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闲话”的另类逻辑
2024-05-29张增益
张增益
“闲话”是一个边界相对模糊的概念。社会学研究领域的“闲话”(gossip)广义是指 “所有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闲聊和谈话”1,强调其非正式场合的发生语境和闲聊性质。乡土中国的熟人社会特性、农民打发农闲时间及其对于言语交流的需求,使闲话成为村落熟人社会中常见的一种语言现象和交际形式。乡村闲话与方言有着紧密联系,农民闲话时用到的方言语词以及特殊的说话方式,实际上都是一地方言文化的体现。虽然很多现代作家都有意或无意地写到了闲话这一特殊话语方式,但相较于具体方言词汇、山歌民谣和地方俚俗之语,闲话在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更具隐蔽性。本文从方言书写的角度讨论“闲话”,将其界定为一种生发于乡村空间、呈现乡土民间生活样貌与调剂境况、独具闲传意义的方言对话方式,进而从现代乡土小说中闲话的类型、功能及文心所在三个方面,揭示现代作家如何看待、理解和表现“闲话”,探究“闲话”不“闲”背后的另类逻辑。
一、现代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
“闲话”的类型
乡村“闲话”是一种兼具普遍性和地域性的语言现象。一方面,它广泛渗透于乡村日常生活,每个个体都能感受到并参与其中,自古以来人们就用闲话来消磨时间、交流信息、维系情感;另一方面,它主要发生于熟人社会,维系和塑造某一社群的边界,具有强烈的群体性和地域性特征,比如四川“摆龙门阵”、北京“侃山”、闽南“化仙”虽都指闲话,却反映了各地对于闲话的态度差异以及由此折射出的特定文化心态。这种地域差异反映在现代乡土小说中,就有了闲话的不同呈现方式。根据闲话出场的境况及主要目的,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的闲话可被划分为生产性闲话、娱乐性闲话、传媒性闲话、扯是非型闲话四种主要类型。扯是非型闲话是以搬弄是非、说人坏话、挑拨关系为主旨的闲话,即通常意义上的闲话,也是狭义上的民间闲话。本文主要讨论前三种“另类”意义上的闲话。
第一类是生产性闲话,即以解决衣食住行问题为主、在生产劳动中发生的闲话。它主要是解决生存问题。在边地乡村,受制于小农经济,个体、家庭因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短缺而陷入生存困境实属人生常态,相互帮扶、借钱借物、抱团取暖成为济困之道。由此,照顾面子、维护人情成为乡村熟人社会生存的关键。当帮人不得,彼此有伤面子和人情时,为避免相互尴尬、减少语言伤害、維持彼此体面,未来还能欢颜相见,闲话成为一种必须。生产性闲话之于传统农耕社会的底层民众而言,就是其遭遇生存困境而求人、借钱、借物,结果求人不应、求借不得,突然陷入尴尬境地而急中生智,采用的维护体面和人情的交际手段。比如沈从文的小说《牛》写大牛伯找熟人借牛耕田,熟人不愿借,但又怕有伤和气,于是随口在毫无实际意义的打牛数目上做了许多假设,大牛伯也参与到这种假设中来,二人对话的所指与能指脱节,纯粹变成了一种言语游戏。最后大牛伯借牛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与主人说了一阵闲话了事,闲话在此化解了两人的尴尬,维持了人情的体面。
第二类是娱乐性闲话,即以满足消遣和娱乐为主、在空闲时发生的闲话。它主要是达到休闲、放松的目的。“闲话”之“闲”的根本在于“空闲”,只有当人们拥有足够的闲暇和余裕时,闲话才有可能发生;同时,也正因这份闲暇和余裕,对话不再以承载和传递信息为唯一目标,反而削弱了语言的信息载体功能,交谈的重点从“说”的内容转移到“说”的方式上。沈从文就非常重视和欣赏民间闲话的修辞艺术。他将湘西底层民众在不同场合的闲话命名为“野话”“笑话”和“空话”。野话往往出现在水手们嬉戏打闹的场合,他们借相互挑衅对骂的“野话”发泄情绪、排解烦闷;“笑话”和“空话”则密集出现在乡下人的日常闲聊中,二者都暗含无事实根据的语境前提,说话者或故意夸大其词、制造笑料,或明知故问、正话反说,或引经据典,为自己说出的子虚乌有的事情寻找依据,或由一个话题随机引到另一个话题,让双方在一种轻松愉快的状态下把对话进行下去,进而产生强烈的笑谑效果。对话双方均默认了这种对话的笑谑性质,因而能在嬉笑逗乐的情形中将对话继续下去,所谓“信口打哇哇”“信口开河”“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什么话,壁上挂”,天上地下,神话传说,都不必实有其事。李劼人、沙汀的小说则重在表现人物摆龙门阵时娱人悦己、谈笑交往的悠闲散漫心态,老舍1写老北京人在闲话时甚至有意追求以说找乐、良可听也的声音效果。
