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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心洲”到“山海间”

2024-05-29马春光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江心洲风景

摘要:行旅意识与风景体验是路也诗歌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理解她诗歌思想与审美变迁的关键线索。以2015年为转折点,路也诗歌的风景体验呈现为两条轨迹,其一是“江心洲”组诗和大量记游诗中的国内外漫游经历与风景体验,其二是近年来“南山”系列诗作中以居住地“南山”为中心的行走经验与风景体悟。行旅中的速度体验成为诗人纾解个体思绪、洞悉时代症候、遁入形上哲思的风景触媒。路也诗歌中的风景呈现为从“地方性”向“宇宙性”、从“名胜化”到“无名化”、从“情感性”向“思想性”的转变。在这一过程中,路也完成了内在自我的主体建构,意象系统与语言方式亦发生显明变化,为新世纪诗歌的风景书写带来重要的启示与镜鉴。

关键词:路也;风景;行旅意识;速度体验;内在自我

2004年,诗人路也以“江心洲”系列诗作在诗坛声名鹊起。在此之后,路也不断拓展诗歌的地理版图,在行走中建立与自然万物的精神联系。路也是一位“在路上”的诗人,“行旅”构成她生活的重要内容,行旅中的风景体验成为她诗歌的关键线索。以2015年为转折点,路也的“行旅”线路和风景体验呈现为两条轨迹,其一是从“江心洲”出发的国内外长途漫游,她创作了江心洲组诗、以国内风景名胜为对象的“记游”诗和“域外主题系列组诗”等,这些诗作包孕着丰富的地理文化元素;其二是以居住地“城南”“南山”为中心的短途行走及风景体验,以居住地为圆心的行走又可分为内外两重行旅体验,内层为济南的城市人文景观和南山中的自然风景体验,外层则延伸为胶东半岛的海洋风景体验,这在新冠疫情暴发以来表现尤甚。对路也而言,行旅既是一种日常生活,更是疗愈身心创痛的途径。在多年的行旅中,她将不断延展的风景体验有效转化到诗歌中,滋生了丰富的诗学经验。在路也不同时期的诗歌中,风景体验发生了明显的审美流变,这种审美流变恰恰是主体精神结构转变的投射。对风景的表达涉及诗人“如何观照自然、山水甚至人造景观的问题,以及这些所观照的风景如何反作用于人类自身的情感、审美、心灵甚至主体结构,最终则涉及人类如何认知和感受自己的生活世界问题。”1路也通过与风景的深度交融建构抒情主体的精神世界,形成了独特的风景书写范式。本文尝试梳理路也诗歌风景书写的内在理路和变化轨迹,在此基础上探寻诗人风景书写背后的诗学经验与主体营构问题。

