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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化的奔流意象及其创新美学精神*

2024-05-29

江海学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江中华文明长江

祁 林

长江从唐古拉山脉一路向东,跨越中华大地三大阶梯地形,丰富的水量和曲折的航道使其在上游、中游和下游形成了不同的“大江奔流”的壮丽景观,给予人们强烈的情感震撼和丰富的审美联想。诗人、画家等审美主体以各种艺术形式创作的“大江奔流”审美意象,更在社会和文化系统中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千百年来,“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及其背后的文化意义代代传承,积淀在中华文明的历史血脉乃至文化基因中,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集体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及其文化内涵

文化赋予自然景观以审美意义——这是文明的产物。文化类型不同,景观意义建构的路径也不一样。正如法国著名汉学家朱利安注意到的,中西文化观看自然风景的目的和意义各有差异。在西方文化体系中,人们把风景看成是“一块地域”(pays)——目力所及的地方就是这块地域的边界。所以,“风景”是人用主观意识从大自然中切割出来的一部分。换言之,观看风景或创作景观文本的人(画家、诗人)是主体,而自然风景则是客体。后者是前者目光捕捉的对象。(1)[法]朱利安:《大象无形:或论绘画之非客体》,张颖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6—259页。但中华美学精神则完全不同——中国古典画家和诗人从不会将风景仅仅看成“身外之物”的客体,而是利用审美感兴将自己“沉浸”到目力所及的风景世界里,进而将这一世界“化”到自己的内心,形成所谓艺术“心印”。(2)参见[美]方闻:《心印: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李维琨译,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版,第30页。于是,自然一旦值得“观看”且“被观看”之后,它就不再是客观存在的物理世界,而是被“观看它的人”以及“对其进行艺术加工的人”运用自身的主观想象和思考重新建构起来的具有人性乃至神性的世界。的确,中国古典艺术无论诗、画、散文、音乐等,其追求的最高境界都离不开所谓“情在景中,景在情中”的情感结构。长江正是按照这样的审美建构路径,被艺术家们赋予了丰厚的文化意蕴。长江“奔流之美”的意义就此被形塑,其中包含着中国人独特的时空体验、历史感和宇宙观。

首先,从时空维度来看,“大江奔流”的自然景观象征着空间转换和时间的流逝。特别是在长江上游(比如三峡地区),江流急速奔涌,两岸峭壁夹江。高速奔流的江水、怪石嶙峋的江岸给人以尖锐而猛烈的视觉刺激。激烈奔涌的江水,穿梭在江流中急速航行的船只等移动景观将人们的视线迅速拉向远方。于是,站在江岸边,人们很容易产生“身在此处而遥想他处”“心在此刻而神追过去、未来”的激烈情感。这样的情感能给人以巨大的精神震撼,进而赋予人们生机勃勃的主体能动性。由此,通过奔流之美,人们获得时空拓展的精神滋养。换言之,“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首先建构的是一种充满能动性的生命意识——个体生命在时间中流动,在空间中位移。

比如,在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一诗中,我们就能鲜明地感受到一个具有蓬勃生命力的主体穿梭在白帝城、江陵、江水、江岸以及声声猿鸣之中,长江作为一种审美媒介把个人与快速流转的空间、时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进而表达出一种蓬勃的生命能量。在杜甫的《秋兴八首》中,“大江奔流”审美意象的时空意蕴拓展和情感延伸的意义则更为突出——激烈的水流、高耸的峭壁、排山倒海一般的江浪等意味着一种紧张激烈乃至顿挫沉郁的情感指向。于是,萧森的巫山巫峡,在杜甫眼里,就是其思念家乡的情绪呈现——“孤舟一系故园心”;而一路奔流到远方的长江,在杜甫眼中却是“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对应主体自身的,则是一种生命意义的感慨——“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在这些诗句中,长江审美呈现出中国传统美学“情本体”(3)参见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1页。的巨大魅力:艺术家将自己的情感“沉浸”到壮美的江景中。同时,这样的江景也化为文化意象浸润到艺术家自己的情感世界中,“情”与“景”融为一体,“情”与“景”中间的“人”的生命力则被生机勃勃地建构起来。于是,长江不再是“自然长江”,而是同生命息息相关的“有情长江”。从这个意义上说,“奔流之美”建构了华夏文明强健的生命观。

