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图案
2024-05-30陈璐瑶贾会敏闵歆乐
陈璐瑶 贾会敏 闵歆乐
自周代以来,陕西这片土地就是人类繁衍生息的理想之地,历史上许多王朝在此建都,虽然这些历史早已消散在往昔的云雾之中,但是却给我们遗留了沉甸甸的文化宝藏,陕西传统文化中的代表是民俗艺术,而民俗艺术中又以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为代表。凤翔泥塑是一种陕西凤翔盛产的泥偶,马勺脸谱是一种以喂马器具为绘画载体的装饰品。不论是凤翔泥塑还是马勺脸谱上都绘饰了神秘的图案,有些图案在设计之时就被灌注了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崇拜,对未来的期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也有另外一些图案示意了符号与传统文化、哲学、視觉心理学的某种联系。可以说,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是文化物化形态的表现,是文化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集中体现,这些纹饰设计的根源在于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其不仅有视觉上的审美价值,更有深刻的内涵,其形式表现的背后是无尽的语言。文章试图超越纯粹的形式分析,以内容分析为出发点,审视与梳理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的主题与意义,翔实地对纹饰图案做出分析与解释,尝试解读作品背后人类心灵的基本倾向,考辨图像与观念之间的关系,解释艺术品的内在意义,追索民俗艺术的文化密码,开启民俗艺术的启示之门。
谜一般的图像——凤翔泥塑纹饰解析
作为陕西民俗艺术重要组成部分的凤翔泥塑历史悠久,据现今考古发现,公元前7世纪时居住于今凤翔境内的秦人已能制作惟妙惟肖的兽类和禽类的泥质塑品,这为后来汉、唐、宋、元乃至以后的凤翔泥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现今凤翔泥塑的主要生产地位于凤翔县的六营村,这里的泥塑造型活泼、构思精巧,泥塑表面覆盖彩色或黑白的纹饰,纹饰风格鲜明浓烈,彩色纹饰艳丽灿烂,黑白纹饰神秘写意,这些纹饰似图腾一般,有强烈的神秘感、地域性和象征性。泥塑纹饰的题材类型纷繁复杂,大致可划分为植物类纹饰、动物类纹饰,以及其他类型纹饰。
植物类纹饰。中国人笃信可见世界中的万事万物都有其所指,自然界的花卉草木中储藏了某种意义,而其中的牡丹、梅花和莲花被认为具有吉祥的寓意,因此成了凤翔泥塑纹饰中喜用的题材。牡丹是最常见的题材,胡深的《座虎》(图1)背部就刻绘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花瓣层层叠叠,花叶相间,繁茂的花叶是朝气勃发、富贵尊荣的象征符号,其寄寓了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祈望。此外,牡丹也常被绘制于座马之上,象征着“马上富贵”。梅花是泥塑匠人常用的题材,凤翔泥塑《座牛》(图2)的背部开放了几朵淡洁清雅的梅花。梅花傲立于祁寒之时,是理想人格的比拟,象征了人在生命低点时的韧性和毅力,象征了一些人生的哲理,即度过人生低谷的修行才能体味凤凰涅槃的生命质感。梅花花瓣有五瓣,因此又引申出一些别的寓意,其象征了五福吉祥,中国祝颂语中就有“梅开五福,竹报三多”的说法。此外,因梅花在冬去春来时盛开,是春天来临的表征,古有“鹊梅争春”的说法,所以它又象征了希望与温暖。
