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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成规与新变

2024-05-29吴义勤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

吴义勤

摘要: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是一部新时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力作。小说依循现实主义成规又有鲜明的个人艺术创新和突破。在营造典型社会环境的同时,小说以丰富多彩的地方风景描写营造情境氛围,增添了环境描写的思想厚度和艺术魅力;作家将人物看作美善共同体的构建主体,从行动、心理方面刻画较为复杂的个性化人物形象,尤其注重人物伦理关系的设置和情感世界的表现。小说注重个人与共同体、内在与外在、心理与社会、自我与世界之间的有机关联,这种将现实主义小说看作共同体建构路径的写作实践,是经典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延续,也是这一传统在新时代中国的发展和新变。

关键词:杨志军;雪山大地;新时代文学;现实主义

新时代中国的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为这一时代的文学提供了新的主题、题材、人物,并在根本上提供了文学的思想和精神资源。新时代文学如何以新的审美形式、结构、修辞来表达新时代作家的思想观念和情感体验,是备受作家和理论批评家关注的命题。1作为中国新文学的重镇,现实主义文学如何承担塑造“新时代中国”形象这一思想和美学使命,更是被集中研讨的问题。中国作协推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以来,陆续推出了《白洋淀上》《雪山大地》《莫道君行早》《热雪》等一系列优秀长篇小说作品,对新时代现实主义写作的命题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索,而刚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无疑是进入上述命题的一个颇具症候性和启发性的文本。

一、风景美学:现实主义

“典型环境”论的溢出

现实主义对真实性的追求,主要是通过细节的典型化路径。借助细节来塑造典型环境,是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构成元素。基于传达社会性主题和进行政治训谕和道德教化的目的,典型环境往往被压缩和转化成社会现实环境,这导致作为风景重要构成的自然环境在环境描写中的占比大幅度降低甚至彻底消失。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雪山大地》对青藏高原风光景致浓墨重彩的描绘。作家以良好的艺术感觉和出色的审美笔触处理绚烂旖旎多姿多彩的自然风景、地理景观和文化形式,将突出的博物性融化在浓郁的地方景致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何理解《雪山大地》的风景描写,如何理解现实主义文学中典型环境塑造与风景描写的关系?如何理解“风景”这一修辞现象?这是阅读《雪山大地》首先面对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从萨利斯的“风景”理论中得到启发。因为,《雪山大地》的风景描写与萨利斯定义的“风景”颇有相通之处。在萨利斯看来,风景包括三个古老的、虽然不同却密切关联的含义或面向——大地、自然和场所,他认为:“三重规定性一起才构成了风景的意义,其中的每一层都向其他含义延展,而且只有通过这种延展才能保持其完整的意义。一组自然景物聚合在一起,它们会散布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并构成一个造型,形成一个有着特定面貌的场景。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场景中的事物有其固定的位置;尽管风景中并不排除事物的运动,在风景中可以看到的多数东西并不像演员那样在舞台上行走。相反,风景中的事物会持久地保持固定;它们内在地属于风景。”1《雪山大地》从大地、自然和场所三个面向浓墨重彩地塑造了“雪山大地”风景。最为直接和醒目的是展现于青藏高原这一空间的场所性或曰地域性、地方性,而其作为风景的大地性和自然性含义之间存在的密切联系,同样在小说中得到了繁复深入的描述。深蓝的、沉默的天空,盘旋的鹰,百灵鸟、班头杨,高旷的风,穿透草原大地的太阳锋芒。平静柔曼的草原,自由生长着各种植物花草,连片成海的毛菊,金灿灿的虎耳花,结出小小蓓蕾的狗舌草,伸展着嫩芽的黑麦草。大地之上奔跑、行走的各种动物牲畜,大河阔海一样的马群,藏羚羊,马鹿,藏野驴,牦牛,旱獭,雪貂,庞大壮阔绚丽的马的部落,凶猛强壮的藏獒守护着遍野的牛羊。草原大地也呈现为远景。飘带似的地平线,开阔湍急的河,雪山峻岭,一望无际的野马滩,苍凉而超然的山脉,波荡起伏、静谧而祥和的白色旗阵。《雪山大地》在提供如诗如画的美景时,也写到与美景并存的危机:深渊似的黄河峡,轰然奔腾的洪水,海一般满野翻滚的雪浪,露宿荒野的危险,吃人狼群的出没,绿浪环绕的医疗所和风景虽美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别离山,等等。

纷繁多样、五彩缤纷的风景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广阔空间中。“无论是什么场景,也无论事物的外观是什么样子,它们總是在广袤的元素中显现自身。这样的广袤浩瀚包容万物,构成了天地之间的场域空间。这空间在大地之上或接近其表面,在天空之下,朝从中而来的万物敞开,而事物——人们所说的大地之物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生成显现为自身,正是在这样的广袤中。在这样的空间里,其他的自然元素生成、消逝,并在有限的范围内包容着万物,让它们以每个元素特有的方式显现出来。”2在仰望、俯察、近观、远眺的不同视镜中,青藏高原的地方性景观得到了全方位的细腻描绘:恒久以来生长于斯枯荣反复的树木草地,亘古以来屹立于此的浩茫雪山,自然风景连同房屋、道路、帐房、学校等人造物,沿着地面的轮廓高高低低铺展开来。

风景的存在无法摆脱生活于特定自然地理环境中的人和风景的观赏者及描述者——“人”的关系,“事物汇集在一块有限的地面上,显明自身,由此风景提供了一个景象,这是风景的本质属性。这就要求风景同时与能理解这一景象的人发生关联,在他面前风景才能够得以显明。”3人——包括作家在内——使风景成为画面,并将思想和情感投诸风景,赋予自然风景以意义和价值。