其次,从历史维度来看,长江流域不仅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更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奔流的江水见证了中华历史的风云变幻——“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与“历史变迁”的文化意义结合起来。进而,人们对江流的审美感兴与对历史的感怀结合在一起,积淀出中华文明深沉的历史感。比如,长江流经巴蜀大地、荆楚大地,再至江南水乡,这些地区要么是中华文明南北文化交汇的要冲,要么是历史底蕴丰厚的文化渊薮,千百年来的王朝更替、战争风云乃至英雄人物的悲欢离合都在这些地区不断上演。于是,各种精彩的“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与风云变幻的历史图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江就此被赋予深沉的历史感。

一方面,“大江奔流”的审美表征从“时间流逝”进一步发展为“历史演化”或“时代进步”,诸如“逝者如斯夫”“不尽长江滚滚来”“滚滚长江东逝水”“大江东去,浪淘尽”等的审美意象在“江流”与“时间”之间建构了一种审美关联——江水奔流和时间流逝一样,不管人世间如何变幻,历史、社会、文化等如何发展,它们都以自己特定的速度、方向和节奏滚滚向前。另一方面,长江文化又深度参与中华文明的历史演化。这就是,长江的存在不仅是自然意义上的,更是人文意义上的。比如,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长江作为天堑经常成为南北政权的分界线,“划江而治”在中国历史上时有出现。这使得在长江两岸历来就是孕育中华英雄人物的沃土,他们打造了无数壮怀激烈的历史场景。江水不仅仅意味着光阴的一去不复返,更是承载着沉甸甸的历史功业和时代的风云变幻。或者说,长江变成了一种历史的象征甚至图腾。所以,紧跟着“大江东去,浪淘尽”之后,诗人一定会想起“千古风流人物”;“滚滚长江东逝水”之后果则是“浪花淘尽英雄”。甚至,长江就是专门的怀古之地。比如杜牧,当他走到长江边上,想起的全部都是历史——“东风不与周郎便”的三国,“商女不知亡国恨”的陈后主,“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南朝等。也就是说,在江水奔流、时间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大势中,在长江不变的物理空间中,人们将自己短暂的生命和历史大势结合起来。或者说,领略“奔流之美”的审美主体就能将自己嵌入中华文明的历史潮流中,将作为个体生命的“小我”与推动历史进步的“大我”联系起来。

再次,“奔流之美”架构了华夏文明辽阔的宇宙观。长江不仅仅是一条江,还包括49条流域面积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支流,以及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巢湖在内的众多湖泊,干流、支流、湖泊等共同构成了长江水系。最后,万里长江汇入东海——长江水系与大海又连接在一起。正是因为长江流域的诸多水系是一个整体,中华民族才有了如此辽阔且恢宏的“通江达海”的地利之便。无论是干流、支流,还是湖泊、大海,一个人只要到达长江水系的任何地点的岸边,他所能触达的就是辽阔的长江流域,乃至出海走向世界。于是,“通江达海”就不仅仅停留在地理意义上,更是具有了相应的文化意义——长江美学就此指向一种从有限走向无限的哲学省思。

