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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虚与实

2024-05-29朱山坡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南方人南北文学

朱山坡

粤语管闲聊叫“吹水”,文学就是一项“吹水”的事业,“吹水”也滋养了很多人。然而,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把“新南方”这汪水“吹”大“吹”热了。既理直气壮,又忐忑不安。作为一个作家,安静地享受阅读和写作才是最大的雅趣,一旦过于喧嚣和热闹心里便有点茫茫然。

“新南方写作”也好,“新南方文学”也好,都是一个有清晰指向的模糊概念。尽管我们不一定能说得很清楚或很有道理,甚至漏洞百出,却还是得说,并乐在其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些话题来唠嗑,不然一年一年又过去了,快到了啥都无所谓啥都懒得说的年龄。

在北京的一次饭局上,大伙在聊天。我时值微醺,昏昏欲睡,突然被一个上海朋友说的话蜇了一下。他说“我们南方人……”我挺了挺身子,欲言又止。其实我想说的是:“兄弟,南方有那么大吗?如果你是南方人,那我算是什么?”理智告诉我,他说的没有错。我觉得只要你愿意,北京以南都可以称为南方,正如我老家的人把广西以北的地方都称为北方一样。后来,我真琢磨了一下究竟什么才叫“南方”和“北方”,自己也搞不清楚。跟来自各地的朋友们探讨过,他们也是自说自话。奇怪的是,我的脑子里只有“南”和“北”,从没有过“东”和“西”的概念,中国版图,只有南北分界。至于分界线在哪里,估计每个人都不一样。广东的朋友说,出了粤界就是北方。海南的朋友说,过了海口就是北方。我们村里的人说,只要是说普通话的都是北方人。

或许,关于“南北”,从来就只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它们的边界和疆域均由自己随意划分。然而,毫无疑问的是,从接受义务教育开始,逐步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江南是南方的核心版图和文化中心。甚至江南就代表着整个南方。江南以南,南方以南,越是往南,“南味”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一潭海水。于是乎,“南蛮”“南荒”“南越”等让人自卑的称谓跟随着我的成长。似乎,“南方”跟我没有关系。我想摆脱它们,想让别人也接受另一个事实:我也是南方人。甚至:我才是南方人。尽管,南方人并不值得炫耀,是不是南方人都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额外的好处和坏处。甚至,一点也不影响,一点也不在乎。南不南方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南方”可能只是一片心理阴影,或者是一片叶子的朝南部位。它模糊,不确切,不真实。南方是虚的。

我最早在乎和思考“南方”是因为我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开始的时候,没有明确的想法,也没有方向和规划,是胡写。但写到新阶段后,我想精准定位一下自己的写作坐标和方向。确切地说,是我试图直面世界的时候突然发现脚下这块土地的重要。我要想明白写作面临的两个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对自我身份的质疑和确认。我买了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找到了我的家乡方位和生活的地方。单单在地球仪上我便能感知到了世界的浩瀚。拨弄一下,让地球仪快速转动起来,发现所谓的“南方”是不存在的。想到地球在太空中以每秒600公里的速度带领人类走向未知的深空,原来地球的“方位”都没有,一切都难以定位。然而,这个时候却我固执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因为我害怕走失了。如果有一天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必须跟着导航回来。跟所有的家一样,此时的南方是实的。

跟我接受义务教育的那个阶段相比,现在的“南方”正在土崩瓦解甚至消失。因为资讯越来越发达,南北交流日益频繁,南北大融合,南北的语言、口音、习俗、观念和个性等都前所未有地相互熟悉,相互吸收、模仿,差异性越来越小。尤其是北人南迁,极大地改变了南方,也丰富了南方。“北方”是强势的。以北方话为标准的语言普及教育迅速弱化了方言,甚至使方言逐渐消亡,很多特有的习俗和风物也正在消失,并不遥远的过去成为遥远的记忆。南人北望是一种自觉和必然。从小时候开始,我的“北方”包括了江南甚至更广,后来才试图慢慢更正我的认知,然而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彻底抹掉最初划定的分界线。

我一向仰慕北方,也一直追赶北方。因为“北方”正大光明,是中国文化的“正典”。而且北方于我而言十分神秘、悠远、雄浑、辽阔,充满着魅力。南方往南就是海洋,已是天涯绝路,世界的边缘,退无可退。南方单薄,崎岖,绵延,阴柔,闭塞。有时候,我有点嫌弃“南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南方的倔强和尊严可能只存在文学里。当然,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北方,仿佛它跟我没有关系。

