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湾，心灵归依的家园

晨起推窗，草色青青，夏木阴阴，想去外面走走。邀几位好友，说走就走，去蒙洼。

沿途，村庄无数，家家门前一片菜园。这些蔬菜，与大棚菜比起来，自然朴拙，壮实茂盛，一派苍绿。篱笆上，丝瓜的藤蔓攀上附下，一朵朵明艳的黄花，郁郁累累于枝头，热闹非凡。一直幻想著，拥有这样一块菜地，种菜，种花，四周的栅栏上爬满粉色蔷薇，五月的星空下，唱着浅粉的、绸缎一样的歌谣。

一

来的是阜南县郜台乡马家湖养殖基地。在河边，遇到正在修理鸭棚的朱德地。他身后，是清澈无尘的老淮河，蓝幽幽的水面，宛如一条巨幅绸带向远处延伸。有白鹭在河边觅食，细长的双足，在慢四的节拍里踱着步子。打鱼人撑着小竹筏，于河面上悠然前行。这图景，宛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有烟火人世的一份鲜活。

朱德地是安徽省阜南县马家湖养殖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兼总经理。他皮肤白皙，儒雅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显一个企业家的风范，怎么看都不像土生土长的蒙洼人。2009年，18岁的朱德地想通过高考，走出蒙洼这片大水窝子，摆脱家境贫困的窘况。然高考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击碎了他的升学梦，理想宛如泛着七彩光泽的肥皂泡，瞬间破灭。因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学习压力大，他得了肝病。家人四处借钱，带他去省里市里求医问药，等身体痊愈后，多年期盼的高考也结束了。正在上师范的哥哥鼓励他复读一年，但看到父母紧锁的眉头，他放弃了复读，带着简单的行李，只身踏上去上海打工的路途。

在上海，他进过工厂，送过外卖，摆过地摊，脏活累活他都干过。后来又南下广东，西去陕西，一直在外面奔波讨生活，想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替父母分担一份养家的责任。“在外面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也没想着回来。”朱德地说，“一想到庄台上空间逼仄的居住环境，想到下雨时到处流淌的鸡鸭鹅的粪便，想到发洪水时村民们无奈的眼神，我心里就发憷，打心眼里不想回来。”朱德地出生于阜南县郜台乡曹台村。郜台乡地处蒙洼蓄洪区最下游，蒙河、蒙马河、淮河穿境而过，低洼地多。以前，每到王家坝闸开闸蓄洪时，这里一片汪洋，庄台成了孤岛。等洪水退去，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的景象，水稻、毛豆、玉米等农作物全都变成乌黑的泥巴。没有收成，老百姓日子过得很紧巴，村里很多年轻人像朱德地一样，纷纷踏上打工的道路。

二

有水的地方，便有了生长，生长着智慧和力量。2015年，为实现乡村振兴，让老百姓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阜南县郜台乡党委政府充分利用境内多湖泊和低洼地的优势，“变水害为水利，变水患为水福”，大力发展适应性农业，探索出了一条“以水产养殖、水生作物种植、水产（水禽）加工”的“三水”经济发展模式。

曹台村党支部响应上级号召，鼓励支持养殖大户流转、承包低洼地进行水产养殖、种植。2016年5月，在西安做药品销售的朱德地，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村里有人承包流转土地搞养殖、种植，赚了不少钱。你一个高中生，有知识有文化，回来创业总比你一个人在外打工强，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老是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赶紧回来吧。”接到父亲电话，他曾犹豫过。毕竟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做药品销售收入也不错，再回农村吃苦受累，他怕自己适应不了。可一想到父母期盼的眼神，想到这些年自己还没好好在父母跟前尽一份孝心，朱德地毅然踏上了归乡的路。

三

返乡后，朱德地在亲友的帮助下，筹集20万资金从外地购买鸭苗，利用老淮河湾水流平缓，水质优良的有利条件，创建了马家湖养殖有限公司，专门养殖天府麻鸭。一开始，因为不懂技术，加上天气炎热，刚长到一个半月的鸭子感染了浆膜炎，死了一大半。眼看20万元要打水漂，他心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人也瘦了一圈。父亲心疼儿子，劝儿子想开些，这些钱就当是交了学费。“父亲的鼓励让我看到了希望。”他说，“创业哪有一帆风顺的，没有经验，不懂技术，我可以学。”

