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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感与五四时期*

2024-05-30

浙江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新文学朱自清浙江

颜 浩

提要:五四时期浙江新文学与北京等中心区域构成复杂的对话关系,独特的浙江地方感推动了新文学阅读共同体的形塑,促使浙江成为五四新文学地方性接受与再生产的重要场域。通过流动的链接性角色,浙江地方读书人实现了与全国性文学思潮的互动,并对新文学的理论建构产生“反哺”作用。浙一师的国文课改探索了新文学地方阅读的内在矛盾与调适可能,为新文学的“落地”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解决路径。以代表性景观西湖为中心的行旅、阅读和创作活动重塑了浙江“新青年”的主体经验,地方性的体认成为反思世界性和普遍性的重要思想资源。从人文地理学和阅读史双重理论视野对五四时期浙江新文学地方特性的考察,具有从地方路径重构中国现代文学多元图景的意义。

“中国现代文学的地方路径”致力于通过地方性知识的挖掘和钩沉,“突破宏大的统一性的历史大叙述”(1)李怡:《成都与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地方路径问题》,《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构建由本土经验汇聚而成的中国文学认知框架,具有明确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后现代史学色彩。已有成果体现出这一创新性理论对于现代文学研究的推动效应,但仍有一些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未能解决。例如,因为强调地方文化实践的自足性和独特性,而有意回避了北京、上海的实际引领作用及不同地域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在去中心化的过程中表露出自我封闭、碎片化的倾向,甚至重新陷入本质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的窠臼。关于现代文学在地性的研究虽然在观念上颇为先进,但在具体方法上缺乏相应的突破,往往沿袭地域文学或区域社会史的传统模式,未能在影响现代文学的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建立有效勾连。在研究对象的选择上,发现被文学史主流叙事忽视的“边缘”作家成为研究者着力的主要方向,但“争地位”的翻案思维中隐藏的仍然是进化论主导的西方现代性逻辑。由于缺乏贯通性的视野,对单个作家的研究难以实现对文学史的创新性重构。

这些问题的存在意味着“中国现代文学的地方路径”需要引入新的视域和方法以拓展其内部空间,突破文学研究的单一范式,与地理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学科形成对话。在地方/中心的关系处理上,“分”之后仍然要做“合”的工作,分析独立的旋律如何组合成多声部的复调乐曲,挖掘地方现代性在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根本价值。

在以上反思的基础上,本文拟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浙江为研究对象,以与情感、记忆、礼俗相关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为切入点,替代更强调科学理性的地方性知识等概念。探讨对地方的认同、焦虑、背离等感性因素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新文学的阅读实践,以及在“共同的文化感和文化归属感”(2)William A. Johnson,“Toward a Sociology of Reading in Classical Antiquity”,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121,No.4,Winter 2000,p.603.中塑造阅读共同体的过程,缝合地方社会共同的情感心理结构与五四新文学之间被割裂的关联,为“地方的五四”构建兼顾特定性和普遍性的阐释框架,推进“中国现代文学的地方路径”学术理路的拓展与深化。

一、流动的链接性角色与北京—浙江新文学的互动

王汎森在关于近现代思想史的研究中曾提出“链接性角色”(linkage)的概念,他认为“在特定地方,往往有一个或几个链接点,也许是同学、朋友或师长之类的人物扮演链接性角色,使得核心区的活动能扩散到某些小地方”(3)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90页。。五四时期的浙江也存在这样的链接性角色,但身份更为复杂多元。其原因在于浙江的新文化运动并非只有地方属性,从影响力和覆盖面而言,杭州与北京一样,都是新文化运动的“震中”。如叶文心所言:“杭州,在辛亥革命之前,以及在晚清新政期间,并且加上在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之中,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场域。”(4)叶文心:《民国知识人:历程与图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60页。按照陈望道的说法,“浙江对‘五四’运动的反应,比上海要迅速、强烈”(5)陈望道:《“五四”时期浙江新文化运动》,《陈望道全集》第5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4页。。更为独特的是,浙江知识分子还在北京构建了基于姻亲、乡籍和学缘的文人群体。藤井省三将这类在京的年轻学子以会馆或住家为单位形成的共同阅读环境称为“四合院共同体”(6)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现代中国的文学空间》,董炳月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9页。,但封闭的“四合院”其实不足以概括浙江的地方特性与北京新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一包含着认同与冲突、建构与解构、生产与再生产等多重意蕴的历史进程,更契合“文化飞地”(cultural enclaves)的表征效应和实践功能。而这些身处文化飞地但携带着地方基因的“文化移民”在北京、浙江之间的流动,不仅起到了信息传递的功能,更是新文化运动两个重要区域间的中介物和催化剂。他们不仅将浙江的地方特性带入北京的新文化氛围中,也作为流动的链接性角色对浙江的新文化与新文学产生持续影响。

