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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进程中的阵痛

2024-05-29黄芙蓉单予辉

山东外语教学 2024年2期

黄芙蓉 单予辉

[摘要]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的小说《海边》以深刻笔触勾勒出本土法律、殖民法律、难民法左右下的人物群像,书写了他们在殖民时期、独立转型期以及流亡英国时期卷入现代化进程中的迷茫、冲突与矛盾。个人意志和群体取向的选择折射了传统伦理消退、殖民历史发展和全球化难民流动中桑给巴尔人的命运。本文以法律为切入点、以萨利赫和赖哲卜两家围绕房产的法律纠葛为线索,呈现出时代变迁中本土法与殖民遗产对个体命运的影响;通过难民公约中体现的全球化秩序的建立,剖析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人道主义遮掩下对劳动力的需求以及世界秩序重建的企图。东非人进入现代化国家中双主人公由挣扎到精神和解的过程展现出古尔纳对于本土法和殖民遗产的思考。

[关键词] 《海边》;古尔纳;记忆重述;本土法;难民法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献编号] 1002-2643(2024)02-0083-09

Pains in Modernization: The Fate of Individuals under the NativeLaw and Colonial Legacy in By the Sea

HUANG Furong SHAN Yuhui

(Faculty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Harbi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Harbin 150001, China)

Abstract: In the novel By the Sea, the African British writer and Nobel Literature Prize winner Gurnah profoundly depicts the character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ative law, colonial law and refugee law in a profound way, and describes the confusion, conflicts and contradictions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the transition period of independence and the period of exile in Britain. The individual will and group orientation reflects the fate of Zanzibar people in the fading of traditional ethics, the development of colonial history and the flow of global refugees. This paper takes the law a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the legal entanglements of Saleh and Rajab around real estate as the clue, showing the influence of local law and colonial heritage on individual fate in the changing times. Through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global order embodied in the Refugee Convention,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emand for labor force under the cover of humanitarianism in western capitalist countries and their attempt to rebuild the world order. The journey of the two protagonists from struggle to spiritual reconciliation as East Africans enter a modern country reveals Gurnahs thoughts on native law and colonial heritage.

Key words: By the Sea; Gurnah; memory retelling; native law; refugee law

1.引言

當代非洲文学书写非洲大陆的多样文化,打破读者对非洲的单一认知。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的“编年史描绘了20世纪非洲历史变迁的各个阶段”,建立了个人、历史、政治的联系(Mirmotahari,2011:68)。其《海边》(By the Sea, 2002)以商人萨利赫和宿敌之子拉蒂夫的往事重述为线索,书写了三代人因两套房产的纠葛。多数学者从文化身份、主题等视角对该小说进行分析,揭示了殖民对于非洲人的影响。海尔夫(Sissy Helff)认为《海边》以非洲难民和非法移民的经历,揭示了欧洲概念中虚伪的包容性和宗主国的施舍特征(2009: 67)。高文惠分析其中欧洲对于“他者”的排斥,认为欧洲宗主国对其前殖民地难民的收留符合其标榜的道德原则(2022:31)。朱振武等分析殖民主义阴影下,《海边》中难民“不得不面对的种种困境”,并“对殖民问题及其后果”进行了深刻反思(2022:62)。周和军综述了古尔纳对“难民身份带来的边缘感、疏离感和孤独感”和“非洲裔移民的经历与身份认同问题”的关切(2022:85)。然而,少有学者从法律与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关系视角出发,分析其作品中现代进程对非洲人命运的影响。

本文聚焦于小说中的法律问题,并挖掘其中体现的以系统化、理性为特征的现代性与以血缘情感判断、群体取向为基础的伊斯兰传统之间的冲突,及其带给东非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进程中经历的阵痛。房产的法律纠纷折射了桑给巴尔民族独立前后至20世纪90年代中,资本主义商贸活动影响下个人意识的萌发对东非以伊斯兰教法为基础的法律观念的冲击。同时,本文也关注难民法中蕴含的西方国家的利益与意识形态。小说中,萨利赫和拉蒂夫在英国的两次非洲难民潮中的经历折射出难民公约和难民法中体现的全球经济秩序的建立,以及其人道主义观念掩盖的种族、经济、意识形态、殖民遗产下东非人适应现代社会的迷茫。现代性涉及“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和文化的过程”,以及四种历史进程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周宪、许钧,2005:3)。《海边》中的人物命运体现了在历史进程的观念冲突里,以本土法、现代法律、难民法三种法律的矛盾为特征的现代性和东非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被裹挟的命运。

