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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山左底层文人的日常书写与晚年心态解析
——以王克笃的散曲集《适暮稿》为考察对象

2024-05-28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底层文人心态

刘 英 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14)

在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每个时段的心态都会有所不同。除了年龄的变化之外,每个时段的生活环境、自身处境与个体性情都是影响其心态变化的重要因素。对于文人而言,不同时段的心态变化会影响其文学创作的对象选取与情感表达,反之,通过对其文学作品的解析也可从中体悟到他们当时的心态。张廷银曾指出:“底层文人的文学写作不仅是他们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对于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也有不可忽视的辅助作用。但遗憾的是,以往我们研究古代文学史,对底层文人的文学活动基本上处于盲视阶段。这无法全面、立体地探究、还原古代文学的整体生态系统,也限制了我们对精英及其作品的理解。”[1]80出于对其观点的认可,基于明代山东底层文人王克笃以书写日常生活为主的创作事实,以及目前学界对该问题关注较少的客观实际,本文试从日常书写与心态关系的角度对王克笃及其《适暮稿》做初步的梳理、研究,以帮助大家对于明代中后期山东底层落魄文人的生存方式、生命形态与精神风貌多一层了解与同情。

王克笃是生活于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山东安丘的一位底层落魄文人。他才情藻丽,工于词曲,却孤介自守,不轻接富人,过着闲居乡里、以诗酒自乐、超然于尘俗之外的生活,有散曲集《适暮稿》传世。王克笃家境贫苦、终老乡里的境况没影响他吟诗作曲的雅兴,散曲创作成了其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据《适暮稿小引》云:“今老会至矣!百念灰冷。日惟潦倒一壶,醉即信口狂歌……叹老嗟卑,流连光景,姑少借是以陶写老阨云尔”,“吾惟自适其适而已,即工拙何暇计哉。”[2]2958可知王克笃创作散曲的时间已至暮年,其宗旨惟在“自适”,故集录为《适暮稿》。《适暮稿》中现存的135首小令与8套套曲均是书写其晚年生活的篇章,他借助书写日常生活的方式,彰显不同于他人的一种存在,在换取相对自适的同时流露出复杂的心态。

1 安于现状的自足、自适与清高

“一个人的文学历程……都不外是自我个体生命的外化。年龄,是构成生命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某一个体在某一年龄阶段的生命特性,也就必然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着不可低估的潜在影响。”[3]事实的确如此,王克笃晚年创作的散曲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观点。其散曲中对安闲、饮酒、自述等方面的大量书写,可清晰地睹见其自足、自适且略带清高的衰暮心态。如【北双调·折桂令】《自述》其一:

老先生不爱繁华。淡淡生涯,小小人家。有的是万轴牙签,一轩风月,数亩烟霞。甚的是轻裘肥马,甚的是大纛高衙。名也休夸,利也休夸。富也从他,贵也从他。[2]2920

这首曲作语言通俗易懂、表意明晰,像是一篇王克笃生活态度的宣言书。在此,他申明自己不爱繁华,只爱“淡淡生涯,小小人家”“一轩风月,数亩烟霞”的隐闲生活,同时又表明自己不羡慕富阔、显赫的生活态度,以及蔑视名利、清高鄙俗、自足安闲的情怀。又如【南仙吕·傍妆台】四首其一:

人境结茅庐,懒闻世事往来疏。门前槐柳荫,墙外燕莺呼。新诗数联闲攻课,荒圃三畦自看锄。沽村酿,摘野蔬。逍遥身世胜赢余。[2]2935

这里,王克笃化用陶渊明《饮酒》中的诗句,书写自己懒闻世事的安闲心绪,以及甘愿过吟诗、耕种、饮酒、逍遥自适的生活态度。再如,小令《表兄凤岗元夜招饮》中的“景也逍遥,人也清高”[2]2921;《孤斟》中的“懒向侯门弹冯铗,好来陋巷乐颜贫”[2]2932等,均是在不同内容的书写中不断彰显自己安然自足、清高超俗的心态,以此宣扬一种脱俗的存在。