不仅如此,按照萨利斯的看法,风景的三个面向或三层含义之间虽关联渗透,却不可通约,其间保持着本体论意义上的差异性:“也就是说,把握住一个单一的、统摄一切的观念,一个观念性的模式,藉此界定风景的意义,并把这种意义提升到清晰准确的理论水平,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他看来,能将风景的三个差异性面向聚集在一起的可能的力量是想象力:“在这种意义上的想象力中,我们理解风景。凭借想象力,我们还在哲学层面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风景。”“风景的诸面向以想象的方式在差异中聚集起来,而且在它们共同的界限之内被理解。这种共同的边界构成了汇集的向心力。”1尽管萨利斯所说的是自然风景本身,但其对风景诸面向之关联沟通性、聚合性与差异性关系的强调,却揭示了风景之景观特征表现的多种可能性,以及在此表现过程中主体的中介作用和影响,尤其是想象力的作用。自然风景本身并不取决于人之存在与否,但文学风景只能是某个视角之中的风景。《雪山大地》中的风景看似作家对高原草地自然景观的细致观察和客观描摹,但其与自然风景之最大不同在于它总是关联着一个特定的视角。在更深层它只能是某一主体观照和表现的结果,无论这一主体化身为土生土长的牧人如角巴、桑杰,是外来者如父亲、江洋还是那些到此一游的观光客。《雪山大地》风景的观照者和表现者,是一个兼有土生土长的当地居民(牧人)和外来者(汉族人)双重文化心理身份的小说人物兼具有全知视角的叙述者江洋。风景既进入作为小说人物的江洋眼里,而作为全知叙述者的江洋又通过其他人物如父亲、角巴等人物观察和体验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之下的风光景物。

《雪山大地》中的风景来自江洋这一特定视角,这决定了风景的内容和呈现方式,潜在地深刻影响和塑造了读者的视角、趣味和情感。在小说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春夏秋冬不同季节和风云雨雪不同情境下的高原景观,以及在此情境中生活和劳作的人们,同时也被叙述者引导着共同观赏和体验风景,在某一不固定的时间和空间位置上,复现了他的视角和视野。而作为人物形象“我”——江洋的持续现身,“我”的祖辈、父辈和同辈们的生活故事,也在同时反复地暗示或提醒着“我(们)”的存在,提醒着“雪山大地”风景出自“我”这一特异风景的表现者。不仅如此,“我”更赋予自然风景、生活故事和生命体验以内在的必要性和统一性。风景与人的关系被深切而自然地表现出来,风景作为自然、人类所构成的有机生命整体的一部分乃至作为生命存在和现身的一种形式,最大程度地参与了人物形象的塑造、生活故事的讲述、精神意蕴的表达和美学风格的营造。

作为雪山大地风景画的描绘者,作家杨志军既是一个外部自然风景的观赏者,又是一个内心的漫游者;既是身在风景现场者,又是一个故人往事的追忆者。风景既存在于外部自然,也存在于内心。在多重视角的交织作用下,他不仅身临其境地把握风景的细节,也超越风景的局部,而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更重要的是,他捕捉雪山大地的景色,并将其纳入内心,让个体主体视角、小说人物视角和自然景色共享一个兼有神秘和亲密体验的统一整体,在一种多重视角(视野)相互协调的愉悦体验中,互有认同和归属的感觉。可以说,《雪山大地》通过江洋的在场及其作为叙述者的全知视野,将多维度的“风景”连接成了一个整体。

当然,我们既要看到风景与人的有机关联,也需注意: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在于其无法也不应被主体控制的自身内在性。萨利斯在论述风景的本质属性时指出:“这层意蕴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主体的伪装下就理所当然地属于风景了;也不意味着,我们作为更严格意义上的主体以某种方式建构了风景,以至于如果没有我们去投射它,风景就不存在了。让自然风景以这种方式屈从于作为主体的人类是对其显现特征的极度扭曲和纯粹的冒犯。”1他反复强调作为历史理性主体的人类应保持对风景的“忠诚”:“对大地和显现为风景的大地保持忠诚,就需要将它们释放为自身。这就反过来要求我们不仅要将其从主体性的控制中释放出来,还要承认风景是古老的结构,正是这个结构阻止了其被毫无保留地统摄于一个观念之下。风景和大地对人类的认知理解来说是敞开的——无疑,对其他有感知的生物也是敞开的,尽管我们并不了解其敞开的方式。尽管它们的构成和景观特征必然包含了与可能的理解和有此能力的生命的隐含关联,但是理解却不是建构。”他要求对风景要保持一种忠诚和“理解”的态度,而不是只站在人类的立场、出于某种实用理性去“建构”风景,“对风景保持忠诚要求将其从过分的人为影响中解脱出来,接纳它们自己的野性。”2《雪山大地》对草原大地美丽风景的繁复而细致的描述,与过分放牧导致草场恶化沙丘崛起的恶果形成鲜明对照。站在人类自身的立场上,对风景施加过分的人为影响,是对风景的背叛——人类失去了对风景的忠诚。小说后半部分主要内容便围绕人类如何重新理解和尊重草原大地风景自身的生命逻辑展开。为挽救草原,父亲采取培育良马、种植牧草,实施十年移民搬迁计划,成立自然保护区等举措,都是为了让草原大地风景能够摆脱人们以牲畜富裕繁多为荣的传统观念和整齐划一的现代理性规划系统的控制,保持其差异性和特殊物种链的连续性——即“对风景保持忠诚”。

萨利斯还提醒我们,除了那些被感知和领会的部分,风景作为处于主体之外的自然之物,尚有更为幽暗神秘的未被感知和领会的部分。这一未被感知和领会的部分集中在作为构成风景要素的“大地”之中。萨利斯对“大地”有如此阐释:“大地抗拒穿透,它的坚固和稳定使之能够为所有事物提供支持。它曾经被称为最初的避难所,因为在大地上,人类和其他大多数生物可以建造为他们提供庇护和栖息的场所。而随之而来的是大地的另一层含義的抵抗性:它封闭起来,除了在其表面外拒绝展现自己。强制性地剥除表层至一定的深度只会露出另一层表层,下面依旧是封闭的。但大地从来不只是作为表层,而总是作为一个封闭的深度上面的表层来显现自身。大地元素性的显明就在于其自身显现同时也是显现的封闭;它的显现自身同时也是不显现自身,所以它从显明的光亮中的退隐同时也被展示成了退隐,但又没有违背其退隐的本色。”3萨利斯进一步谈到大地的封闭性与抵抗性之特别之处在于:“大地的黑暗与夜晚不同,后者的黑暗随着白昼的来临就让位给了光明,大地却永远保持黑暗,只有其表面朝白天的阳光敞开;而即使在最明亮的日光下,大地的黑暗还是显示为黑暗,它的敞开方式使其同时完全保留了其晦暗的一面。这种非揭示性的揭示恰恰是大地的显明的独特之处。”4《雪山大地》中的“大地”作为一个根基性风景意象,在草原上一切自然物和人造物之下,作为坚实的根基承载着它们,使其获得持久的稳定。但《雪山大地》中的大地与萨利斯所认为的封闭性、对抗性的大地品质有着明显差异:不仅是生命的象征、生命的孕育者,也是生命的承载者。通过书写大地上的动物、植物和天空中飞翔的鹰和蝴蝶,小说展示了大地的敞开性和生命绽放的状态。杨志军的“大地”是明亮的,可把握的,属人的而不是暗黑的,超出人的情感和理性的神秘存在。“对自然的情感,也是对世界和人类的情感,更是对永恒不变的事物之信念,包括对人性的善和美之信念。”1《雪山大地》中的风景呈现的不是生机勃勃却野蛮生长的荒野景观,也不是苍凉冷寂的荒原景色。其基调是色彩斑斓、明朗清丽的。大地对一切生命开放,孕育生命,承载生命,绽放生命。小说中的高原草地的姹紫嫣红、清风白日,洗涤人的心灵,净化和抚慰着灵魂,使人清澈而宁静。下雪时节大地的荒凉、寂静,积淀着人间的忧郁与悲伤。在无边的寂静和宏阔的荒凉中,流淌着轻柔的爱和温暖。不同情境下的风景呈现出关于人类和世间一切生命的形象的生命感。因此,出于特定叙述者视域的风景是优美的、人性化的和生命化的。