比如,张若虚就将“江水奔流”与“大海潮涌”有机联系在一起,将长江的审美意象向宇宙无限境界进行拓展。于是,长江从上游的“激流”、中游的“奔流”变成了下游的“瀚漫之流”——滟滟随波千万里。而大海浩瀚无垠,其审美意象与宇宙相通。就此,“奔流之美”强化了自身“走向无限”的哲学意蕴。跟随《春江花月夜》,我们可以化身为一位颇具“逍遥游”气质的主体,在世界、历史和宇宙的时空中穿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流浩瀚,与“天”“月亮”这样的宇宙景观紧密联系在一起。主体借瀚漫的“江流意象”进入相应的时空格局,这使得他已然超越了具体的历史、社群身份的限制,成为宇宙洪荒中的生机勃勃的一份子——长江审美主体在这里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如果说,人们在长江上游、中游的情感抒发往往指向具体的人物、事件、历史等,那么在长江“通江达海”之处,江、海、天三位一体的审美意象导致人们可以进入一个纯然想象的精神世界,进而获得一种纯粹理念的表达。比如,在《春江花月夜》中,诗人也会描写思念,但不是思念一个具体的人,而是表达对所有“思妇”的共情;他会感慨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浩荡,但没有具体的人物和历史事件所指,而是慨叹生命绵延和江水流转之间的精神相通。换言之,与个人有限生命对应的,不再是江山形胜的地理永恒,也不是风云变幻的历史永恒,而是“江月年年只相似”的宇宙永恒。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长江上游的激烈奔涌给主体塑造的是一双“生命之眼”——各种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情感借江水激流的审美意象被熔铸和表达;长江中游的奔流之美则是塑造了华夏文明充满审美意蕴的“历史之眼”——以“大江奔流”为媒,“江流浩瀚”不仅与历史变迁之间被建构了一种互文性的审美关系,更是架构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深沉的历史感;而在长江下游,瀚漫长江则造就了华夏文明的一双“宇宙之眼”,有了这双宇宙之眼,人们就可以观天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4)杨天才译:《周易》,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80页。进而获得智慧。这样的人就具备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高等级的审美人格——圣人。因为,唯有圣人才“有以见天下之赜”。(5)杨天才译:《周易》,第276页。

“大江奔流”的美学精神:孕育与创新

“河流既反映历史,也有助于创造历史”。(6)[英]英尼克·米德尔顿:《河流》,朱庆云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54页。事实上,用“创新”来引领时代风尚进而创造历史,这是世界上所有河流文明共同拥有的文化功能。因为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生活在河流两岸的人们因交通便利往往最能感受到时代变迁的脉动,因资源丰富而最早被赋予变革的使命。于是,面对时代的挑战,河流文化在整个文化生态系统中往往率先开始应对和破局。进而,河流文化的创新之旅通常也就最能够助力一个民族熔铸新观念、找到新方法,在新的时期实现一个民族自身内心最为珍视的价值观。换言之,河流文化通过自身的革新可以帮助一个民族强化自身最核心的文化特质。比如,塞纳河在很大程度上引领了巴黎的现代文化风尚,甚至塑造了现代法国精神。而密西西比河则塑造了美国的西进精神。(7)Tricia Cusack, Riverscapes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010, pp.86-96.长江文化也是如此。

在中华文化传统中,水是世界本体,也是万物起源的象征。《管子》曾有言:“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8)李山、轩新丽译注:《管子》,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63页道家对“水德”的判断,一是“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9)老子:《道德经》,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页。二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10)老子:《道德经》,第147页。就前者来说,它对应的是《周易》坤卦中“地之德”——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而后者,则正是乾卦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典型体现。同样,“大江奔流”也具备这样的“水德”,这就是其“孕育”和“创新”的美学精神。

首先,我们来看“大江奔流”的孕育之德。所谓“孕育”,是指一个充满生命能量的母体,从中可以不断产生新的生命、事物乃至文化的力量。母体就是老子所谓的“谷神”和“玄牝”,是“天地之根”,“用之不堇”。(11)老子:《道德经》,第12页。而“大江奔流”的美学精神则将长江作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的这种孕育力量充分表达出来。因为,“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背后,往往意味着优越的生存环境和发展空间。比如,“大江”能够“奔流”意味着气候温暖(江面没有封冻),这适合于动植物的生存。大江奔流,还意味着资源丰富——有水可以灌溉,滋养万物;有航道可以运输,通江达海。总之,“大江奔流”是一种有效资源的呈现。这种资源可以哺育生命、孕育社会和发展文化。

