,张爱玲擅长剖析爱情、揭示本质,对爱情中人物的刻画、心理的洞现成为她独特的风格,她极少描绘与歌颂爱情的美好,更多的是通过对人性的深刻洞察揭示爱情的本质,透露着一种虚伪的苍凉。婚礼作为恋爱中的特殊环节,在文章中起着重要作用,它是爱情的象征,是人性的镜子,也是作者心理的折射。本文以小说《鸿鸾禧》不同部分中提到的婚礼为例,对各色婚礼的作用和手法体现进行分析,探讨张爱玲如何在小说中融入自己的爱情观和阶段性思想。
[关键词] 张爱玲 “婚礼” 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47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3-0088-04
一、在冲突与交集中塑造人物
“婚礼”作为张爱玲惯常提到的场景,第一大作用即为放置矛盾冲突,从而塑造人物。广义上的婚礼指的是办婚礼这一纵向流程,狭义上的婚礼指婚礼仪式这一横向场景,但共同点是牵涉的人物丰富,便于刻画社会现象与人性心理。
例如,《鸿鸾禧》所设婚礼场景,凸显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变革之下的家族观念和传统价值观的冲突与交融。婚礼在其中不仅仅是两个个体的结合,更是家族传承、社会期许的延续。通过深入挖掘小说中对婚礼的描写,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社会对于家庭、婚姻的期望,以及这些期望与主人公个体选择之间的冲突[1]。
在婚礼的叙事中,张爱玲通过描绘婚礼仪式、家族关系、礼俗等方面的细节,巧妙地表达了社会背景对于婚姻观念的影响。例如,婚礼的盛大场面、重视礼仪的过程,不仅仅是对传统文化的尊重,更是对社会规范的遵循。然而,在这样的隆重仪式下,张爱玲通过角色的内心独白和情感冲突,揭示了家族期望与个体自由之间的悖论,表达了对传统束缚的反思。
因此,小说中婚礼揭示了各色人物在社会压力下的行为和选择,塑造了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受到特定环境影响的一批经典男女形象。
1.纵向——办婚礼过程中的人物矛盾冲突
《鸿鸾禧》这篇短篇小说主线即为玉清和娄家大哥办婚礼的过程,看似主角是新娘和新郎,但实际上整场婚礼是各色人性的大熔炉,不同人物地位相同,他们共同的作用是通过交集与矛盾为读者呈现复杂心理和社会风气。
整个流程涉及试衣裳、制作绣花鞋、找司仪等环节,每个环节的主角都是不同的人物。故事开篇从办婚礼的其中一个环节——准新娘玉清和准新郎的妹妹们一起试衣服切入,通过妹妹们打闹和玩笑的对话描写,徐徐铺开这场婚事的背景及主人公介绍。妹妹们抱怨:“不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仅仅这段对话就为读者提供了两层信息:第一,反映出当时较富裕的人家的自大和狂傲,以及对普通人家的鄙夷和蔑视。娄家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玉清家是凋落的大戶,因此娄家是看不起他们的;第二,连年纪尚小的妹妹们都将这样的刻薄话语用得熟练自然,当时的社会风气可见一斑[2]。张爱玲的小说不仅是对故事的展现,它更像是略缩社会的琥珀,读者能从字里行间窥见当时的上海社会一角;而“婚礼”就像是造就琥珀的那滴松脂,将人物心理和社会现象定格呈现。
而在后来娄太太为准媳妇做绣花鞋这件事中,也引发了不少的矛盾冲突,揭示了当时普遍的女性地位和婚姻中男女双方的典型心理。首先,娄先生回家后看到娄太太正在做绣花鞋,不禁呵斥:“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由此引发了娄家夫妇的矛盾以及对两人心理的塑造和揭露:娄太太对于在外人面前被丈夫斥责感到不快,便板起脸反驳,而娄先生一向以“好丈夫”的身份示人,他们之间的婚姻意义是给娄先生在人前塑造一个好形象,“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实际上,娄太太也知晓这一点,“若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娄太太这一心理十分传神又微妙,而这种复杂细微的情感只有通过“做婚礼绣花鞋”这件明明并无必要但她却引以为傲的事才能更好地展示。
