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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规律探究与启示

2024-06-01张军桥

河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河北地区交融河北

张军桥,苑 苑

(1.河北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师范大学,河北 石家庄050024;3.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101)

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的研究工作高度重视。他指出,“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1]7,“在我国五千多年文明发展史上,曾经有许多民族登上过历史舞台。这些民族经过诞育、分化、交融,最终形成了今天的五十六个民族”[2]。自古以来,我国各民族“共同创造了璀璨夺目的中华文明,铸就了伟大的中华民族”[3],“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1]4。中华五千年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也为我们留下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弥足珍贵的历史经验。为此,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围绕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好研史学史工作”[4],“坚持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科学揭示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道理、学理、哲理”,“总结历史经验、揭示历史规律、把握历史趋势”,“推出立足中国历史、解读中国实践、回答中国问题的原创性理论成果”,“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以中华民族大团结促进中国式现代化”[3]。

历史上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往往以地理为基底、时间为斧凿,其形态既由地理因素决定,又因地区差异而有别;其进程既受阶段性政策影响,又无法被历史分期涵盖,故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研究不能忽视地理空间的特殊性和时间的连续性。只有把时间拉长,在大历史中方可看出其规律与趋势,而对地域聚焦才易显露历史现象下的细节。河北地区是中国历史上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区域,长期扮演着民族“大熔炉”的角色,在中华民族形成史上举足轻重。研究河北地区民族交融史,为我们认识中国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程提供了重要窗口和视角。目前学界对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规律的研究成果不多(1)。本文通过透析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探寻了解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演变机理和历史规律,展现历史现象下的动因与趋向,以期为国家、地区民族工作提供历史镜鉴。

一、历史上河北地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地理上,河北地区兼有高原、山地、丘陵、平原、湖泊和海滨,不同生产、生活方式的民族得以共居。并且,河北西靠太行,北有燕山,西北通蒙古草原,东北达东北平原,呈现Y字型交通格局,无论游牧、渔猎民族南下还是农耕人口北上,河北都是重要的地理通道。历史中,各民族不断自发地流动与杂居,河北地区与整个中华民族步调一致地经历了连贯的民族交融历程。

(一)先秦时期聚零为整的多元一体化

受地理环境影响,在统一国家及边疆形成前,河北地区族群共存、不断更替,各族群必然发生地理聚合,产生交往与碰撞。伴随早期族群的空间聚合,河北北部地区成为较早的文明交融之地。考古证据显示,河北张家口阳原县泥河湾地区是人类重要的起源地之一。东北筒形文化,黄河流域仰韶、红山、龙山等文化交替在此区域兴起、汇聚并相互作用,促进中国早期文明圈的形成[5]。夏代文字资料匮乏,但通过考古发现,河北中南部地区文化与先商文化有关,北部则属于夏家店文化[6],展现出夏代河北地区的民族交融成果。据甲骨文献记载,商代河北境内活跃着众多方国、氏族,主要有孤竹、北方、曼、井方、鬼方等。孤竹在河北东北部;北方在中西部;曼、井方在中南[7];鬼方在与商王朝的战争中,被迫迁徙到河北南部。这些方国、氏族与商王朝保持着联系,北方更是曾与商王联姻。各方国、氏族间地缘相依,其间不乏更深层的互动。金文可见,孤竹、北方延续至西周。周在河北地区分封了燕、軝、邢等同姓诸侯,燕国附近有羗、貍、虘、髟等族,軝、邢则是与戎人接触的前线。封国在屏藩王畿的同时,也促使周人与北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周代各封国内部及与周边不同部族相互磨合、混一,初步交融成为一个整体。各封国的周族移民在与土著的交往交流中,形成新的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河北地区的诸侯国,作为强势的商周文化群体,成为地区民族交融的中心,形成别具特色的燕、赵文化。在这一进程中,一些少数民族不断迁入河北,加入民族互动交融。典型如白狄鲜虞族,在春秋后期迁徙至太行东麓,建立中山国,至战国时发展成为一个强大国家,鲜虞族也成为河北境内主要的少数民族。其后与燕、赵等国进行了长期战争,终被赵国所灭,鲜虞族留在赵境,融入华夏。华夏族也在不断吸收新的养分,实行胡服骑射等举措,不断改变和塑造自身的文化特征,燕赵之地形成统一的文化特色。但是,在地域特色文化之下并没有形成独立的地域性民族,诸夏仍保持了多元一体的趋向。