在长江流域,有一个颇能体现长江“孕育之美”的小城市——阆中。阆中位于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嘉陵江沿岸。江水流经此地时,奔流之势减缓,水流更多地呈现出自在潇洒、悠游的气质。因为江水的滋养,这里很早就成为农耕文明的发达之地,周朝时期人们就在此建国——巴子国,战国时期是巴国国都。基于农耕文明的繁盛,这里很早又孕育出繁荣的商业文明和工商文化。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水陆交通之便,浙江、江西、陕西、广东、两湖的人们仗舟楫车马之利,与阆中开展了密切且发达的商贸活动。今天,我们在阆中随处可见的中国各地的会馆、古码头、驿站遗址等,充溢着浓郁的商业气息。发达的经济环境又催生了当地浓厚的崇文重教的文化氛围。从隋唐开科取士到清末废除科举的1300多年间,四川共出过19个状元,阆中就占了4个。而从阆中走出的文武进士有94个,举人数百位。苏东坡就此感慨“阆苑千葩映玉宸”。后来,阆中还走出9位红军将军、书画家赵蕴玉、数学家张鼎铭以及皮影大师王文坤等名人,更是人们时时传颂的佳话。(12)徐刚:《长江传》,岳麓书社2023年版,第50—53页。如果说阆中是长江上游的一颗明珠,那么在长江下游与之呼应的可能就是江苏常熟。或者说,常熟是阆中所蕴含的长江之“孕育”美学精神的升级版和现代版。常熟的农耕文明之繁盛、文教传统之深远、工商文明之发达,完美诠释了长江“孕育”美学精神的力量与风范。常熟不仅在农业、渔业、桑蚕养殖、纺织等产业方面自古就是华夏文明的翘楚,更是以8位状元、600多位秀才举人以及25位院士彰显了自身丰厚的文化底蕴。可以说,从滋养民生到孕育文化,这是长江文化“孕育之德”的本质呈现。具体说来就是——长江丰饶的资源不仅哺育和滋养了两岸人民,更在此基础上形塑了相应的文化结构乃至文明生态。

长江在阆中所呈现出来的“孕育”审美特质是贯穿整个长江流域的。比如,从魏晋时期开始,长江两岸就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滋养孕育了无数的鱼米之乡,从而造就了“苏湖熟,天下足”“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的千古佳话。而所有的鱼米之乡在自身经济和民生发展起来之后,无不勠力发展自身的文化教育事业,最终造就了长江流域丰富多彩的区域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江南文化等。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一方人建构一方文化。特别是到了近现代,长江的“孕育”力量被现代文明提档升级。这体现在——长江优质的航运条件,丰富的水产资源以及丰沛的水力资源使得长江流域发展出航运、渔业和能源电力乃至各种类型的工业体系,这使得长江流域成为中国工业文明和现代经济发展的典范地区。

“大江奔流”的美学精神的另一个侧面则是“创新”。这种创新首先体现在经济层面。由于自然环境优渥,一直以来,长江流域特别是长江中下游地区一直将发展经济作为自己最核心的任务。历史地看,一旦中国经济遭受挑战,长江流域总是被最先寄予希望的地区。这就是为什么基于经济发展的创新在长江流域层出不穷,进而成为长江文化的重要特质。于是我们看到,从农耕时代开始,长江流域兴修水利、改良作物技术、发展养殖业、种桑养蚕发展丝绸业、开矿烧窑发展陶瓷业等。进入近代以来,长江流域更是率先开始中国现代工业体系建设的探索,进而被打造成现代工业发展的中心。从上游重庆、中游宜昌到下游南京、上海,整个长江流域密布工业重镇。改革开放初期,同样是为了发展经济民生,还是长江流域率先开始制度创新的探索——从安徽小岗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破局,到以“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为机制的苏南乡镇企业的崛起,再到浦东新区的设立,以及“长江经济带”的布局等,都是长江文化围绕经济发展锐意创新的结果。而这一切之所以都在长江流域率先发生,然后才作为一种典范普及全国(典型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被作为国策在全国农村普及),其根源在于自古以来长江文明在整个中华文明体系中的文化分工。(13)中华文明具有中原、西域、草原、海洋等不同地域的文化子系统。各子系统之间的分工不同:中原文化主导文化道统建构和财政秩序,游牧世界的草原骑兵主导军事秩序,雪域高原的藏传佛教承担着整合北方民族的精神秩序的责任,西域则作为中华文明核心的战略缓冲区,而东南方的沿海地区则是担负着对外贸易以及与海外文化交流的责任。以上区域文化各司其职,形成了中华文明对内强大的文化整合力和帝国的管理控制能力。参见施展:《枢纽:3000年的中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5—114页。可以说,作为文化功能定位的“天下粮仓”既是长江流域在中华文明中的定位,同样也是其自身创新发展的动力。长江文化正是在整个中华文明系统中发挥了自己独特的文化身份和定位力量,才让每一次创新都达到了最大效果和最优效应。英国科学家马特·里德利从人类文明的科技创新的维度把这个道理说得更明白,他认为,衡量一个创新的价值,技术水平的维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维度是要将创新嵌入它所在的协作网络中,看看它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14)[英]马特·里德利:《创新的起源》,王大鹏、张智慧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1年版,第228—240页。可以说,长江流域的每一次创新都将自身牢牢地嵌入中华文明的总体发展中。这才使得其每一次创新都有价值,甚至在文明发展史上都有不可忽略的意义。