五四时期的许钦文是这类流动的链接性角色的典型代表。他因为阅读了《新青年》《浙江新潮》而从绍兴“冒险漂流到北京”(7)许钦文:《〈鲁迅日记〉中的我》,孙伏园、许钦文等:《鲁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4页。,通过乡谊(孙伏园的引荐)、学缘(旁听北大的课程)、血缘(暂住在八道湾的四妹许羡苏)等多重关系媒介,进入以鲁迅为中心的浙籍文人圈。以往学界多关注他所受鲁迅的指导,近年来也有学者开始讨论许钦文对鲁迅的反向影响,认为《幸福的家庭》添加的副标题“拟许钦文”及《附记》并非只是提携后进的举措,也显示出许钦文的风格对鲁迅确有启发。但如果将这种启发局限在“会馆记忆”(8)邓小燕:《从“拟许钦文”到“再拟许钦文”——鲁迅〈弟兄〉新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2期。的范畴,则未免过于狭窄。

鲁迅对许钦文的小说有“以写学生社会者为最好,村乡生活者次之”(9)鲁迅:《240111致孙伏园》,《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422页。的判断,认为作者的长处在于描写都市青年的心理,对乡村与农民并不熟悉,但他仍然将许钦文视为自觉的乡土文学作家。他还为许钦文的小说集定名为《故乡》,但关于乡土的作品只在其中占少数。命名的由头显然来自排在首位的《这一次的离故乡》,这篇描述作者离开绍兴进京过程的自传性小说与鲁迅的《故乡》在情节上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但可以共享“不易忘掉,和别人又没什么关系”(10)许钦文:《故乡》,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0页。的离乡体验。另一篇小说《父亲的花园》“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得到鲁迅称赞,被理解为遭故乡放逐之后表达“无可奈何的悲愤”之作,(1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47、247页。其中自然不无共情因素的作用。鲁迅提议用灵感来自绍兴戏《女吊》的“大红袍”作为《故乡》的封面,但陶元庆绘画中的“悲苦、愤怒、坚强”(12)钦文:《鲁迅和陶元庆》,《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在许钦文的小说中其实极少呈现,对“大红袍”的激赏主要来自鲁迅关于越人气质的思考。这些别具意味的举动与乡土文学“隐现着乡愁”(13)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47、247页。的定论,指向的并不是许钦文小说的创作内涵,而是鲁迅在阅读这些作品时的情感逻辑。如段义孚所言,某些具有“自身亲切性的象征物”建构起一种强烈的地方感,凝聚成只有特定地域人群才能理解的隐秘经验。(14)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0页。共同的“乡愁”成为许钦文和鲁迅文学互动的根基,并体现为乡土文学的创作实践与理论建构。由“大红袍”所阐发的复仇雪耻精神,更为《铸剑》《女吊》等作品提供了思想资源。来自外地的年轻创作者对北京的文化反哺,实现了地方与中心的双向互动,凸显出新文学并非只有单向度的传播和影响模式。

这种双向互动的另一重维度,是许钦文等流动的链接性角色在北京、浙江之间的辗转迁徙带来的新文学扩散效应。1921年许钦文第一次从北京返乡,便参与组织新文学社团艺文社,邀约在京结识的同乡孙伏园专门做了一次关于鲁迅作品的演讲。孙伏园讲解的《故乡》写作技巧让当时还对创作懵然无知、“以为小说,总是根据实在的事情照样写下来”(15)钦文:《鲁迅的故乡和〈故乡〉》,浙江鲁迅研究学会编:《鲁迅研究论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213页。的许钦文茅塞顿开,同时也启发了艺文社的其他文学青年,他们“共同观察,共同批评”(16)许钦文:《在铁路职工教育讲习会》,《学校生活》第130期,1936年2月15日,第15页。,形成了新文学阅读和讨论的群体氛围。

由于艺文社成员许杰兼有微光社创办人的身份,许钦文的第一篇小说《晕》得以在1922年6月1日《越铎日报》的《微光》副刊上发表。微光社是由绍兴的省立五师学生组织的新文学社团,因杭州省立一师的《浙江新潮》《独见》等杂志的示范作用和施存统“非孝”事件的影响而成立,社团的成员大多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互助思想和梁启超的“群治”理念。(17)许杰:《坎坷道路上的足迹(二)》,《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微光社主编的《微光》半月刊虽只出版了21期,但对绍兴的新文学发展颇有推动之功。据研究者考证,“1920—1921年间,《越铎日报》的文艺版仍呈现出文言与白话并存的过渡场面,1922年由地方新青年们组成的文学社团作为新力量现身后,这一状况才得到改变”(18)刘潇雨:《门生与后生:鲁迅读者的“生产性激活”——以许钦文为个案的讨论》,《鲁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5期。。而且《微光》的影响不止于绍兴当地,《小说月报》第15卷第7号的“国内文坛消息”栏目曾专门推荐,茅盾后来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时,也将微光社当作五四时期浙江新文学社团的代表加以介绍。(19)茅盾:《导言》,茅盾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6页。可以说,微光社与《微光》半月刊显示出浙江新文学的自身发展脉络,而返乡的许钦文携带着北京新文化运动的记忆,加入绍兴当地创作者的群体中,不仅构建了中心与地方的互通路径,也凸显了新文学的整体性和地方性之间的张力。