比较,拉扯,认领,妥协,窥视,不服,欣赏,融合……有时候,脑子里一边装着南方,一边装着北方。今年南人涌向哈尔滨,声势浩大,“南方小土豆”火遍全网,点燃了东北,令人猝不及防,视频里那些南北一家亲的热烈场面让我泪流满面。地域的差异一下子变得可以忽略不计。南北不再陌生,不再有隔阂,这是一种可喜的现象,而我们如何呈现文学应有的陌生感呢?南方文学该有的那些特点如何散发出迷人的亮光?况且,总有一些东西是顽固的、永不消失的,像基因,像病菌,像传说,像那些野火刚烧过转眼又再生的植被。我們丢弃不了它们。我们得重视它们、建构它们,让它们走向形而上。南方文学因而得赖以生长。

文学的南方和南方的文学有明显的区分。这个大家都懂,我的提醒是多此一举。有些是东西是原生态,有些东西是转基因。“南方”有时候是一颗种子,有时候是一棵树;有时候是一场风暴,有时候是一缕阳光。因为身在南方,我更愿意深入讨论“南方的文学”。我的写作一开始便注定了,先有南方,再有文学。在写作的时候,我不想隐瞒我对“南方”的偏爱。“南方”隐藏着太多的秘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打开它们。有时候,我也不能。有些秘密是那么的坚硬、抗拒,揭开它便是血肉模糊,甚至像打开神秘的封印,怪力乱神的东西便会跑出来。我的写作,既要考虑如何“南方”,更要考虑如何“文学”。我宁愿不描摹“文学的南方”,也不能不书写“南方的文学”。气味、气息、气质这些东西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既是表皮,更是血液;既是标签,也是财富。我曾经嫌弃家乡,强烈地希望自己“背井离乡”,走得越远越好,但一旦离开后,才发现“离开”却是为了“回望”。说到底,写作是一种宿命。

南方在我的记忆里是有烙印的。“那时候”的“南方”,跟现在的“南方”有诸多落差和距离。因而,现实的南方和文学的南方是两回事。南方最直观的景象便是植被茂盛,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如果不加以阻挠,树可参天,直插苍穹;草也不自量力,欲与树争高低;万物都争强好胜,竞相开花,而且不分季节和昼夜。那些明处暗处的动物,从不隐藏自己的观点,早请示晚汇报。北方的大山空旷坦荡,感觉藏不住一只孤魂野鬼,不像南方的山林影影绰绰,魑魅魍魉。虚虚实实,才是真正的南方。近代以来,南方的内涵和特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放性、世界性和灵活性极大地激活了广阔而肥沃的南方。生机勃勃,野性横生,每一棵草木都全力以赴地刷存在感。文学也被打开了。诗意前所未有的昂扬。尤其是南方以南,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似曾相识,又很陌生,但它春意盎然,激情四射,连台风都带着别样的韵味。我见证了它的由来、变迁和成长。我喜欢这样的南方。我记录着,描述着,建构着,让它像水一样在我的文字里荡漾开去。

“新南方”的内涵太丰富了,以至我不知道如何概括它。南方“新”,是一个大课题,也是一个大题材。我把自己的家乡所在镇作为我的文学地理,命名为“蛋镇”,赋予了它复杂的意味。蛋镇,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死亡,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蓄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它就是我记忆和想象中的“新南方”。但它只是一块切片,一个缩影,一方图景,一种建构。我希望通过蛋镇让人们看到“蛋”里“蛋”外影影绰绰的东西。当然,我的理想并不限于此,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用史书的方式全景式地书写百年来“南方”的“新”,波澜壮阔,洋洋洒洒。同时也寄希望于同行。去年,我离开了成长、生活、工作了五十年的广西来到了广州当专业作家。广州更南,更博大,它是南方的腹地和心脏。我经常乘地铁出入,像是在广州的血管里游走。站在广州看南方,感觉、体会自然很不同,在这里看到的不仅仅是南方,而是世界。而且,这里的“南方”每天都是最新的,最有热度的,虚实相济,亦真亦幻。

故而,“新南方”常谈常新。

作者单位: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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