至于王克笃存有这种心态的原因,大致可从以下三个层面予以理解:①如上文所述,王克笃创作这些作品时已至暮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质也不断衰退,使王克笃的内心缺少了年轻人对人生炽热、激进的追求,而渐趋平淡、保守。而到了这个时段,人生阅历已比较丰富,在不断追忆与反思人生经历的过程中,使他产生了一种看透人生、世态之后的淡漠感与宿命观,从而表现出超越名利、富贵之后的释然与超脱。②据有关文献记载,王克笃孤介自守、隐居雹泉、不喜结纳,这一鲜明的个性底色也有助理解他清高的内在原因。③他长期“以邑中名宿,潦倒诸生间”[2]2949的生活境况,以及“卒无子”[4]的实情,在助长王克笃产生自卑心理的同时,反而会进一步激发其耿介、清高性情的外现,文学作品中较为张扬的书写仅是其选取的一种外现形式。由此看来,王克笃曲作中自足安闲、清高不俗的心态流露与知足安闲思想的表达,与他借此补偿仕途失败、经济贫苦、老而无子等精神需求有关,是“儒家的中庸处世、了身达命的社会态度和道家崇尚自然、守静抱一的人生哲学”[5]交融的结果,在传统社会底层文人身上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不过,结合下文劝慰、感喟所彰显出的淑世思想及感叹穷愁的情状,可见王克笃自足、自适、清高的心态是有限的,他并没有做到真正的自足与自适,该表现具有自我陶醉式的自恋特点,是多重因素制约下无奈、被动选择后的一种生命形态的呈现。

2 体认、反思后的自遣、劝慰与感喟

“高龄可以带来危机感,也带来丰富的内心生活。把握新的外部世界的能力衰退了,但內视、回忆、咀嚼自己曾有过的生命,把生命的历程重新在内心里经历一遍,用智慧和爱的光辉照亮那些焕发过生命意义的东西,却是老人所特有的能力。”[6]王克笃作品中“内视”性的反思与对世情百态的劝诫、感叹可以证明这一观点。

1) 反思之后自遣情怀的书写,如【北正宫·塞鸿秋】《闲劝》二首其一:

脚跟浅上不去金銮殿,骨胎凡赴不得蟠桃宴,伎俩小做不得河阳县,根基穷闯不出悲田院。休合你命争,莫把别人怨。劝你支着锅休等南来雁。[2]2933-2934

又如【南仙吕入双调·玉抱肚】《安分》二首其一:

不须苦挣,且随缘过活一生。天自有加减乘除,赌不的人胜人能。命里一斗莫嫌穷,走遍天下只十升。[2]2937

这里的闲劝、安分是王克笃对生命历程反思之后所选择的一种处世态度。曲中,用“脚跟浅”“骨胎凡”“伎俩小”“根基穷”等语词表达他内心的悲愤与忧怨,可他面对现实只能用“休合你命争”“天自有加减乘除”“命里一斗莫嫌穷,走遍天下只十升”来安慰自己及那些同病相怜的人。事实上,这种安分、消极的思想与他寻求自适、安闲的思想是具有一致性的,也就是说,时至暮年的王克笃只有以不争、安分的姿态存在,才可能保持自适、安闲的心态,如果他不能认清现实,去“苦挣”,去与“命争”,那结局必然是不能安闲、自适,甚至会产生一种悲摧的结果,所以他的这种选择应是符合实情的明智之举。当然,人们也从中体悟到了他内心的不满、不甘与无奈。

