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风筝还能飞翔到哪里(评论)
2024-05-29杨晓澜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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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广奈的小说相遇,是我讨来的缘分。作为文学期刊编辑,个人特别关注青年作家,尤其是还未冒头的文学新人。《天涯》《青年文学》《作品》《西湖》《山花》等重视新人的刊物拿到后时常翻阅,每次从中发现眼前一亮的作者,总找编辑同仁们资源共享,积极推介。《作品》杂志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近年特别引人注视,其一次性推出一位新人新作五六篇,并配发创作谈、印象记、访谈、多篇评论,还通过线上线下进行作品讨论,最大限度推出影响、形成效益。此办刊模式、栏目特点、扶持力度,在全国刊物中无出其右,尤其在新媒体背景后的文学期刊高度内卷境遇下,各刊物纷纷抢夺名家资源、提升一线作家阵容、压缩新人新作版面,而《作品》反其道而行,且越走越远。没有新人的刊物没有未来。三流的编辑不分好歹,二流的编辑只编名家,一流的编辑培养新人。如是,对这份刊物的办刊人王十月、郑小琼等,打心底多了一分敬畏与感佩,在某一天和编辑塞壬聊天时,情不自禁地说“如有可能,能否让我也给你们的新星写篇读后感”。没想到,随口一句,只过了几天,就收到广奈的作品。
《时间的形态》《弹射》《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我们如此热爱飞跃——里奥斯眼中的后瘟疫时代文学》《“石头剪刀布”虚构史》《恐龙拼图》,一共六篇,六种不同的写作方式,六个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题材的选择、文本的探求、结构的装置、小说的趣味、语言的组合、想象的奔跑、思想的自觉、人文的追问等,都以鲜明、细腻、具象、冷静的文字一一呈现,将新锐作家的锐利、勇气、辨识度、爆炸力和冒险精神,明晃晃洒在读者眼前,给当下安于现状、缺乏活力的文学创作大环境带来一股新风、引来一眼回眸,哪怕只是轻悄的一点震荡、微弱的一丝音量,都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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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编辑还是读者角度,题材是否新颖,往往是吸引我去阅读的关键。作为编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阅读大量书稿,各种题材陈旧、叙事老套、同质化严重的小说汗牛充栋,如同流水线批量生产的产品,仅在个人经验、地域、时间、叙事策略上稍有不同,直看得昏昏欲睡、唉声叹气,怀疑做编辑的人生与价值;作为读者,文学早已不是必备的精神食粮,有声音像、影视视频等多媒体多介质载体,远比一篇小说呈现的内容更有冲击力和存在感。信息量如此巨大,生活节奏如此迅速,社会问题如此繁复,一篇小说题材没点新意,小说家未能打开更多的感官体验、探索更多的异质形态,读者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更不用说认真品味。让人兴奋的是,广奈的这组小说在题材与文本的开掘上,有一股深深的吸引力,可一口气读完六篇,也可分篇慢慢读完、细细体味,我甚至迫不及待分享给身边的作家朋友,希望他们分享我得到的“这份缘分”,多来点这类作家作品。
让我们来感受一下广奈的才华和野心。六篇小说,六个不同向度、不同路径的尝试,像六个作家写的六种不同风格的小说,像一条河流六个流向不同河岸的支流。