既看到风景与人的关联,又特别关注风景自身的内在生命逻辑并提醒人们将风景从人的主体性控制中解放出来,人类主体生命与自然生命景观之间的沟通性及后者的自在性自洽性,显示了《雪山大地》风景美学的独特之处,小说提供了一个具有自身独立性的风景主体,对这一风景主体的尊重和深入思考,建构了相对独立的风景美学空间。在此空间中,风景描写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这也是《雪山大地》与常见的现实主义小说风景描写的重要差异。

经典现实主义注重客观描绘普通人的社会现实生活,尤其注重通过广阔社会生活图景的描绘来揭示社会的阴暗面,具有鲜明的批判性;作家站在人文主义思想立场关心人、尊重人,反对压抑和践踏人的社会制度;注重典型化,强调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性格的塑造。现实主义进入中国之后,在其历史实践中不断调整自身,在经典现实主义之外,形成了自身特色,如客观观察和表现之外,强调作家主体性的介入,具有了更多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质素;在揭露性批判性之外,更多了肯定性歌颂性品格——包括对社会现实的歌颂及人情人性之美的歌颂;在强调作家个人立场和经验之外,更多了集体意识、国族意识、阶级观念等新型思想内涵。

就典型化而言,典型论是现实主义理论的核心观点,现实主义文学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以此解决人物的特殊性与一般性之间的关系。同时,现实主义的历史性要求,又使现实主义注重社会分析,关注和表现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互动关系,通过对社会现实的深入细致的观察,深入理解和把握人物、事件及其细节的相互关系和矛盾运动。现实主义的真实感便来源于此。在典型化的过程中,自然风景作为“典型环境”的一部分,为人物和事件/情节服务。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放大了现实主义的历史性要求,使得社会政治环境在典型环境塑造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这不仅大大压缩了自然环境、风景描写的空间,更促使自然风景描写被纳入既定历史叙事逻辑,成为其附庸。因此,在很多情境下,风景描写并不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甚至失去了个人色彩和人文基调,成为社会政治意涵的象征符号。在这种形态的现实主义中,既然所谓现实是真理性话语的生产的目的,那么不利于真理性话语传达的细节便会被汰除。包括关于风景风俗在内的细节描写,便被视为无关本质性话语的生活表象乃至理念化主题传达的障碍而被抑制或清除。更何况,作家对山光水色、花草虫鱼的表现,因其中蕴含的古典或小资趣味,也许在其时还有立场错误之嫌。

《雪山大地》没有运用某种先验理念将风景抽象化为政治几何学图案,他在新的生命一体视角中重构了风景,将风景重新秩序化,建构了文学艺术与自然风景之间的密切关系。小说将青藏高原的自然风景具象化审美化,使其呈现为五彩斑斓栩栩如生的风景画,体现出作家对自然的忠实。而这并非通过对被动观察到的自然事物的简单复制描摹实现的。毋宁说,作家通过与自然的交流、对话,在更深层实现了主体对自然的忠诚。以忠诚而非忠实的品质作为实现自然景观到文学风景的审美转换,其重心并不在于与人的生活世界和生命体验、心理感受相分离的外在自然。自然的经验性外在性并非《雪山大地》风景画的目的和重点所在。作家与自然的交流、对话,在呈现此种意义上的自然风景时,又进一步扩展和延伸到置身历史文化环境中的人本身,去刻画其形象,呈现其丰富的现实经验、内心生活和心灵的纯粹、精神的和谐。在此意义上,《雪山大地》的风景描绘便可看作对现实主义典型环境论倚重社会现实环境的溢出和重构。

小说中的风景近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所说的“乡土景观”。杰克逊认为:“乡土景观的形象是普通人的形象:艰苦、渴望、互让、互爱,它是美的景观。”1小说中的人物如爸爸强巴、母亲苗医生、角巴、桑杰等作为普通人无不暗合“乡土景观”形象,人们之间的互让互爱、理解包容,他们在艰苦荒凉的岁月通过自己的虔诚工作和善德善行,切实实践着对未来的渴望和对幸福的追求。如此看来,《雪山大地》的风景作为乡土景观,也是一种栖居景观。杰克逊把景观划分为政治景观和栖居景观,他认为:“政治景观毫不考虑所在地的地形及文化特点,而栖居景观视自己为世界的中心,是一片混乱中孕育秩序的绿洲,是人类的栖居地。自主自立是它的本性;规模、财富和美丽与之毫无关系;它自我约束,遵循自己独特的法律。”2《雪山大地》没有描述庞大恢弘却坚硬呆板的政治景观,它所有的笔墨都落在草原、雪山、树林及账房、民居等普通景觀上,都放在千百年来游牧民族赖以生存的环境上,尤其对自然地理景观的刻画更是淋漓尽致。杨志军的“风景”体现着特定区域特定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生活艺术,美丽、富饶、丰产的“风景”是藏民族生活和文化的载体,是个体归属和民族认同的根本性要素,是建设和谐世界的根基。