2) 基于对农村生活的长期体认与感悟,王克笃在寻求自遣的同时,出于劝化他人的目的,曾写有一些劝慰他人改戒不良习惯的作品,如套曲《嘲赌》。赌博历来是社会上的一大弊病,为之倾家荡产者有之,为之杀人越货者有之,而且这一陋习在当时的农村普遍存在。明人许敦俅曾指出:“赌博之事,当初止有市中丛人之处,间有不良落此陷中,今乡村旷野,无处无之。”[7]面对当时乡里不良的赌博习气,王克笃在《嘲赌》[2]2957-2958中记写他们“三一攒,二一簇”“营生不甚高。废寝忘餐,本虚利耗”的活动特点,描绘当事人“面垢头挠屈脊虾腰,拿班做势却是蹊跷”“你称兄,我称号,貌礼相交。输了的减口吞声,赢了的鼓掌欢笑”的表现与形象,并用比喻的手法警告他们参与这类活动就像“沙中淘井”“火上燎冰”,到头来将是一无所获,进而提出“速止了下坡车”“急挽住东流罩”善意的劝告。正是因为“近墨者多黑皂”,所以劝他们赶快“把狐朋一旦扫”。这里,王克笃把穷而在下亦当表率乡闾、化导风俗的思想情怀借此予以践行,在彰显良苦用心的同时,表明身居底层的他仍抱有一种教化民众的淑世情怀。

3) 出于难以泯灭的济世情怀,王克笃不仅主动劝慰民众的不良习尚,还写了不少感喟历史、感叹世态的曲作。如[北双调·拨不断]《读史有感》四首[2]2941,用简短的篇幅分别述及叱咤风云的项羽自刎乌江,摇唇鼓舌的说客郦食其难逃被烹杀的结局,夸豪阔富的石崇因财富而被借故残杀,地位显赫的权门贵族许伯、史高、金日磾、张安世早已是堂前燕雀飞、陌上狐狸睡等,均已成为历史、化作尘土。对此,作者给出的态度是“不如沉醉”;又如,[北双调·清江引]《饮酒》中提到北邙山埋葬的王侯名人与嗜酒不羁的刘伶,表达“劳碌了成何用”“身外别无物”[2]2946的消极思想;[北正宫·叨叨令]《闲叹》中“眼见的崇楼峻阁千秋观,都做了荒陂野草三家店”[2]2932-2933的历史感叹等。王克笃这类心态的呈现显然是受虚无、宿命思想影响的结果,有其消极之处。但他感叹的背后蕴有对历史史实、人生意义的追寻、叩问与无奈,也含有一时找到自己所能接受的答案之后的相对超脱而又不能完全放下的矛盾。

4) 感喟世态人情的曲作。如[北正宫·醉太平]《感事》十首[2]2930-2931对各类人物的表现进行了白描式勾勒,有“惯为非作歹,好成精弄怪”之人,有“放倒身施为,掐破手算计”之人,有“罩下鱼撒网,现捏佛烧香”之人,有“汗珠儿洗脚,肋条肉喂猫”之人,还有“买田宅数区,积金珠百斛”之家等,描绘出了不同境况、不同性情、不同作为的众生相,语词俗朴,入木三分,令人感喟。又如,[南商调·黄莺儿]:

世情古怪看客下菜。顺风儿那样使船,见了兔把鹰放快,有谷的借出米来。家有一千借出五百,若无钱活佛不拜。咱家里煮黍,烹鸡煎炒肉,漫墙递过豆腐来。[2]2940-2941

这首曲作用简洁的语言刻画出了世人“看客下菜”“见风使船”“见兔放鹰”“有谷借出米”“有钱才借钱”“锦上添花”等各种非常现实的世俗丑态,这是世俗的刻画,更是人性的揭露,浅俗中寓有深刻的道理,发人深省。从中可以体悟到人世多艰,可以睹见社会、人性复杂多面的特点,同时也揭示出了底层民众务实、求生、势利、狡猾等多重的文化心理特征,有其不可忽视的认识价值与启思意义。