(二)秦汉魏晋南北朝局部到全境的民族交融

秦的统一在中华民族史上意义重大。诸夏地域风俗文化差异虽然一时无法消弭,但各地被纳入同一文化和行政体制中,一个统一的民族呼之欲出。同时,中国北方也形成统一的少数民族政权,河北地区不再是多族群和政权的混同地,而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统一农业国家的边疆。此背景下,河北地区开始了新一轮的民族交融。

秦汉时期的局部交往交流交融。秦虽连长城以御匈奴,但并未阻隔南北互通。秦汉之世,汉、匈交往成为河北乃至中国北方民族互动的主旋律,形式主要为战争。汉初,燕地“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8]3265,河北北部的代(治今河北蔚县东北)、上谷(治今河北怀来东)、渔阳(治今北京密云东南)、右北平(治今河北平泉北)等郡成为匈奴攻击的目标。匈奴破关入塞的主要目的,是掳掠汉地人口和财物。汉武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击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9]。随着鲜卑、乌桓内迁,河北地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频繁起来。建武置校尉于上谷宁城,并领鲜卑,宁城也成为汉与乌桓、鲜卑互市之地(2)。王沈《魏书》:“建武二十五年,乌丸大人郝且等九千余人帅众诣阙,封其渠帅为侯王者八十余人,使居塞内,布列辽东属国、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上谷、代郡、雁门、太原、朔方诸郡界。”[10]834和帝永元二年(90年),南匈奴内附诸部被安置于边郡,栗籍骨都侯部屯代郡。河北北部成为汉、匈奴、东胡三族的融汇之地。班固谓蓟地“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11],即是受到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影响。这也是河北北部广大地区普遍存在的现象。《汉书·地理志》言:“上谷至辽东,地广民希,数被胡寇,俗与赵、代相类”,因与胡人交往多,北部边郡风俗类似,而异于内地。甚至东汉后期,汉朝已公开招募乌桓、鲜卑入伍(3),是知二族与汉交融之深。同时,匈奴也深入到河北南部的邺城(今河北磁县南)附近。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全境杂居交融。延续汉末趋势,曹魏时乌桓继续南下,“及幽州、并州柔所统乌丸万余落,悉徙其族居中国”[10]835。至西晋时,乌桓一些部落已深入至蓟城周边,与鲜卑一起参与了“八王之乱”。羯族石勒南下河北,迁乌丸审广、渐裳、郝袭、靳市等于襄国(今邢台市),又“徙平原乌丸展广、刘哆等部落三万余户于襄国”[12]2725。襄国既是羯族政权后赵的首都,又是各民族聚居之地。鲜卑慕容部南下,灭冉魏,迁都邺城,鲜卑人散落在河北各地,与其他各族部众长久生活、繁衍。三十余年后,鲜卑慕容垂在河北引丁零、乌丸之众二十余万攻邺,显露出河北地区少数民族人数之众、交往之深。北魏统一北方,河北地区各民族继续交融的同时,北部又成为鲜卑与柔然交往的前线。北魏设立“六镇”抵御柔然,其中怀荒镇在今张家口市张北地区。北魏中央推行“汉化”政策,河北地区的民族交融也呈“汉化”趋势。留居六镇的鲜卑、高车、汉族等人民,在相互交融的同时汉化影响较小,反倒鲜卑化严重[13]。但这种倾向并不长久,“六镇之乱”中北疆各族南下,也加入到河北的民族大交融中。到隋唐时,内徙的鲜卑和诸胡基本融入汉族,同时也将自身民族特色融入河北。

(三)隋唐以后“胡化”到“汉化”的民族交融

隋唐最高统治集团因与鲜卑族有着十分亲近的血缘关系,故对少数民族更为开放包容,这便加速了中原与北方草原民族政治、文化的互鉴共融。河北地区与统一政权下其他地区一样,继承前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成果,形成具有地域特色、新文化内涵和民族成分的多元一体的民族共同体,在统一政权之下与北方民族政权并立。与此同时,河北地区开始了新一轮由外向内的民族交融进程。

