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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绘图”到“民间绘图”

2024-05-29刘雅歆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绘图民间文学

摘要: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提出的“文学绘图”是当下热门的空间理论,对以小说为代表的叙事文体的研究极具启发意义。该理论不仅为整合文本提供了有力的框架,还拓展了小说阅读与研究的新方式。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民间”概念内容丰富,与空间叙事及地方视野均有关联,而“民间”书写的形式相似、数量庞大,堪称以“文学绘图”理论进行分析的绝佳范例。

关键词:文学绘图;罗伯特·塔利;空间;地方;民间

“文学绘图(literary cartography)”是由罗伯特·塔利于1999年提出的概念,之后他围绕此概念著述不断,主要在论文《文学绘图:作为一种空间象征行为的叙事》《处所意识:主体的地方》《小说空间》和专著《空间性》《处所意识:地方,叙事和空间性想象》中进一步明确、丰富此概念,形成了系统的“文学绘图”理论。1

国内学者方英最先作文介绍该理论,2并注重将“文学绘图”与其他空间和地理学理论相比较,进而明晰“文学绘图”的核心内容与独特之处。

“文学绘图”理论的应用性很强,尤其对小说研究颇具启发意义。面对具体的小说文本,该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将叙事形式赋予特定的地理、景观和空间(元素和关系),或者说,考察空间、表征与叙事形式的关系”的理论。3因有方英珠玉在前,本文仅简单介绍该理论,而以中国当代文学中与空间叙事、地方视野均有关联的“民间”书写为例,着重论述“文学绘图”对小说研究的启迪。

一、“文学绘图”与文学空间

正如方英指出的,“文学绘图”概念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而言,此概念涉及各种文学活动,“是以‘地图绘制喻指语言行为和想象行为,也是主体的空间焦虑在文学活动中的体现”。1狭义而言,它与叙事类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关系密切。笔者认为,“此概念一方面指向小说创作的动态层面,即对小说家或叙述者而言,叙事的过程就是将生活资料组织到一个虚构的表征空间的绘图过程,他们要对放置在图中的元素进行挑选和省略,以让这个‘叙事地图产生意义;此概念另一方面,指向文本呈现的静态层面,即小说文本本身就是‘文学绘图的一种形式。在这层意义上,文学作品通过创造被广泛理解的、形象的或寓言的社会空间的表征,发挥绘图功能。”2

小说本质上是虚构的。王安忆对此曾做出清晰的解读:她将小说命名为“心灵世界”,3

这一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材料和建筑的关系”。4心灵世界是虚构的,但建构此世界所使用的材料,即情节和语言,来自现实世界。尽管二者的关系可以十分紧密,但小说终究是一个完全独立、遵从自身逻辑构造的世界。“文学绘图”理论当然须处理小说空间与现实空间的关系。塔利指出,这两种空间相关,但文本外的参照空间与文本内的表征空间不必一一对应。5在这组关系中,创作者尤为重要,他们必须决定表征空间与真实空间的相似程度;6他们与被表征空间的关系还涉及“文学绘图”的动力。海德格尔和萨特认为人类具有一种先验的无家感,生活在感到迷失方向的焦虑中,但可以通过投射来创造意义、塑造存在。塔利受此观点影响,认为绘图的深层原因与意义就是对抗存在的焦虑。具体而言,个体可以自由地投射所在世界的示意图,这种投射所形成的形象的绘图(figurative cartography),以理解或赋予世界形式的方式,令个体克服迷失方向的焦虑。7在吸收段义孚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与特里格(Dylan Trigg)的“地方恐惧”(topophobia)的基础上,塔利以自造的新词“处所意识”(topophrenia)来形容人类与空间的连结。所谓“处所意识”,就是人对地方的关切(placemindedness)和对主体与地方关系的感受与思索。8可以说,人类先天就伴随着被抛入世界的迷茫感,在“处所意识”的观照下,绘图变成了迫切的内在诉求。