3 立足生活现实的多元关注与多重心态

清高之人也不能脱离生活实际,即使牢骚满腹也需面对生活。在王克笃身上,有安闲、自适、清高的心态,有劝诫、感喟、揭露的心思,也有积极面对现实、关注时事、记写习俗、关注各类活动与物象的一面,他以此书写情怀、充实生活、舒解心绪,表现出底层文人丰富多彩的生活情趣。

1) 写安乐闲居生活,如[北双调·沉醉东风]《偶兴》二首其一:

无事累争长竞短,有家常奉喜承欢。秃厮姑会宰鸡,村胖姐能炊饭。老山妻把盏擎盘。稚子牵衣娱笑喧。当家儿团圆过遣。[2]2924

在这里,作者描绘出了一幅村居安乐图。秃厮姑宰鸡,村胖姐炊饭,老山妻把盏擎盘,稚子牵衣嬉戏,在这个欢娱和睦的气氛中,没有争长道短,有的是奉喜承欢,岂不乐哉!虽然不一定全是实写,但从一个侧面描绘出了农村闲乐的生活场景,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彰显出王克笃难得的喜悦之情。

2) 《适暮稿》中有不少记写当地节俗的作品,其中既记录节俗的特点,也书写作者的多样情怀。例如,《正旦立春》[2]2921记写“门挂灵符”“酒泛椒杯”“舞鲍老”“烧爆竹”的习俗,以及“子姓相挨,女妇齐排。簇簇拥拥,闹闹垓垓”拜年时的场景;《元宵会饮雹泉》《端阳会饮西亭》《中秋会饮寿山》记写他与朋友节日会饮之事,以表达“今夜兴偏豪”“共醉陶陶任唱酬”[2]2938-2939的欢乐情怀;《竞渡》《七夕》《重阳》则分别写“饮菖蒲”“悬虎艾符”“赛龙舟”“牛女遥相忆”[2]2942及登高开觞的节俗特点等,这些节俗书写与《万历安丘县志》所记:“如正月桃符,元夜灯市,寒食墓哭……正月自灯夕以前惟事招饮……除夕四方同曰‘守岁’……自堂上寿酒,讫儿女作欢,环坐烧榾柮过夜分,或曰‘惜岁’也”[8]多有印证;另外,他还在一套套曲中集中写元宵、花朝、清明三个节日,与前面令曲不同的是,他写三个节日表达的却是“几番对景伤怀抱,叫人展转难消”[2]2954的感伤情怀,对此,王克笃在曲前小序中交代了原因:“一年好景莫过于春,一春好景莫过于元宵、花朝、清明。余一生穷愁,每遇此景,不得倾倒,所谓人世难逢开笑口者非耶。因作俚调,以纪其岁月心事云。”[2]2954对如此重要的大好时节,王克笃却因为“穷愁”“不得倾倒”,深表哀伤,只有身处此境或有同样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况味与无奈。《诗经·小雅·四月》云“君子作歌,维以告哀”[9],王克笃用曲作的形式诠释了这句诗意。

3) 王克笃对技艺活动、小动物、小昆虫、农作物颇为留心,展现出其细腻的心思与丰富的情趣。例如,他写《偶戏》“有外像全无里像”[2]2944,《秋千》“一来一往任流连”[2]2945的特点,《踏索》“竖起木,绊条绳,半虚空身腾脚动”[2]2945的技艺。《咏莺》“占春光锦衣花毛”[2]2943,抒发“这枝又上那枝高”的感慨;写《咏蜜蜂》“忍着饥将百花采遍”,表达“为谁辛苦为谁甜”[2]2944的叹问;借《咏蛙》表达“几曾见东洋大”[2]2943的嘲讽之意,借《咏蝶》“花落也空迷恋”[2]2943抒写劝警、感叹之情,还写蝉、蜻蜓、萤、燕子等。在这类曲作中,王克笃通过记写生活中常见小动物、小昆虫的突出特点,寄寓不同的情感,既表明了他热爱生活的态度,也表现出其敏感细腻、喜好借物寓意的文人情结。此外,他写麦子、谷子、豆子、黍子等农作物,不是写其长势良好或者丰收的喜悦,而是写其受旱涝之灾、气候影响致使歉收或不结果的情状,以致造成自己无法偿还别人家的粮食,借此表达生活的困苦与无奈,这种接地气的作品较好地记录了底层百姓在歉收之年的生活实情,具有“曲史”的特点。