第三类是传媒性闲话,即以互通信息和获得情报为主、在特定时空中发生的闲话。它以打探消息、传递情报为目的。这类闲话通常发生在乡村公共场所,如沈从文小说中的祠堂、鲁迅小说中的酒店、沙汀小说中的茶馆,人们在此就私人生活事件或乡村公共事务发表看法、交流信息,形成一种特殊的乡村舆论空间。闲话由此得以进入信息传递与流通的周期,人们通过闲话对个体行为和社会事件进行评价,发挥其舆论效果,以维护地方道德价值规范和乡村社会秩序。比如《边城》写吊脚楼上女人们关于傩送婚事的闲话,暗含着当地两种婚恋观念的交锋,并经由“信息进入——信息发酵——信息反馈——信息接收”的闲话传播周期2,直接导致了对当事人傩送和翠翠的舆论压力;《长河》中老水手四处奔走,从闲话中打听小道消息和新闻,在地方与国家之间建立起一种有效联接,而当地人对国家观念的理解和接受,除了受《申报》等现代传媒的塑造,也有赖于闲话的传播。
二、现代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
“闲话”的功能
现代乡土小说中的闲话源于作家对乡村生活闲聊场合的有意模仿,“在闲聊中,言语仅限于它的交流感情的功能,失去了它的语义效能的参照功能:人们为说话而说话,像交换东西(财物、女人)那样交换词句而不交换思想。”1尽管现实生活中的闲话常常含有琐碎、随意、无关紧要之义,但现代乡土小说中的闲话并非游离于小说情节、主题和风格之外,它既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同时又经过其深思熟虑的审美处理和提炼,在小说中承担着多种功能。
首先,就表现功能而言,闲话蕴含着作家对乡村社会人际交往形式和地方文化性格的独到发现。在人际交往范围十分有限的乡土社会,人们之间的言语交流除了以有效交换信息为目的之外,还可以通过闲话来拉近距离、联络情感、表达礼仪、增进人情。比如老舍在《离婚》中写房东马太太对刚搬入的老李一家的叮嘱,真实得就像是邻居老太太在耳边的絮叨,在这种啰嗦聒噪的“老妈妈论”中,不仅体现了作家将人物语言的声音效果作为审美接受对象的期待,也通过马老太太细密周至的闲话表现她热心的性格,折射出老北京人重视礼仪人情的文化心态。沈从文《长河》写众人恭维幺幺姊妹、年轻船匠恭维滕长顺,闲话说得热闹而亲切,无形中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同样是书写人物闲话,北京作家老舍、湘西作家沈从文、四川作家李劼人有其不同的审美偏好和表现侧重。老舍偏爱老北京人的闲聊场合,极力描摹老北京人闲话家常时的声音和口吻,如《离婚》中房东马太太对老李一家的叮嘱,在极其啰嗦絮聒的闲话中揭示老北京人重视礼仪人情的文化心态。沈从文关注的是湘西乡下人的野话、笑话和空话所蕴含的语言修辞艺术与底层智慧,因此,他经常写到底层民众灵活运用比喻、借代、双关等修辞艺术的活的言语,以此表现湘西底层民间不竭的生命力与创造活力。李劼人则将龙门阵文化融入人物命运发展和小说叙述结构中,在人物摆龙门阵的悠闲散漫情境中,呈现其无论面对家长里短还是国家大事皆波澜不惊、得过且过乃至于逆来顺受的地方性格。而同样是对于“说”闲话的热情,在不同地域的群体那里也有丰富多样的表达。北京人侃山时的那份洒脱,蕴含着京城子民的文化优越意识。湘西人的善于说笑体现了其安于现状、苦中作乐的地方性格,同时也是一种在艰苦环境中讨生活的言语智慧和生存智慧。四川人摆龙门阵时有意旁生枝节、自由穿插叙述,则得益于其悠闲从容的心境和好“耍”的地方性格。
其次,就审美功能而言,作家通过细致描绘人物闲话发生的具体生活场景、灵活处理闲话中出现的方言口语,极大地丰富了乡土小说的地域色彩。闲话在乡村日常生活中是一种弥散性的存在,它渗透于农民的衣食住行、生产劳作和生活习俗之中,并发生于某一具体情境中,因而较之于方言词汇更能还原出真切细致的乡村生活场景。沈从文小说中就出现了大量具体而丰富的乡村生活细节,比如《萧萧》写祖父调笑萧萧的闲话发生于一家人夏夜纳凉、其乐融融的乡村场景,《边城》写翠翠与祖父在月光下吹芦管、讨论第一个做芦管的人,《长河》写从祠堂前过路的一群青年男女之间嬉笑打闹的对话,老水手与夭夭围绕将河滩上的橘园搬去武汉这一假设话题展开的许多充满孩子气的讨论,都让读者在轻松裕如的对话中感受到了浓郁的乡村生活氛围。另外,人物闲话时往往会用到一些方言口语,比如沈从文小说中的“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吊起骡子讲价钱”等湘西俗语,生动再现了当地人的思维观念及风俗文化。
此外,闲话还记录了声音,而声音保留了未被文字过滤的原初的生活形态。现代乡土小说中的闲话保留了说话者的声音、口吻、腔调和神态,保留了人在自然状态下的琐碎生活与倏忽而过的情绪,因而能呈现出更为丰富细腻的生活细节与质感,也更能捕捉到人的内心情感。当然,这种未经文字过滤只是相对的,文学中的闲话必须借助于文字来表达,而借助于闲话建构起来的联想画面,不纯粹是从文字到画面的视觉呈现,而是既有视觉的画面呈现,也有诉诸于听觉的声音想象。
最后,闲话有助于现代乡土小说特定文体风格的生成。人物对话在小说中一般承担着塑造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等叙事功能。人物闲话则含有闲谈、闲聊之义,因此它并不服务于紧张的情节冲突和人物关系塑造。而人物闲话所体现的说话的语言艺术、作家用闲话调控小说的叙述节奏,都有助于生成特定的小说文体风格。比如,老舍小说浓郁的京味,很大程度上就有赖于人物闲话中透露出的老北京方言的声音和滋味;沙汀小说中的川味,也来源于人物充满争吵和调笑意味的闲话;沈从文小说的抒情品格和幽默效果,更离不开人物妙趣横生的野话、笑话和空话。
三、现代乡土小说方言书写中
“闲话”的文心所在
