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价值

河森堡

荒白教授插着兜从秦子身后走过，见他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于是瞟了一眼。突然，教授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屏幕说：“遗书？你的体检结果有问题还是怎么回事？”

秦子没回头，笑着继续敲键盘：“没有，教授，我只是写着玩儿。现在网上流行这个，好多年轻人写，算是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有利于反省自己。”

教授说：“急什么，等你老了再做这事也不迟。”

秦子笑出了声：“我不想当老人，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教授听到这儿，双手抱在胸前，斥道：“什么叫添麻烦？你这话说得太凉薄了，老人对社会非常有价值。”

“教授，您说的都是道德层面的泛泛之谈。”秦子转过身，手指着自己，“等我老到生活不能自理，走路都需要人扶的时候，我还有价值吗？”

“不想听泛泛之谈是吧？好。”教授推了一下眼镜，“秦子同学，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老人。”

“本来没有老人？什么意思？”

教授说：“老人是进化出来的。”

“啊？”

教授微笑着缓缓说道：“几百万年前，东非气候发生巨变，森林退化成了草原。一些古猿为适应新环境不得不开始直立行走，这就是人类最初通过演化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但这带来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想要保障直立行走的协调性，骨盆就不能太大，但如果骨盆缩小，生育就会变得危险。因为在进化过程中，人类的脑容量在不断变大，最后，胎儿的头颅大到几乎无法通过母亲的产道。”

秦子想了想，说：“好像是啊，人类的分娩过程几乎是所有动物中最困难的……那怎么办呢？”

教授说：“人类进化出了一种特殊方案，叫作生理性早产，就是在胎儿还没长太大时提前将其生出来。但是这又引发了后续影响，那就是婴儿因为没发育充分，以至于连自主移动都做不到，更别说独立活下去了，所以人类婴儿极端依赖母亲。”

秦子听到这儿，耸肩摊手，问道：“那这和老人有什么关系？”

教授示意秦子不要打断自己的话：“石器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在险象环生的野外携带并照顾一个婴儿是非常困难的。一个母亲被孩子占据了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生存概率大大降低。看似绝境，但生命总是可以找到出路的。人类当时找到的出路，就是一个新的年龄层——老人。”

秦子有点儿蒙：“这是什么逻辑？”

教授说：“很简单，因为族群中的一些个体，特别是女性，如果寿命足够长，能坚持到自己的孩子也完成生育，那么她就可以照顾孙辈。这样一来，母亲的压力得到极大缓解，婴儿的存活率也会极大上升，而外婆长寿的基因也就通过存活下来的女儿和孙辈得到了延续和扩散。当这种长寿基因在物种内达到一定比例后，人类中的年长者就不再是零星个例，而是成为一个年龄层，这就是老人进化出来的过程。”

秦子点了点头，说：“仔细想想似乎有点儿道理。但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有证据吗？”

“这叫‘外祖母假说，是一位名叫詹姆斯·奥科纳尔的人类学家提出来的。至于证据，专家们观察到了不少。比如，通过梳理芬兰教会的人口记录，专家发现，在18世纪，当地妇女年过50以后，每多存活10年，她的孙辈就能多存活2个。除此之外，人们还找到了一些化石证据。一般来说，一个物种的平均寿命越长，其发育时间就越长，而发育时间越长，该物种的体格就越大。从化石来看，人类体格的进化规律与外祖母假说是契合的，现代人类确实比两百万年前的古人类高大不少。”说到这儿，教授插兜走到秦子面前，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从百万年的进化尺度来看，老人其实是人类绝境中的出路，他们不仅没有给族群增加压力，反而在人类自身矛盾无法调和时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减压效应。从某种意义来说，老人本身就是人类为了延续和拯救自己而进化出来的。”

秦子道：“所以，您的意思是说，老人的价值在于给儿女看孩子？”

教授说：“不，照看孙辈只是老人诸多社会价值中的一个，老年个体还有很多其他价值。一般来说，与长寿相伴的是通透。这里的通透指的是对生活中因果关系的洞察，而有些洞察往往只能来自长久的生活经验。我给你举个虎鲸的例子。”

秦子仰靠在椅背上，道：“怎么说起虎鲸来了？”