隋唐时期政治影响下的“胡化”。隋文帝时,突厥启民可汗归附,部分突厥部族进入河北。至隋末战争时,窦建德“然犹依倚突厥”[14],可见突厥在河北人数之众。唐初破东突厥,在河北北部设立羁縻都督府辖之。唐统治者对少数民族持开放态度,促进了河北地区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除突厥外,粟特、奚、契丹、回纥等族民众纷纷涌入河北,使当地社会发生巨大变化。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说:“河北社会通常情态,其尚攻战而不崇文教。质言之,即渐染胡化深而汉化浅也。”其中,奚、回鹘势力在河北地区有较大发展。这些胡人深入到唐朝军政系统中,在河北地区举足轻重,安史之乱“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15]6934。“就胡化本身而言,前期的河北同样地存在着,但是没能成为气候。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中央王权的强大,使得这个地区与其他地区同样处在中央王朝的支配和控制之下。”[16]安史之乱后,河北成为藩镇势力最强的地区,藩镇的独立性也促进了河北地区的“胡化”,“遂使其人自视由羌狄然”[17]5918,“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17]4787。继魏晋南北朝后,河北再次进入民族大交融时期,也成为全国受少数民族影响最深的地区之一。这一进程并非封闭,仍有新的民族不断融入其中。唐末,山西的吐谷浑部落进入河北,散居蔚州(今河北蔚县);沙陀人助唐平叛黄巢,也进入河北。

唐亡后,南下的民族政权注意维护本民族特性,汉族政权的民族政策也偏向保守。唐至辽、金时期,河北地区的民族融合经历了一个“胡化”“汉化”之间摇摆的过程,但仍没有改变多元一体化的趋势。

五代中原混战,契丹南下,取得燕云十六州。澶渊之盟后,宋、辽中分河北,辽南京析津府即在今北京地区。河北北方民族,包括汉、奚等众,统归契丹统治。虽然契丹统治者采取胡、汉分治政策,但乐于接受汉文化,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河北地区作为辽、宋分界地,所受影响尤大。辽在河北虽聚集了大量契丹民众和军队,但既无法动摇汉文化的主导地位,也无法减少宋文化的持续输入,民族交融始终持续进行。如1008年,宋使路振使辽所见:“俗皆汉服,中有胡服者,盖杂契丹、渤海妇女耳。”[18]14而67年后,沈括使辽时则变为“惟男子靴足幅巾而垂其带,女子连裳,异于中国”[18]85。民族交融可见一斑。

金代辽后,大量金兵裹挟各族人民南下河北,一面镇戍,一面屯田,以支持对宋战争。《燕云录》载:“每州汉人、契丹、奚家、渤海、金人多寡不同。”随着战争胜利,河北地区完全被金占领,受到统一管理。1153年,金将都城迁至燕京后,不断将东北的女真人迁往河北。据日本学者三上次男推断,仅1157年的一次迁移中,就可能有12个猛安(4)的女真人迁入华北[19]。至金朝末年,河北地区女真人口约占总人口的1/5[20]。金统治者同样逐渐采取积极的汉化举措,到元初已是“女直生长汉地,同汉人”[21]。女真人为河北地区民族交融增添了新的色彩。

元、明、清民族交融的曲折前进。元、明、清时期,河北地区重被置于大一统王朝管辖下,一方面有利于少数民族在政府控制下不断汇入;另一方面民族政策对现实民族状况影响较大,与政策相悖的自发地民族交融相对缓慢,但始终不可阻挡地向前推进着。