一、从“江心洲”出发:爱情体验、

行旅意识与文化地理

“江心洲”组诗是路也在古典化的江南意境中编织的爱情乌托邦,在“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我和你坐在高高的自行车上/路两旁草丛里传来昆虫相爱的声响”(《环岛之行》),诗句借助“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审美积淀,构筑了人与自然交相应和的美妙爱情体验。路也以独特的想象力和抒情语调激活了古典诗歌“情景交融”的诗学传统,“江心洲”中的自然风景是情感与情绪的对应物,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到彼岸去/江南六月的风/忽然吹响了身上的螺壳/刹那间,我感到整条江的激动”(《渡船》)。与古典诗歌含蓄蕴藉、注重暗示的风景书写稍有不同,路也投射在风景中的情绪更加直接,不管是“昆虫相爱的声响”,还是“整条江的激动”,其中的自然风景都是充分拟人化、主体化的,风景本身形象而逼真地传达了爱情体验,是对古典诗歌暗示性、含蓄性的风景书写范式的扬弃。这种情感投射的范式,是以抒情主体的情绪和情感为中心和主宰的,一旦现实中的爱情出现问题,主体塌陷的同时,风景也随之被关闭:“告诉桃花,不要开了/我没有绯红的心情与它交相辉映/让蜜蜂歇息,不要嗡嗡嗡地忙着说媒/让土壤里的蚯蚓停止做白日梦吧”(《今当永诀》)。这种破坏一切的欲望和语调,颇有几分汉乐府民歌的意味,从中得以窥见路也诗歌中的精神主体与自然风景的动态关系,这种共振关系是以抒情主体的情感和情绪为依据的,是主体对风景的唤醒与激活,自然风景处于从属、背景或曰工具性的地位。“江心洲”组诗中的自然風景不具备客观的物性本色,抒情主体无意且无暇与其进行独立的深层精神交流,它们只是寄托情愫的象征物。“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江心洲》)。这里并没有对植物(油菜花、芦蒿)和动物(猫、狗)的物性特征描述,而是以概念化的意象强调它们的象征意义——自由、单纯的生命期许。路也在江心洲等诗作中所选择的风景,在“汉语的文化体系和人们的感觉结构里,是能激起高度共通情感的意象”1,这些意象在诗歌中高密度地并列在一起,成为文化地理表征的意象符号。“江心洲”组诗以爱情乌托邦和浓郁的江南情调而为人称道,浓郁的爱情想象与体验将江心洲的风景充分诗意化的同时,阻遏了抒情主体与风景的深层交融。这一时期的路也在面对自然风景时,由于过于浓烈的主体情感而未能真正领略自然的奥秘,她只是初步建立了与风景的精神联系。

“江心洲”之后,路也展开了更大范围、更加密集的风景游历与诗歌书写。国内行旅中的风景体悟不再紧紧围绕一个地域展开,而是呈现为发散性的多元书写,如浙江、东北、西北等地域,路也都浇灌了丰富的审美经验,尤为注重对人文景观的书写,注重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表达。总体上说,这部分诗歌具有较为显著的“记游诗”的特征,对风景的叙述和体验多呈现为一种粗线条的勾勒,以及路也特有的主观化情感投射。路也分别于2006年、2008年和2016年前往美国交流或学习,她还于2010年经丹麦去冰岛,2019年游走英格兰,这些经历成为她“域外主题系列组诗”的素材。域外旅行延续了以“我”为中心的印象式风景感知,“从东往西,往西,沿着横贯公路走/一辆红色吉普穿过美利坚合众国/远远铺展开来,这平原,这牧场,这天空,这命运/我把前半生抛在了后头”(《横贯公路》)。对路也来说,西方文化地理是一种“异质经验”,她是以概念化、古典化的中国文化地理为中介对其进行理解与书写的。“密苏里河从身旁缓缓流过/我体内有长江黄河的节拍与它呼应”(《露营》)。她在即将降落异域的飞机上强调自己“揣着一颗汉语的心”,“我一个人的身影/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微缩/上有竖版的长城,繁体的敦煌/水墨的苏州园林/我托运并携带了三山五岳的行李”(《降落》)。路也的域外体验总是以中国想象为基础的,“其遣词造句,其笔墨营构,其意象意境,无不带有在中国诗性文化当中浸泡过的氤氲之气。”1在某种意义上,西方在路也诗歌中构成“镜像”化的存在,她的这些诗歌中普遍存在着“西方风景和中国想象的二重张力结构”,“将眼前的现实视界与遥远的家国想象共置一堂,切近的景象与记忆中的联想构成交叠状态,形成一种典型的内在张力秩序”2。路也域外风景体验的另一线索是“文学认同”,主要表现为对著名作家故居、墓地等人文地理风景的访问与书写,如《路过安徒生家门口》《海明威的家》《T·S·艾略特的声音》等诗。这些诗歌不是对人文风景的工笔描述,而是以风景为线索,与伟大作家展开虚拟的精神对话。在精神对话中,诗人暂时搁置了文化差异,探寻生存、命运等形而上话题。