经济发达和民生富足也是长江流域崇文重教、文化繁荣的基础,这造就长江流域强悍的文化创新能力。“仓廪实而知礼节”,发达的经济背景和富足的生产生活条件,使得长江流域的人们更愿意通过学而优则仕、建设生产、外出营商等方式实现自身价值,也更愿意通过谈判、协商而非武力的方式解决矛盾。所有这一切的追求都为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社会共识。沐浴长江文化的人们更能充分意识到:无论是技术创新、兴办产业,抑或是交流经商,更不要说入朝从政,这些都需要较高的知识水平和文化素养。这进一步激励了长江流域的诸多地区会以更大的热情、投入更多的资源发展文教事业,而长江文化这方面的创新和引领效应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

经济发展、崇文重教的一个附加效应就是,在中国历史上长江文化经常成为高雅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引领者,特别是对上流社会文化的引领作用非常明显。东晋时期,王羲之正是到了南方以后才将“曲水流觞”这样一种文人雅集的形式发扬光大。而晚明在生活美学方面引领全国更是一个经典的例子。晚明的时尚之都苏州,可以说是彼时长江沿岸乃至全国最富裕的城市。在苏州,经济基础与文化建设双优的条件让中国文化中最精致、繁复、奢侈乃至意义表征最复杂的生活方式得以实现——游山玩水、寻花品泉、采石试茗、焚香对月、洗砚弄墨、鼓琴蓄鹤、摩挲古玩、摆设书斋、布置园林,等等,所有的这些生活方式都既需要物质财富的积累,更需要文化知识的底蕴。(15)参见赵强:《“物”的崛起:前现代晚期中国审美风尚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而到了现代,位于长江入海口的上海不仅熔铸了雄极一时的海派文化,更是成为全国新的时尚之都,引领着全国乃至整个华语世界的文化和时尚浪潮。(16)参见杨东平:《城市季风: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83—94页。

“大江奔流”的浪漫地理学:文明赓续的辩证动力

“孕育”和“创新”的美学精神使得长江文化成为中华文明系统中一种独特的先进文化。进而,这种“先进性”背后呈现出推动文化演化乃至文明进步的力量。这源于人们对“大江奔流”审美意象的领悟,孕育、成长于人们内心面对“奔流之美”时建立起来的情感结构。而这种情感结构的核心,则在于一种辩证思考模式在长江审美过程中的建构。

“大江奔流”的审美意象始终包含着一种主体理解“变”与“不变”的辩证思考模式:江水是流动的,江岸则是稳定的;历史不断演化,而地理空间则是相对恒定的;生命是短暂的,王朝兴衰是有更替的,但沉淀下来的观念、道德、文化则代代相传,是一直存续下去的。关于这一点,杨慎的《临江仙》表达得尤为透彻。在这首词中,杨慎用“滚滚长江东逝水”展示了“大江奔流”的历史演化的维度。然后,他又用“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建构了永恒不变的自然空间维度,进而再用“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渔樵”这一智者形象建构了人文维度。于是,这首词以“大江奔流”为线索架构了古典中国浩瀚而深邃的审美时空观:在历史长河中,不变的是自然万物——“青山”“夕阳”,这是中国哲学所谓“天地”的空间架构,是“阴阳”的规律流转,是亘古不变的宇宙洪荒的呈现。而在这样的时空架构中,唯有“白发渔樵”这样的智者才活得最有价值,他们在时间长河中“惯看秋月春风”——在有限的个人生命中体验宇宙时间的无垠,这是独属华夏文明的情感结构。这种情感结构在中华文明历史进程中不断回响,正如苏轼同时面对“江流”(流动的时间意象)和“月亮”(恒定的空间意象)的时候做出时空哲学意蕴的精妙总结,他在《前赤壁赋》中这样表达:“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背后,无尽沧桑的历史感奔涌而出。