其次,婚礼流程中的这一环节还能通过以小见大的手法帮助作者刻画整个社会的典型心理,塑造典型人物。例如,第二天女儿告诉娄太太鞋不用做了,但“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并且娄太太最后“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她那颗希望为家庭做些贡献的心同绣花鞋一起被压在玻璃之下,永无用武之地,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人在意。而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更显出她的孤独落寞,以及她在婚姻与家庭中的悲哀。婚礼中的这一件小事直接映射了娄太太不被在意又渴望家庭地位的日常生活,勾勒出一位渴望被认可的孤寂女人形象。
张爱玲巧妙地将各人的心理和社会的现象安排在婚礼的不同部分表现,自然又贴切。婚礼就像一条细长的线,串联起许多件日常小事,而正是从这些日常小事中,我们得以窥见当时社会与人性的冰山一角。
2.横向——婚礼现场截面中塑造人物群像
在文学作品中,较常用的手法是通过选取某个特定的场景或时刻,以一种局部、截取的方式来描绘和塑造人物群像。而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这一特定的场景和时刻常是婚礼现场。
若将婚礼这一过程视为纵向时间线,那么婚礼现场即为横向的截面。张爱玲在纵横两方面点线结合,通过对整个婚礼进程的描述及婚礼场面的截取,活灵活现地揭露了形形色色的人群心理[3]。
文中对玉清表妹的人物描写淋漓尽致,复杂又合理的心态让人忍俊不禁,过后又产生共鸣。例如,梨倩做了得意的旗袍但由于天气寒冷无法脱下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一个典型的急切想要展示自己的美但又过分在意人们看法的中层阶级女性的形象跃然纸上。
而对于婚礼现场细节的描写,也颇有深意,“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将新娘比作复活的尸首,是大胆又讽刺的比喻,体现了新式婚礼中的僵硬荒谬以及婚礼本身的悲哀,张爱玲当时对婚姻并无好感,这样的描写折射出她对新娘的同情和嘲讽。而后的证婚环节也轻浮荒唐,“证婚人说到新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或是“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无一不体现出新式婚礼的旧式荒唐——哪怕披着新式的壳子,使用新文化运动的措辞,也遮盖不住流露出的旧式低俗思想。这是当时社会的悲哀,从婚礼的这一个片面就能映射出社会小市民阶层的庸俗。
婚礼现场更像是一个小型社会,有一心寻找对象、展现自己魅力的女性,也有沉浸在对婚礼的美好幻想但已然嗅到婚姻内里霉味的新娘,抑或是不受婚姻的浪漫感染、只想满足自己猥俗心理的普通小市民……不同的人群在特定的截面下形成一个比照,但这种比照的结果没有高低贵贱和对错之分,共同的作用只是通过多元化的人物反映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4]。
二、在对照与比较中揭示主题
张爱玲诠释自己的文学观念时说:“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这种对照的“参差”就在于矛盾的两个方面并未形成激烈的冲突,而是形成一种相互映衬对照和谐共存的局面,正如“葱绿配桃红”。
因而在《鸿鸾禧》中,婚礼还具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对照。两种婚礼和婚姻放在一起,但没有“对比”的感觉,即它没有比出高下,只是将两种情形放在一起冷静客观地呈现给读者看,让读者看到它们的不同,从而揭示主题。换而言之,这种对照不是为了比较,而是为了展现。