他跑山东、浙江等地虚心拜师求教，参观学习，当然是全面学，包括如何养殖，如何管理，如何销售。回来后，他又贷款20万买鸭苗，最多的时候，养了近两万只鸭子，并形成孵化、饲养、制作板鸭一条龙产业链。2017年，朱德地注册了“淮海板鸭”“淮海家庭农场”等商标。

朱德地养鸭子，不喂饲料。老淮河湾里鱼虾多，鸭子自己找食吃。只是在下蛋的时候，补充一些小麦、稻谷等。所以，他家腌制的咸鸭蛋，蛋黄松沙糯香，油多味美；蛋白细腻软滑，清爽可口。用来制作板鸭的鸭子，均选用2斤半左右，放养半年以上的公鸭。他家的“淮河板鸭”，采用传统工艺精制而成，经过日晒夜露，自然风干，通体油珠闪亮，营养丰富，形板味美，浸料齐全，为纯天然无公害绿色食品。“淮海板鸭”求质量不求数量，每一只板鸭都倾注了制鸭人的心血，因为量少，一投入市场，立即被人抢购一空，常常是“一鸭难求”。如果想馈赠亲朋好友，需提前和厂里预定。

“前年，我听说郑州、信阳一带，对莲藕的需求量比较大，我又先后流转老淮河湾里近400亩低洼地用来种植莲藕。我采用的是无污染纯绿色种植方式，不施化肥，不打除草剂，藕田里的杂草，全部人工清除。由于是绿色有机蔬菜，尽管价格高，投入市场后却很受人们欢迎。”朱德地手指河对岸一大片荷塘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大片荷塘蓦然惊心，几百亩一望无际。荷塘上面，一朵朵荷花勃勃绽放，于水面亭亭玉立，璀璨华美，仿佛众神酒至微醺，一路奢靡着铺展开去，看得人心生出阵阵清凉。

我向他打听莲藕的采收以及销售情况。他说，早熟品种，6月份就可以采收，其他品种要等到9月份，采收时长可延续到第二年的3、4月份。主要销往郑州、信阳一带。那边价格高，最贵的时候，一斤可以卖4元多钱。去掉承包费和人员工资等，光莲藕收入，一年就可净赚100万元，加上养鸭子收入，一年可赚150万元左右。

四

这老河湾里一大片养殖、种植基地，给那些无法外出打工的村民创造了家门口就业的机会。在鸭棚里，我遇到了正在捡鸭蛋的李梅。今年48岁的李梅，10年前得了甲亢，严重的时候，站都站不稳。由于常年吃药打针，加上三个年幼的孩子都在上学，家里经济陷入困顿。2014年，村里给她办了低保，她家成了建档立卡的贫困户。2017年，李梅来养殖场打工，每个月可拿3000多元的工资，她家当年就脱贫了。

“我身体不好，在这里干的是最轻的活——捡鸭蛋、给鸭子添食，一天能赚100多元钱，最主要的是离家近，下了班不耽误给正在上初三的女儿做饭，也能照顾年迈的公婆。现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很知足，很有盼头。”李梅微笑着说。

正说话间，从鸭棚里走出一位大爷。大爷今年75岁，瘦削，但精神很好。他也是曹台村村民。我笑着问大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来这干活？大爷笑答，这些年多亏朱德地这娃对俺一家人的照顾，像我这么大岁数，到哪打工人家也不会要。没办法，去年老伴得了肠癌，去合肥做的手术，报销后，自己掏了五六万元钱。这些钱都是问亲戚邻居借的，我得慢慢还。10年前儿子去世后，媳妇也改嫁了，留下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初中，家里还有一个95岁的老娘。这些年，国家对我们一家很照顾，两个孩子上学，学校减免一切费用，每学期每个孩子还能领到近700元的贫困生补助，我们有困难，国家没忘记我们。我来这干活，挣点钱补贴家用。

朱德地边说边带我们往荷塘边走。正午的阳光下，扑面而来的水气夹杂着荷花淡淡的清香。这种清香很微妙，似乎能解暑，清凉油一样往鼻腔里钻。荷塘里，苍青色的荷叶浮在水面上，偶有风吹来，一波一波地荡。几声“咕呱”的蛙鸣，逗引起一片“咕咕呱呱”的和声。一只白鹭，倏忽而至，低空盘旋，久久不去，惊鸿照影般的惊艳。一群黑水鸡，翩翩飞往南方，有晴空一鹤的悠然……