不管是江南气息浓郁的“江心洲”,还是国内域外行旅中出现的大量自然景观,都是携带丰富文化或国族信息的名胜化风景,因而具有“文化地图”标志物的象征意味。这一书写范式中,路也格外强调地方色彩的审美差异性,自然风景更多的时候是“人文内涵和人文意识赋予的自然景观的物象呈现”3,以此为媒介表现精神主体的瞬间感觉和情感体验。或可以说,诗人只是想为自身强烈的情感体验找寻自然风景的投射物,她需要的是一种符号化的情感载体,面对自然时也多是一种缺少时间过程的浏览式观看,因而并没有呈现自然景物的自身特征,缺乏与自然风景的深层精神交流。但恰是这种符号化、印象式的自然风景书写,在新世纪诗歌的语境中建构起民族性的风景记忆和本土化文学经验,它们同时开启了路也的风景书写之路。路也自幼喜欢地理,有不可抑制的“地图激情”和自觉的旅行意识,“诗歌写作者可以通过旅行,让久存在心底的一些情绪和经验被重新激活,精神的地平线被打开来,内在的激情投射到途中的风物上去。……要把这些诗写成既是感性之诗同时又是智性之诗,知识、趣味和幽默斑驳地渗透于风光的丰满细节之中,进一步凸显出这些风光所具有的精神背景和所携带着的文明基因。”4随着“行走地图”与“生命图景”的双重拓展,路也不断走向自然风景的纵深,建构起通向风景深处的精神桥梁,实现了风景、精神与语言的深层会通。

二、山海之间:荒野体验、中年心境

与自我发现

2015年,《南山记》组诗标志着路也诗思方式与诗歌意境的转型,诗歌中的风景体验发生深层变化,当诗人以中年心境凝视熟悉的南山,“生命的地平线一下子完全打开了,同时发现原来万事万物中还蕴藏着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神奇之处。”1与之前的风景体验不同,南山的山地风景去除了行旅的经验特质,转化为对“家园”“存在”的情感体悟。她开始更多地聚焦个体化的自然风景,深入自然风物的内部纹理,增加了与自然事物交流的过程性和时间性,进而获得通向永恒真理和深层自我的路径。矗立于山巅的信号塔意味着路也面对风景时从“观看”向“凝视”的转变,“信号塔矗立山巅,孑然一身/相邻的山头上,并无一座母塔与它匹配/独身也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信号塔耸立山巅,没给自己留后路/它只拥有一条通往上苍的虚空之路/那条路在时间之外,那条路两旁载满了小白花”(《信号塔》)。信号塔所在的位置人迹罕至,诗人对它的发现、凝视与书写,意味着它“具有了先知的职份,负责在上帝和人类之间传递着信息”2,成为诗人触碰“虚空”之类终极问题的象征物。这同时意味着路也开始与辽阔的宇宙自然以及其中的无名风景展开深层的精神对话,通向宗教性、终极性的精神体验。某种意义上,这是面向自然时心智的二次发育,由对风景的玄思通向终极化的生存勘探,这既是对江心洲时期风景的印象性、符号化的书写方式的超越,同时也为新世纪诗歌的风景书写提供了一种深度。“江心洲”时期的自然风景凸显出鲜明的地方性、地理学特征,而晚近诗歌中的风景则格外注重宇宙性、无名化特征。这一方面体现为风景视界的拓展,究其实是内心的辽阔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对无名化的“野”风景的关注,是对人生自由本质的一种深刻确认。野性与宇宙性的融合化风景体验,是对附着在自然风景上的人文内涵的剔除,而试图返回物的自然空间与生命本性。