《时间的形态》写父亲的消失和我的寻觅。父亲自普莱塞河畔突然消失,我用父亲留下的蛛丝马迹、生活故事和“想象·回归论”企图找回父亲、重塑父亲模样。等父亲的日子,用睡觉打发时间,帮街上的老妇人寻找丢失的猫,帮一个女人寻找丢失的心脏和男人的记忆,帮另一个女人寻找死去的男人莱昂纳德;在“身体一天比一天衰老”“等待似乎失去意义”的时刻,领养了一只流浪狗;最后通过系列虚构,父亲与我一同回家了,回到“时间与爱”的主题。小说第一感觉让人联想到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弥漫的气息、味道有相似性,对父亲的感情也是。但与《河的第三条岸》的协调性、完成度相比,作者主观意识更强,典型的“碎片化小说”叙事结构,又让人联想到李浩的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在碎片化之上,倾注更多情感、意识,将一个简单、拼贴的故事,覆盖上更多故事新鲜感、水气弥漫感,可作多层解读。
《弹射》是一篇“函数结构小说”。函数上的一个点S爱上了一条不在同一象限的“莫须有线”,点线、X轴Y轴、函数、象限、重力、正负无穷等,用数学、物理概念,构建了一个坐标系中的爱情故事。真是耳目一新,当文科和理科结合、数学和文学碰撞,会激荡出怎样的火花?一边细读,一边在脑海里画出函数的图像,生怕一不小心就将点线的爱情轨迹看错。将数学思维植入小说也有不少,如麦克尤恩《立体几何》、藿香结小说中的“数学语言、平面几何”思维、颜桥的《超体也想恋爱》等,给人很不一样的阅读冲击力。《弹射》相比这些有阅读难度的小说,却少了几分阅读障碍,并不会因为大量数学专用名词的运用读不进去,即使不懂数学,画不出小说中的函数,也能在似懂非懂、似清晰又模糊、似懵懂又明白的书写中,为洛必达、月如、S、京一这些小伙伴的友情感动,尤其洛必达为了S与莫须有线的一次靠近,不惜牺牲自己。由物及人,由人及物,物人合一,无不感慨。
《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是一本关于书的自传,可谓一篇篇幅较短的传记体小说。小说六个小节,第一小节写迪奥米拉城的一部现存最古老、无法读完也无法分类的小说《爱德克斯家族》;第二小节写布洛艾城里书籍统治人类、掌握人类命运的故事;第三小节写菲朵拉城书和阅读对人的神奇影响,文字可直接改变现实境遇,人的命运和阅读内容一一对应;第四小节写阿纳斯塔西亚城的书不用来读用来听,书的声音决定着人的忧乐;第五小节摩利亚那城的每一本小说,都存在一本相反的小说,选择也是放弃,共鸣也是孤独,喜爱也是伤悲;第六小节写伊莱纳的未来之书,图书已无作者,自我写作、自我演绎、自我改造,打破了一切文学逻辑关系。六个小节可单独独立,又可整体相连,套盒似的,描述的是六座城的六部书,也是一座城的一部书,简单又复杂,荒谬又真实。或许是作者另一篇小说《您说的爱与时间是什么》的姐妹篇。
《我们如此热爱飞跃——里奥斯眼中的后瘟疫时代文学》是一篇课件、论文般的“讲稿体小说”。后瘟疫时代的作家们,不再满足立足他们的时代、表现他们的时代,企图有更多变化和“飞跃”。一代又一代文学人,包括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等,“不受时空限制,不受意义束缚”,前赴后继,热爱着,飞跃着。为更好地劝作家们飞跃,作者虚构小说《秘密》《收集者》《爬树的柯西》《所有人支持所有人》,诗歌《大地之歌》《椰泉》等文本,用一个又一个事例,剖析文学飞跃的价值、创新的价值。自說自圆,自我证明,自得其乐。广奈用他这篇理念先行、不管不顾的小说,折射了青年作家对文学创新的焦虑和担忧。
《“石头剪刀布”虚构史》及《恐龙拼图》属于“游戏小说”,但在写作角度上姿态各异。《“石头剪刀布”虚构史》带着寓言和民间神话小说的味道,虚构了“石头剪刀布”游戏的发明人,描绘欧洲、日本等地对该游戏的迷恋和推广,讲述遵照该游戏规则的复制游戏、变异游戏,在游戏的千变万化之中,最终回归开始,继续守护“石头剪刀布”的初始理念,到达即是出发,不变亦是万变。《恐龙拼图》是面向未来的游戏,“世上任何一块零件、一张微小的碎片都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吻合的另一半”,鹅卵石可以拼成雨伞,水果可以拼出森林,树叶可以拼成手表,不同结构之间的生物,甚至万物,都可重新拼贴成新的物体、新的生命,无论人们怎么怀疑,能如此的天才者一定存在,能如此创作小说的天才也一定存在。