二、“文学绘图”对小说空间的再认识

小说中的空间通常在两个层面被理解。第一,空间是与时间相对的故事发生的地方;第二,空间指向作品语言与文体层面的结构与空间构成。9 1970年代以前,尽管有如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尝试论证以情节并置的方式依靠空间完成叙事,但总体上,对文学与空间的研究是匮乏的;此后,西方率先发生的“空间转向”思潮直接促进了该领域的研究。部分学者接续弗兰克的研究,讨论小说的“空间形式”问题;1有学者探索空间在小说中担任的叙事功能;2空间理论与人文地理学的交叉关注作品中的空间与现实地方的关联。迈克·克朗提出,小说中的空间是一个文化空间,是更为真实的地理景观;3贝特朗·韦斯特法尔致力于探索介于现实地方与文学空间之间的世界。4“文学绘图”理论显然与人文地理学的观点有相似之处。然而不同在于,文学绘图始终针对文学作品中的空间,而地理批评则试图补充现实地方的信息。

较上述文学空间研究的成果而言,“文学绘图”理论对小说研究具有新的启示。

首先,“文学绘图”关注的是一部作品或系列作品所呈现的整体空间,且该空间是在时间中不断生成的。该理论认为文本在生成之后就是一幅展开的地图,因而,其中所绘自然是作品主要建构的、最大范围之内的空间,而此空间内的小地点或具有空间意义的建筑物等,都是被安置在其中的空间元素。此外,该理论同样适用于系列作品所投射的空间,在这个意义上,它为我们整合作品提供了十分有利的研究框架。例如,沈从文的湘西系列就可组成一幅绘图。属于不同作家,但以同一个地方为被表征空间的文本亦可被如此整合,这常见于以城市为空间的小说中,如新感觉派作品中的上海,南来作家笔下的香港等。对系列作品的文学绘图而言,选取文本時,除空间之外的其他如时间、作者身份等因素,亦是我们如此整合文本的重要参考与依据,应根据具体的研究目的选取所需整合的文本。例如,新感觉派作品中的上海绘图便可以1930年代或以作者流派为依据。文学绘图中的空间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时间中不断生成的。巴赫金早就提醒我们,小说是一个时空体,空间与时间本身就不可分割。5对单个作品而言,绘图随文本的生成而生成,对系列作品而言,绘图同样随作品的不断产生而拓展。因而,正如上述狭义层面的定义所揭示的,叙事的过程就是文学绘图不断生成的过程,叙事完成后的文本又可以不断聚合成为一幅文学绘图。

其次,“文学绘图”理论连通了地理学意义上的地方与物理学意义上的空间,将两者的内涵统合至文学作品的空间中。人文主义地理学者认为地方的含义深刻,具有意义,也能给予人以感受;与其相似的名词,地点或场所,便是纯粹的空间概念。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物理学》中指出:“在物体之外另有空间这种东西存在,一切物体都是在空间里的”。6即是说,空间是像容器一样让世间万物存于其中的存在,并不携带含义。任何小说中都有物理学意义上的空间,尽管该空间是用文字建构的。传统观念总是将此空间理解为故事发生的地点或人物活动的场所,而以“文学绘图”理论理解小说中的空间,会赋予该空间以地理学中地方的内涵。一方面,叙事的过程就是绘图的过程,除专门描述空间外,作家还通过讲述故事与形塑人物的方式塑造空间,空间与在其中正“上演”的生活不可分割。以此产生的文学空间已不再是一个容器,而是富有意义甚至具有生命的存在。另一方面,作者使小说空间与现实地方得以连通。“处所意识”已充分表明,人是怀着对现实地方的关切在文本中投射表征空间的,且该空间一定是现实与想象融合的产物,哪怕它与真实地点之间完全无所对应。故而,作品空间存贮着作者对现实地方所倾注的情感,并使其具有地方的内涵。