五

在荷塘边兜兜转转，不觉已是中午，早已饥肠辘辘，朱德地邀请我们去他家饭馆用餐。

穿过曹台子退水闸，转角处，遇见一位老人。她满头银发，笑容可掬，坐在门前，像极沙门不坏之身。面前一大蓬盛开的金盏菊，小太阳一样温热耀眼。见我们过来，老人起身打招呼：今天是礼拜天，你们到乡下看看，进屋喝杯水吧。饭馆位于退水闸右边，一只纯白犬蹲在门口，安然悠闲。见了我们，不吠不叫，一副来者都是客的神态。花圃里，月季、美人蕉、紫茉莉，肆意绽放。一架蔷薇，粉色的花朵，丛丛簇簇，如火如荼，有现世的安宁。

去厨房，坐在高耸的火灶前与烧火的大姐闲聊，时不时地帮她续一把柴火。她是本村人，丈夫、儿子在上海打工，她在家照顾老人，抽空来饭馆帮帮忙，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够零花的。另外四位大姐也是本村人，正忙于切菜、炒菜。俗世的烟火里，她们面容安详，嘴角挂着笑意，有与生俱来的自在满足。坐于灶前，久久不愿起身。一切是那么熟稔，仿佛旧梦重温，童年再来——丢一只红薯到灶膛里，半小时后，掏出来，撕去焦黄的皮，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烫。

饭菜上桌，一行人围桌而坐。自家地里种的茄子，削成小块，拌上鸡蛋、白糖、面粉，油炸，放入番茄汁里烩，甜而不腻，滋味无限；丝瓜任何作料都没加，清炒，带着有机蔬菜的甜脆，口感绝佳。最让人念念不忘的是一钵鸭汤。喝着淮河水长大的鸭子，味道自与别处的鸭子不同——肉质极细嫩、腴滑，香气清远，袅袅冉冉，入口即化。汤汁，鲜甜可口，上面飘着几缕香菜，在汤的浸润下，绿得灵魂都活过来。半盏鸭汤下肚，顿觉骨骼清奇，神清气爽，令人欣然。

一顿饭，吃得众人乡愁阵阵，往事泛起。这些来自乡野的味道是一种暗示，更是指引，从灵魂开始，让人越来越喜欢根上的东西。也终于明白，一日三餐里，最能留得住人的，还是这些僻野的寻常饭菜。

餐毕，一个人在院里走走。虫鸣唧唧，蛙鸣阵阵，习习微风送来野草的清香。草丛里，除了跳跃的麻雀，还有车前草、蒲公英。饭馆对面是他家开业不久的宾馆。干净整洁，让人有归家的安宁。楼前，一方池塘，清澈明净，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戏水，一会齐齐把头插入水中，一会把头仰起来，嘎嘎叫几声。

朱德地介绍，宾馆于2023年2月份开张。这两年，来蒙洼湿地游玩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年轻人，周末带孩子到乡下亲近一下泥土，捉个小鱼小虾，花钱不多，玩得也开心。现在，饭馆、宾馆生意都不错，天天人客爆满。返回的路上，穿行于防洪大道，路边是泛着粼粼波光的老河湾，三五垂钓者，手持鱼竿坐于杨树林中，入定般沉静。一年蓬正妍妍盛开，一丛丛、一簇簇白色的小花点缀于田塍之上，远望，像昨晚飘落的一场薄雪。水牛在河边吃草，鸟雀在枝头吟唱，田畈里，有人在插秧，有人在锄草，远望一幅清白相间的写意水墨。

那一刻，陽光正好。河水汤汤，微风阵阵。真想留下来，在老河湾，看日升日落，观云卷云舒，让时间在鸡鸣犬吠中慢慢流淌，安然虚度一世光阴。

作者简介：

葛继红，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阜南县作协副主席。在《语文教学与研究》《青年教师》等杂志发表论文20多篇。先后在《奔流》《河南文学》《安徽日报》《黄山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近200篇。有多篇文章在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2021年6月出版散文集《草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