这些作品除题材丰富多样,无疑全方位展现了广奈在文本上的探索精神。面对当前有点令人绝望的小说创作境遇,努力打破既有秩序和固化壁垒,带着一份叛逆之心追问、拆解,摸着石头过河般地提供新介质、组装新文本,即使稚嫩,即使没有超越前人写就的各类异态类型小说,也至少展现一名青年作家思考求变的心态,展现作者激发自身潜能、重建文学生态的气魄,展现作者对新事物新社会具有新的感知力洞察力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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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阅读很重要的功能是娱乐,有趣是评判好小说的一个标尺。作家余华曾说好小说除具有悲悯之心,引人共情,还应有趣、好玩。老实说,中国人较缺乏娱乐精神,中国小说家的大部分小说也较乏味。无趣、枯燥,就少了轻松阅读、欣赏文字的快感。广奈的小说有料有味,一口气读完六篇,浑然不觉疲倦。不过,趣味不是想象,能凭空捏造,全靠作者的日常积累和用心营构。
其一,百科全书式叙述。卡尔维诺说:“现代小说应该像百科辞典,应该是认识的工具,更应该成为客观世界中各种人物、各种事件的关系网。”广奈的小说显然深受卡尔维诺影响,也是企图建立一座博物馆和“诸系统的系统”。驳杂的知识体系、知识图谱,六篇小说中涵盖数学、物理、生物、语言学等各学科,神话、寓言、诗歌、游戏等各类型,信息密集,枝蔓丛生。作者有着包罗万象,不管不顾的劲头,肆意倾洒胸中笔墨,仅《“石头剪刀布”虚构史》《恐龙拼图》就罗列近百个实物名词。思维意识是复杂的、复调的、多声部的,路径有循环叙述、元叙述、碎片化叙述,过去与未来、大地与宇宙、现实与超现实、虚构与非虚构,都被一一打破,一一在自由、多样、杂糅的文体结构里重生。相对单一、乏味的常规小说,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更能吸引注意力,这也是当前非虚构和社科类图书市场越来越好的原因。
其二,故事中套有故事。除提供一种新知识、新体验,好故事是吸引小说阅读的另一关键因素。从目前所见作品,广奈讲的故事并不十分精彩,不少还存在漏洞、存在逻辑问题,但他的故事套盒制作出挑。六篇小说除《弹射》的故事比较简单,其他篇目都是多个故事叠加,大故事中有小故事,一个故事套在另一个故事中,一个故事剥离出多个故事。《时间的形态》主要故事是寻找消失的父亲,主要的人物关系是父子,故事讲到一半时,一个失眠的女人和死去的男人的人生命运加了进来,一条小狗走了进来。《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写了五座城市和书本、阅读的故事,用不同的书和读者的组成关系,展现不同城市的人文价值。《我们如此热爱飞跃——里奥斯眼中的后瘟疫时代文学》记录热爱飞跃的每一代人的足迹,每一代人与世界、社会又发生不同交际,对飞跃的理解不同,开辟飞跃的道路不同。《“石头剪刀布”虚构史》从源流、比赛、复制、变异、回归等方面,不厌其烦地叙说密如繁星的不同版本、不同时期的石头剪刀布游戏故事。《恐龙拼图》倡导与世界的整体联系,山鸟山花吾友于,一草一木总关情。沉浸在这些细小、奇异、绵密、有点千变万化的故事里,很难游离和走神。
其三,想象力丰富奇妙。广奈小说的想象力主要从两个维度延伸。第一个维度的想象力是魔术师般的大胆编造,极力虚构,六篇小说一篇一个花样,一篇一个主题,如同《西游记》《变形记》,天马行空,物换星移。《弹射》是这组小说中最有想象力的,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俗套爱情故事,将其放入点线遥望、函数坍塌的数学图像里,一下多了几分神秘,对话有了张力,情感有了厚度,故事有了层次。《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也视角玄妙,“人类被摆放在书架上”,“有一种书不是用来读,而是用来听”,“每一本小说,都存在一本与它相反的小说”,“一本书由书本自身写成,‘一本书的自传既是书的名字,也是作者的名字”,等等,无不体现作家强大的虚构力和颇具信心的创造力。第二个维度的想象力是来自对语言的把握力和对细节的感受力。再强大的编造能力,如果缺乏精到的语言和细节,会变得生硬、呆板,同样以《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为例,作者讲书籍在温度、光源、时间和空间改变会发生物理变化、化学反应时这样描写:“太阳照耀下,手捧一本故事书,它会变得尤为清凉,像带你进入了一片湖泊,在瀑布下游泳,又像置身于飘着小雨的黄昏,你踩在青苔上不知往何处去。