元代空前广阔的疆域中,原有的民族疆界被打破,人口流动更加便利。河北因毗邻京畿,民族成分更加丰富。例如,蒙古人深入河北后,被其征服的中亚、西亚色目人由西域迁移至河北者甚多,被统称为“回回”。至元年间监察御史王恽在《为在都回回户不纳差税事状》中说:“今体察到本路回回人户,自壬子年,元宪宗二年元籍,并中统四年续抄,计二千五百九十三户。”今河北定州存至正八年(1348年)《重修礼拜寺碑》记:“回回之人遍天下,而此地尤多。”元政府将其编入户籍,“回回”文化也在河北扎根。但是回回聚居的特点明显,除定州清真寺外,还有威县黄家街清真寺、易县城内乙街清真寺、大名县金滩镇清真寺,都始建于元代。河北地区“大杂居、小聚居”局面基本形成。除宗教因素外,这可能是受到元统治者制造民族隔阂政策的影响。在这一政策下,民族的快速交融没有出现,元也终在民族矛盾中垮台。

明代,汉人政权再次控制河北。一些北撤的蒙古人作为俘虏被带回河北,壮者从军,老弱为民。靖难之役后,河北成为京畿,是与北元对峙的前线,故充实人口至为重要,政府有组织地进行人口迁徙,一些回族民众从南方省份进入河北[22],聚集在沧州、大厂等地。长城以外的承德地区,被划分给蒙古兀良哈三卫游牧。并且,明政府将蒙古、女真、回回降服者编为达官军,驻扎在保定、真定、河间地区,独立管理[23]。总体上,此时统治者较注重“夷夏之防”,河北地区民族的聚居性仍相对明显,相互间的隔离较多。但是,明代民间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仍在进行。此时留在河北的蒙古和色目人失去了等级制下的特殊身份,开始逐渐与汉民族融为一体。

清军入关后,满人迅速充斥了河北。除八旗士兵驻防各地,满人在河北地区大量圈地,设立皇庄。此外,大量蒙古人也随同入关,被编入八旗,驻守河北。清初统治者实行民族隔离,并强制推行满族化,施行剃发、易服政策,与汉文化产生激烈碰撞。后继任者逐渐认识到汉文化在统治中的巨大作用,在之后更长的时间里,顺应历史潮流,积极学习和推行儒家文化,如雍正十一年(1733年)创办莲池书院。在统治者的重视下,莲池书院也逐渐发展成为中国北方最高学府,儒家文化再次在民族交融中发挥重大作用。河北地区民间的交往交流也逐渐增多,在“大杂居、小聚居”的局面下,民族交融进程被进一步推动,民族多元一体进入新阶段,中华民族观念呼之欲出。

二、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规律探究

民族交融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长期充分交往交流基础上逐渐实现的。交融或始于经济基础,如物质文化交往、共存共生导致的生产生活方式转变;或直接源于上层建筑,如少数民族自发的文化认同和教化下的思想凝聚,更多时候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都为民族的交往交流打开了道路,成为重要的民族交融路径。河北地区的地理条件和位置,既为民族交往交流提供了物质条件,促进着民族交融的深入;又成为文化传播和交流的前沿,直接影响着民族交融的步伐。

(一)物质产品交换中建立的经济联系

民族由个体的人构成,而物质是人的最基本需求。河北北部是游牧、渔猎与农耕三个经济区的交汇处,物质交往最为近便和频繁,构成民族交往的通道和平台。汉代以来,历代中央、地方政权在这一区域开通互市,民间物质交流更加丰富和多元。河北地区适宜农作,物产丰富,也为官方和民间的互市提供了物质基础,促进着民族间的交往交流。物品流通导致民族群众文化和生活方式发生改变,从而开启了从交往交流到交融的跨越。西汉初,汉给匈奴提供缯絮、食物。中行说言,“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8]2899,可见汉地物品对匈奴生活带来的影响之深。中行说也预言出其最终结果,即是“匈奴尽归于汉”,完成民族交融。宋金对峙时期,南方书籍通过官方榷场、民间私运进入河北,大大促进了女真文化的发展;同时,受物品交换的影响,女真人的饮食、服装等生活习俗也迅速变化。金人饮茶习俗的形成,就是以南方茶叶的流入为先声。最终,河北地区的金人在生活方式上基本与汉人无异。贸易有助于打破地域限制,带动沿线市场的产生,经贸通道同时也成为文化互通的桥梁和纽带。明政府在长城沿线开设官市,汉、蒙之间开启了新的交往,张家口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处市场。延及清代,政府对人员流动限制逐渐放宽,“走西口”热潮兴起,并形成“茶叶之路”,汉、蒙贸易日益频繁,张家口成为万里茶路东路沿线最大的旱码头。在贸易中,不仅汉人的生产生活方式影响到蒙地,甚至语言和宗教信仰也向北沿路传播[24]。但是也应看到,经济联系下的民族交融,其地域和范围都受到一定限制。