通过在小说中创设不同的婚礼场景,张爱玲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评判与对现代观念的思考。这种冷静客观的呈现,突显了主题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使得小说更富有层次感,旨在启发读者深入思考婚姻、家庭、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而非简单地提供带有主观色彩的答案。
1.新婚夫妇与娄家夫妇对比——婚姻的黯淡未来
整篇小说以玉清的婚礼为引子,通过妹妹们的对话展现了这场婚姻的部分信息。张爱玲以一种特殊的手法,通过不明示前因后果、不详细描述玉清与娄家儿子认识的过程,以及没有展望他们的婚后生活,巧妙运用了空白理论。这一手法引导读者将关注点置于“婚姻”之上,直接呈现了两对夫妻的婚姻,使新婚夫妇和娄家夫妇产生照应。
娄家夫妇与新婚夫妇的对比构建了一种“参差的对照”,旨在揭示婚姻未来的黯淡和令人失望。新婚夫妇的前因即是娄家夫妇的前因,他们的后果即是娄家夫妇的后果,暗示着娄家夫妇这样的婚姻现状将成为新婚夫妇未来的写照。这样的对比披露了张爱玲在当时阶段对爱情和婚姻的冷漠和失望,反映了她在特定阶段的特定心理。
小说对新婚夫妇的描写透露着一种疏离感,他们的婚姻似乎是缺乏爱情基础的,更像是社会和家庭压力下的牵强结合。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娄家夫妇,他们的婚姻同样缺乏情感交流,充满了冷漠和疏离。这一对照突出了婚姻中的困境,展示了张爱玲对于传统家庭观念的怀疑和对婚姻未来的悲观看法。
通过对两对夫妇的对比,张爱玲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婚姻中的无奈和沉闷。新婚夫妇的婚姻似乎注定了没有美好的未来,而娄家夫妇的冷漠婚姻则成为了他们的模板。这样的描写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家庭压力和传统观念对婚姻产生的负面影响。
2.与娄夫人儿时旁观的旧式婚礼对比——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结尾处婚礼结束后,娄太太在正午的猛烈耀眼的阳光下突然恍神,想起她儿时见过的一场婚礼:“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这是典型的旧式婚礼,热闹喧嚣、盛大恢宏,当时的婚礼是明晃晃的欢天喜地、闪烁耀眼色彩。而现在呢?“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现代婚礼是含蓄内敛、细碎的,与旧式为了表现给别人看的盛大光景不同,呈现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当然其中也不排除由于娄太太从以前的旁观者变成现在的亲历者,需要操持和见证许多婚礼中的琐碎准备工作,因此对婚礼的感受改变了。
这样的对比并没有分优劣,张爱玲并非认为旧式婚礼更胜一筹,也未将现代婚礼视为绝对优越。通过这一对照的呈现,她对旧式婚礼进行嘲弄和批判,认为其烦琐庸俗,将其中的盛大光景視为虚假的表演,“热闹的锣鼓声盖过新娘的哭声”,而新娘为何哭泣呢?也许婚礼于她而言并非梦幻的殿堂,她只是随波逐流被时间长河带入婚姻阶段;而后将轿夫的脖子比作“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这样的比喻自然称不上赞赏,可见张爱玲对旧式婚礼的烦琐庸俗至少也是厌恶的。
同时,对现代婚礼的描写同样透露着她的冷漠之感,突显了社会观念的变革,以及张爱玲对传统婚姻观念的怀疑和对现代婚姻的冷淡态度。
通过两场婚礼的对比,读者可以看见传统与现代并不是尖锐的对立,而是参差的对照。婚礼不再是欢庆的象征,而是张爱玲对婚姻现实的拷问。婚礼无论新旧都是无聊的、现实的、悲哀丑陋的,这才是张爱玲透过婚礼、透过对照想要向读者传达的她内心对爱情的真正看法。
三、在全知视角叙述中零度反讽
1.零度反讽的苍凉美学效果——揭露爱情内里的悲哀丑陋
在许多作品的描写中,婚礼是美好梦幻的,但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婚礼几乎都以可憎的面目出现。在《鸿鸾禧》中,她对整个婚礼过程的描写都是悲悯又嘲弄的,以旁观者的口吻淡淡地叙述,并且对一些荒谬可笑的言行举止进行反讽,让人体会到这场婚礼的可笑与悲哀。