在20世纪20年代,许钦文曾多次往返北京和浙江,先后在台州、杭州等地的中学任教。相较于文学社团小范围的同人活动,课堂教学具有更鲜明的新文学启蒙意图。作为知名的新小说作家,许钦文选择的讲义都是白话小说或译作,“一篇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一篇是周作人先生译的《婢仆须知抄》,一篇是许先生自己的《一餐》”。这三篇都是以讽刺小人物见长的现实主义作品,作者/译者都是绍兴籍贯,显然选文有明确的目的性。讲解方式也力求新意:“许先生讲书不一句一句地讲,他先给我们介绍作者,然后详细地对我们说明那些文章的背景、动机、结构及技巧;而最着重的是每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这对于国文课仍然以文言为主的中学生而言十分新奇:“我们一向读国文只晓得跟着先生拖长声音念,从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讲究,真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20)味回:《许钦文先生》,《人间世》第36期,1935年9月20日,第14页。

学者陆胤曾分析过清末国文教育从“记诵”到“讲授”转型中的新旧对立,认为这是一场受趋新思潮影响的“读书革命”(21)陆胤:《从“记诵”到“讲授”?——清末文教转型中的“读书革命”》,《清史研究》2018年第4期。。这一意义深远的变革进展到五四时期,讲授与记诵之间的对立逐渐模糊,诵读成为国语审美教育的手段,主要适用于诗歌等韵文;而小说则公认更需要讲解,以便于挖掘其中的社会性、思想性内涵,并由此建立起小说从阅读到创作的桥梁。许钦文在杭州的讲课方式明显受到鲁迅在北大讲《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他在阐述古典作品中,随时提到小说的作法。……他以为单是讲讲小说史,即使教得烂熟,对于社会的改革上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是要通过小说史的讲课,培养些能够用笔向旧社会进攻的人”。许钦文本人受益于这种小说讲授的模式,“其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是要注重描写、不要随便明白直说的原则”(22)许钦文:《学习鲁迅先生》,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58页。。他将在北京习得的方法用在浙江的教学上,不仅引导学生阅读白话小说,在写作上也训练他们转向新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这些题目当然不会再是关于人生大题的,而正是知堂先生所谓‘杨柳’那一种题目了。这么一来,许多人觉得很欢喜,放弃了旧日的滥调,开始用白话写文章,自由表达他们的意思。”(23)味回:《许钦文先生》,《人间世》第36期,1935年9月20日,第14页。“知堂先生所谓‘杨柳’那一种题目”,指的是周作人在《杨柳》一文中提出的国文教育原则,即重视文辞的平易顺达,而不刻意追求古雅,“不识字曰文盲,识字而不能写文章,可以谓之文哑罢。欲医治文哑的病,我想只有杨柳这一味药”(24)知堂:《杨柳》,《独立评论》第149号,1935年5月5日,第19页。。此处意指许钦文以周作人提倡的现代美文观念来校正学生的写作习惯,“医治文哑之病”,其中体现的仍然是他在北京旁听和交游的持续影响。

五四时期如许钦文这样在北京与浙江之间流动的知识分子不在少数,他们大多以返乡教学、结社、办报等方式,将新思想扩散到浙江各地。地方读书人通过链接性角色的引领进行新文学的阅读和写作,实现了对全国性思潮的理解和介入。但这一过程并非对中心区域新文化的简单模仿,而是在聚合地方性资源的基础上展开的知识再生产,浙江地方文化的主体性始终在其中发挥作用。之所以围绕许钦文展开论述,是因为相对于孙伏园、郑振铎、柔石等人,许钦文典型体现了北京与浙江之间并非只有单向的下渗式(trickle down)关系,而是构成了具有实质内容的互动。许钦文通过阅读鲁迅的小说获得故乡的观察视角和写作经验,他关于绍兴的书写则“反向”激活了鲁迅的地方文化基因,并渗透进新文学的理论体系之中。许钦文以绍兴籍作家的创作和译作为媒介,为白话文学理论引入浙江铺垫了具有地方色彩的缓冲层。这种双向互动构建的思想与知识的流通机制,意味着从地方路径阐释五四新文学具有更丰富的可能性。

二、浙一师的国文课改与新文学的“落地”难题

在地方视野中讨论五四新文学,如何“落地”是一个关键性问题。所谓“落地”,即如何将对外来思潮的吸收与本地的知识生产有机地结合起来。张仲民在关于舒新城与湖南新文化的研究中指出,地方知识分子“于各自的具体脉络中接受和传播五四新文化,不是简单地为之背书,而是一个复杂的阅读、吸收与地方化、生活化过程”(25)张仲民:《种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阅读文化与接受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14页。。浙江也存在类似的地方化过程,但学界以往对此重视不够,多将浙江新潮简化为对北京新文化运动的搬演和效仿。尽管瞿骏、徐佳贵等学者近年来开始关注浙江读书人的主体性,(26)代表性成果如瞿骏《老新党与新文化:五四大风笼罩下的地方读书人》,《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徐佳贵《“五四”与“新文化”如何地方化——以民初温州地方知识人及刊物为视角》,《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6期。但重心主要在政治史、社会史的层面,对于新文学的地方阅读中可能存在的曲解、调适和反思仍缺乏研究。但新文学的“落地”不仅与推行白话文、打倒孔家店等新思潮有重叠,还因为与阅读环境、创作氛围、教育体制等多个环节相关而呈现出独特面向。因此在“落地”这个问题上,相较于许钦文等单个作家的“孤军奋战”,五四时期浙一师的国文课程改革具有更重要的思潮性和指向性意义。