(二)民族迁徙、互嵌后的共存共生

河北历来是民族迁徙的重要通道,迁徙既有自发性的,也有政策性的。其中,前者常伴随着战争与冲突,河北地区也成为各民族相互征伐的主要战场。战争对民族分布状况产生较大影响,表现为军事移民和战俘等人口的迁移。非战争性的政策迁移,是适应国家治理中经济开发、边防建设等需求的结果。民族地理空间转移,其经济模式也会随之变化,比贸易更直接地影响着经济基础的转变。以春秋时期的白狄鲜虞族为例,其经济本以游牧为主,兼营狩猎。进入河北腹地并建立中山国后,鲜虞人的生产方式向农业转变。从考古发现看,战国中山国国都(今河北平山县)的手工铜、铁器作坊遗址中,铲、锄、镰等农具占大多数[25],此外还出土有大量酒器、农具、家禽、手工业制品。可见,鲜虞民族的经济模式随环境改变而发生根本改变。与之相应,农耕化的鲜虞族,在上层建筑中逐渐趋同华夏,形成新的兼容文化。中山铜器铭文的突出特点就是反复引用《诗经》[26]。受中原文化影响,中山文化的礼制化越加明显。正是经济模式的转变,促使迁入民族自发地适应和接受中原文化与制度。此外,民族迁徙造成的民族杂居,还会直接造成血缘融合。如辽取得燕云十六州后,各族人民汇聚河北,甚至相互婚姻,血脉相合。如,耶律阿保机“乃请树城郭,分市里,以居汉人之降者。又为定配偶,教垦艺,以生养之”[27]1231,耶律德光“诏契丹人授汉官者从汉仪,听与汉人婚姻”[27]49。

(三)对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的长期深度认同

河北地区是古代中原文化的前沿。以汉文化为主的中华文化,蕴含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和吸引力,展现出巨大的包容性与融合性,始终吸引着周边民族。进入河北地区的少数民族,都会受到以汉文化为主的中华文化的影响,甚至主动推行“汉化”政策。相比于物质基础变动造就的文化变革,文化认同更加直接、快速地促进着各民族精神层次的交融。如羯族建立的后赵政权,起初非常注重羯、汉之防,然随着统治加深,石勒接受了儒家伦理观念,移风易俗,革除本民族陋习,羯族也快速地完成了“汉化”过程。继后赵,又有统一河北的氐族政权前秦,同样经历了急速的文化转型,从原始婚俗转变为“婚姻备六礼,知书疏”[28]。历史积淀形成的域外民族文化习俗,在先进的中华文化强大吸引力下,短时间内由内而外发生彻底改变。鲜卑建立的前燕一度“路有颂声,礼让兴矣”[12]2805,在孝文帝改革后,鲜卑族实现了完全的“汉化”。这些都体现出中华文化在不同民族间的传播力和融合力。在文化认同下,文化甚至可以超越地理限制,通过人和文化载体的流动实现迁移,远播异域。宋金时期,在书禁之下,金宗室完颜璹仍能“藏书画数十轴,皆世间罕见者”[29]。书籍等文化载体的传播,突破了人为的限制与隔离,促使金国文化极大发展,京畿之地河北更是繁荣。对以汉文化为主的中华文化的长期深度认同,离不开文化教育和思想教化。魏晋以后,无论是少数民族政权还是汉族政权,统治者都不遗余力地通过官私教育和考试制度,利用思想文化统合各民族思想。这在客观上为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扫清了思想障碍。

三、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当代启示

回溯五千余年中华文明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延绵不绝,多元走向一体是历史的必然趋势。虽然历史上的一些中央、地方政权,试图通过制定政策影响这一进程,但均因不符合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而湮灭在历史长河中。历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顺应这一趋势国家便能长治久安、繁荣富强,反之则必将陷入动荡不安之中,甚至国之不国。河北作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历代统治者民族政策的兴衰成败表现得最为醒目,有许多历史经验可以借鉴。