2.冲突:本土法的滥用与现代个人意志的萌芽

法律是推动《海边》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其影响下的人物关系纠葛体现出东非社会前现代的群体情感判断对于个体选择的影响,以及非洲人的伊斯兰传统和现代意识的冲突。由习惯法发展而来的东非本土法是符合公共生活中的伦理道德原则的法律。随着伊斯兰教的传入,受到了伊斯兰教法的影响,“在桑给巴尔,95%以上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裴善勤,2008:32)。公元7世纪起,伊斯兰教法“首先与非洲本土的传统习惯法相融合,逐渐成为非洲‘本土法的一部分”(洪永红等,2014:003),桑给巴尔的本土法与伊斯兰教法密不可分,并通过姻亲、血缘将个人和家族的财产紧密相连。本土法将财产限制在父系血亲内流动以确保传承。《海边》中,以血缘继承立身的一方秉持此法律,而以殖民贸易起家的一方则希望遵循个人意志,以理性和体系化的英国殖民法决定其财产归属。

以伊斯兰教法为基础的本土法保护父系血亲的财产权,“在描述和解释法律殖民化过程时,我们不能把财产法和所有权的问题与地位和亲属关系的问题分开”(Chanock,1992:291),即需要考虑群体关系产生的义务和期望。纳索尔的伯伯以家族意志掩盖贪婪欲望,通过娶其母亲,将纳索尔以“投靠的亲属”的身份抚养长大(207),剥夺其作为遗腹子的继承权。这种被称为“夫兄弟婚”的婚姻被认为“不仅为寡妇及其儿女提供了社会保障,而且也是这个丈夫的家族维护对于她的性权利和对于她未来儿女权利的一种方法”(哈维兰,2006:243)。伯伯将财产留存于家族的做法体现其作为氏族权益维护者的意识,他通过娶寡居的弟媳将财产保留在父系氏族之内。然而,伊斯兰教法“禁止鲸吞孤儿的财产”(马玉祥,1989:128),伯伯不仅违反此本土法,还用“投靠的亲戚”界定纳索尔的义务,征用其劳动,迫使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208)①。此种做法被当时东非群体视为合理,说明了本土法中的伊斯兰教法对于其生活影响的广泛性与复杂性。法律中的正义观念并没有被严格履行,个人命运受家族首领意志的影响。

但随着殖民深入,殖民贸易活动带来的现代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传统氏族对财产的所有权。纳索尔发迹后,伯伯觊觎其财产,企图以氏族内姻亲达成目的,并以其母亲的名义提醒他“别忘了他的家族责任”(209),主张财产的分配依据仍是本土法与血亲氏族责任。但是,伴随斯瓦希里海上贸易的版图的不断扩张,“中东非贸易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主要与印度洋和西亚及中亚相连,在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以后也朝向了欧洲”(雷德,2021:47)。海上商贸的繁盛和殖民者的新观念造就了新兴群体,导致氏族伦理的式微和个人主义意识的增长。“经济转型也带来了许多新的经济关系,这些关系最终在不断变化的法律形式中得到了体现”(Chanock,1992:291)。纳索尔靠沿海贸易起家,“跟人家合伙开了几家小企业,他既是船长,也是那艘三角帆船的半个船东”(209)。他拒绝氏族宗长安排的妻子,追求资本主义个人主义的理想和财富,拒绝氏族责任来保障个人资产。他生前曾谋划将生意登记在妻子和未来孩子名下,其选择体现了依靠“勤奋、机智、节俭”发家的东非人对保护个人财产的现代法律的认同(209)。