伴随风景美学对“典型环境”的溢出,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雪山大地》也部分地失却了经典现实主义的历史性要求,将复杂社会关系矛盾运动过程的揭示,对现实中社会政治经济因素的揭示的力度和深度似显不够。尤其小说下半部对走进新时代的藏地生活的表现,特别是涉及社会结构、干部制度、政治生活等的想象化书写与真实的社会政治现实还是有一定的落差。这暴露了杨志军对新时代生活现实的某种游离性的陌生感与不真实感,也证明他对新时代的社会生活的熟悉程度显然不及对50-80年代藏区生活理解得深刻。这并不是说小说没有涉及相关内容,而是说它将复杂矛盾的社会现实和社会关系设置为各具鲜明道德色彩的人物之间的个人关系,而这种关系又集中在爱情、家庭、友情等伦理维度上。换言之,伦理道德意义上的人而不是政治经济关系中的人,成为《雪山大地》塑造人物形象的侧重。

二、善美伦理共同体的建构:

现实主义的人学/情感蕴涵

马丁·海德格尔、莫里斯·布朗肖、让-吕克·南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吉奥乔·阿甘本、雅克·德里达等理论家,基于对个人主体性和主体间性的不同认识,对何为共同体,如何理解和评价共同体,有着互不相关甚至不能融合、不能调和的观点。相比之下,《雪山大地》所欲建构的共同体与雷蒙·威廉斯的共同体思想更有互通之处。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中对“共同体”一词的词源史及自14世纪该词进入英语之后的不同含义有简要清晰的梳理和解释。其核心要义为:“Community可能是充满感情、富有说服力的词,用来描述一种现存的关系,或者是另一种的关系。也许最重要的是:不像所有其他的社会组织的词汇(例如state,nation,society等),Community似乎从来没有用负面的意涵,并且不会被赋予反对意涵或具区别性的意涵。”1希利斯·米勒认为“威廉斯强调该词的感情色彩和施为性力量”,对于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对“共同体”一词的进一步阐释,米勒认为其中包含三个要点。要点之一是“真正的共同体不仅仅是相对较少的一群人一起生活在一个地方,共同奉行相同的友好互助的古老美德,一个真正的共同体还必须是没有阶级的。阶级结构,尤其是资产阶级产生的阶级结构,会将共同体破坏殆尽。”要点之二是“个人是,也应该是其社会地位;个人的一切都被环境文化所决定,没有任何残留或剩余。”,米勒认为这一点虽未被威廉斯重点论述,却是其共同体思想的“基石”。要点之三是“一个真正的共同体的温馨和亲密关系取决于我了解邻居的方式。”我与邻居、其他人在温馨亲密的氛围中互相了解,“这种愉快的主体间性之所以能够维持,就是因为群体中的所有成员拥有一套共同的传统习俗和信仰,这些习俗和信仰全然决定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威廉斯认为,真正的共同体的主要特点是“地位平等的人们之间的‘睦邻友好和‘传统的亲密关系”。2《雪山大地》前半部分描述1950年代后期至1970年代末草原牧人的生活和情感关系。在政治斗争、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日趋激烈的情境下,牧人的身份尽管已经是人民公社社员,在他们的生活中偶尔也会见到“三面红旗”画像和“人民公社好”口号;对撤掉角巴德吉的公社主任职务,如何给他划分阶级成分,也困扰着父亲强巴。但总体来看,尽管时代政治经济形势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牧人们的生活,但阶级观念和阶级斗争并没有大面积地实现对牧人生活的深层干预,即便是撤换角巴职务、划分其成分,也是出于老才让个人的僵化观念,并最终通过父亲强巴得到合宜的解决。人们之间延续了曾经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世的态度,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阶级结构”并没有对生活在草原上、有着雪山大地的共同信仰和友好互助美德的藏民群体造成明显的伤损。牧人仍在静谧祥和的草原上放牧牛羊,他们仍居住帐房,逐水草而居,各种歌舞、赛马会等娱乐方式和将雪山大地奉为信仰的习俗始终得以保留。即便在移民搬迁进城成为市民之后,他们仍坚持了其风俗习惯,用米勒的表达,牧人“个人的一切都被环境文化所决定”。“温馨和亲密关系”不仅存在于牧人之间(即便在草原解放之前,作为部落头人、主子的角巴德吉和塔民、下人桑杰之间,也不是残酷的剥削者压迫者和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关系)。小说中的汉藏两族人之间同样不存在文化、习俗、信仰上的隔阂和语言、沟通上的任何障碍。牧人之间、牧人与汉族人之间平等相待、坦诚相见,保持着友好和亲密关系。可以说《雪山大地》建构的共同体与威廉斯意义上的“真正的共同体”极为相似。

从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来看,《雪山大地》强调个人对共同体的和谐融入,准确地说,个人就是共同体的构建者和有机部分。无论汉族人还是藏族人,他们不仅消除了语言上的沟通障碍和文化方面的差异,自然而顺畅地交流,更建立了恋爱、婚姻、家庭等更深层更复杂的复合交错关系。

《雪山大地》主要创造了三个道德完善型典型人物,以此展示共同体构建的资源、共同体的性质以及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父亲强巴是一个有良心、有原则、有能力,是造福他人的人。他坚信“教育比什么都重要”,为此他费尽周折在沁多县创办第一所学校沁多小学,想方设法动员牧民们把孩子送来上学。传授牧民文化知识,为缺少干部的牧区培养有文化的藏族干部,是功德无量的事。他的善举最终得到牧人的普遍认可,用角巴的话说:“草原上办学校,就是把星星搬到地上,再把星星的光搬到人心里,阿卡们都做不到,可把强巴累坏啦。”(第73页)眼镜曼巴认为父亲是“藏族娃娃的恩人”,牧民眼里的父亲是个“有知识的善心人”。在县长旦增看来,父亲“对藏族人的事操的心比我这个藏族人还要多”(第146页)。父亲还帮助母亲建立沁多县医院和生别离山医疗所,牵头成立“沁多贸易”。他由一个畜牧草原学校的学生,成为一个马匹培育方面的专家、州畜牧兽医站站长、县畜牧科科长,而成为草原第一所学校校长,又成为一个有着经商的良心和远见的生意人,通过“沁多贸易”的流动买卖和样板展示,父亲不仅改变了牧人的生活,更改变了人们的“钱”的观念,让他们改变旧习惯接受新生活。当草原日渐退化时,他又为此焦虑并将精力转移到培育良马和种植牧草上,寻求阻止草原退化、恢复生态平衡的办法。父亲一生的所作所为都不为名利,他建造一座城市,动员桑杰从事房地产开发,也是为了实施为保护草原而进行的牧人搬迁安置计划。他所受的党纪政纪处分,一次被判刑一次被拘留的经历,都是为牧人和草原的长远。