路也以“山”为背景和主题的诗歌数量繁多,这既是个体身心、时代环境等客观处境使然,更是诗歌思想发展的自然逻辑。“走了七大洲四大洋,却走不出烦愁/无法把虚空穿越至尽头/未曾亲临你,窗外的小山”(《窗外的小山》)。诗歌传达出“行走”的悖论,意味着对远方和行走方式的反思,对之前那种浮光掠影式的观看方式的质疑,而转向对作为近景的小山的凝视。对路也而言,山上的精神生活是自然的类宗教体验,是自我的精神通道。在山中,生命个体受到类似于上帝的“你”的引导,获得了关于时间、生存、死亡的神秘体验。路也的诗歌中几乎不存在客观化的风景描写,她认为“所有诗歌所写的都应该是也只能是诗人的内心激情和内心图像”,从这种诗歌观出发,路也认为风景是“对于一个诗人内心冲突的承载”3。在《彩石溪》中,路也遁入“溪水的形而上学”:“一头撞进地球的后院,时间的后院/这样的后院,通向无限”。自然引发了宗教性质的出神体验,“在自然审美欣赏中充分强调山水、田园、众物对人类心灵的解放意义,升华了自然美的形而上价值。”4如《偶遇》中的“野泉”,“野泉藏身于一个山洼的沟壑/用汩汩之声把我召唤”;抑或“一朵紫菀”,“我背负着遗忘/一直在山中,深居简出/再也找不到/比山中更好的套盒了/再也找不到/比一朵紫菀更完美的宇宙了”(《蚱蜢在紫菀花心里》)。这是与自然的精神沟通,背后是一个如上帝般存在的可以吐露灵魂的所在,以风景为中介,抒情主体与先验存在的精神对话是一种精神与灵魂的自我确认。“超验主义给路也的自然诗学笼罩了一层神性的光芒。藉此,自然被视为绝对真理的物化形式,其最重要的作用是荡涤世人心中的尘埃,向着自己的神性回归。”1与西方诗人先在的基督教背景不同,路也是基于对人生困境(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困境)的纾解而投身于自然的,她的诗中没有实质性的宗教信仰的体现,而是将之进行个人化的转换,体现为某种“宗教性”情感。这恰是路也的价值所在——她基于自身的生存体验逼近了先验自然的哲学命题,又对其进行了个人化的改造,使之成为思想与艺术兼具的诗学范式。

从江心洲时期的自然体悟,到南山时期的自然体悟,这期间不只是主体心境的转变,更重要地体现为主体与自然交流融合方式的变化。“人到中年,别再跟我谈什么江南/早忘了忧伤为何物,此时我正独行太行”(《绝壁之间》)。“绝壁”昭示着中年的心境,同时也是面对时间、死亡、虚空等生命困境的纾解与超越。从“江南”到“太行”的风景转换,是路也诗歌转变的迹象线索。如果说江南是对爱情的向往与沉浸,风景是两人爱情世界的背景与唱和因素,那么“太行”则是对命运、存在的叩问与逼近,风景是孑然一身的抒情主体的知音与引导,是上帝化的自然,通过“我”的虔诚与皈依,获得超越与救赎的力量。在洗涤了人生的不幸之后,路也获得了一份中年的坦然与明澈:“天已过午,人生过半/我独自静静地仰卧在郊外的茅草坡/一个失败者就这样被一座小山托举着/找到了幸福”(《小山坡》)。失败者的幸福,姑且可以视为路也的人生姿态。在新近的《天空下》《大雪封门》两部诗集中,中年的困境与辽阔几乎同时出现,意味着路也在精神与诗歌上的双重超越。在《大雪封门》的自序中,路也说,“整个南部山区的山川草木就是我的家族谱系,我愿意将自己归于这个大自然系列之中。”其中的关键词如“独自”“空虚”“野花”等,是对中年境遇的直面。“独游主义为诗人注入了精神的补剂,通过与风景的心无旁骛的交流,确证了内心的真实状态,可谓在风景中发现了自我。”2独游滋生了内宇宙的孤独体验,使路也将自然中的独自行走转化为具有宗教意味的诗歌语言,完成了个体精神的思想進阶。同时,通过与自然的对话,路也抵达了中年的空旷与辽阔:“这旷远之地,仿佛在时间的背面/独自一人多么完整/茫茫雪原,把往昔和来日一起铺展于眼前/神不在任何地方,又无处不在”(《空旷》)。作为自然景观的“雪”成为人与上帝之间的使者,“大雪是一场形而上学”,通过风景体验获得自然的神性启示。路也在与世俗社会、精神自我进行着对话和确认,这是笃定而深情的个体,她以融入自然的宗教化姿态独自面对茫茫时空。那些无名风景总是成为主体命运的投射物,自然万物因此成为精神的象征。