殖民时期的法律体系为以纳索尔为代表的新興群体带来挣脱氏族群体的机会。桑给巴尔的法律是“伊斯兰法律和英国法的混合物”(徐国栋,2018:183),以律师为标志的英国法律体系在桑给巴尔的影响日渐增强。“1909年以后,刑事管辖权由‘卡迪(kadhis)转向由英国地方法官行使”(Stockreiter,2015:4)。卡迪是伊斯兰法律体系中掌握法律知识的精英群体,在小说中体现为纠纷仲裁者。其仲裁依据与伊斯兰教和道德关系依然密切,“即在当时流行的宗教或道德价值观念来判案的”(韦伯,1998:29)。然而,随着殖民影响加深,“古吉拉特的职业律师”(39)逐渐成为法律的代理人,这说明了以职业化律师为标记的英国现代法律体系在东非的作用。古尔纳还以纳索尔与其父系家族的抗争描写呈现了东非由前现代进入现代进程中,群体观念的转变与冲突。纳索尔生前将房子转到妻子玛丽亚姆名下,试图以现代法律来保护其权益,“因为在他有生之年,没有法律可以阻止他任意处置自己的财产”(210)。玛丽亚姆在纳索尔猝死之后,将房子登记为与改嫁后的丈夫共有,财产再次在姻亲体系中转移。两人的选择体现了财产继承中个体意志的选择,而非氏族血亲利益取向。

然而,强调群体和父系氏族的伊斯兰教法仍在桑给巴尔法律中发挥重要作用。尽管英国对桑给巴尔进行直接的殖民统治,并控制其政治和经济命脉,但“在整个殖民时期,伊斯兰法仍然是受保护国的根本法”(Stockreiter,2015:4)。纳索尔猝死后的财产分配说明东非氏族势力和教法观念的强劲:其父系氏族获得其大部分遗产,玛丽亚姆“得到了遗产的三分之一”(210)。玛丽亚姆因与萨利赫父子情感更为深厚,试图将财产留给继子萨利赫而非血亲赖哲卜。然而,相关法律文件却在其死后被判失效,更体现了教法对血缘的重视,以及非洲习惯法“一般不承认书面遗嘱的不受限制的权力”、无视法律文件效用的传统(Allott,1969:20)。古尔纳敏锐地捕捉了新兴阶层的观念与非洲传统法律的冲突,并将其作为决定人物命运走向的关键因素。他呈现了此种冲突中双方对公正的理解的差异。血亲与姻亲对财产的争夺由此成为东非社会传统与现代性撕扯的隐喻。

法律对个人财产的保护是资本主义商贸发展的基础,但在东非相关法律体系的建立却遭遇了阻碍。伊斯兰传统与殖民者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矛盾在小说中体现为几代人财产处置权的冲突,其底层逻辑是氏族血亲与资本主义个人经济利益为主的差异。古尔纳的小说呈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桑给巴尔保护氏族利益的习惯法的强势影响力。但殖民商贸的推进带来了个体意识的觉醒,纳索尔和萨利赫一方虽然未能完全得偿所愿,其选择却体现了从维护亲缘氏族利益到个人意志伸张的萌芽。

3.迫害:司法权与行政体系中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海边》中房产的几度易主不仅是个人恩怨的焦点,更是新旧政权更迭中,新的法律体系建立和契约被废止带来的社会动荡的缩影。20世纪60年代是英国殖民者结束托管自治的权力真空和东非人接管的过渡期。东非经历了殖民势力消退和法律重建。1967年,尼雷尔政府“根据《阿鲁沙宣言》精神实行了经济国有化政策,将外国银行和保险公司收归国有”(裴善勤, 2008:125)。在此背景下,萨利赫在经济秩序即将重建、资金链断裂的情况下错判形势,因房产纠葛和赖哲卜陷于更深的亲缘和财产纠纷之中。而且,当时的东非政府行政与司法权不分,人治的介入与司法权滥用使他身陷牢狱乃至家破人亡。

在民族意识高涨的去殖民化的浪潮中,熟人社会的紧密关系网和群体观念仍根深蒂固。故事几处埋下萨利赫生意失败的伏笔。他放弃传统的哈尔瓦店,转而经营获利丰厚、售卖珍玩的家具店,迎合托管期寻求殖民遗迹的欧洲旅客的猎奇心理。他追逐利益、积累资本,并不在意给对街咖啡店生意造成的打击,“我停掉了哈尔瓦生意,正如他所说的,就像是割断了他的喉咙”(35)。萨利赫贩卖珍玩等“奢侈品”,贸易对象是“欧洲游客和英国殖民者”(23),本地人“不愿也付不起我出的价格”(24)。而且,他对殖民历史的贩卖与当时高涨的民族意识对立,忽视了伊斯兰群体情绪和价值判断、以及传统群体情感认同的力量。古尔纳以敏锐的洞察力书写了殖民势力的撤出后,体现东非民族国家意志的法令下经济形势的巨变,以及个人资本扩张行为被抑制的社会状态。萨利赫生意的失败不仅源自商业决策的失误,更是源于去殖民进程中经济秩序的震荡。 “生活和企业始终处于即将崩溃的状态”(188)寥寥数语写出了转型期的混乱。