小说以父亲为先导和主线人物,着力塑造了一个汉藏一体的家庭形象。多年藏区工作和生活的经历,对牧人和草原的爱,使父亲成了一个地道的藏族人。不仅如此,父亲也“让我跟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有了水乳交融的关系”;而作为儿子,江洋“对父亲除了血缘上的依赖,更多的是崇拜,是一种天然相像的精神气质在雪山草原背景上的对接。”(第109页)他感觉自己“不仅是一个藏族人,还是一个被草原赐予了自由的藏族人”(第113页)江洋跟才让亲如手足情同骨肉,母亲也觉得“我们家都快成藏族人家了”(第135页)江洋和父亲一样成了藏族人群体中的一员。藏族人给了他生活和思想,给了他活着的意义和前行的能量。

母亲苗医生可看作父亲形象的延伸。她医术高超,却因特殊年代被下放到偏远的乡村医疗所。后又听从父亲建议来到缺医少药的牧区。母亲身处困境却坚持治病救人。她把沁多县唯一的医疗所发展建设成一所对外的医院。从带着才让哥哥四处求医问药、治疗其聋哑,到成立生别离山医疗所,小说突出了母亲的善德善缘。她一直关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麻风病人并试图治疗他们。在因建立生别离山医疗所而被诬陷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畏罪潜逃者”之后,母亲拒绝了角巴为她寻找一个舒适而安全的藏身之地的想法,作为一个慈悲济世的天生的医生,她义无反顾地一个人被困在生别离山。为治病救人,她把自己变成了病人。她自己身在病魔缠身的苦厄中却仍挣扎着为其他人解除痛苦。

藏族人角巴是沁多草原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是一个“天大地大的好人”,他古道热肠、肝胆照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能挺身而出。他倾尽财力建起草原保育院,为保育院提供所有的条件并因此被摔成重伤,几乎付出生命。他的妻子姜毛为照顾保育院的孩子葬身狼腹。他不间断地为生别离山医疗所、麻风病人提供治病的良药——糌粑。

小说主要围绕江洋及父亲母亲、姥姥姥爷这两个汉族家庭和角巴、桑杰两个藏族家庭共四个家庭之间及其成员内部的关系,塑造人物、构设情节、推进故事。其中姥姥姥爷和角巴米玛作为辈分最高的年长者,不仅起到了连接草原与城市、市民与牧民、汉族与藏族等不同空间、不同身份人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四个家庭三代人伦理序列。小说由此塑造了一个汉藏混搭、辈分奇怪、有着明显年龄差异的“家”的形象,“它有感情、习俗、婚姻、血液的交融,还有声气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这样一个条件:向善而生。”(第349页)勤朴善良、劳碌一生的姥爷去世,姥姥一去不返的失踪,罹患病难却幸福长寿的仓木决在新年歌舞中溘然而逝,因解救麻风病人而遭受感染的母亲苗医生在即将痊愈时累死在医疗岗位上,母亲去世两年后父亲也因劳累过度长眠于纯净圣洁的雪山大地,冒着凶险为返城牧人探路的角巴不慎被雪渊吞没,负责城市建设和移民安置的副州长才让哥哥因过度劳累,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央金因火灾救人而死。

在注重以善和爱为核心道德价值塑造典型形象的同时,《雪山大地》也注意通过两种方式刻画人物的复杂性。

首先,通过人物的心理矛盾、情感冲突等,在心理深度和情感厚度上展示人物的矛盾性复杂性。这一手法主要运用在具有积极道德意义的人物表现上。如洛洛在学校、学生和妻子、家庭两种爱之间的矛盾、挣扎和选择:既为能陪伴爱人而感到踏实和快乐,又为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遗憾、悲伤。江洋同样经历了在沁多、草原和妻子梅朵、大城市生活之间的“心灵风暴”。为了不使父亲形象过于单面化,小说也有意识地刻画其内心矛盾和精神上的痛苦。面对急剧颓败的草原,父亲竭尽全力却未曾收效的无力无能、酸楚惆怅,他的渺小感、颓唐感,被生活抛弃感和无人无从沟通的隔膜感。面对感染麻风病的母亲,他对自己疏忽、漠視,整天忙这忙那而不及陪伴、帮助和分担妻子孤独无助和痛苦的忏悔与自我谴责。

其次,通过人物言行的前后关联对照,制造道德判断上的复杂性。这一手法主要运用在具有负面道德意义的形象上。小说中最复杂的人物形象应该是明显缺乏道德意识的老才让。老才让在道德品质上,构成与汉族人父亲母亲和藏族人角巴的鲜明对照。在很大程度上,小说情节的发展推进是以老才让与父亲、角巴和母亲之间的矛盾为动力的。他心胸狭隘,爱计较,喜欢抓权,报复心理重。在父亲看来,他不为藏民孩子读书上学考虑,不是“真正的藏族人”。他把本应自己负责的牛羊肉检测出病毒的责任嫁祸给角巴。在他失权落魄、消极郁闷中遭遇雪灾,被困雪野,差点被狼吃掉时,父亲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带到学校疗养。但他却恩将仇报,事后多次举报意图搞垮学校,打击他的救命恩人及众多特殊年代的落难者。母亲冲破他的阻挠建成生别离山医疗所,并把所谓州长疗养楼变成慢性病疗养楼之后,他怀恨在心,制造了所谓投机倒把的“强巴案”,将父亲判刑入狱。母亲也因此成为“十恶不赦的畏惧潜逃者”。他担任牧马场领导后又“胡乱折腾”,利用牧马场淘汰的马匹,掠夺和骗取牧人的草场,制造草原纠纷。他为人做事阴险狡诈、蛮横霸道,不仅谋取日尕,还通过非法拘押果果的方式让父亲为他做事。