与此同时,路也对海的凝视与体验,溢出了平面化的风景书写范式,融合为宗教性的深度体验,她写“海上日出”的升起过程,“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缓缓地跃出了水面/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海上日出》)。凝视日出的过程被转化为一个宗教性体验过程,这是一种直面苦难而又满怀希望的复杂情感。在面向大海时,那个沉溺于自我情绪中的“小我”消失了,一个承接宇宙千载的“大我”跃然纸上,“心悬于海面,海面伸展在臂弯之中/太阳从左臂升起,从右臂落下/面朝大海,本身就是一场伟大的对白”(《临海的露台》)。面对大海,是具有时间性、过程性的凝视,营造出孤单、心接宇宙的精神主体。也是在这一时期,路也得以更深入地遁入自然,抚摸自然的纹理,洞悉自然的变化规律,找到了情感与自然的契合点。《海风吹》展示海风磅礴的气势,在其中回归自由的生命本质:“海风吹,吹起宇宙间亘古的苦闷/谁能把风来囚禁/海风吹,把困顿吹成空无和辽远/把一切锁链吹断/海风吹,我面朝无穷/头发向后飞”(《海风吹》)。海风唤醒“我”的自由意识,让我获得如逍遥游般的精神体验,洗涤自我,营构起一个畅游于自然中的豁达生命主体形象。路也重建了作为自然现象的“海风”与人类精神世界的隐秘联系,海风俨然成为上帝的使者,进行心理秩序的重建。

不管是在山中与无名事物的默然相通,还是在海边的思接千载,路也新近诗歌的风景书写都呈现出阔大的精神建构迹象,这自然与她的心境有关。“所有这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它们渐渐地开始与我进行交流,我身体里的内部语言越来越丰富,我与大自然万物之间形成了默契。于是我渐渐忘记了山外的那个世界,欣欣然起来。”1路也在对自然的凝视中寻找隐匿在万物背后的终极存在,而这终极存在恰恰联通着内心对自由的向往与皈依。

三、速度体验与风景中的时间哲思

现代意义上的行旅得益于飞速发达的交通工具,火车、飞机的出现与加速改变了人们的出行体验与时空体验,滋生了全新的风景审美。如果说车站、机场等空间意象是路也抒发个体思绪、观察世间百态的固定视角,那么移动的火车、飞机等则给诗人带来强烈而新奇的速度体验,激发出关于时间、时代的丰沛诗意,在不同的心境与感知维度中产生多元化的风景体验。路也有大量与“火车”“飞机”相关的诗作,譬如《沪杭道上》《慢火车》《高铁上观日出》《火车》《半岛的火车》《国际航班》等,这其中蕴藏着丰富的诗学信息。高速运行的现代交通器物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时空体验,而且从根本上塑型了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在诗人对速度景观的观察与体验中,一种崭新的异质化时空观念已经诞生并迅速蔓延开来。”2路也的速度体验丰富、敏锐,她真实地呈现出有关快与慢、个体与时代、心灵与世界等驳杂的速度悖论。

对路也而言,行旅中的速度体验首先成为纾解个体思绪的途径,“已经有相当长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不停地旅行,几乎把旅行当成了事业和使命,痛苦可以自带驱动力,成为引擎,让我无法停止。我想用身体奔走的速度和奔走的反作用力所制造出来的巨大惯性把这根尖锐的刺从我的肉里拋甩出去,与它彻底脱离,丢弃在异乡的茫然的风中。”3这使路也对速度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精神依赖,“我需要速度,来感受活着/让道路来替我报仇雪恨/借助航班飞越对尘世的不满/我还盼刮一场大风,刮走前半生”(《出行》)。借助于高铁带来的速度体验,路也实现了对往事的忘却、与自己的和解:“它移动的速度/正是我对往事忘却的速度”(《火车一路向北》)。因速度而来的内心激情成为疗愈悲伤的良药,如《末班高铁》中的情感寄托:“在如此流畅的高速里/有什么样的悲伤不能和解//一颗势如破竹的心,愿此夜无穷尽一直朝向而永不抵达任何终点”。“国际航班”中的速度与风景体验同样成为个体情绪的纾解元素,“激情每小时上千公里/窗外是太阳的打谷场和白云的村庄/我相信是一场三万英尺的大风把我刮走/将荒唐的前半生扔在了地球上”(《国际航班》)。显然,路也无暇顾及高速移动中的流动风景,她倚重的是速度本身。相对于现代交通中的新奇体验和流动风景的书写,路也以更加内在的方式建立了现代速度与抒情主体的精神联系。这种通过速度来纾解悲伤情绪的思想建立在现代科技提供的高速道路的基础之上,区别于通过山水田园疗愈内心的传统范式。

