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去殖民与“具主体性的本土性”
2024-05-29洪潇
洪潇
摘要:在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之后,香港仍然需要一个文化去殖民的过程。实现这一过程的一条可能路径,在于建构罗永生所提出的“具主体性的本土性”。香港乐队My Little Airport的歌曲创作,为全球后殖民时代的文化去殖民提供了一种可能的参照。香港文艺的“具主体性的本土性”的形塑,应立足于中国国家认同的前提下,追求兼具全球视野和地方感的本土性。
关键词:后殖民;去殖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地方感;混杂性
虽然英国在香港的殖民统治已于一九九七年结束,但香港的“去殖民化”历程還尚未完成。在文化去殖民的可能性上,罗永生提出的一条路径值得关注:“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1。在这里,应首先明确香港“本土性”之形塑与国家认同及全球视野的关系。香港的文化“去殖民化”即“本土性”塑造的过程,首先涉及对中国国家认同的理性体认与坚持,同时也涉及全球文化流通中的冷静思考与抉择。
按罗永生的看法,香港“去殖民化”的未完成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殖民地时代的体制和权力结构在“九七”后依然惯性运行,因此香港“无法透过本地的政治架构,体现充分的公民主体性和地方的自主性”2;二,一极化的“反殖民”、反西方思路,没有给香港足够的空间理性反思过去的殖民经历。继而,罗永生指出:不同于“反殖民主义(anti-colonialism)”“本质化了一个简单、排他的本土(或国族)自我”3;“去殖民/解殖民(decolonization)”4要求建立一种能够持续自我反思的认同与主体性。抗衡殖民地文化遗留、实现文化上的去殖民化,需要的是推动反映香港“主体性”的“本土”文化,即“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
“主体性” 是用以分析现代性问题的重要概念之一。简言之,就是自我意识觉醒下,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创造性等。其建立依赖于并体现于自主意识、个性意识、批判意识、求真意识的发展,以及对公民权利与责任的认知与承担。这些精神品质亦要通过主体不断地自我反思而形成。不同于与早期启蒙思想密切相关的抽象主体观(即把主体定义为独立于社会和历史的抽象个体),罗永生倡导的、香港为“去殖民”所需的“主体性”,更接近“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其质疑抽象主体观与孤立个体观,试图超越主客对立的二元模式;更关注探索“自我 ”与 “他者”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个体的生命价值如何形成于社群、文化与传统之中而又不被其束缚。1
与主体性问题密切相关的是“本土性”问题。殖民主义本就涉及对本土文化的侵略,因此,创造与彰显本土文化是确立主体性、去殖民化的应有之义。本土性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的。建设本土性,不等于回到纯净无瑕的原点;而要看主体性能否得到发展、丰富与成熟,能否消除对殖民者及其文化的顺从与依赖。也就是说,这种建设本土性的努力若要包含一个深刻的 “去殖民化”过程,其“归根到底是以本土共通的生活经验、价值和感情为基础,自觉地和反思性地探问未来,并能彰显存活在本土生活空间的人的主体性”2。无“主体性”的“本土性”可能只关注对当地实然的生活方式、“地方色彩”流于表面的呈现;而“具主体性的本土性”“应包含寻求历史的反思自觉和地方自主的解殖民文化(和其他)实践策略”3,是对历史和现状的反思与批判,是对未来的探问。而要让“具主体性的本土性”化成一股更强劲的去殖民力量,“就更加要让本土性的探寻成为文化运动”;需要“新的植根于社区、生活、文化经验,以及本地思想与感性传统的本土文化运动”;需要“一种结合本土文化论述和研究,以及文化政治的具体实践”。4
此外,在提倡“具主体性的本土性”的意义时,罗永生特别强调了其与香港回归后、港人“建筑在泡沫之上的香港身份”认同的区别:这种身份认同既带有西方中心主义情结、又有自我中心与排他心理,且往往反“草根”、反社区,具有“超强的工具理性”,是一种“将香港误作与所有世界大都会无异的抽象未来城市认同”。5就此而言,本文认为,香港一支当代独立(indie)6乐队My Little Airport的作品,能很好地让人看到对与此种认同相反的“本土性”的唤起。