关于莲花的符号意义较为复杂,在世界各国的语境中所富含的意义极为不同,古埃及人相信睡莲的开合象征着生命的兴衰,象征着死亡与再生之轮回。在日本,莲花象征了死亡与祭祀,而在欧美,莲花又成了爱情衰亡的象征。在中国,莲花是净土、繁衍、再生的象征。中国对莲花的理解主要来自佛教教义,佛教将莲花推崇至神圣的地位,称其为“芬陀利”,佛教认为莲花是净土的象征,《阿弥陀经》中写:“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池中莲花大如车轮。”因此佛身多置于莲花之上,称“莲台”“莲座”,还有称之为“莲房”的僧人居所和称之为“莲经”的佛经。为什么佛家以莲花喻净土呢?莲出淤泥而不染,开出洁美之花,而佛教深信人应如莲一般在浊尘世界中寻求解脱,不受世间邪恶污秽的侵扰,通过修行抵达彼岸之净界,莲性恰如佛性,因此莲花成了净土的象征。除此以外,莲花也是繁衍与再生的象征,《莲生子》挂片(图3)取的就是这种寓意。莲花与繁衍的程式对应是有由来的,除了莲花的果实莲子数量众多、“莲”谐音同“连生”的“连”的原因以外,佛教故事《鹿母莲花夫人》或许也为这种程式的建立提供了支撑,传说莲花夫人每走一步,脚后便生出一朵莲花,她一胎生下五百童男,每个都是气宇非凡、保家卫国的英雄,因此“莲花夫人”乃至“莲花”都成了生贵子的象征。泥塑《座马》(图4)之上摹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这朵莲花或许透露了人们对于繁衍的渴求,或许意在启示人们立于污浊世间而独立不移,就可以得到救赎,趋赴至理想的净境。
动物类纹饰。凤翔泥塑匠人常绘制虎、牛和鱼的纹饰于座像和挂片之上,这些动物在中国有着不同于西方的独特意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老虎被视为力量、权势、威严、勇敢的象征,我们用“虎狼之师”来比喻军队的强大,显然,这种程式与老虎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气度和强大的战斗力有关。民间认为老虎还象征着驱邪避凶的神力,这种象征的流传与道教有关,道教尊崇老虎,视虎为护法神,道教财神赵公明的坐骑是黑虎,称黑虎玄坛将军,西王母被称为“黑虎女神”,其坐骑也是老虎。凤翔泥塑上对于虎的描绘消解了凶猛可怖(图1),转化为憨态可掬的样式,眼睛又圆又大,耳朵上填满了热闹的装饰,虎尾处则绘成了花朵。虎的纹饰是匠人通过观念与想象来进行转换与创造的产物,然而不论虎的纹饰如何超越现实,它仍然保留了虎的传统寓意,即无上的权势、无畏的气魄和永恒的守护。牛是勤劳踏实、无私奉献、健康强壮、财富权势,以及深情厚谊的象征。牛任劳任怨地辛勤耕耘,而不求丰厚赏赐,因此指代了勤劳与无私。又因牛体质强健,所以也寓意了健康。牛还代表了深厚情意,这与“老牛舐犊”的典故有关。此外,不论在中西方的语境下,牛都是财富与权势的象征,中国有“神牛溺金”的典故,也有“执牛耳”的说法,而在古希腊神话中万神之王宙斯就曾化身为公牛。凤翔泥塑《座牛》(图2)就展示了孔武有力的牛的形象,牛的质朴与雄劲跃然而出,这尊泥塑中寄寓了美好的祝福,祝愿人们如牛一样勤劳踏实,并获得健康、财富与诚挚情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鱼被视为繁衍、财富、幸运的象征。鱼象征着繁衍,其原因与鱼产卵量多、繁殖能力强有关。新石器时代半坡遗址的陶器上多刻绘鱼纹(图5、图6),此时的人们或许就已经将鱼当作繁衍的象征,以这个图腾或符咒来实现母系氏族生殖繁衍的愿望。鱼与财富的图解性隐喻源于“鱼”与“余”的谐音,“余”意指财富上有盈余和积累,因此“鱼”就继承了同音字“余”的意思。在泥塑中鱼的符号常与莲花相伴,图3中一条鱼就在莲花之下游动,这种组合寓意了年年有余。除此以外,鱼跃龙门的故事给鱼的符号带来了幸运与质变的涵义,而鱼与水不可分离的自然现象使鱼在某些时候也象征了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凤翔泥塑纹饰中的“鱼”或是以整条鱼的形象出现(图3),或是以鱼鳞纹出现(图7),在东方思维里,它们就是生殖繁衍与财富幸运的对等物。