小说在着力刻画其人性之丑恶时,也不忘展现其另一面。即便做过一些坏事,但他感恩父亲救过他两次命,了解和欣赏父亲才能,相信父亲是唯一能挽救草原的人,基于此,他知人善任主动让贤,提前辞职并推举父亲担任州委书记州长和场长,以实施牧人搬迁和市民化的挽救草原措施。他自甘艰苦和寂寞,做丹玛久尼无人区的守护者。为此,小说特意设置了三处关于老才让的细节,一处是描述他在离开领导岗位时与父亲的谈心,通过两人的对话,透露了老才让在处理养马场与牧民关系和在安顿盗马贼阿旺秋吉两个问题上不得已为之的苦衷;另一处是通过老才让参加由他提拔的人举行的送行宴会,目的也是写出其对父亲治理草原能力的肯定和对父亲两次救命的感恩。第三处是小说最后在老才让和王石这一对半生明争暗斗的对手,在参加为建设和发展草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才让哥哥的葬礼时,最终和解。可以说,小说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几乎颠覆性地重塑了老才让形象。而之所以如此,既是出于作家对“善”和“爱”的信仰,又显示出其试图塑造复杂性格的努力: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在一个人身上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即便是出场不多的人物,作家也力图写出其善恶并存的状态。身负人命案的盗马贼阿旺秋吉也有献金矿、救草原、送牧场、守秘密等“四大功德”,并最终选择了以死赎罪。

与注重在伦理道德层面塑造人物相联系,《雪山大地》还体现出作为人学的现实主义注重情感表现,注重赋予人物和故事浓厚的情感内涵的突出特点。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情感更是一个具有积极建构功能的文学要素,“情感的组织和动员或者说抒情是现代中国革命和文学的重要一面。抒情的发动者和组织者是一个致力于建构个体主体性和民族主体性的现代历史主体。”1虽然不同于诉诸社会政治革命或阶级斗争的那种主导政治抒情话语,但其亦非古典或个人情感抒宣,它延续了以人民、国族为核心的群体主体性的建构并在新时代话语情境下进行了颇具个人色彩的重构。小说讲述的“生活故事”叠印情绪体验和情感记忆的双重画面,浓郁的弥漫性的情感情绪几乎构成了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它使小说的生活故事和人生故事清晰连贯、生动感人。情感塑造了人物的真实性,展现了生活的饱满性,更体现了作家介入时代生活的姿态和方式。

尽管由于恶劣的自然环境、贫困的生活条件、生活中的困难和挫折以及特定时代环境下思想观念等因素的影响,人的内心难免出现烦恼、气愤,难免与他人发生隔膜、埋怨甚至怨恨,但小说中人物内心的爱和关爱构成了其支配性的情感,爱与关爱的关系成为人与人及人与动物、自然关系的基本构成性关系。他们牵念于过往的情感,能够在艰难困苦的时代体谅他人,宽容、团结,谅解他人的过失和错误。《雪山大地》以善良、爱、包容为基础塑造人物形象,设定人物的存在方式和伦理关系,在浓厚的积极情感关系的基础上建立休戚相关的伦理共同体。我们在小说中很少看到脱离、嫌隙、仇怨、疏远等这些消极情感,看不到它们对伦理共同体的消解,当休戚相关的强烈情感在生活情境和细节中慢慢积蓄,随着人物的经历和命运或缓或急流淌,甚至构成情节演变的助推力的时候,建立在共享情感基础上的,以和睦、团结为核心的伦理和命运共同体意识就呼之欲出了。

《雪山大地》延续了1950年代以来文学书写民族团结和友爱的传统并有所发展。贯穿小说始终、占据主体叙事空间的是丰厚而饱满的汉藏两个民族之间的交往融合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共同体关系。小说以汉藏两个民族成员之间的友情、亲情、爱情等作为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伦理基础,描写了民族共同体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卫生健康、生活观念等各领域发生的巨变。

《雪山大地》从家庭、部落、宗教信仰社群和民族等不同层面,建构和传达共同体意识。小说对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不仅体现在内容、主题、人物形象等方面,也体现在其独特新颖的艺术结构、表意形式上。小说在每章前都有一段表现高原雪山和草原大地地理环境、生活情境和生命体验的歌词(歌诗),这部分内容带有浓郁的民族风情和鲜明的抒情特征,在小说的现实主义叙事之中融入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因素,集中抒发情感、传达情绪,渲染氛围,更直接地表现对神圣理想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梦想,以及对未来、对他人的美好祝愿。“扎西德勒”一词不仅是这一抒情部分的核心词,也构成整部小说的叙事主题和情感基调。同时,小说的叙事部分也渗透着那种根植于藏民族生活的表达方式,这不仅是说藏语词汇、修辞和叙事中频频穿插的人物歌唱式的表述,也是说藏民族文学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学中常用的那种追求铺排、夸张,充满隐喻和神性色彩的表达方式。这种具有鲜明的地方民族特色和清新明丽风格的叙事,是《雪山大地》民族共同体建构意图得以实现的重要美学路径和艺术策略。

三、现实主义小说:作为共同体的

建构路径

米勒认为,威廉斯等批评家所坚持的“小说就是镜像”观是一种“错误的意识形态观点”,他认为“小说绝不是镜像,我们不能将其反映包括社会现象在内的现象世界的准确性作为判断小说作品的唯一标准。”威廉斯反对将小说看作与现实相对的虚构世界,或者说,他认为小说不应该是一个与现实分离和对立、有着“自己独特规律和特点的异托邦(Heterotopia)”。米勒批评道:“威廉斯也对独立性、个体性、独特个性或私密性等主体性特征毫不在乎。正是这种个体的独特性让小说人物,或许还有现实人物,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与其身边的共同体保持距离。”1米勒是在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上批评威廉斯将后者作为个体和现代主义的归宿。姑且不论其间是非,就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而言,由米勒的批評却可见出威廉斯的现实主义小说观。正如米勒进一步所谈:“在威廉斯看来,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必须准确表达的内容当中,必须包含人物与身边共同体的联系或缺乏联系如何基本上完全决定了他们的品性和命运。”2威廉斯如此谈论小说的现实主义传统:“它从个人品格的角度来创造和判断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性质。”3这一具有卢卡奇影响的现实主义小说观既是威廉斯对现实主义小说的认知,也是其呼吁的真正的现实主义。他认为:“这类小说的杰出之处在于它对一种整体生活方式以及由个人组成且大于个人的社会作出了评价,同时它也对人们的各种创造作出了评价,这些人既属于这种生活方式,又受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还能帮助定义这种生活方式,而且从他们自身的角度来说,他们本身就是绝对的目标。生活环境、社会和个人都不占有优先地位。社会不是借以研究个人的背景,个人也不只是用来阐明生活方式的各个方面的例子。个人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会深受整体生活性质的影响,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在完全是个人的领域里,整体生活恰恰显得最为重要。我们全力以赴地关注整体生活的每一方面,而价值的中心却总是落在作为个体的人身上——不是任何一个孤立的人,而是构成整体生活实体的许许多多的人。”1威廉斯认为成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都有这种对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独特理解。