My Little Airport(以下简称“小飞机场”)是由作曲兼作词人林鹏(阿 P)与主唱区健莹(Nicole)组成的二人乐队,于2004年发行第一张专辑,至今仍保持着高水准的创作。其歌曲以粤语作词及演唱为主,但也体现了“多语书写(multilingual writing/ multilingualism)”的特点。他们的作品多以香港都市青年的私人生活为主题,也有相当一部分回应着本地的议题。
在小飞机场的歌曲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这样一种“本土性”的唤起:一,不同于抽象主体观与孤立个体观,也不同于工具理性与“大都会主义”1倾向,而是将私人生活置于本地历史经验、社区文化传统之中,以微小、个人的具身体验与感性经验,引起听者普遍的情感共鸣,唤醒对香港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二,既不具有自我中心与排他心理,又异于西方中心主义,能根据自我表达的需要创造性使用异国文化元素,体现了不同文化交汇处的“混杂性(hybridity)”;以兼备开放性与批判性的姿态、示范着后殖民香港如何可能展开平等的跨文化交流。三,通过歌曲与表演参与公共议题,反省历史、现状,探问未来,推动更多听众公民意识的觉醒。
不少论者都注意到了小飞机场的音乐关注“私人”“微小”“日常”的一面。诗人廖伟棠曾这样评论:“my little airport的诗意不同于现代诗的疏离、晦涩的诗意,也不同于传统的摇滚歌词那种哥特、浪漫主义的诗意,他们的诗意更多植根于最日常的香港青年生活”2。而小飞机场历年专辑主题的变化3,即从学生时代的友情、爱情、别离,至成人世界更残酷的生存状态,也被认为像是在讲述一个人于社会中逐渐成长的私人故事。
然而,基于“个人史”的抒情没有因其着力微观而变成封闭的顾影自怜,反以其最贴近自身生活的真情流露拥有了动人的诚挚。有论者指出,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港乐多诉诸一种“宏大叙事”:概括地描述社会、代替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众”说话。但对于“九七”后的香港而言,意图体现“一个社会的总和”的“宏大叙事”已经不再适用了;因为此时,“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在不同出生地、年龄组别、及教育程度上都有明显的对比”。小飞机场的音乐表现的正是其所在社会阶层、年龄阶段的个人的琐碎的成长与生活,“不可能代表所有香港人,却对八、九十年代后出生的人有特别共鸣”。4
而我认为,这种私人微小的日常之所以没有最终成为孤立的、个人的,也在于这些青年故事常常被置于更大的社群与社区文化传统之中:借助对“草根”阶层或基层市民惯于流连之地的有情的描绘,私人抒情唤起了更普遍的“地方感”,从而连接起了群体与个人。
陈国球在探究香港文学的抒情性与本土关怀时,曾以 “地方感”为切入点。“地方感”这一概念,来自以段义孚为主导的人文地理学者,后被人文社科诸多领域借用。“我们所处的‘空间(Space),会因为我们赋予其特殊的意义而转成我们的‘地方(Place)。”在物理意义外,“地方”更重要的是被“身處其中的人寄寓其情感、记忆、信念”。而“地方感”,简言之,“体现的是人在情感上与‘地方的深切连结,是人与环境互动的产物”。5
小飞机场歌曲的一个显著特点,恰恰体现于其所选择描绘的空间。几位学者已指出,其很少选择更符合官方所打造或游客所想象的,香港作为“国际都市”的繁华地标,如维港、中环、太平山等;而更多书写的是“从山顶居高临下俯瞰维港时,完全被隐没过去的地区”1:“住宅区(美孚、牛头角、土瓜湾)、公园(九龙公园、海心公园、荔枝角公园/网球场)、闲逛地方(白田购物中心、信和中心、天光墟)、价格低廉的食肆(茶餐厅、麦记、吉野家)等等”2。这些空间保留了基层市民最日常的生活痕迹。
更重要的是,小飞机场的歌曲将看似私人的成长故事或隐或现的细腻感情置于其中,于是这些有情的“空间”就成了与其中之人紧密相连的“地方”。对于同样在香港生活、熟悉这所城市脉络的居民,可能只需歌中一个街巷的名字,便能心领神会一份近乎集体记忆的默契。从此意义而言,小飞机场的歌曲就不仅仅是在把最微不足道的“空间”作为审美对象、赋予其审美价值与文化意义,更是能唤起本地居民对香港的“地方感”。从而,个人与社群连接,而人又与本土连接,基于具体生活经验的、真切的眷恋与归属感,将人与人、人与城都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本土性”也油然而生。