其他纹饰。《五毒》挂片上赫然显现压胜钱和太极鱼图的图案(图8),这两种图案也频繁地出现于其他作品中。压胜钱是一种祈福辟邪物,铜钱形状,象征富贵平安。而其外圆内方的形状实际上是圆形的天和方形的地的缩影,圆是平等、包容与和谐,方是秩序、适度与理性,方圆间见天地之道。《五毒》上的压胜钱不仅寄愿获取财富,还暗示了把握宇宙与人事变迁的智性手段。太极学说是中国古代哲学用以说明世界本原的范畴,它阐明了万物化生的过程。其中的“太极”一词指天地未开、未分阴阳之前的原始混沌状态,是宇宙最初的浑然一體的元气。而这团元气包含了阴阳两仪,阴阳两分而和合,是相互矛盾又互相依存的关系。阴阳两仪具有运动的本性,交互运动生出万象,其数无穷。太极学说衍生出了太极鱼图,其黑白相间,黑白两鱼首尾纠合,白鱼渐小之处则黑鱼渐大,反之亦然,黑白色鱼眼居于相反色的区域内。图形示意了阴阳分离、统一、互动、消长流变、阳极生阴、阴极生阳的哲理,两个“鱼眼”则暗示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太极鱼图在民间艺术中常有表现,《五毒》上的太极鱼图中储存了深不可测的古代智慧,默示了天地万物都如太极一样有两面性,有一定的关联,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的规律与哲理,启示人们顺应自然规律,达到一种从容、宁静、和谐的精神境界。这种纹饰看似迷离恍惚,实则饱含沉思。
观念的视觉符号——解读马勺脸谱纹饰
马勺脸谱所采用的纹饰历史悠久,而马勺脸谱本身是一种新兴的民俗艺术形式,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继友先生将马勺作为绘画载体,把传统社火脸谱图案绘制于马勺之上,从而创造的一种崭新的脸谱艺术形式。马勺是陕西民间用来喂马的器具,长柄宽肚,通常用柳木或榆木制成。马勺脸谱的纹样基本采用对称式构图,色彩热烈明快,线条变化繁复,脸谱五官夸张变形,注重眉、眼、嘴的细部装饰,纹饰神秘古朴,具有抽象象征性,有极高的艺术审美价值,被誉为“秦艺六绝之一”。马勺脸谱纹饰由社火脸谱演变而成,而社火脸谱是周代“傩戏面具”的沿袭。“社火”是近千年来流行于民间的集祭拜、舞蹈、音乐、杂耍为一体的盛大祭祀庆典活动,确切地说是祭祀土地之神“社”,祈祷风调雨顺的祈福活动。在原始社火表演中,演员们会戴上竹木材料制成的浅浮雕彩绘脸谱起舞,后来则转变为直接在面部涂绘脸谱进行表演,这种竹木脸谱和直接在面部粉绘的脸谱统称为 “社火脸谱”。“傩”类似于“社火”,是商周时期祭祀太阳神鸟、祈求驱邪逐疫的祭祀仪式,“傩戏面具”即指仪式上高歌舞蹈者所戴的面具。可以说,社火脸谱和傩戏面具都是马勺脸谱的先祖,马勺脸谱在其传统的基础上精练与蜕化,是对这二者的致敬与传承。马勺脸谱继承了社火脸谱的象征性,脸谱形式映射了人物角色特征或吉祥寓意,这一点和京剧的花脸非常相似。马勺脸谱纹饰的符号范围宽展,其象征符号包括了色彩、谱式、五官和图符标识。
色彩的寓意性。同京剧脸谱一样,为了使观者观其相而知其义,马勺脸谱往往以一种颜色作为主色调,暗指了人物角色的性格品质和身份地位,主色以外的衬色则主要起装饰作用。早期的脸谱主色调只有白、青、黑、赤、黄五种颜色,白色象征阴险狡诈,青色象征肝胆侠义,黑色象征刚正无私,赤色象征忠诚英勇,而黄色则象征神威残暴。在随后的发展中又引入了金银、灰、粉等色,金银象征鬼神,灰色象征勇敢,粉色象征老态。民间流传的俗语说:“红为忠勇白为奸,黑为刚直灰为敢,黄色猛烈草莽蓝,绿为侠义粉老年,金银二色色泽显,专画神妖鬼判官。”