若是夜晚拿起手中的书,它会微微闪烁,如同一颗正在坠落的流星。”这个细节描写一下把书的瞬间变化清晰、唯美的阐释,书上的文字一下跃到湖泊、瀑布,融入细雨、青苔,有了别样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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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题材与文本、想象与趣味的重点解读并不能概括广奈小说的全貌和优点,至少还有一些地方,值得说道几句。比如语言。广奈的小说语言干净、节制、理智,语调较为明快,每篇小说的篇幅不长,且对话非常清楚,句子多为短句。这可能和他的编辑职业有关,编辑最不忍看啰唆、拖沓的语言,追求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都有作用。作为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学生,广奈的文学素养、语言学养功底厚实,对中国传统小说的语言审美有较好继承,从刊发的六篇小说来看,虚置的国外叙事背景和西方小说的文本风格,并没有脱离中国汉字之美,尤其《时间的形态》《弹射》两篇,灵动、跳脱,对画面、情境、心理等的刻画,颇得中国古典小说神韵。比如思考。广奈具有青年作家难得的危机感和自省意识,六篇小说的实验,显示了他对小说走到今天该如何创新、如何获得新的生命力的思考。这种尝试,其实非常挑战青年作家的耐心和决心,因为这类风格的作品不好发表,不讨好业界人士,也不讨好读者,带不来直接利益和功名。在众多大师的经典之下、小说创新的绝对难度之下,广奈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这种勇气难道不值得称赞?即使失败,也败得悲壮、豪迈。广奈对自身、社会、生活、历史等都充满犹疑,有着敏锐的洞察和清醒的判断,他没有沉重的历史包袱,自如地表达个体的生活景观、感知体验,向内进一步挖掘人的灵魂和精神世界,向外进一步介入生存空间,发出自己的观点和声音。
当然,细读广奈的小说,也可窥见当下青年作家的一些创作通病:受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影响巨大,过于炫技,过于信任自己的知识结构、阅读经验,和中国小说叙事传统断裂,没有在自己的小说结构中将现代性经验本土化;沉迷个人叙事,与优秀作家关注的社会、生活、历史、民族、科技等问题越来越远,虽有一些内心的自觉反思,但总体缺乏足够的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有为写作而写作的不良风向,写小说的冲动不再是“发乎情”,与读者有情感的交流沟通,而是硬写、被约稿的编辑逼着写,不用说感动读者,其实连写作者自我内心都毫无波澜,人生际遇、灵魂深处与精神渊薮谈不上任何的同频共振。作为创意写作专业培养的专业作家和出版社的编辑,广奈不是不够专业,而是太专业,少了生活的粗粝、情感的奔放,少了摇曳多姿的色彩、横斜逸出的生气。“复杂性”“多元化”“高级感”等,是目前青年作家常谈的话题,他们常常讨论如何抵达,却忘记了最初的文学常识、最初的小说写作要点,忘记了一名小说家应该潜心修炼哪些素养才有可能整装待发。上接天线,下接地气,一篇好小说,就好比放风筝,有奔向天空的灵动、飘逸、自由,但线永远紧系在大地上,衔接在生活里。
闲话至此,再看一遍广奈的六篇小说,《我们如此热爱飞跃——里奥斯眼中的后瘟疫时代文学》中的“飞跃”一词留下的印象最深。好的小说家是多么热爱飞跃、渴望飞跃,作为编辑、读者,我们又是多么渴望看到“小说写作的飞翔”,不仅飞跃,还要飞翔、翱翔,朝不同的方向飞,有不同的风筝在飞。
诗言“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趁着春光明媚,小说顽童广奈已经放出一只斑斓的风筝,并在天空飞出了一行漂亮的轨迹。只是轨迹后面留有一串问号:未来的蓝天将有多少独特的风箏在飞?这些小说的风筝由什么材质做成?是什么形状?能飞多高?又将飞翔到哪里?还能飞翔到哪里?让我们思考,也亟待我们努力。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