(一)民族交融与多元一体化是历史大势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离不开多元,多元也离不开一体,一体是主线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动力,两者辩证统一。”[2]在河北地区漫长历史长河中,各民族交融凝聚、共同发展,不停强化着自身统一性和整体性,并不断吸纳着新的民族加入这一进程,反复呈现出在多元基础上走向一体的趋向。而这种趋向是由三个相似但不相同的阶段组成的,是一个不断扩充和丰富的过程。先秦时期民族交融,使河北大部分地区的民族逐渐趋为多元一体。这一过程更多是无意识的,主要依靠文化、经济作用支配完成。秦汉时,河北地区与统一政权之下其他地域一样,境内逐渐形成以汉族为凝聚核心的多民族共同体,并不断与北方的强大民族政权交往,开始了由外向内、从局部到全域的多民族交融。南下的北方民族热衷于汉文化,在政策上推行“汉化”。其结果是,隋唐时期在承接前期民族交融的基础上,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更加频繁。深度的民族交融,最终促使河北地区再度实现统一。虽然在此期间随着外来少数民族不断涌入,河北地区曾短暂出现“胡化”现象,但很快在辽、金时又演变为以“汉化”为主的全境范围的深度交融。元、明、清时期,河北地区作为京畿,吸引了众多民族汇集于此,最终形成以汉族为主体、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的局面。可以看出,河北地区民族交融的每个历史阶段,虽然历程不同、时间不一,形成的格局也不尽一致,但都是多元趋向一体、个体趋向整体,并在此基础上又开始新的多元一体化进程。这些阶段不是循环往复的,而是螺旋上升的,中华民族正是在此过程中不断发展壮大。

(二)民族政策影响国家、地区长治久安

河北作为游牧与农耕文明交界之地,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交往交流最为频繁、激烈。历代王朝为促进民族团结、边地稳定,均尝试和实行了不同的民族政策。如,秦、汉、明等统一王朝虽在河北以长城为屏障,仍无法阻止民族流动,反遭北方民族大举南下入侵,后又不得不在河北北部边地开立互市,以便民族间经济、人员往来。晋惠帝时,针对少数民族大量内附的情况,江统提出《徙戎论》,认为“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12]1534,然终因难以实现,意见并未被采纳。对此,陈寅恪先生有如此论述:“再要强迫他们回到本土上去,与汉人隔绝,这种相反方向的大变动,反而会促成变乱。”[30]羯族政权后赵统治者石虎,为稳固政权,采纳“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其气”[12]2782的建议,激化了胡、汉矛盾,为政权动摇埋下伏笔。很快,冉闵政变,在胡、汉矛盾空前尖锐的时刻,引起胡、汉冲突的总爆发,“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二十余万,尸诸城外,悉为野犬豺狼所食。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于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半”[12]2792。这也大大损伤了冉魏政权的根基,冉魏转瞬便被鲜卑攻灭。与之相反,前秦、北魏都实行了顺应民族交融的政策,“混六合为一家”[15]3267,最终得以统一北方。虽然清初在河北北部制造民族隔离,禁止汉人出关进入东北,但清后期又顺应民族融合的历史潮流,将这一限制打破。河北地区历史告诉我们:实行有利于民族交往交融的政策,往往民族团结、地区安定、国家兴旺;反之,民族政策失当则容易导致民族矛盾产生,使国家、地区蒙受巨大损失。历史也无数次证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不能人为阻挡的,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化进程是大势所趋,任何扰乱和违逆这一趋势的企图终将失败。因此,在制定新时代民族政策时,“要立足中华民族悠久历史,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遵循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逻辑、理论逻辑”[3],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不断推进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高质量发展。