脸谱色彩与性格的链接是有由来的,这要从中国色彩学与五行的古哲学关系说起。中国古人相信白、青、黑、赤、黄五色分别对应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自有其所属的方位与秉性,因此与其对应的五种色彩就传续了这种性格。金的方位为西,日落肃杀之地,人称死亡为“归西”,代表死亡与祭奠,白色属金,意义引申为奸狡,白色脸谱多表现如董卓、高俅这样的奸臣。木的方位为东,日出之地,代表草木森林一般的蓬勃生机,青色属木,意义引申为绿林草莽和侠肝义胆。水的方位为北,寒冰雪域之地,代表庄严与肃穆,黑色属水,意义引申为刚强正直。火的方位为南,烈日炎炎之地,代表温暖热情,赤色属火,意义引申为赤胆忠心。土的方位为中,万物滋生之地,代表权力与地位,黄色属土,继承了土的含义,是帝王专用色,黄色脸谱用以表现身份尊贵的帝王。
谱式的象征。所谓“谱式”即指脸谱式样,马勺脸谱的三种主要谱式对脸、破脸和旋脸(图9)隐喻了特定的人物性格。对脸指的是对称脸,以中轴线为分隔,左右两边的形式完全一致,这种具有平衡之美的对脸象征忠勇刚直的个性。破脸意即打破对脸的对称性构图,左右脸有所不同,中轴线向左或右倾斜,破脸象征着强悍刚烈的性格。旋脸顾名思义指的是从额头到鼻子至嘴的纹样被设计成“S”形或反“S”形,使人目眩,这种具有扭曲感的纹样象征了凶狠残暴的特质。
眉眼的隐喻。马勺脸谱沿用了社火脸谱中多样的眉眼造型,这些殊异的造型皆有所指。就眼睛而论就有顺眼、吊眼、三角眼、环眼和雌雄眼(图10)。顺眼(平眼)与真人眼睛类似,内眼角略向下,眼梢上挑,眼形顺长,脸谱艺术中用顺眼来象征尊贵高尚。吊眼眼角下延而眼梢上挑,眼梢为多叉状,眼睛呈竖立状,象征凶猛刚直的性格,多用以表现武将。三角眼(残眼)呈细长的三角形,象征阴险奸佞。环眼(窝窝眼)的眼角和眼梢都呈圆弧状,眼部形状圆润饱满,象征刚猛暴躁。雌雄眼的两只眼睛形状迥异,纹饰线条变化复杂,象征凶蛮彪悍。
眉型主要有疙瘩眉、卧蚕眉、梳子眉、吊勾眉、兽角眉(图11)。疙瘩眉呈圆点状,象征忠诚勇猛。卧蚕眉形似卧蚕,象征德行高尚、智勇双全,多用于军师和文臣。梳子眉,形如梳子,象征足智多谋、思虑周全。吊勾眉呈钩状,象征勇猛。兽角眉似猛兽之角,象征精灵神怪。有时脸谱中也出现无眉或两眉不一致的情况,这象征了五官不正或性格邪恶。
图符标识的暗指。图符标识即画在马勺脸谱的额头、脸颊等部位的图像符号,在马勺脸谱中,著名的图符标示有神农额部的灵芝,象征了神农辨药尝百草;悟空额部的蟠桃,暗示了其天宫偷桃;关公脸颊的七星朱砂痣,寓意了忠义仁勇礼智信……具有普遍性特质的图符标识有如意纹、水纹、火纹、蝙蝠纹、蟾蜍纹(图12)。如意纹呈圆形或云状,象征得偿所愿;水纹为波浪状,象征汹涌的气势;火纹因“火”与“活”同音,所以象征了松柏之寿;蝙蝠纹因“蝠”与“福”同音,因而象征了幸福圆满;蟾蜍纹一般为三足金蟾,象征财富与显荣。有些图符用以区别形式相近的脸谱;有些能够强调角色特征;有些图符,诸如水火纹,既表达了对宇宙自然的崇拜之情又施予脸谱人物某种神秘力量;另有一些图符通过这种符码或符咒来抒发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渴盼。
文化背景中的民俗艺术——凤翔泥塑与马勺脸谱背后的观念实质
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同作为陕西民俗艺术,具有各自不同的特征,表现为独立的艺术样式,在艺术作品中凝结为既有共性又有个性的形式,体现在“构图方法”和“意义”之中,但是它们所指的实际上是一种现象,或者说被赋予了共同的内在涵义或精神,展示了艺术视觉化与抽象思维之间的亲缘关系,揭示的是相同的民族、阶级、宗教和哲学学说的基本态度,它们共同指向的是中国传统自然观、阴阳观和会通精神。