当路也抽离出自身的悲伤,从外在的角度审视速度,她获得的是现代社会中的速度悖论。如果说早期的《火车》《火车站》等诗作是以交通工具、空间为媒介传达自身的青春思绪,那么《沪杭道上》等诗则开始观照速度与时代裹挟下的个体生存问题:“大宇客车如飞,油箱里盛的似乎不是汽油,是酒精/行李箱里有一本《宋词选》/连“声声慢”都具有了125公里的時速”(《沪杭道上》)。将古典诗心与现代速度并置,对古典情境与词汇的借用,是始自“江心洲”的一贯美学风格。路也的慢速美学往往诉诸于古典性的速度之慢:“新的路径夸大着速度与里程的矛盾/是高速公路、铁路与航线/现代的风劲吹/吹过现代医院和现代坟墓/吹过现代的苦闷与荒芜/世界的制动系统已经失灵/永远是,且只能是/在虚构的紧迫中提速,一直向前/那么,请告诉我,唯有什么不变/从今时直到永远”(《徽杭古道》)。在诗歌中,路也以“古道”这一意象反思疯狂奔跑的时代,成为竞速时代的深刻批判者与反思者。在一些诗作中,路也表达了对“慢”的沉浸与期待,类似于“古道”“徽杭古道”“镇扬渡口”等诗歌的标题与意象,难以掩盖其内在的向古之心。“旁边是横跨的公路大桥/一架波音737从空中掠过/整个时代都在汽车上,我偏要行船/整个民族都在飞机上,我偏要行船/我的慢,使我脱离数学和经济学的原理/成为诗人”(《镇扬渡口》)。路也认为,“诗歌在本质上是一种‘慢,一种‘苍茫,一种‘远,是向着未来敞开的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1在路也这里,“慢”意味着一种对抗时代的姿态,一种基于自身生命体验的诗学经验。“慢审美”是对现代社会的加速时间观的一种反思,“在加速和竞速的时间法则下,现代人处于外在时间与内在时间的博弈之中。外在时间要求主体保持提速状态;内在时间要求主体保持减速状态。”2路也选择观测时代的疏离与远观姿态,以对抗与批判的姿态展开时代反思。