除了植根于日常生活与社区文化,小飞机场的歌曲还体现了不同文化交汇处的 “混杂性”;以兼备开放性与批判性的姿态、示范着后殖民香港如何可能展开平等的跨文化交流。而对“如何实现跨文化平等交流”的自省意识,也有利于香港在全球文化流通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具主体性的本土性”。
小飞机场的歌词写作以粤语口语为主,但也运用了包括普通话书面语、英语、法语、日语等多种语言。此外,他们的歌曲常涉及异域城市形象,并创造且批判地挪用了异国文化元素。以《Love Disabled》一曲为例:
当我向政府申请津贴时职员看着我然后
问我申请津贴到底是基于一个什么的理由
(love disabled)
当我搭巴士向司机展示我张优惠证时候
司机看着我仿佛想问我究竟是什么因由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当我想找一个好友得到心灵上的解救
总是没有一个可以找得到我心灵的入口
(love disabled)
当我见到戏院的观众开始投入到泪流
我都想知道故事有什么值得大家忧愁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有这种 love disabled ?
心里的这个问号 谁又能解答得到?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love disabled
耶稣说的爱是无条件的、献身的,
奥修说的爱是能量的互动、是自由的、无束缚的,
昆德拉说的爱是机遇的、偶然的、命定的,
高达说的爱是刺激的、好玩的、有今生没来世的、哲学的,
小津安二郎说的爱是温柔的、隐藏的、非爱的,
毕卡索说的爱是经验的、性欲的、美好的,
夏卡尔说的爱是圣洁的、救赎的、唯一的。
l'amour, mes amants, mon amour, aimer.
爱情,爱人们,我的爱,去爱。 而我将要说的是,
l'impossibilité d'aimer dans notre temps. 我们时代的爱无能。
在前两节中,歌曲的叙事部分是以中文书面语写成,却以粤语声调唱出,而英文歌词 “love disabled”则是重复的抒情哀歌,有时也会以和声方式唱出。而在第三节中,有一句中英文自然结合的句子(“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有这种love disabled ?”)。 由于香港实行“两文(中文、英文书面语)三语(粤语、普通话、英语口语)”的语言政策,日常会话中使用的粤语已是正式的中文书面语、粤语口语和英语的混合体。因此,歌曲中的“多语书写”是香港语言使用的真实写照——人们可以充分自由地切换语言,以最恰当地自我表达。此外,最后一节为诗歌朗诵,其中还有法语穿插。
而除了“多语书写”外,尾节的朗诵段落还涉及大量的文化挪用。最有趣的是,长达九句的、关于“爱”的不同解读,其意义都被最后两句抹去了:l'impossibilité d'aimer dans notre temps. 我们时代的爱无能。或许,即便有再多不同文化中的艺术家对“爱”的诠释,这种对爱的意义的解构才构成了这首歌的真正主题。
在讨论现代西方民族与“他者”的关系时,霍米·巴巴化用了生物学中的“混杂性”一词: 不同的语言和文化相互影响、相互碰撞,产生了一种既体现多种文化特征,又具有自身独特性的混杂性。巴巴认为,在两种文化接触的地方,存在着一个模糊而混杂的“第三发声空间(Third Space of Enunciation)”。在“第三空间”中,所有文化符号及其意义都失去了固有的统一性和稳定性,它们被不断地重新诠释与重新历史化。因此,“第三空间”具有抵制本质主义和解构文化帝国主义的可能性。它还有助于平等的跨文化交流的开展与新的文化身份的构建。1小飞机场的音乐便体现了这种“混杂性”与“第三空间”的存在。正如在《Love Disabled》的歌词中,所有被挪用的、关于“爱”的文化表达的意义都被抹去,从而达到的是小飞机场以歌曲反映香港都市青年精神状态的目的。
除上述两点外,小飞机场的音乐还表现出对社会问题的高度关注与反思。他们常常通过歌曲与表演参与公共议题,反省历史、现状,探问未来,也推动着更多听众公民意识的觉醒。香港学者彭丽君曾将小飞机场的音乐与当时一系列文化潮流和实践共同归纳为一场“香港新左翼文化运动”2。而从普通听众到专业学者,也均能听出小飞机场音乐中明确的社会关怀。此种关怀,也是罗永生所提倡的“具主体性的本土性”的题中应有之义。这里要强调的是,在坚持中国国家认同的基础上,推动兼具全球视野和地方感的“具主体性的本土性”的创造,公民责任得以唤醒、公民社会得以发展,人人皆能对生活之地的历史、现状主动自省,对未来主动探问,一个前殖民地区和城市才有可能真正完成文化的“去殖民”过程。