自然观。农耕文化的传统使中国古代各学派都沉思凝想人与自然的关系,即“天人”关系。道家相信天人关系的醇髓是人对自然的守护与和谐共处,享“自然之乐”,至“天人合一”之境。然而,中国传统自然观不仅在于人对自然的“施予”,还涵盖了人对自然的“撷取”,这种撷取不只是指人类社会生产生活资料的取获,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即对自然界美感的感召与汲取。中国古代的绘画、书法、器物、园林无一不是以自然界之美为原型进行艺术加工,其既是一种自然的写照,又是一种艺术的重构。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无不显现了这种寻索自然之美的传统自然观。《座虎》(图1)纹饰中绘满了自然中美丽事物的图式化符号,虎耳上满载花卉和水草状装饰,恰似喧嚣的花园盛景;虎颈处汹涌着水波纹图案,一浪接着一浪,滚滚向前流动,充满音乐一般的韵律;虎腿上缀满火焰纹,火焰纹之上又是各式饰带和水波纹,火焰纹与水波纹刚柔相济、冲撞又互补;虎身上披满各式花卉,繁花似锦;虎臀处绘制了鱼鳞纹,鱼鳞排放规整,展现了自由之中的秩序。不难看出,这尊泥塑将自然之美发挥到了极致,其将自然之美作为艺术创造的母式,又不仅仅局限于模仿自然,在中国民间传统审美观的指导下,进行抽象、变形、整合等处理,最终实现自然世界与艺术人文及人的创造性智慧的调谐。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在民俗艺术创造中对自然之美的挹取就是一种中国传统自然观的外在行为显现,人们总是倾向于把这种融入骨髓的观念随心施放于创作中,我们能得出结论,民俗艺术是传统自然观的一个物化形态,或者说一个注脚。
阴阳观。古人观察山的向阳和背阴面,铸造了“阴”与“阳”两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常见的范畴,并用阴与阳来解释宇宙自然及人事沉浮。所谓阴阳即指安危、顺逆、盈缺、尊卑、情思、知行等相对概念,而阴与阳的关系是对立、统一和互体。“对立”即指物质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存在着相互矛盾的两个方面,像是有昼就有夜,有雨就有晴,有生就有死……“统一”意指矛盾的两面总和为一个整体;“互体”是指阴阳双方存在的条件是对方的存在,阴阳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存在,假如一方消亡,则另一方也不复存在,正如没有古,则没有今,没有盛,则无所谓衰……阴与阳的矛盾、结合和互体,即所谓“相生相克”是传统思维方式的典型特征,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重要思想。然而,阴阳观不仅存在于哲学范畴,也浸透于其他文化构成,中国篆刻中的凹凸、中国陶瓷造型的侈口敛腹都彰显了阴阳之法,除此以外,凤翔泥塑与马勺脸谱纹饰也是这种阴阳观的镜像。泥塑《座牛》(图2)纹饰黑白相间,其用黑色勾绘了花朵、绿叶及各式装饰图案,其余部分则保留泥塑原本的白色底色。泥塑纹饰的“黑”与“白”,或称“有”与“无”,是一对相互抵牾的概念,它们凸显了明度上的光明与黑暗的极致对比,然而当我们退远一定距离观看这尊座牛,就可觉察到黑与白是浑然一体的,它们牢牢地联结彼此而构筑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当凝神静思《座牛》纹饰的美感来源是什么,我們顿悟黑因白的包围而显得沉稳遒劲,而白因黑的沉顿而耀眼夺目、呼之欲出,黑色的压抑和白色的飞扬成就了彼此,而展露出无限美感。
图13所示的马勺脸谱嘴部纹饰尖锐带刺,充满凌厉的危险感,而眼周纹饰优雅柔媚,有种蛇一般的圆滑灵巧感,显现了一种刚与柔的碰撞,这两种纹饰使观者有迥然相异的心理投射。然而,不难发现尖锐纹与蛇形纹不仅融合为一,而且实现了共赢共生,尖锐纹和蛇形纹在彼此衬托之下走向了风格的极致。同样的,图14脸谱额部的繁密和面颊的疏空也是两种全然相反的作用力,这其中也蕴藏了分离、融合与互体。民俗艺术纹饰中的黑与白、刚与柔、密与疏对应了古哲学中的阴与阳,反向的二者的关系即阴阳关系。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中隐匿了阴阳之法,纹饰的设计逃脱不了阴阳规律的操纵。宋代周敦颐《太极图说》中说:“二炁(阴阳)交感,化生万物。”其说明了阴阳的互体与作用促使了万物的化生,古人深信这是宇宙运行的规律,这条规律决定了日升日落与生命往复。然而,古人洞悉的规律同样适用于艺术的语境,适用于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之中,纹饰中的相反力量相互激励与作用,最终发酵出无穷尽的美学意味。从这一点看,民俗艺术纹饰不仅在反向符号的关系上,也在运动规律上显现了阴阳之法。