但张爱玲对婚礼描写的讽刺口吻不同于一些作家的讽刺,他们是以高高在上者的姿态对下层表露出蔑视与不屑,而她的嘲弄与反讽是零度的、不带个人感情的,将自己放在同等地位去旁观和表述。在她的行文间没有任何词语直接体现了贬义色彩,但通过动作、心理描写和客观叙述又展现了作者的批判心理,进而在整篇文章中塑造了一种冷漠悲哀的氛围,这也让她的讽刺更为特别,揭露更为可信。
2.智性视角的批判——对爱情中女性的冷静关怀
张爱玲小说中的智性视角体现在她对人性心理和社会关系的洞察与剖析中,她笔下的感情都是千疮百孔的真实。亲情并不伟大,爱情并不美好,它们只不过是利益关系的集合,所有人的关系都满目疮痍。
最能体现出她在描写爱情中的智性视角的是婚礼,在张爱玲另一篇短篇小说《年轻的时候》中,她对沁西亚婚礼的描写更为刻薄悲凉,“新娘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沁西亚作为婚礼的主角,悲哀又倔强,令人心酸。似乎只有她认真对待这场一生仅一次的少女婚礼,而婚礼上的其他都不尽人意——无精打采的神父、肮脏的香伙、不耐烦的新郎……但哪怕她早已预料到婚姻的下场,她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急迫结婚,因为对她来说“到结婚的年龄了,要找一个男人嫁出去”。
在张爱玲笔下,我们会看到婚礼上漫不经心的新郎、残破肮脏的环境以及认真美丽的新娘。这样的婚礼并不梦幻,爱情也并不浪漫,但对新娘来说,在婚礼上盛装打扮、认真对待是她对自己这草率轻浮又无人在意的人生的一次反抗。
四、结语
张爱玲在《鸿鸾禧》中以独特的视角,通过婚礼这一文学符号,揭示了婚礼场景的三重叙事功用。通过对比传统与现代、旧式与新式婚礼,探讨了文化冲突、家庭观念的变革以及个体在这一历史时刻的选择与困境。婚礼成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场合,通过对比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观念下的婚礼形式,揭示了社会变革对个体生活的深刻影响。这种对比不仅使主题更加立体,也为读者提供了多维的思考空间。
在全知视角下进行反讽是张爱玲在婚礼场景中独特的叙事手法。通过全知视角,作者深入挖掘每个角色的内心思维,以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进行反讽。这种反讽不仅揭示了人物的虚伪和自欺,更通过对婚礼的讽刺呈现了社会对于婚姻的理想化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全知视角的运用使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人物的真实动机和社会现象的真相,加深了对小说主题的理解。
作为一位受过新式教育、拥有广阔视野的女性,张爱玲在早期就展现出清醒和独立的思考力,她对爱情的早早祛魅使得她在小说中以锋利的文笔揭示感情与关系的本质,展现出血淋淋的真实。尽管在写作这些小说时较为年轻,未真正经历过生活的风霜,但她的智性视角和女性意识已在作品中初露端倪。
综合来看,通过对婚礼场景的深入剖析,本文阐释了婚礼在张爱玲小说《鸿鸾禧》中的叙事功用,不仅使小说更加丰富多彩,也为读者提供了深刻的文学体验和对当时社会文化的深层理解。
参考文献
[1] 薛丽君,张爱玲.撕开婚礼的纱障——读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鸿鸾禧》[J].名作欣赏,1996(4).
[2] 陈文雯.多角度意象叙述模式下分析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J].青年文学家,2023(17).
[3] 彭丹.恒长的苍凉:论张爱玲小说的审美风格[D].辽宁师范大学,2023.
[4] 杨钦增.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J].文化学刊,2022(12).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