第三,“文学绘图”理论令阅读聚焦于小说内容意义上的空间,进一步开拓出小说阅读与研究的新方式。“绘图”是一个空间性术语,绘图的过程就是投射与创造表征空间的过程,因此,空间是整个理论的核心。以此角度进入文本,读者首要关注的便是栖息于作品中的整体的表征空间。阅读的过程成为“勘探”空间的过程,读者便是“勘探者”。因而,阅读小说不仅是为了知道故事或了解人物,而是要根据文字,建构出一个具有人物、事件与时代氛围等因素的世界。对读者而言,文学绘图在为其呈现地方描绘时,也将其放置于想象中的地理位置,为他们提供了用于定位和理解自身所处世界的参考点或框架。1因而,无论是创作过程还是阅读过程,文学绘图都能为作者和读者提供理解自身与世界关系的示意图,令其克服迷失方向的焦虑。以师陀的《果园城记》为例,读者读完作品时,应在脑海中勾勒出1940年代的一座小城的面貌,恰如师陀的自我表白:“这小书的主人公是一个我想象中的小城,它在我心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2在此过程中,文本中的空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主角”地位,不仅仅是“一个行动的地点(the place of action)”,而是正如米克·巴尔所认为的,被“主题化”了的空间——自身就成为了被描述的物件本身,空间成为了一个“行动着的地点(acting place)”。3

三、“文学绘图”与中国当代文学中

的民间

“民间”一词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语境中意涵丰富。陈思和于1990年代提出“民间”的概念,将其视为一种批评术语、研究视角与创作视界。4之后,王光东等学者也加入讨论。5总的来说,民间可以是文化形态、价值立场、审美方式,抑或是作品中呈现的“世界”,即一个丰富、驳杂的文学空间。“民间”的提出拓宽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思路,不过这一视角也存在争议。李杨就质疑民间是否能够真正独立于主流文化与政治而具有超历史的自由本质。6本文在此并不准备讨论这一质疑,但认为若以“文学绘图”理论理解“民间”书写,不仅会规避该视角本身存在的争议,还将对此质疑有所回应。

从根本上而言,作品中的民间空间不能脱离现实空间而存在,而被表征的现实空间基本是作家的故乡,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民间空间的原型。以往的文学研究并不乏地域视野,然而,研究者因关注作品所提供的关于真实地方的信息,会忽视真实地方与虚拟空间的互动交融。“文学绘图”理论指出,小说空间都是融合现实与想象的产物:对作者而言,故乡承载了他的记忆与情感,为其叙事提供素材;同时,该地方也是作者最初感知到的世界,是探索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起点。因此,故乡自然是他重要的写作对象,为其提供了绘图动力。怀着对现实世界的强烈感知与深刻认识,作家在书写民间时,即使其意图在于创造民间审美空间,但建构该空间时必然会以其所体验到的现实的文化状况为基底,融入对民间文化与其他文化之关系的思索。因此,文化之间或依存或冲突的状态依赖作家的观察、体验、思考和创造,得以在民间审美空间中呈现。以“文学绘图”的方法审视与研究“民间”书写,也是在分析文学空间中展现的文化形态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依赖作者行为的变化,“民间绘图”普遍会呈现出前后期的转变:起初,作者会向个人记忆与历史索取叙事资源,这阶段的创作多为对特定时空下现实地方的呈现与表征;而通过与民间的不断对话,便折向对民间世界的主动建构。“在这个折变之中,前者是后者的文本前提,后者成为了绘图对更为宽阔的文学世界的涵容。”1至此,现实中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已不重要,作品中的空间自成了一个不断生长的世界。正如王光东的发现:当知识分子在民间状态获得独立、自由,不受外在规范制约的个性精神与民间相互对撞时,“就会在‘自在民间藏污纳垢的状态中,迸发出现代性的精神光辉,而以知识分子的心灵为中介,转化成具有审美意义的、诗性的艺术世界”。2如民间书写一样,每个小说文本中都存在一个已被精神化与情感化的世界,此世界以现实世界为基底,更是对现实世界的再创造,因而会容涵更多内容。而“文学绘图”正是以空间视角切入小说研究的理论,它聚焦于文本中的世界,将作品视为对此世界的绘图。让我们再次回到M.H.艾布拉姆斯提出的藝术批评的诸坐标:作品、艺术家、世界、欣赏者。3显然,“文学绘图”便是以“世界”为根据而产生的理论,特别的是,其中的“世界”与“作品”具有同构性,因为作品本身就是关于世界的绘图,而作家与欣赏者便是建构与探索此绘图的人。“文学绘图”赋予作品空间以至高的地位,并将其他坐标巧妙地纳入其中。它不仅革新了我们理解小说的方式,拓展了以空间为中心的小说研究方法,还为我们整合文本提供了有力的框架。恰如塔利指出的,我们现在正处在福柯于1967年在讲座中所提到的“空间的时代”,因而文学空间研究对我们来说恰逢其时。4