独立进程中对于英殖民势力的清理更加剧了萨利赫这类殖民中间人的困境。殖民统治时期“东非地区的铁路、邮局、银行、警察局和法庭均是按照英属印度模式建立起来的,并且招募了大批印度雇员”(李鹏涛、车能, 2016:54)。在独立后的全面国有化浪潮中,原有的生产、金融、商业体系迅速被接管。在法律方面,桑给巴尔独立以后的《1966年法院法令》(Court Decree, 1966)废除了“民事法庭和英国法庭”(Bierwagen & Peter,1989:403)。萨利赫被波斯商人侯赛因描绘的经营规模与世界范围的贸易图景蛊惑,将熟人社会的关系和情感视作信用保证,接受其抵押的赖哲卜的房契,借一大笔钱给他。两者的契约中体现了前现代商業受伦理规范而非受到法律约束的特征,因而萨利赫无法以法律追回借款。然而萨利赫仍执意扩大生意提高收益,进而罔顾亲情,收缴赖哲卜的房子,导致两者矛盾激化。从资本主义的法律上看,其选择似乎无可厚非,但却是对传统的情感因素、道德责任以及群体责任的漠视。

此外,由于英殖民残余影响以及独立初期社会形势的相对动荡,法律采用人治裁量权。坦桑尼亚独立后,桑给巴尔建立了省级法院,但非洲习惯法的修改“主要是由行政官员而不是由高等法院或最高法院的法官执行”(Allott,1969:14)。萨利赫和赖哲卜的房产纠葛因时局变化及人情关系而变得复杂。古尔纳描写了非法律专业人士组成的听证会,揭示了司法程序的伦理特征和非职业化的特征,“所谓听证会实际上是简易法庭,他们会随意制定法条”(249)。赖哲卜妻子阿莎的部长情人组织审判委员会,无视萨利赫的辩解,以裙带关系左右事实、行政判断替代司法的职责。委员会成员用诱哄、威逼和构陷的方式让他承认罪行,并斥其“恬不知耻”(250)。古尔纳书写了人情操纵下主人公萨利赫被审判过程,并描写了部长为了替情人实施报复,滥用权力对犯人实施的虐待和人格侮辱。萨利赫的遭遇折射了动荡时期法律公信力的丧失,呈现了东非独立初期的司法秩序混乱中的暴力惩罚。审讯中的指责是一种基于伊斯兰教亲缘关系的道德判断,这和现代法律体系中司法权和行政权分开的理性原则相悖。可见,萨利赫十二年的牢狱之灾中表达了传统与现代性此消彼长的势力变化。

主人公萨利赫在群体取向和个人利益之间的犹豫,反映出他在情感与逐利选择中的挣扎。他虽顾及情感因素,两次向赖哲卜提出折中方法,但被拒后立刻诉诸当时的法律收回房子。之后,他也拒绝了阿莎的数次和解的企图,尽管“在法庭审理期间和之后,她都做出了和解的姿态”(245)。主人公因傲慢和虚荣割裂亲情,招致仇恨和报复,其经历揭示了个体在传统和现代交织的时代面临的困境。小说中对于萨利赫用法律维护自身权利行为的书写、对于桑给巴尔传统伦理的描绘,揭示了群体对个体利己行为的道德指责以及对于个人意志的排斥。但萨利赫在经历了入狱、痛失妻女、逃难异国的生命历程后,更多地反思自身的贪婪与自负,重新找回非洲群体的联结,借由宗教寻找传统和精神支撑。他的情感与意志、对于家人和正义的坚守使他重新获得邻里的尊重。古尔纳借萨利赫由割裂亲情到回归情感寄托的过程,将主人公在苦难中对于情感的坚守作为其在异国他乡精神家园重建的基础,为后续两个家族的和解埋下伏笔。