4) 记写雨灾,描绘雪景。如《二十一年苦雨纪灾》记录了发生于当地的雨灾。两个月来不见晴天,雨大的时候象阵阵盆倾,平地里眼见得汪汪泉涌,出现了“泥满街衢,苔生庭户”“沉灶产蛙,居塌墙崩”[2]2922的情形,给当地民众造成了灾害。对于这次雨灾,《康熙续安丘县志》曾有记载:“万历二十一年秋,大水,无麦禾”[10],因此这首曲作具有明显的纪实性特点。《庚辰冬喜雪》则描绘了“山堆练,檐吐牙”“银树动”“玉龙斜”[2]2936的雪天美景,在记写喜逢瑞雪农家欢声雷动的同时,也表现出作者乘兴访梅、挥毫谩咏的文人雅趣。

5) 写自身器官的变化,颇具谐趣。王克笃分别写到眼花、闭口、耳聋、束手、膝直、脚无力等,他不仅写其变化,仍像咏写动物、昆虫一样,喜欢寄寓一定的思想情感或渗入一些做人的道理。譬如,[北双调·清江引]诸曲中,写眼睛是一般清如湛,“大不见小不见”;写口是“紧闭着无渗漏,也不会说是非,也不会评休咎”;写耳是实坯坯不通气,“不听心不烦真可喜”;写手是不写赫蛮书,不解牢笼扣,“常则是擎着这酒杯儿做朋友”;写膝是不在马上蜷,不在檐前跪,“常则是抱着你闲坐地”;写脚是不走崎岖道,不上木兰车,不踏花藤轿,“常则是伴着根藜杖儿跑”[2]2945-2946等,虽然内容稍显庸俗,但妙趣横生,为困苦与无奈的生活增添了些许乐趣。

以上对日常生活的多元书写,有所观所感,有纪实描绘,有自我记录,既有写实性特点,也具个性风趣,与士大夫笔下的日常书写相比,内容、情趣多有差别,为了解当时山东底层民众的节俗、生活、情趣、心态提供了帮助。

4 暮年穷愁的无奈悲叹

面对时至暮年、家境贫苦的现实,王克笃在曲作中直接感叹时日无多、家境穷愁,尽显悲苦无奈的情愫。如[北双调·折桂令]《自叹》二首其一;

浮生五十已无闻,百岁光阴早半分。看看日暮穷途近。好将息梦里身,加餐饭养性修真。海外无灵药,壶中有剩春,试问知音。[2]2923

曲中直抒叹老、惜时,眼前只能将息修养、酒中求乐。如《怀古》“今日韶颜,明日衰翁。”[2]2922[南中吕·驻马听]“叹韶光易老”“岁月无情一掷梭”“呜呼老矣!且向北床高卧。”[2]2937-2938套曲“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又早六十三岁”“得一日是一日,乐一会是一会”[2]2955等均是叹老惜时、及时行乐之作。王克笃拥有叹老、惜时的心态符合人的生理特点,也是人至暮年时的普遍现象,但容易导致人们放弃追求,产生满足眼前、贪图安乐的思想。例如,生活在同时一段的山东安丘底层文人曲家孙峡峰的曲作中,也多处可见“日月如梭,可叹人生能几何。知足随时过,莫把眉头锁”“去七十几秋,更白发蒙头,有钱难买我壮时候……哈几钟是良谋”[2]4412-4413等叹老、享乐思想的表达。不过,暮年叹老的思想虽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并非适用于每个人,如曹操五十三岁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抒发老当益壮、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其表达的思想、胸襟、境界与王克笃、孙峡峰截然不同,这表明不仅是年龄,个人的经历、地位、见识、修养等方面的差异对人的心态、精神影响也很大。