在“变”与“不变”的两极架构中探索人生、社会、文化乃至宇宙的终极价值,这正是“大江奔流”的美学意涵所架构的哲学意义,更是中华文明在轴心时代就建立起来的辩证思维传统,在文化地理学意义上的理念创新。我们很早就用一种辩证眼光观看长江,这种观看甚至形塑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时空观和宇宙观,并贯穿在整个长江的文化演化进程之中。具体到我们对“大江奔流”地理空间的领悟,这一空间同时蕴含着“变”与“不变”的两种价值取向。对于主体来说,正是因为其具备了这种辩证眼光,就会在充分领略“大江奔流”这种流动的、变易的视觉意象,以及这一意象背后表征的时间流逝、历史变迁、时代进步等理念的内涵同时,还能够清晰地辨析出这种流动背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稳定感和永恒性。

自古以来,“大江东去”就是时间绵延乃至历史演化的象征,是宇宙万物始终处于一种“变易”状态的艺术表征。孔子所谓“逝者如斯夫”正是对这一表征意蕴的充分表达。而在中国历史上,无数文人墨客一旦从哲学高度观看长江,“逝者如斯夫”的审美意象就会不断被更新。、张若虚用“滟滟随波千万里”、杜甫用“不尽长江滚滚来”、苏轼用“大江东去,浪淘尽”、杨慎用“滚滚长江东逝水”等不同诗句,表达同一种时间观念——时间、历史、时代是向前发展的,不可阻遏。进而,历史有“大势”,这种“大势”是不断奔流向前的。相对于古希腊文明是哲学为本、古罗马文明以法律为本、古伊斯兰文明以宗教为本,华夏文明自春秋以来,就用“大江奔流”的意象奠定了自己“以历史为本”(慎终追远)的底色。与此同时,大江奔流又有自己“永恒”不变的一面。如果说,在中华文明的系统中,历史如江水奔流一般滚滚向前不可阻遏,其规律不可违背;那么,在这样的历史大潮中不变的就是主体要努力理解和顺应历史变迁背后的天地之“道”,以及在理解顺应过程中主体因个人修为而达成的君子之道和智慧境界。人们追求这种“不变”与“永恒”,正是文明赓续的持久动力。

从美学的角度思考长江,这意味着,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自然长江”已然衍生出“情感长江”“符号长江”“文化长江”乃至“哲学长江”等多种文化形态,深刻地融入了中华民族的情感结构之中。而理解“变”与“不变”的辩证思考过程,则是从“美学长江”到“哲学长江”得以建构的关键。换一个角度,从西方文化的视角反观长江美学精神的这种辩证特质,或能对我们理解长江文化的价值建构有别样维度的启发。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在人文地理学的视野下,有一种“浪漫空间”的存在,这种空间能激发出人们内心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感体验,段义孚称之为“浪漫地理学”:

浪漫的地理学……关注那些极端的两极化价值,以及那些富有挑战性的环境。这么做的好处在于,两极化价值观能够揭示出人类真实的恐惧与欲望,这是那些中庸的价值观或是和谐的小环境无法做到的。(17)[美]段义孚:《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陆小璇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114页。

比如,海洋就是浪漫的:海洋神秘且无垠,意味着危险与失控,意味着人力对其不可把握。但人只要在轮船上,那就是安全的。只不过,海洋的危险和文明世界的慰藉之间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船体,于是,人们就会体验到——从危险到安全、从混乱到秩序可以多么简单和迅速,好像它们之间只有薄薄的隔层。“我们不禁要问:在今天的世界,去哪里寻找那最纤薄的分隔,那呈现着秩序与混乱、文明与原始两个极端间最强烈对比的地方?”(18)[美]段义孚:《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第43页。

按照段义孚的理路思索长江,或能给我们带来一种文明互鉴意义上的启发:“大江奔流”的“孕育”与“创新”两个维度,让长江成为中华文明系统中一条浪漫的河流。“孕育”意味着稳定、安宁,乃至归属、温暖;而“创新”则意味着精进、突破,乃至破局。这两种价值观建构了总体性的“大江奔流”的美学体系,成为长江美学一个重要子系统,进而作为中华文明的一股新锐力量在中华民族精神演化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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