与速度体验密切联系的,是路也诗歌对时间的敏感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虚无化生命体验:“我们正从时间里一点一点地后退和隐去/当我们从时间里完全消失之后/这一座座青山还在/星星依然在上空运转/就像我们从没来过,就像我们从没来过”(《与母亲同行山中》)。在某种意义上,“虚无”和“失败”是路也的两种基本情绪,她的很多诗歌文本都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这种直面死亡的丰富书写,不断拓展、加深诗人的生命体验。路也的诗歌呈现了永恒世界中生命时间消逝的宿命,她乐此不疲地书写时间的消失:“走远之后,在一段上坡路/又回头瞭望这座小坟/我瞥见孤独的源头/天地悠悠,每秒钟都正在变成灰烬”(《山间坟茔》)。路也在本质上是个虚无主义者,是传统生命观和文化观的叛逆者。在以儒家为主体的传统生命时间观中,立功立德立言的人生与历史使命,使人相信并沉醉于历史中的生命印记与价值寄托,而路也消解了这一文化信仰维度,传达了彻底的个人化的生命虚无情绪。“速度”激发起对人生的虚无体验,如《青山吟》中的“倚窗而望,速度是旋转的深渊/运载着劳苦与深渊”,抑或《海风吹》中的“人生猛然加速/我看见了它空转的马达”。从这一视角出发,路也诗歌中频频出现的“坟”“墓”意象,恰是其悲剧性时间体验的落脚点。她一方面热烈地书写对尘世的热爱,在行走中投注对这个世界的爱,倾注热情与批判;一方面则对死亡、对时间与生命的消失、对中年的哀伤进行表达。《城南哀歌》在宇宙永恒、时间飞逝的背景下感慨生命的短暂:“时间是无尽的线团卷轴,储存在钟表里/一点一点地向外抽,抽啊抽/掩埋一个个盛世,也将掩埋我/而山峦奔放依旧”。这种体认是路也晚近诗歌的典型思想倾向,随着年龄与阅历的丰富而逐渐加深。

借助于火车、航班等现代交通方式,路也抒写了丰富的速度体验,并上升为深刻的人生与时代感悟。一方面,速度作为一种身心体验,成为疗愈精神伤痛的方式,路也依赖于火车与飞机的速度之快;另一方面,路也对“古道”等所表征的慢速审美充满神往,以此为基点展开对竞速时代的批判,其充满张力的速度体验成为中年困境和时代反思的载体。对于路也而言,“速度”由它的物理性特质延伸为时代症候的表征,她藉此探寻人类速度提升过程中的文化遗留和时代症候,并从具象化的速度体验升华为对生命、死亡的时间性思考。

四、风景书写与精神建构

“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消费文化的掣肘下,中国文学创作中的‘风景描写已开始大面积消失。”1中国诗歌浩瀚而绵长的自然诗学传统面临巨大的冲击,诗歌中的风景“变成了单独的人的活动。在这里,天地的风物都消失了,风景便只有人来构成。”2在这一语境下,路也对风景的深度体验与反复书写,为新世纪诗歌的风景书写与主体建构提供了重要的启示。不管是“江心洲”中感性色彩强烈的江南风景书写,抑或国内域外行旅过程中的风景名胜体验,还是近年来在“山中”“海边”面对无名风景的生存哲思,路也的诗歌始终以风景为主要书写对象。路也诗歌中的风景是自我的情感投射,“江心洲”和“山海间”的地域转换,构成路也青春思绪与中年困境的表征,是诗人不同人生阶段的诗学折射。在地域风景的转换中,有一些自然意象是路也一直乐于书写的。其一是天空、云、风、雪等较为宏大辽阔的自然意象,其二则是包括野生动植物和山石泉溪在内的荒野无名事物,这些意象虽反映了诗人一贯的审美思想,但其审美视角的微妙变化更富意味。以“菊花”为例,路也先后有两首诗都以“野菊”为对象,但相隔15年的两首诗在审美视角、思想倾向与语言向度上均大相径庭。在2004年的《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中,“我和你”与“她们”(遍地盛开的野菊)相映成趣,“她们一棵连着一棵,就像胳膊挽着胳膊/一直护送我和你到达家门口”;在2020年的《野菊来函》中,“我”将作为无名个体融入自然内部,“是的,我已得到天空的允许/成为一丛野菊,不进入任何园圃”。前一首诗是情境交融的古典诗学方式的延续,路也没有真正关注野菊的物性品质,关注点是美好、幸福期许中的整体风景;后者则聚焦风景中的个体,是“内在自我”的宗教体验使风景得以发现。这不仅是人生处境和主体心境的折射,更释放出诗学思想与技艺的转型。从携带丰富人文气息的名胜风景,到山中的无名野花,路也逐渐深入自然风景的内在纹理,实现了从情感寄托到价值认同的自然体验转型,藉此窥见如上帝般浩瀚的生命,同时建构了辽阔、皈依的精神气度。