米勒对威廉斯把小说看作现实的镜像而不强调独立性、个体性、独特个性等主体性特征不以为然,“威廉斯认为,每个小说人物的主要个人历史,无论多么具有个体独特性,对这个人物而言,都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反映和体现大规模的社会变化,而小说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这种社会变化的无助的受害者。”2这一判断包含对威廉斯的误读。其实威廉斯恰恰认为,正是那些精细描写生活场景和现实事物却唯独没有鲜活实在的“个人”的小说,导致了现实主义在1920年代受到了损害。依威廉斯之见,现实主义小说在“个人”和“社会”之间的两极分化发生在1900年之后。他认为:“在社会小说中,也许有对整体生活亦即作为聚合体的人群的精确的观察和描写;而在个人小说中也即有着对个人亦即作为一个组成单位的个体的精确观察和描写。但它们都缺少一个维度,因为生活方式既非聚合体也非组成单位,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完整的过程。”3由此开始,现代小说要么高度聚焦“个人”,把个人的感觉、体验和需求绝对化,而在社会小说那里,抽象的社会模式压抑和放逐个人,占据了绝对的描写优先权。这显示了现实主义小说的异化和深刻危机。基于其社会主义人文主义(特里·伊格尔顿语)立场及其对现实主义小说传统的独特理解,威廉斯认为“个人”小说和“社会”小说均非真正的现实主义,它们只是完全丧失了现实主义精髓的徒有其表的替代品。1900年之前的那种“根据个人的实质和品格来创造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质和品格”的小说才是現实主义小说。

类似的社会小说与个人小说的分化或对立,也曾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中出现。新写实小说、新生代小说、女性写作、私人化写作与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写作、主旋律文学等便是这种两极现象的具体体现。新世纪以来,个人、内心与群体、社会及地方、民族与共同体、世界,出现了对话、碰撞与融合的新趋势。处于新时代现实主义、宏大叙事重新兴起的潮流之中的《雪山大地》试图在个人与社会之间达到一种平衡。小说对高原藏区、牧人及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商人、教师等职业身份的人,他们的生活观念、生活方式、民族习俗和信仰、雪山草原的风物景致等进行了具有整体性的观照。尤其是这种观照并没有采取平面剖析和展示的方式,而是进入流动的生活的深层,展现了一种“整体生活方式”。小说对社会的表现,是对特定区域的实际生活的表现,社会不是作为故事的简单的背景,也不是作为讲述某一类型人物的故事和揭示人物情感模式的工具,它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或令人感到乏味的事物,它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小说把人物放在1950至新世纪的高原藏区这一特定历史时空中,关注时代与人的命运关联。总体上看,这是一种有着较为突出的意识形态意味的史诗性叙述,我们可将小说看作一部民族生活变迁史,一部当代中国社会演进史,一幅民族融合团结进步的辉煌画卷。父亲、角巴、桑杰、母亲、老才让、才让、江洋等所处的高原雪域尽管偏僻偏远,尽管牧人们长期生活在草原毡房,以游牧为生,观念相对落后封闭,但他们不是被围困在一个封闭而有限的空间内,他们时常被不可控制的外部力量所干扰,他们只能以消极应对的方式面对这些超出个人控制范围的力量。