闲话自古有之,但与闲话有关的语言现象往往容易为人所诟病。比如鲁迅就对闲话持严峻的批评态度。然而,小说最初就起源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闲言絮语、街谈巷议。正如班固所言:“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1。此时个性的作者尚未出现,闲话以其原始、本真、鲜活的面貌进入古老的民间口传文学中,并在从“口传”到“说书”的传统中得以保留和传承。但是,在从“故事-史传-小说”的小说文体独立演进过程中2,中国小说受强大的史传传统影响,闲话终究难登大雅之堂。现代乡土小说中之所以出现大量闲话,就在于作家对闲话另类逻辑的理解和发现——闲话与人及其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正是基于这种理解,作家重新建立起闲话与小说之间的联系。而这实际上还隐含着作家对小说与生活关系的理解,即小说在反映宏大的历史变革之外,还应关注人的日常生活与内心情感。
首先,底层如此,作家如实记录。闲话是一种非正式的说话方式,而说话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与衣食住行共同构成了人的日常生活。亚里士多德就认为人们是在行动和言语中度过一生的3。闲话是一种交流,也是一种陪伴、亲近和认同。琐碎随意的闲话中有信息的传递与情感的互动。对于乡土中国熟人社会的底层民众而言,闲话更是一种生活的政治1。一方面,闲话是维系人际关系、接续人情的一种方式。人们用闲话来维护体面,维持平衡,维系关系。另一方面,闲话也是建立群体认知、维系熟人社会的群体关系和群体情感的一种方式。闲话在一定程度上出于过群体生活的需要,是由社会底层的苦难生活条件决定的。比如农家的许多事、农村集体的许多事,只有靠人情才能得到帮衬,只有依靠群体才能完成。此外,闲话也是习惯、习俗、民风使然,是历史传承下来的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共同体及其文化由此得以维持和传承。最后,闲话还是一种特殊的群体娱乐活动。比如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就是众人展开联想、发挥创造力,共同参与讲故事,从中获得精神满足和愉悅。
其次,闲话体现了作家的文心所在。“说话”实际上是一种话语权的体现,现代乡土小说中写到的这些身处社会底层和边缘的民众,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中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阶层。他们是被文人雅士观察和想象的他者,很少有机会发出自己真实的声音。而“闲话”这一生发于日常生活的说话方式,正是底层的一种特殊发声方式、一种与世界对话的重要方式。甚至可以说,他们本身就是一种闲话式存在。沈从文、老舍、李劼人、沙汀等作家不仅将底层民众日常言说中的方言、闲话写进小说中,并发现其中隐含的伦理、智慧和文化。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发现了闲话背后的另类逻辑——闲话既是底层民众的一种说话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其存在的意义。他们的写作用闲话追索生命存在的本真状态,回归到小说贴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之日常言说的原初状态。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编辑部
1 薛亚利:《村庄里的闲话:意义、功能和权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1 老舍虽然不是乡土小说家,但他笔下的老北京保留了传统乡土社会的许多典型特征,而且他的许多作品不仅大量运用老北京方言,还生动再现了老北京人的闲聊场合,因此,本文也将其纳入讨论。
2 李永萍:《隐秘的公共性:熟人社会中的闲话传播与秩序维系——基于对川西平原L村的调研》,《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1 [法]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孙非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17页。
1 [东汉]班固:《汉书》,[唐]颜师古注,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746页。
2 李剑国:《小说的起源与小说独立文体的形成》,《锦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
3 [法]高宣扬:《德国哲学通史》(第二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86页。
1 本文关于“生活的政治”的提法参考了孟繁华:《说话是生活的政治——评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