4.和解:难民法的全球秩序中情感共同体的重建

《海边》中,拉蒂夫和萨利赫分别于20世纪60年代和90年代逃至英国,两人抵达欧洲的时间与两次非洲难民潮契合,其经历折射了非洲两次剧烈的时局动荡。两代非洲难民边缘而孤独的困境体现了难民公约中经济因素的后果。英国难民法实施中的权力滥用和普遍暴力则体现了人道主义表层下现代性对个体的压迫。两人围绕房产纠葛重构关于故乡和往事记忆,折射了以群体情感联结对抗冰冷的现代性的努力。

难民相关的法律强调财富积累和个人价值,是西方现代进程中建立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保证,是个体对于生存权、避免战争等观念的回应和延续。伯尔曼认为世界法中有“传统上处理国家间关系的国际公法,主要涉及国际组织的联合国法,和数量巨大的契约性和习惯法的法律规范,和部分法律所处理并非国家之间的关系,而是从事于跨国经济和其它活动的个人、企业和组织之间的关系”(梁治平,2003:6)。《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1951)保护难民的生存权,其中不仅规定了接收难民的条件、身份,也规定了其保有“动产和不动产”、“艺术权利和工业财产”的权力,与谋生和福利相关的条款涵盖了雇佣等工作权力(甘开鹏,2011:138)。其实际目的之一是缓解前宗主国劳动力短缺,维持资本主义再生产。英国作为公约签署国,早在1948年就出于“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吸纳殖民地的人民,出台《英国国籍法》(Gibney,2004:110)。难民法允许世界内部的相互联系,并带来繁荣和福利的承诺。拉蒂夫放弃东德留学生身份,在英国难民政策宽松之时前往英国,从警察那里得到了“一个难民组织的名称和地址”(162),获得合法公民身份,成了大学教授。他不履行留学欧洲时回国效力的承诺,在个人成功的追求中放弃对氏族的责任。

拉蒂夫和萨利赫的难民经历体现了人道主义理念掩盖下的秩序建立中的经济、政治和种族因素。萨利赫受宿敌长子哈桑的威胁,冒其父赖哲卜之名申领护照,非法入境英国。萨利赫的难民身份象征着东非与欧洲国家藕断丝连,“它们(东非各国)中没有一个能够真正决定性地与殖民遗产决裂”(Maxon,2009:310)。古尔纳借萨利赫之口说出了英国借接收难民获得国际影响力的做法:“英国政府要庇护任何声称面临生命危险的人,授予他们难民身份”(12)。是以,联合国的公约虽然表达了跨越文化和种族的一般性原则和现代社会中人道主义的认知,但也延续了前殖民者和殖民地人民之间的关系,其中存在欧洲各国之间的妥协、对殖民遗产的重新检视和道德观念的调整。此外,种族是使事件复杂化的重要因素,拉蒂夫即使因《英国国籍法》获得公民身份,仍无法摆脱非洲种族身份。“这些移民人口(包括难民)中的许多人都被种族化了,政治运动试图将他们的存在视为对英国作为一个同质民族国家继续生存的威胁”(Miles & Cleary,1993:58)。非洲人在英国被歧视的经历在“黑摩尔人”的称谓中得以体现(81)。象征性的、无法描述的黑色体现了敌视和排斥,并转化为一种新种族主义,将文化差异和国家归属联系在一起。“黑摩尔人”一词呈现了拉蒂夫的生存境地:自我放逐至异乡,非洲传统深植于心却不愿归家。

难民法本应体现现代社会的基本生存权的保护与对个人意志的尊重。然而,小说中萨利赫的真实经历却与之相悖。难民法让他安身异国,却无法提供尊严和精神栖居之所。他以难民身份逃至英国,经历了复杂的审查流程。尽管不乏人道主义的安置,但法律执行中的人为因素和苛刻的监管仍使其处境艰难。海关职员以其“名正言顺”(14)的白人欧洲难民后裔身份拒绝来自黑非洲的萨利赫,以“只有贪婪”(13)的刻板印象指出其逃难的目的,并以“检测”(16)之名私吞其名贵沉香。虽然《难民宣言》(1989)里宣稱“任何寻求庇护者都不应被拘留”(1990:60),但“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对于以监狱或移民中心的行政便利为由,拘留庇护申请人的决定,并没有真正的司法监督”(Gibney,2004:125)。并且难民还可能会被遣返,“你的申请审查起来可能需要几年时间,最终你还是有可能被遣返”(13)。萨利赫年已六十五岁,也无劳动能力,不能作为英国劳动力的补充,正逢英国社会内部因难民问题产生各种论争,因而面临言语侮辱、身体禁锢和暴力威胁。他先后被安置在拘留所和客栈,一度被剥夺自由,忍受肮脏的居住环境和被克扣的饮食。这些都有悖于难民法试图体现的现代社会理性、文明、进步以及生命保护的话语。