会通精神。中国文化史是一部会通史,会通精神浸渗于文化史的每一时刻。会通精神指在实践中吸纳与融合别家之长,不因循守旧,也不生搬硬套,从而抵至融会贯通之境。印度佛学传入中国后便遭到厘革与再造,现今我们所知的佛学是一种印度佛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会通的产物,敦煌莫高窟中的壁画和造像的那种域内域外相弥合的风格就能说明这一点。不难看到,凤翔泥塑与马勺脸谱纹饰中也留存了这种会通,其包括古今的会通、中外的会通,也有艺术与其他思想、学科、文化的会通。据研究发现凤翔泥塑与东汉墓葬中出土的陶质动物如出一辙,而其纹饰与商周铜器上的饕餮纹、兽面纹非常相似。也有研究指出马勺脸谱与社火脸谱及周代傩舞面具的传承关系,不仅如此,马勺脸谱纹饰与商周青铜器、彩陶的纹饰大同小异,它被称为“商周纹饰的活化石”。可以说,凤翔泥塑与马勺脸谱都不是古物纯粹的复刻,但也不是纯粹的创新,它们在昔日的艺术传统之中注入当代的风尚趣味,是一种古今会通的艺术,这种会通的艺术既是对传统致敬与传承,延续其生命,又使现代审美观念有了寄身之处,注视者能通过它们看到超越时间之流的过去与现在。近年来的一些马勺脸谱显露了一种创新的趋势,图15中半张脸的眼部画法采用了类似西方自然主义和漫画的方法,眼部具有立体感。图16中的纹饰非常西化,脸谱的五官及其他装饰造型类似于西方漫画和立体主义拼贴画的画法。这种眼部画法和仿照拼贴的画法都是舶来品,这些马勺脸谱使西方手法与传统手法、媒介、形式在此相遇,其间既留有传统的灵魂,又赋有域外的风韵。
总结
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纹饰的再现功能与象征功能是其智性双翼,不仅再现了可见世界中的某物,同时也象征了某种理念,它们通过再现程式化的图像来传达概念性的语言,通过隐喻这一种神秘的手法来展示自己的本质,通过象征将不可见变成可见。而这种隐喻的基础多是符号与母题在特性上的类似,或是在汉语发音上的同音,如蝙蝠象征“福”,鱼象征“余”。民俗艺术之中的象征符号在观赏者沉思默想之时,就跃入他们的眼睛和心灵,并极为慎重地自报了他们所指代的吉祥祝福、角色性格、哲学启示,甚至是某种更为内在的中国传统自然观、阴阳观、会通精神等文化观念。意义与美不可分割,文章对于意义的探讨也对艺术审美做出贡献,若我们了解凤翔泥塑和马勺脸谱图解性符号的寓意,就能领略隐含意义的符号设计是多么巧妙,就能超越已有的囹圄去一瞥意义的美景,从而获得一种更深刻的美感,进入欣赏的更佳境界。对于熟悉民俗艺术的人来说,这些隐喻是不难推敲的,而对于现今很多不熟悉的人来说,它们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是模糊之影。正是因为意义使美更美,而对于意义程式的解码需要民俗艺术的意义阐释,所以这更促使了文章的出现。
项目基金: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凤翔泥塑纹饰的图像学研究”(21JK0211)阶段性成果;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科技计划项目“图像学视野下陕西马勺脸谱的视觉符号探析研究”(SK1900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