贫穷是王克笃必须面对的现实,他曾多次记写自己的贫苦状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万历二十二年适逢灾荒之年写作的无题套曲。曲前小序中说:“余老会至矣,百岁关心,一贫刺骨,矧遭些凶年,左右盼顾,实为狼狈”[2]2952,交代创作背景;曲作[折桂令]写道:“母高年菽水清凉。病喘丝丝,风烛难防。门户萧条,田园荒芜,骨肉参商。厮守的老伴妻残病羸尪,传家的豚犬侄蠢懦孤霜”[2]2953,灾荒之年,家人老病缠身、兄弟分离,甚至豚犬也变得蠢懦孤孀起来,他感叹“世态炎凉,人事周章。触目惊骇,举手怆惶”,感叹“无一粒站脚粮,那得根剔牙棒”,感叹“空有些烂文章怎生嚼,乔字帖不堪煮,破书箱不中饷”[2]2953,那种凄苦、悲怆、无奈的情愫溢于言表,很大程度上写出了古代底层文人的生存状况与悲苦心声。如[北双调·殿前欢]《暮景》“叹贫恨一身多,画饼虽充饥,指梅空疗渴”[2]2932等,也尽显其贫寒的生活与凄苦的心态。面对贫苦、灾荒,没有依傍,还要保持文人的清高与尊严,除了忍饥挨饿、承受痛苦外,以王克笃为代表的“这些最底层的人最容易首先从自己的处境与体会入手,从最基本的生理与心理需要出发”[1]82去感受身边的真实生活,并借助文字书写生活、宣泄苦闷。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曾说:“在势利社会里,如果一个身份低下的人所遭受的痛苦,在物质层面表现为贫困的话,那么被人忽略、受人白眼则是这些缺乏重要身份标志的人们在精神层面上所遭受的痛苦。”[11]王克笃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身份低贱,生活贫困,遭受着物质、精神层面的双重痛苦,此类曲作便是其痛苦情状的直面书写。

明代中后期,不少士人的治生观念转向“重财”“尚利”,甚至在底层社会的士人中间出现了“蓝袍大王”,利欲熏心、随人翕张的现象,王克笃坚守文人清高的品格与安贫乐道的治生理念,可谓是一弯清流,实为不易。结合曲中所言“又无个爷亲娘舅相凭仗,又无个三兄六弟相依傍”,可以推测王克笃的兄弟较少,亲戚并不阔绰,家族也无权势,于此境况之下坚守自己“安贫乐道”的理念,除了他孤介自守、超然于尘俗的性情影响外,在现实境况的逼仄下主动延续“颜乐”传统应是主要动因。

5 结 语

时至暮年的王克笃借用散曲书写日常生活,使人们在一定层面认识到了当时山东底层文人的生活情状,也使人们体认到了其自适、安闲、清高、欢娱、用世、感世、穷愁、叹老复杂的心态。基于底层文人少有顾及、多出于个人喜好的非功利书写特点,王克笃曲作的书写内容、情感舒泄均呈现出了自然、真实的特点,由于“任何一个特定时代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话语都不应成为当时人们实际生活情景的主要证据”[12],王克笃曲作中真实场景的描绘与真实心态的表露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话语所描述的当时底层社会的生活情景。因此,研究王克笃曲作中的日常生活书写与晚年心态,为人们了解、体悟以他为代表的明代中后期北方底层文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精神诉求及底层社会的生活情状打开了一个窗口,亦为人们思考、认识人的个体价值提供了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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