此外,英国难民法虽标榜人道主义,实则涉及世界秩序的重建,是英国在原东非殖民地继续施加影响的手段。古尔纳借萨利赫之口道出英国对难民的定位,以及对前殖民地的间接干预。非洲难民是“国家机器的魔爪里拯救出来的难民”,而“一百一十个罗马尼亚罗姆人”会被遣返(74)。英国以接收难民,给东非异见者以退路,从而激励更多的东非人对于政府的反抗。同时,其人道主义中也隐含了归化难民的努力,对其个体选择权力的限制。难民机构的瑞秋执拗地邀请萨利赫做客,多次要求他装电话,为其购买在他看来“俗气”“滑稽”的运动鞋(231),不愿理解萨利赫以“我宁可不去”中的个人意愿诉求,其“真诚和慷慨的邀请”显示出白人文明的自负和对非洲文明的轻视和猎奇心理(229)。这样,萨利赫的异国海边小镇虽有栖身之所,却一次次徘徊于家具店以唤起与东非故国的联系,来缓解“忧郁和焦虑”(4)。古尔纳以萨利赫的难民形象的塑造,书写了英国以难民接收为手段,维系对前殖民地影响力的企图,也呈现了这类人群被抛入全球秩序中的困境。

对于困境的摆脱,一个重要的路径是群体关系的重建,体现为拉蒂夫和萨利赫共同讲述经历、追溯家族过往。拉蒂夫的难民人生是秉持个人幸福追求的选择。然而,经济条件的改善并不能切断和故国的情感联系,踯躅于异乡海边仍执着于故乡的海,他仍“一直在寻找着他(萨利赫)在海边的另一个家”(119)。拉蒂夫对于殖民文化的接受和对现代性的拥抱中,却无法融入,又不能回归。古尔纳以其经历重述揭示了非洲的传统与现代性的杂糅中、非洲人对传统情感的追寻,以及在异国重寻精神家园的努力。在他笔下,人物的和解源自于双方对于共同情感和价值文化的认同。两人留居对方家里的举动被延伸为建立情感联结和精神依托的象征。萨利赫的公寓小而整洁,“早上烧了薰衣草和香胶”(165),熏香带来非洲故国的气味,两人在临时居所交谈中,重新唤起一度疏离的家族传统。他们的经历重述揭示了难民法的理性特征及其隐含的对于东非伊斯兰传统意识的压制、难民对于尊严与传统的追寻。古尔纳通过描写在英国的难民境况,书写他们在离散经历中重建非洲群体意识的历程,刻画其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挣扎。群体意识的重新建立有助于缓解冷冰冰的理性带来的个体的漂泊感,拉蒂夫与萨赫利的和解隐喻着对于法律所代表的理性与家族伦理所代表的情感的二元对立的消解。兼顾情感与理性的非洲共同体虽然是理想主义的目标,却是值得追寻,是解决当下离散人群迷茫的途径之一。

萨利赫和拉蒂夫重述亲缘关系破裂和难民际遇,两代人的难民经历折射了殖民遗产与现代经济体系的进程。房产纠纷中映射出的氏族传统为标识的前现代情感因素与保护个人财产的理性、体系化的现代法律的冲突。两者的经历体现了促进全球现代经济体系建立的难民法的作用,书写了现代化进程中东非社会的阵痛。

5.结语

《海边》中,纳索尔、萨利赫和赖哲卜的家族盛衰受到宗教影响的本土法、英殖民者的现代法律以及难民法的影响,其背后是殖民者带来的现代化进程对非洲传统社会的冲击。本土法的情感判断、现代法律的理性程序以及难民法的人道主义关怀中的归化绑架与对财富的追求都体现在东非社会的群像塑造之中。两者在海外异乡消弭仇怨、重建情感家园。其选择说明了在亲缘纽带断裂、命运漂泊沉浮的转型期中,人们依然需要以情感和文化的联结去适应离散经历,在世界图景下重新定位自我。

注释:

① 引自黄协安(2022)。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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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翟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