(三)文化浸润是推进民族交融的关键

“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2]历史上,河北地区民族交融呈现出多种路径,但文化的作用最为突出,文化浸润是实现民族交融的必经之路。文化在各民族间的传播,一方面实现了“齐教化,美风俗”,另一方面在客观上大大加速了民族交融的进程。如秦、汉大一统王朝建立,河北地区诸民族间风俗文化差异虽然一时无法消除,但大部分地区被纳入了同一文化和行政体制中,“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文化在消融各民族隔阂和矛盾中起了无法替代的作用。尤其后公羊学“大一统”学说被提出,以夏化夷的政治主张日渐清晰。虽然该学说仍大体留在“修文德以来之”[31]的阶段,但在其影响下,河北地区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较之以前更加畅达。魏晋以后,少数民族进入中原,主动尊崇中原文化,任用汉族士人,利用儒家道德和文化巩固统治,因此既得到了汉民族的认同与支持,也为民族大交融建立起思想前提。隋唐时期,中央大力推行“教之礼义”政策,期冀“数年之后,悉为吾民”[15]6077,清晰地将礼义教化与民族交融视为因果。科举制度也于此随之产生,取各族优中之士任各层级教化之人。唐代后期,河北虽少数民族众多、胡化严重,但各藩镇历任节度使仍重视儒学教育,“立乡校以劝学,敦儒术而奖善”[32]。元、明、清时期,历代帝王仍然大力推行文教,延续和发展了科举制度。元代,秉仁任广平路总管,辖今邯郸、邢台一带,《新元史》记其“教士以雅乐祀先师孔子,立乡校七百余,课树桑以亿万计”,其地各族人民皆受其影响。明、清更是如此,河北地区作为京畿,文化迎来大发展,文人齐聚,保定莲池书院、元氏封龙书院等盛极一时。鸿学大儒的汇集,官私塾舍的建立,都为河北地区推行教化提供了原力、奠定了基础。深度的文化浸润,为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思想与情感基础。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明从来不用单一文化代替多元文化,而是由多元文化汇聚成共同文化,化解冲突,凝聚共识。中华文化认同超越地域乡土、血缘世系、宗教信仰等,把内部差异极大的广土巨族整合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2]这也是河北地区民族融合更加彻底、更加深入、更加全面的重要因素。

四、结 语

河北始终是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主要地域。先秦时期,河北地区各民族在早期农耕及游牧经济文化因素共同作用下,经历了漫长的历史阶段,逐渐聚零为整,从多元走向一体,并在秦、汉时被置于统一政权之下。与此同时,地理上由外向内、从局部到全域的一次又一次民族交融不断进行。隋唐时期,承接魏晋南北朝民族交融的成果,河北地区各民族再次融为多元一体,也开启了河北在“胡化”与“汉化”中摇摆的新一轮民族交融。元、明、清时期,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进一步加强,逐渐演变形成“大杂居、小聚居”民族分布格局,中华民族观念也在各民族人民心中日益清晰。

河北地区民族交融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中华民族总是在不断的多元融合与一体化中向前发展,民族经济互联、共存共生是重要的物质前提和基础,文化认同及教育教化则是“融合剂”和必由之路。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趋势不可违背和逆转,只有顺应这一趋势才能实现国家长治久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历史的必然趋向。新时代,我们要站在新的历史高度,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和党的二十大精神为指引,“顺应中华民族从历史走向未来、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多元凝聚为一体的发展大趋势”[5],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大力促进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为强国建设、民族复兴凝聚磅礴力量,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凝心聚力,以中华民族大团结促进中国式现代化。

注 释:

(1)当前学界系统研究河北地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规律的相关成果并不多。虽有学者对河北古代少数民族史及个别民族史进行专题研究,但较侧重对历史上河北地区少数民族更替演变的梳理,略于对历史上河北地区汉族(华夏族)与少数民族之间、少数民族彼此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规律的研究总结。如冯金忠,陈瑞青.河北古代少数民族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冯金忠,陈瑞青.河北蒙古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20;吴丕清.河北回族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等。

(2)汉代宁城地望并无定说,但可以肯定是在今张家口市境内。参见黄燕妮.护乌桓校尉治所宁城考[C]//北方民族考古:第7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

(3)中平二年(公元185年),皇甫嵩西讨边章、韩遂,请发乌桓兵三千人。北军中候邹靖上言:“乌桓众弱,宜开募鲜卑。” (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第48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5:1609.

(4)金初,军队主要编为猛安、谋克,是一种军政合一的社会基层组织编制单位。大体上一猛安号称千户,实际统兵数百人,隶属万户府,下辖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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