以个人的真切感受与生命体验为出发点,路也不断拓展诗歌中自然风景的范围,这既表现在从“名胜”向“荒野”的地域拓展,更体现在对自然事物的体悟与认识的入微、深刻。这种诗学追求塑型了路也的自然诗学,她关于自然风景的书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咏物诗”,也不導向当下流行的“生态诗学”,而是专注于风景体验中的精神主体营构。根据柄谷行人的说法,“风景”是一种现代性的认识装置,对自然风景的深度体验与诗人自我的发现相关,“不是固有的风景被人们发现了,而是个性觉醒和内在主体性的确立使人们以全新的认识范式将自我投影到客观‘风景中”1。在这个意义上,是诗人基于宗教性体验的“内在自我”的出现,催生了晚近诗歌中深度风景的出现,也只有到这一时期,路也的精神自我才真正坚固地树立起来。路也在晚近的诗歌中“以自然为媒介,探求永恒的真知灼见”2,在此基础上获得烛照人生终极问题的“自然原理”。在中国诗学传统中,自然风景是重要的诗学元素和表意空间。这种传统在以启蒙与救亡为主旋律的新诗中被部分遮蔽,“自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学至今的‘风景描写中,一切的‘风景除了服务于狭隘的政治需求外,至多就是止于对人物心境的呼应而已,绝无大视野哲学内涵的思考。”3路也从地方性、符号化的风景书写出发,在自然风景中深化了精神主体的生存体验,在生命经验的不断淬炼中走向宇宙性、宗教化的风景体验,以莫大的勇气与毅力探入自然的内部,隐隐触到了通向“上帝”的隐秘通道,通过对古典诗歌自然审美传统的激活,拓展了新世纪诗歌自然审美的深度与边界。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诗歌叙述学的中国传统、西方资源与当代诗歌写作生态研究”(项目编号:21YJA75102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诗学高等研究中心

1 吴晓东:《郁达夫与中国现代“风景的发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0期。

1 范雪:《写景的心智:抗战时期新诗写景的纵深》,《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5期。

1 王洪岳:《在江南重新發现和阅读齐鲁诗人路也》,《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2 卢桢:《闻一多留美期间诗歌的风景抒写》,《写作》,2022年第4期。

3 丁帆:《新世纪中国文学应该如何表现“风景”》,《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3期。

4 佘小杰:《命运的密码,诗歌的密码——路也访谈》,《夏季风》,2020年第1卷。

1 周新民、路也:《郊区激情之旅——六零后作家访谈录之二十》,《芳草》,2016年第2期。

2 佘小杰:《命运的密码,诗歌的密码——路也访谈》,《夏季风》,2020年第1卷。

3 佘小杰:《命运的密码,诗歌的密码——路也访谈》,《夏季风》,2020年第1卷。

4 薛富兴:《两汉:中国古代自然审美之自觉期——以汉赋为中心》,《文艺研究》,2021年第1期。

1 亚思明:《“把一生荒废在一个叫做诗歌的菜园”——论路也的自然诗学》,《百家评论》,2022年第2期。

2 卢桢:《早期新诗人的海外风景体验与文学书写》,《文艺研究》,2022年第3期。

1 路也:《阳光爱我》,《无题、断章与梦境》,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49页。

2 马春光:《“快慢之辩”与当代诗歌的速度诗学》,《诗刊》,2022年第6期。

3 路也:《飞机拉线》,花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23页。

1 路也:《山巅之上是星空》,《寻找梭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98页。

2 张雪、杨向荣:《一个反思竞速现代性的寓言文本——〈从前慢〉的‘慢记忆书写及其隐喻》,《浙江社会科学》,2022年第8期。

1 丁帆:《新世纪中国文学应该如何表现“风景”》,《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3期。

2 徐兆寿:《论风景之死》,《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

1 赵京华:《译者后记》,《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

2 亚思明:《“把一生荒废在一个叫做诗歌的菜园”——论路也的自然诗学》,《百家评论》,2022年第2期。

3 丁帆:《新世纪中国文学应该如何表现“风景”》,《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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