浙一师向来与北大、湖南第一师范并提,被视为“五四运动的领导者之一”(27)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07、173、173页。,“浙一师风潮”则被定性为五四运动之后全国最重要的学生运动。但由于风潮与校内新旧学生的内部纷争、杭州教育界的人事纠葛、浙省内外的舆论争议等诸多问题互相缠绕,所以引发风潮的源头之一国文教育改革反而被忽视或淡忘。

1919年秋季开学后,校长经亨颐聘请陈望道、刘大白等新派人物担任国文主任教员,取代了以朴学、词章学见长的单不庵、刘毓盘等老教师,国文课的情况为之一新,“我们的国文乃从桐城、阳湖的圈子跳入《新青年》的圈子”(28)曹聚仁:《五四运动的那一天——新文化运动的内涵》,《江西青年》第1卷第9、10期合刊,1940年5月26日,第31页。。在课改的具体措施中,最重要的是教材的重新编撰和教学方式的变化:“关于教授一方面,取研究的态度。以如人生最有关系的各种问题为纲,选择关于一问题的材料(都从杂志当中采取),印刷分送学生,使学生自己研究,教员随时指导,并和学生讨论。”(29)《五四运动后之浙江第一师范》,《时事新报》1919年12月15日,第2张第1版。尽管新教员们对新文化运动的认知并不一致,但他们编选的教材确乎都选自《新青年》《星期评论》等宣扬新思想的报刊。虽然这些教材没有留存至今,但从亲历者曹聚仁所言“后来,上海新文化书局出版的《社会问题讨论集》《妇女问题讨论集》,便是我们的国文讲义”(30)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07、173、173页。,大致可以窥见其面貌。

但出乎意料的是,尽力迎合新思潮的教材并没有得到新文化阵营的好评。蔡元培不仅直接批评“这种教材,选得不成系统”,而且对于将杂志文章选入教材的方式不太赞同,甚而质疑这到底是伦理教材还是国文教材。(31)季陶:《蔡先生委曲求全的是非》,《星期评论》第39号,1920年2月29日,第3张第4版。蔡元培的反对可能是基于他一贯坚持的美育原则,对国文课程过于强化战斗性而忽略了审美教育不以为然。1919年12月,在五四运动方兴未艾、浙一师风潮倏然而起之际,他特意撰文提醒“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认为“单单凭那个性的冲动,环境的刺激,投入文化运动的潮流”,会产生种种社会流弊,“一般自号觉醒的人,还能不注意么”(32)蔡元培:《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39页。。虽然出于现实层面的考虑,经亨颐在风潮期间没有对国文教材表态,但在三年后的反思中,他以“读书也要以胃为本位,不可以口为本位”的比喻,直指在新思潮中放任学生、没有进行有效的指导和监管是教师的失职:“民国八年的时候,我在杭州首先发起成立一个学生自治会,但是结果,和我的宗旨相差太远了。可以说是教师不负责任,就是听他们滥吃,完全不对的。”(33)经亨颐:《青年修养问题》,张彬编:《经亨颐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70—271页。学生自治和国文课改被认为是经亨颐在浙一师最重要的两项改革举措,虽然此处只提及学生自治问题,但国文课改应该也在反思之列。

除了来自外界的批评,其实负责制定国文课教学大纲的沈仲九也承认,“我以前不曾做过教员,于国文教授,毫无经验”(34)仲九:《对于中等学校国文教授的意见》,《教育潮》第1卷第5号,1919年11月,第43页。,参与课改只是基于破旧立新的强烈愿望,但从教学效果看,将“国文课变成了社会问题研究会”(35)仲九:《对于中等学校国文教授的意见》,《教育潮》第1卷第5号,1919年11月,第43页。,并没有达到让学生深入了解现代思潮和世界大势的目的。曹聚仁坦言:“经过了那一年半的讨论与研究,同学们既是浅陋得很,教师呢,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教材不从语文本身去找,实在贫乏可怜,我们实在有点厌倦了。”(36)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07、173、173页。而他的同学施存统则困惑于课改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在校园中形成新文学或新思想的同盟。他自主撰写的国文课作文《文学革命私议》,虽然尽力仿效《新青年》的激进主张,但却得不到支持,“我底同志很少,……所以几处于孤立”(37)存统:《回头看二十二年来的我(续)》,《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9月22日,第4张第3版。。

曹聚仁认为,造成这种空头热闹的原因是《新青年》在“破”的方面过于痛快,在“立”的方面很不够。以《新青年》为纲要编撰的国文教材“虽云讨论集中,有着论百万文字,也还是没有答案”。学生们尽管标新立异,但“对于新文化运动是不够了解的”(38)曹聚仁:《文坛五十年(正编 续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16—117页。,于新文学则更是隔膜,“我们热心五四运动的年轻人,对于新文艺的理解,实在浅薄得很”(39)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第172页。。而学者李斌的研究证明,浙一师国文课改的模式及其问题并不罕见,“以新思潮为国文教学内容在1920—1924年间特别具有代表性”(40)李斌:《民国时期中学国文教科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0页。。其主要原因在于以《新青年》同人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基于推行白话文的需要,硬性地把“应用文”和“文学文”区分开来,将国文课讲授文辞格调和文章作法视为“新八股”“假古董”,潜在之意是文学之文是无用的学问,能看懂“普通之报纸杂志文章”才是国文教育应有的方向。(41)刘半农:《应用文之教授——商榷于教育界诸君及文学革命诸同志》,《新青年》第4卷第1号,1918年1月15日,第28-29页。由此造成了中学国文课“重论理而略叙事”的风气,学生缺乏文学阅读和写作能力的基本训练,往往只会放言空谈主义,下笔动辄数千言,但思想和文字都如“一堆瓦砾,一束乱麻”(42)阮真:《时代思潮与中学国文教学》,《教育季刊》第1卷第2期,1930年12月15日,第60页。。