但历史和时代的变化也赋予其生活方式和生命形式以新的积极的面貌。而这种新的面貌之所以能够发展成形,在根本上取决于小说中的人物,无论藏族人还是汉族人,男人还是女人,并不完全被外部力量所决定,他们能用自己的聪明智慧,运用坚韧灵活的方式,去积极寻求应对之策,尽全力在局部改变现实,即使某些现实暂时无法改变,也能从容应对,做长远打算。在草原上建第一所学校,在令人望而生畏的生别离山建医疗所,在草原上建保育院、将被饥饿威胁的省城保育院转移到草原,成立“沁多贸易”,推动牧人“钱”的观念转变,制定并实施十年搬迁安置计划等等。可以说,小说人物在极端艰难的环境中,历经曲折甚至生死考验,而显示了他们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们成为自身历史的创造者,使他们获得自身的本质,更重要的是他们由此成为历史和共同体的创造者。“真正的现实主义拒绝那种将世界缩小为一个孤独的个人意识的小说,但也拒绝将个人仅仅看作环境的作用。相反,人物本身保持着威廉斯所说的绝对目的,而社会,并不简单地成为‘背景,而是代表了他们的行动和关系的生活实体。”1在此意义上,《雪山大地》体现了一种“真正的现实主义”品质,小说中的人物——在个体意义上,确立其主体性的方式不是环境的压抑和逼迫,在保持其“绝对目的”性的同时,其“绝对目的”性的获得和体现直接关联着大半个世纪的中国社会,而社会也不是从生活经验中抽绎出来的理念化存在,而是“代表了他们的行动和关系的生活实体”。这一点也如威廉斯在研究英国文学时所指出的:“正如所有主要的现实主义小说所展示的那样,个人的品质和命运总是被与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的品质和命运放在同一维度上进行审视,而非作为可以分开看待的问题。”2作为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承载和体现,共同体并非抽象的观念化的,而是由鲜活具体的众多的个人和具体的实际生活构成。因此,威廉斯指出:“现实主义小说显然需要一个真正的共同体,构成这种共同体的不是只通过一种关系——工作关系、朋友关系或家庭关系——而是通过许多种互相勾连的关系连在一起的。”面对分裂的当代现实和当代人个人化私密性生存状态,他感叹:“在20世纪,要找到这样一种共同体,显然很困难。”3与威廉斯面对的现实与小说状况不同,新世纪中国小说恰恰出现了令人瞩目的“共同体想象”热潮。作家纷纷从政治、经济、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家族传承、民间经验等不同维度,在城市与乡村、历史与现实等不同题材领域,塑造了各具特色的“共同体”形象。参与到这一潮流中的《雪山大地》,也呼应了时代的“共同体”诉求并显示了其个性和特色。最突出的是,小说是在各种繁复关系中展开的共同体构造。小说中工作关系的设置,如父亲与王石、老才让、李志强、旦增,母亲与旦增、索爱、张丽影,老才让与王石等,他们之间或是领导与下级,或是同事,或有工作和业务上的往来;朋友关系,如父亲与角巴、桑杰,才让与江洋等,设置家庭关系,如父亲母亲和江洋一家,角巴一家,桑杰一家,姥姥姥爷一家,小说不仅表现各个家庭内部成员间的血缘关系,同时更将笔墨落在几个家庭之间的关系上,于是就有了不同家庭间的婚姻和恋爱关系,如角巴与桑杰、洛洛与央金、梅朵与江洋等;此外,还有父亲与他沁多学校学生的师生关系,沁多学校学生之间的关系等。小说在此基础上又将工作关系、朋友关系和家庭关系、婚恋关系等交织在一起,营造更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如父亲与角巴、老才让、王石、桑杰之间就不是单纯的工作关系、朋友关系或家庭关系,人物就成了勾连各种关系的网结。而且,小说个体人物之间呈现出多重的而非单一的、恒久的而非短暂的、持续连贯的而非断断续续的密切联系。小说中描述的父亲母亲、姥姥姥爷、角巴、桑杰等汉藏四个家庭,他们之间的亲情友情联系涉及三代人,由此辐射开来,组成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世界。小说所产生的感人力量和艺术魅力,便来自这些纵横交织的关系在一个有机贯通、绵长持续的过程中的相互作用。个人通过他人关联世界,个人的历史汇聚成家庭、民族的历史。他们从事的工作、事业既是个人又是社会的创造。《雪山大地》不属于威廉斯所界定的体现着小说危机和更深刻的社会危机的四种小说形式——社会描写、社会公式、个人描写、个人公式——中的任何一种,它在内容、结构和形式上体现了威廉斯所说的现实主义传统:“有着伟大传统的现实主义……具体地展现了那种生气勃勃的互相贯通——思想渗入感觉,个人融入共同体,变化转为安定——作为一些生长点,它们正是我们这个分裂的时代里所需要的。在最高的现实主义中,基本上是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社会,又从社会的角度——通过各种关系——来看个人。这两方面的整合控制着一切,当然,这是无法只靠意愿的作用就能实现的。”1父亲、母亲、角巴、桑杰等不是生活中被动的消极的旁观者,他们作为普通人却以自己弱小却执拗的力量和强劲的意志,执着不息地做着创造生活世界的工作,小说执着而充满感情地记录和抒写了人的积极能动的创造过程。处于历史和社会关系中的人,为自己为社会劳动,为自己为他人祈福,他们虽承受着种种天灾人祸,即便不能避免甚至只能逆来顺受,却也能坦然应对或接受。在他们看来,“过去的苦难不是苦难是幸福源头”(第173页)生别离上彻夜不息的歌舞晚会,演员们的表演,虽患痼疾却再也不自暴自弃自卑自怜的麻风病人唱与舞,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当罹患病难却幸福长寿的老人仓木决在歌舞中笑着去世时,人们又唱着歌将其送去安葬的雪山。为挽救草原而搬迁进城安家的牧人,在广场上跳着锅庄唱着歌,“欢乐是藏不住的情绪,是悲愁代替不了的表达,是人的本色,是日子的力量。”(第638—639页)支持着他们的是一种融入了历史感和现实感的、建基于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的共同体意识。

《雪山大地》在內在与外在、自我与他人、矛盾与和谐、个人与共同体、个人的品质和命运与整体生活方式的品质和命运的融合中,同时也借助共同体与更广阔的世界及历史与现实的聚合中,展示了一种新的现实主义文学风貌。现实不是凝固的理念产物,如同个体的流动性关系性塑造一样,共同体处于历史性的调整和变动之中,现实主义亦非僵化的教条和成规,一切都处于历史的动态生成过程之中。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1 2023年3月23日,在“新时代山乡巨变与新乡土小说”学术论坛上,众多专家、学者就如何认识新时代乡土文学之“新”、如何重构新时代乡土文学审美等众多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详情参看钟媛《“新时代山乡巨变与新乡土小说”学术论坛综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4期。

1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8页。

2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0—11页。

3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1页。

1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0—21页。

1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1页。

2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22页。

3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2页。

4 [美]约翰·萨利斯:《风景的意义》,杨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2—13页。

1 张柠:《巴别尔的风景——兼驳詹姆斯·伍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5期。

1 俞孔坚:《译序——回归乡土》,[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发现乡土景观》,俞孔坚等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页。

2 [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发现乡土景观》,俞孔坚等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85页。

1 [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1页。

2 [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中的共同体》,陈广兴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5—6页。

1 王金胜:《孙甘露与昆德拉——以〈千里江山图〉为中心》,《文艺争鸣》,2023年第2期。同一作者在关于“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的另一部作品关仁山《白洋淀上》的评论中聚焦抒情与叙事的关系阐述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思想与美学问题,提出:“中国现代性的历史生成性和未完成性,是‘叙事存在的理由,新时代文学关于总体性‘现实的建构需要一种有着浪漫色彩和理想主义质地的‘抒情,‘抒情以共情共鸣的方式,与‘叙事共同承担着建构一个能共同参与和创造历史与世界的情感伦理共同体的使命。新时代的抒情主体在根本上始终是一个叙事主体。”可参阅《抒情与叙事:新时代中国的现实主义》,《小说评论》,2023年第4期。

1 [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中的共同体》,陈广兴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8页。

2 [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中的共同体》,陈广兴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5—6页。

3 [英]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页。

1 [英]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5页。

2 [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中的共同体》,陈广兴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8页。

3 [英]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6—297页。

1 [英]特里·伊格尔顿:《文学批评的革命者:五位改变我们阅读方式的批评家》,唐建清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57页。

2 [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76页。

3 [英]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03页。

1 [英]雷蒙·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04—3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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