教授说：“因为虎鲸很聪明，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着丰富的感情和记憶。最重要的是，在虎鲸族群内部，动物学家也观察到了刚才我提到的外祖母效应。2020年下半年，直布罗陀海峡附近出现了一个反常现象，那就是虎鲸开始频繁地攻击来往船只。”

秦子诧异地说：“不可能吧，虎鲸虽然凶猛，但是几乎从来不攻击人类。”

教授说：“是的，大家都想搞清楚是什么激怒了虎鲸，让它们一反常态。尽管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学界公论，但有一个观点广受认同，即虎鲸之所以和人类翻脸，是因为疫情。”

秦子皱眉咧嘴道：“疫情？为什么？”

教授说：“在直布罗陀地区，长久以来，人类的船只带去了大量的噪声、垃圾和污染，同时还剥夺了虎鲸巨量的食物，这使得虎鲸长久地生存在不安和食物匮乏之中。直到疫情暴发，人类社会一时间手忙脚乱，疲于应付病毒，出海的船只数量骤减，这给虎鲸带来了难能可贵的清静。”

“那虎鲸攻击人类船只的原因是什么？”

教授摊开双手，说：“后来疫情缓解后，船只重新多了起来，垃圾、噪声和掠夺又回来了。体会过之前的美好清静的虎鲸发现，只要人类消失，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作为一种特别聪明且记性好的动物，虎鲸推理出因果并不难。”

“可是，这和寿命有什么关系呢？”

“很简单，生活中的很多道理和规律，其实恰恰是要通过亲身体验境遇的转变并与记忆做对比才能搞明白的。活得越久，体会过的不同境遇越多，就越有可能在对比中弄清生活的真相，这便是通透。”教授看着秦子，“世界上的很多事就是这样，没经历过就永远不会懂。”

秦子捏着下巴吸了一口气，说：“好像有点儿道理。那老人还有别的价值吗？”

教授说：“太多了。我再说一个，在传统社会中，老人往往肩负着一个重任，那就是指导族群应对危机。一个人能活到老，也就必然是过去危机的幸存者，因此，老人有幸存的经驗。接下来这个例子是关于大象的。”

秦子笑道：“大象也被观察到存在外祖母效应？”

教授点头道：“1993年，坦桑尼亚塔兰吉雷国家公园遭遇旱灾，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个现象：干旱来临之际，一个由年长雌象带领的象群果断地离开了常驻地，向一个丰饶但是遥远的新家园迁徙，而另一个由相对年轻的雌象带领的象群却固执地坚守原地。后来证明留守是错误选择，年轻雌象带领的族群因此付出惨痛代价，不少小象死于干旱。”

秦子问道：“为什么呢？”

教授说：“领袖的年龄起了很大作用。这两个象群的领袖，年长的45岁，年轻的只有33岁，从某种意义来说，正是这12岁的年龄差导致了生死之别。塔兰吉雷国家公园在1958—1961年也发生过类似程度的旱灾，45岁的象群领袖当时是个‘青少年，它跟着族群一起迁徙到了远方的新家园，后来得以顺利长大，因此它清晰地记得当年逃荒时的路线和细节。而33岁的象群领袖当年才1岁，对那次迁徙的全过程记忆模糊。”

秦子想了想，又问：“那对咱们这种有文字的民族来说，老人的记忆还有价值吗？”

“其实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时间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文盲，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成人文盲率还在80%以上。所以，中华文明中有非常多的生存智慧，正是借助见多识广且从危机中幸存的老人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这在灾荒时期很常见。从概率上来说，没有老人就没有今天的我们，就没有人类繁荣的延续。”

秦子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教授说：“在现代社会，我们或许已经不需要从老人那里继承生存智慧，但是，他们毕竟亲身经历过远超年轻人经验范围的社会变迁，就算不涉及生死，也能给生活带来指导。这些在书本里看不到的阅历才是老人留给我们的真正财富。”

秦子抬头看向教授，笑道：“教授，您才30出头，但是有时却喜欢叫我年轻人，您似乎很喜欢用这种老人的口吻说话。”

教授双手扶着桌沿，说：“是的，当我说‘年轻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想表达的并不只是我年龄比你大，还有我经历得比你多。而经历得多有什么好处，往往得等经历得多了以后才能懂，知道了吗，年轻人？”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教授与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