作者单位:康奈尔大学亚洲研究系
1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30页。
2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页。
3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4 遵从港台学界惯常译法,罗永生也将“decolonization”译为“解殖民”。故此文的“去殖民”与引文的“解殖民”为同义词。
1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2页。
2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
3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4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页。
5 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6 “indie”为“independent(独立)”的缩写, 故而“indie音乐”或仅仅“indie”一词,便常常用来指代“独立音乐”。独立音乐的制作过程不同于高度依赖主流商业唱片公司的流行音乐。从录音到发行,其通常由音乐人自己或小型独立唱片公司完成。比起过多关注商业利益,从事独立音樂制作、发行的音乐人通常有更多自我表达的自由。
1 香港常常被认为是一座“国际都市(cosmopolitan metropolis/city)”,然而罗永生认为,香港的“大都会主义”与有更大开放性、包容性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背道而驰,“往往只是一种自我中心、排他,以及残缺不全的本土意识”。见:罗永生:《迈向具主体性的本土性?》,《殖民家国外》,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2 包含本段的原文本可见于廖伟棠于“豆瓣网”所发日记《从小飞机场起飞》(2012年8月3日),然而此网页现已无处可寻。这段文字目前较为权威的出处,是乐队官方“脸书(Facebook)”账号。此段评论被用作其2012年的专辑《寂寞的星期五》发行时的简介与宣传语。材料来源: https://www.facebook.com/mylittleairport/photos/a.29431839048/10151229472614049 ,2012年10月19日。
3 目前已见两篇文章提及乐队专辑主题随时间的变化。见:刘立楠:《从误认到“体”认,对 My Little Airport的跨境理解》,《文化研究@岭南》,总第六十七期,2020年10月;diffident-penman:《My Little Airport的独立与本土》,2020年6月6日,https://diffident-penman.tumblr.com/post/620175340781895680/jun-6-2020-2007-my-little-airport-%E7%9A%84%E7%8D%A8%E7%AB%8B%E8%88%87%E6%9C%AC%E5%9C%9F ,2023年9月15日。
4 此段主要参考上条脚注中《My Little Airport的独立与本土》一文,因网站链接过于冗长故于此处略去。
5 陈国球:《抒情 在弥敦道上——香港文学的地方感》,《香港的抒情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9页。
1 马国明:《路边政治经济学》,进一步多媒体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99页,转引自高玉娟:《介乎荔枝角与中环的社会参与:my little airport的嬉戏与批判》,《文化研究@岭南》,总第二十九期,2012年6月。
2 diffident-penman:《My Little Airport的独立与本土》,因网站链接过于冗长故于此处略去,链接见前页第3条脚注。
1 Homi 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4.
2 彭丽君:《香港新左翼文化运动:艺术与政治的可能》,《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