除了因《新青年》的强势话语指引带来的普遍性困境外,浙一师的情况还有其特殊性。经亨颐始终强调,在浙一师的改革举措并非为了迎合北京的五四运动,“这都是很浅近的推测”,其主要出发点是普及性教育的实用原则。他认为从前国文课讲授的“不中用的诗词歌赋,无从着手的经史子集”固然脱离实际,白话文中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但白话文的好处在于容易上手,“随随便便可以发表,不比得从前做一篇文章,有流传千古的责任,大家吓得不敢动笔”。他将提高全民知识水准视为当前社会第一要务,白话文只是传播新知较为适用的手段,“文言和白话,也不必管他,有些思想,可以写得出来,那就得了”(43)经亨颐:《对教育厅查办员的谈话》,张彬编:《经亨颐教育论著选》,第227—228页。。

经亨颐这种实用至上的教育理念有他留学期间所受日本教育家及川平治等人的影响,也可以看出浙东文化经世致用的实学根底。但其中更重要的,还是针对五四时期浙江以中等教育为主的地方特色。浙江虽为人文渊薮,但现代高等教育并不发达,“浙省自光复以来,高等学校业经停办,所可以称为高等教育者,仅有法政、医药两专门学校,然且皆别系而非正宗”(44)经亨颐:《陈请省议会设立浙江大学文》,张彬编:《经亨颐教育论著选》,第138页。。因此经亨颐认为浙江教育界不能跟随北大起舞,中等教育的目标不是研究高深的学问,而是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和社会沟通的能力,这也是他重视“眼光向下”的白话文的原因。新文化运动提供了将他的教育构想付诸实践的契机,但文白之争背后的新旧思想分歧,并非他关注的重心。这不仅是经亨颐个人的主张,也是浙江教育界的基本共识。有研究者将“五四”时期包括经亨颐在内的浙江老一辈教育界人士营造的地方思想氛围概括为“不上不下,不新不旧”(45)徐佳贵:《湖畔风云——经亨颐与浙江五四新文化运动(上)》,《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认为其社会底色是调和而非激进的。浙一师的国文课改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氛围中展开,这与《新青年》通过白话文运动建设新世界的理念并不一致,“落地”的难题也由此而来。

而这一难题的解决之道,还是要依赖浙江地方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浙一师风潮平息后,经亨颐和“前四金刚”去职,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叶绍钧等人继任国文教员。这些新教员在文白问题上的态度远不如前任激进,朱自清不但直接表示“我是承认文言有时代的价值的”,而且认为“初中的学生懂得一点本国古代思潮,也未尝不是有益的事”(46)朱自清:《中等学校国文教学的几个问题》,《教育杂志》第17卷第7期,1925年7月15日,第6页。。事实上,在朱、俞未到校之前,曾积极参与风潮的学生们在提交给新校长姜伯韩的议案中,就已经有“国语教员视学生程度,得酌授文言”的条款,且被视为“维持本校改革精神,巩固浙江文化基础”(47)《全体同学第四次宣言》,中共浙江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中共杭州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1—32页。的关键步骤。因此,与其说浙一师课堂风尚的变化是对北京新文化运动转向的回应,不如说这是地方文化的主动纠错机制在发挥作用,力图使白话教育重新回归经亨颐最初设定的“实用”原则。

从学生魏金枝关于朱自清“从上讲台起,便总不断地讲到下课为止”(48)魏金枝:《杭州一师时代的朱自清先生》,《文讯》第9卷第3期,1948年9月5日,第119页。的回忆可见,在新教员到来之后,国文课已不再延续社会问题讨论会的模式。即使1920年9月学科制改革后成立的由朱自清主持的国语研究室,进行了演讲、讨论、研究等开放式教学试验,但规定的讨论内容为散文、诗歌、小说、戏剧等“各项目自选一种或二种进行之”(49)《本校简史》,《杭州第一中学校庆七十五周年纪念册》,内部出版物,1983年,第8页。。文白共存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的变革,降低了课堂上的对抗性和斗争性,为新文学的进入打开了空间。曹聚仁承认朱自清等新诗人的到来给课堂“带来了新文艺的清新气息”,改变了浙一师学生对新文化运动的理解:“在前四金刚的气氛中,同学中有了宣中华、徐白民、施存统、俞秀松和周伯棣那些参与社会革命的战士。由于后四金刚,乃产生了张维祺、汪静之、冯雪峰、魏金枝这一串湖畔诗人,一时风尚所趋,他们都在写白话诗了。”(50)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第172、174页。曹聚仁所指的“这一串湖畔诗人”,事实上都是比湖畔诗社更早成立的晨光社的成员。这个由“杭州几个学校中爱好文学而从事习作的学生”组织的文学社团,“活动是常常在星期日到西湖西泠印社或三潭印月处聚会,一边喝茶,一边相互观摩各人的习作,有时也讨论国内外的文学名著”。虽然浙一师学生潘漠华、汪静之是晨光社的发起人,但朱自清被视为真正的领导者,因为他“是我们从事文学习作的热烈的鼓舞者”(51)冯雪峰:《序》,《应修人潘漠华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3页。,他在课堂内外的文学教育对于这些社团至关重要,“对于新文学和青年,他实在是一个可敬佩的‘保姆’”(52)冯雪峰:《悼朱自清先生》,《论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第111页。。