作者单位:香港大学中文系

1Robert T. Tally Jr., “AmericanBaroque: Melville and the Literary Cartography of the World System” (Ph.D. diss.,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1999;Robert T. Tally Jr., “On Literary Cartography: Narrative as a Spatially Symbolic Act,” New American Notes Online, January 2011, https://nanocrit.com/issues/issue1/literary-cartography-narrative-spatially-symbolic-act;Robert T. Tally Jr. Spatiality, LondonandNewYork: Routledge, 2013; Robert T. Tally Jr.,“Topophrenia: The Place of the Subject,” Reconstruction, April 2014, http://reconstrcution.eserver.org/Issues/144/Tally.shtml;Robert T. Tally Jr., “The Space of The Novel,”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Novel, ed. EricBuls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Robert T. Tally Jr. Topophrenia: Place, Narrative, and the Spatial Imagination. Bloomington: Indiana UP, 2019.

2 方英作有多篇文章介紹“文学绘图”理论。Spatiality(《空间性》)一书由方英担任译者,已于2021年在中国出版。

3 方英:《文学绘图:文学空间研究与叙事学的重叠地带》,《外国文学研究》,2020年第2期。

1 方英:《文学空间研究:地方、绘图、空间性》,《文学地理学和空间研究》第19辑,2018年10月,第63页。

2 刘雅歆:《苏童的文学绘图:论“香椿树街”系列中的江南市井民间》,《成大中文学报》,2022年第77期。

3 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

4 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

5 Robert T. Tally Jr., The space of the novel, p157.

6 Robert T. Tally Jr., Spatiality, p45.

7 Robert T. Tally Jr., Spatiality, pp. 64—67.

8 Robert T. Tally Jr., “Topophrenia: The Place of the Subject”.

9 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89—298页。

1 例如W.J.T.米歇尔的《文学中的空间形式通论》将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分为了四个层次:文本、指涉、结构、阐释,而“空间形式”归属于作品的结构层面。参见W. J. Mitchell. “Spatial Form in Literature: Toward a General Theory”, Critical Inquiry, 6 (Spring,1980),pp. 539-567.

2 龙迪勇的相关著作是对空间叙事的系统探讨,除了分析空间在叙事中的作用,还涉及小说的空间结构等研究。参见龙迪勇:《空间叙事学》,三联书店2015年版。此外,米克·巴尔论述过小说中空间的内容与功能、空间信息的提供方式等。参见[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学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3 [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4—74页。

4 Bertrand Westphal. The Plausible World: A Geocritical Approach to Space, Place, and Maps, translated by Amy Well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5 [俄]M.巴赫金:《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页。

6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93页。

1 Robert T. Tally Jr. The space of the novel, pp.157—158.

2 师陀:《果园城记》,上海出版社1946年版,第5页。3 [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学理论导论》,第108页。

4 《陈思和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00—208页,第236—238页。

5 王光东:《民间与启蒙——关于九十年代民间争鸣问题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

6 李杨:《当代文学史写作:原则、方法与可能性》,《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

1 刘雅歆:《苏童的文学绘图:论“香椿树街”系列中的江南市井民间》,《成大中文学报》,2022年第77期。

2 王光东:《民间与启蒙——关于九十年代民间争鸣问题的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

3 [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昭进、童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6页。

4 [美]罗伯特·塔利:《文学空间研究:起源、发展和前景》,《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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