阅读史研究专家威廉·约翰逊(William A. Johnson)认为,阅读活动在一定程度上由构想的阅读共同体提供信息。无论是基于实际群体(如班级),还是虚构群体(知识分子、诗歌爱好者),读者对“他/她是谁”的概念,即他/她对阅读共同体的归属感是阅读活动中一个重要的、决定性的部分。(53)William A. Johnson,“Toward a Sociology of Reading in Classical Antiquity”,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121,No.4,Winter 2000,p.602.诚如斯言,浙一师第一次国文课改以《新青年》为中心的共同阅读,更多地指向五四背景下“新青年”的自我期许和形象设定。而这种以激进的思想转向和社会变革为旨归的阅读实践,与当时浙江的地方文化氛围并不相容。类似的新旧冲突在五四时期较为常见,但北京与浙江的互动机制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解决路径。浙江籍的北大校长蒋梦麟推荐朱自清、俞平伯两位与浙江关系密切的北大毕业生继任浙一师教职,具有创作经验的新诗人们进行的国文教育二次改革,促成了以晨光社、湖畔诗社为代表的新文学阅读共同体的成型。这些“以研究文学为宗旨”的“有志于文学之男女青年”(54)《晨光社简章》,《小说月报》第13卷第12号,1922年12月10日,“来件”第3页。,更倾向于在新文学内部获取身份认同。他们的阅读和创作意味着新文学不仅在浙江实现了“落地”,更转换为建设地方特色新文化的有效资源。

三、心爱的湖山:作为新文学阅读空间与书写对象的西湖

有意味的是,新文学寻求“落地”路径的过程,也是地方的发现和地方感生成的过程。如人文地理学者迈克·克朗(Mike Crang)所言,“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视为是对某些地区和地点的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这些地方”,这种被“创造”出来的地方“不仅描述了地理”,而且“言及了地点与空间的社会意义”(55)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0页。。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地方意识经历了从批判“狭隘的地方主义”到发掘“文学的地方色彩”的转变。受《新青年》“世界民”观念影响的《浙江新潮》将“谋全体人类的生活的幸福和进化”作为旨趣,宣称之所以关注浙江,不过是因为“我们是认他为全世界全人类的一部分”(56)《〈浙江新潮〉发刊词》,中共浙江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编:《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37、139页。。但在后起的晨光社、湖畔诗社等新文学作家的笔下,尽管并未放弃对普遍性、世界性的追求,但地方也成为重要的价值基础。因此,当湖畔诗社指西湖命名时,显示的并非与“新潮”有所差异的“相对边缘的站位”(57)张直心、王平:《现代文学与现代教育的互动共生:以浙江一师为视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05页。,而是逐渐明晰的地方意识。

作为浙江第一批新文学社团,晨光社和湖畔诗社都将西湖当作主要的集结地,他们通过在西湖的聚集、游玩、阅读等共同活动,形成了对地方风物和人情的直观感受。应修人从上海到杭州会晤诗友汪静之,提前寄来的照片背面题有“西湖去”三个大字。显然在他当时的认知中,只是将西湖单纯地当作杭州的风景象征。四个年轻诗人相会之后,在西湖游玩了一个星期,“日里在白堤上散步,桃树下写诗,雷峰塔旁吟诗,诗文唱和,快乐无穷”(58)曾岚:《歌笑在湖畔》,钱谷融主编:《湖畔诗社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5页。。他们交换诗稿,互相阅读和批评,并挑选诗作结集出版,《湖畔》中的多篇诗作与西湖这一周的交游唱和有关。而且通过有意识的编排,《湖畔》再现了他们对西湖的观察由浅入深的过程。在诗集的开篇,远道而来的应修人只是简单地感叹:“从堤边,水面/远近的杨柳掩映里/我认识了西湖了!”(59)修人:《我认识了西湖了》,《湖畔》,湖畔诗社,1922年,第3页。而潘漠华的视线还在“我膝头展开的画册”上流连,看着身边“倦乏了的轿夫”,心中想象的是“赤裸裸卧在海边号哭的妇人”(60)漠华:《轿夫》,《湖畔》,第12—13页。,冯雪峰则从轿夫和轿内年轻妇人的对比中联想到“苦痛的种子已散遍人间了”(61)雪峰:《灵隐道上》,《湖畔》,第59页。,表达的仍是经典的五四启蒙话语和世界主义视野下的人道情怀。但在此后的游览中,他们不断发现西湖的地方特色,并自然而然地将自身的情感体验与之勾连。他们在柳浪闻莺讴歌“这么天真的人生!这么放情地颂美这青春”(62)修人:《歌》,《湖畔》,第29页。,在雷峰塔下体会“层层绉上心头来了”(63)漠华:《塔下》,《湖畔》,第34页。的怅惘和悲伤,在栖霞岭上感受“萧萧地脱了几张叶儿破破寂寞”(64)雪峰:《栖霞岭》,《湖畔》,第36页。。整部诗集最终收束于应修人带有总结意味的诗句:“逛心爱的湖山,定要带着心爱的诗集的。……有心爱的诗集,终要读在心爱的湖山的。”(65)修人:《心爱的》,《湖畔》,第98—99页。

将“心爱的诗集”与“心爱的湖山”并举,行旅与文学的阅读、创作同构,显示出在这些新诗人的思想观念中,西湖不再是外在的、客观的视觉风景,而是构成了爱德华·雷尔夫(Edward Relph)所说的“自觉的地方感”,是建立在个人或共同体经验上的“与某个地方相认同”。自觉的地方感赋予作家和艺术家某些特质,使他们“主动调动自己的感知,开放式地面对地方的方方面面,移情式地去体验一个地方,与之产生共鸣”(66)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刘苏、相欣奕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08—109页。。《湖畔》集中“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的卷首题词,正是这种移情和共鸣的体现。“我们”与“湖畔”之间产生了情感关系,“湖畔”是“我们”建构完整体认和接纳的基础,“我们”也通过“湖畔”获得了本真性(authenticity),从而充分意识到群体的存在以及彼此之间的关联。由此可见,西湖不仅是新诗人的情感寄托和书写对象,还为浙江新文学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思想资源。

西湖在历史上就是文人雅集结社、诗酒唱和的所在,独特“城市—湖山”布局构建了具有自足性的文学地理空间,传统文学作品的西湖书写便表现出“对地域文化的强烈认同和对地域特色的自觉追求”(67)胡海义:《论古代西湖小说》,《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从人/地关系的角度而言,西湖是被文学和艺术“创造”出来的地方,是个人或群体经验、记忆、愿望的凝聚和表达。反之,西湖也藉由地方感内化于作家和艺术家,使之构建起具有个人气质的地方认同和美学,“他的描写就不再是肤浅的临摹,而是超越了某个地点,传达出潜在且真实的场所精神”(68)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09页。。相较于古代文人“欲把西湖比西子”的欲望投射与世俗化追求,现代知识分子主要将西湖视为一种体认地方性的装置。在新文化运动开始反思世界主义的思潮中,地方的发现重塑了浙江“新青年”的主体经验,西湖作为地方意象也在新文学语境中被重新审视和再生产。

与歌哭于斯的湖畔诗人不同,其师辈朱自清的西湖体验则更为沉郁复杂,但他的地方性认知中同样体现出对普遍性和世界性的审视。朱自清到浙一师任教后,多次偕同友人共游西湖,西湖也见证了他在五四之后思想与文学的转向。他曾亲身参与北京的新文化运动,北大毕业后辗转于江浙沪等地,渡过了五年“羽毛般地飞扬”的南方“彷徨”岁月。(69)佩弦:《我的南方》,《语丝》第48期,1925年10月20日,第60页。有学者认为,朱自清是典型的具有自觉意识的五四知识分子,“他内在于新文化运动,内在于它的可能性和它的限度”(70)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页。。由此观之,朱自清在离开北京的“后五四”时期的创作,是在远离中心的南方地区从地方视角对新文化运动的可能性与限度的探索和思考。这一点在长诗《毁灭》的创作中有最明显的体现,围绕《毁灭》所形成的创作/阅读对话甚至可以视为“后五四”的某种时代隐喻。

值得注意的是《毁灭》的写作灵感,来自朱自清与俞平伯、郑振铎三人的西湖同游:“六月间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畅游,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如浮云,丝毫立不定脚跟。当时颇以诱惑底纠缠为苦,而亟亟求毁灭。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迹。”尽管与好友同游,但在诗作中,夜晚的西湖被描述得沉寂冷清,诗人的心态也是孤独而忧伤的:“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71)朱自清:《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1923年3月10日,“《毁灭》”第1页。表面上看来,这种孤寂的感觉与同游的俞平伯颇为相似:“前月与振铎、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72)俞平伯:《东游杂志》,《俞平伯全集》第2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535页。两人都从西湖夜景联想到人间苦乐难以互通,表述方式都具有佛教意味。学者们因此认为,《毁灭》中的“刹那主义”人生观根源于朱自清和俞平伯共同的佛学阅读兴趣,是他们“讨论生存与生命问题的过程中提出的,俞平伯的佛学修养在其中必定也产生一定的影响”(73)段美乔:《论“刹那主义”与朱自清的人生选择和文学理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3期。。但此观点忽略了南方经历对朱自清思想转型的推动作用,也不能很好地解释《毁灭》中的反思性和批判性。朱自清曾自述,他是在离开北京到浙江任教之后才产生“时日不可留之感”,西湖夜游放大和深化了这种感受:“我自今夏与兄等做湖上之游后,极感到诱惑底力量,颓废底滋味,与现代的懊恼。我从前不曾深切地感着过这些,这回却碰着机会了。……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得飘飘然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可比较安心。”而这一转向建立在对以往生活的反省之上:“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却忽略了近处,小处。”(74)朱自清:《致俞平伯(1922年11月7日)》,《朱自清全集》第1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4—125、124页。因此,“近处、小处”的发现与凸显,才是理解《毁灭》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踟蹰惆怅只是《毁灭》的表象,不断重复的“回去”才是全诗真正的重心。诗人真正的痛苦在于“我流离转徙,我流离转徙,脚尖儿踏呀!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75)朱自清:《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1923年3月10日,“《毁灭》”第1页。,他希望通过“回去”,即回到“自己的国土”,摆脱纠缠他的虚无感,这与朱自清在致俞平伯的信中所说“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76)朱自清:《致俞平伯(1922年11月7日)》,《朱自清全集》第1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4—125、124页。的积极态度有内在的一致性。所谓“自己的国土”,在诗作中被描述为“瓜果是熟的有味,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的“生之原”,是与“黑魆魆又白漠漠的将来,不知取怎样的道路”的“死之国”相对立。它并非指向具体的故乡,而是借助于地方乡土所具有的真实感“还原一个平平常常的我”,并帮助我找到最终要走的道路:“那些远远远远的,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的了。别耽搁吧,走!走!走!”(77)朱自清:《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毁灭》”第3页。

可以说,《毁灭》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层面上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做出了反思。朱自清力图抓住“刹那”这个“极短的现在”来战胜“慢性的自杀”的颓废,革除新知识分子耽于宏大理论、缺乏现实训练的弊端,同时以基于南方经历所形成的地方感来纠正“世界民”理念的漫漶和空洞。他批评“着眼于全人生的人,往往忘记了他自己现在的生活”,进而声明自己要放下对于所谓“黄金时代”的虚无向往,“所要体会的是刹那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东南西北的全人生”(78)朱自清:《刹那》,《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26页。。在“后五四”的时代语境中来审视《毁灭》,与其说这种着眼于“现在的生活”是迫不得已的“退守”(79)陈博凯:《由朱自清的浙江彷徨岁月管窥新文化青年的道路选择》,《云梦学刊》2015年第6期。,不如说是体现了朱自清立场的“人生宣言”(80)陈平原:《于秋水长天处寻味——写在朱自清诞辰120周年之际》,《人民日报》2018年11月23日,第24版。。

《毁灭》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4卷第3号,5个月后的第8号上,俞平伯发表长篇评论,将《毁灭》的写作动机判定为“家庭的穷困冲突”,并主要从“凄怆眷恋的风格”(81)俞平伯:《读〈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8号,1923年8月10日,“《读〈毁灭〉》”第9页。对诗作进行解读,有意回避了朱自清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批判,而将其理解为个人生活的情感抒发。当时《小说月报》的主编正是曾共同参与夜游的郑振铎,他将《毁灭》中“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这一小段摘取出来,作为第4号的“卷头语”,表明了对作者某种理解和认同的态度。由此可见,尽管西湖夜游小群体通过《毁灭》构建了行旅/创作/阅读的链条,但其内部仍然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在《小说月报》接连发表的《毁灭》读后感中,朱自清在浙江省立六师的学生陈中舫强调“回到自己的国土”的表述破解了“五光十色都毁灭了”(82)陈中舫:《朱自清君的〈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5号,1923年5月10日,“读后感”第3页。的悲凉感,青年读者周志伊则认为《毁灭》是朱自清喊出了“过渡时代里某种制度束缚底痛苦”(83)周志伊:《朱自清君的〈毁灭〉》,《小说月报》第14卷第6号,1923年6月10日,“读后感”第6页。,更认可他为青年代言的身份,而对其哀婉风格颇有微词。围绕《毁灭》阅读所产生的不同取向,显示出新文化共同体在“后五四”时期的分歧。叶圣陶曾评价《毁灭》“充分表现出近几年来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不是他一个人如是想,如是说,是他说了一般知识分子所想的。这所以引起多数的共鸣,这所以有他的不低的价值”(84)叶圣陶:《新诗零话》,《叶圣陶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12页。。然而,从《毁灭》的阅读反馈来看,所谓的共鸣并非指向知识群体建构共识,而是对五四之后知识分子终将走向歧途异路的共同感悟。

如爱德华·雷尔夫所言:“在自觉的地方经验里,地方成为了人们理解与反思的对象”,而理解和反思的方向,则“受制于观察者自己的意图与经验”(85)爱德华·雷尔夫:《地方与无地方》,第108页。。新文化人从各自的意图与经验出发,对西湖这个特定对象做出的考察和书写,将最具代表性的浙江地域文化景观转换为新文学地方生成的象征性资源。湖畔诗人和朱自清藉由西湖形成的自觉的地方感,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创作实践,并在阅读共同体的建构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在新文化运动关于世界性和地方性的讨论中,《湖畔》和《毁灭》的创作与阅读提供了具有浙江地方色彩的阐释路径。周作人曾因浙江的风土“有一种独具的性质”,而寄望于浙江新文学能够“跳出国粹乡风这些成见以外,却真实地发挥出他的特性来”(86)周作人:《地方与文艺》,《谈龙集》,开明书店,1930年,第16页。。这一观点提示了浙江地方文化在解读新文学上所能发挥的作用,但其阐释效应并不止于一省一地。只有继续拓展和丰富地方路径的研究视野,才能不断更新“地方与文艺”这个命题,从而勾勒出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更为多元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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