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2024-05-28胡静
大众商贸城大厦最明亮的地方是天台。姚一帆背着书包上学前都要趴在天台的栏杆上向外看,想在六楼下面的马路上找到他父亲高大壮实的身影。天台一分为二,一半是花园,一半是杂物间。每天吃过晚饭,姚一帆就坐在和天台一门之隔的书房里做作业,母亲在天台上低头侍弄廉价花卉。
母亲38岁,瘦削苍白,3月还穿着浅紫色的长绒家居服,剪着中性短发,每次养的花都活不到第二年的春天。
姚一帆遇到难题向母亲求助,母亲习惯抓住时机循循善诱。她经常由于手机铃声中断讲述,电话是丈夫打来的就不由分说地拔高了音量,好像她刚才的耐心是地球爆炸前的前奏。姚一帆用瘦弱的身体紧紧抵住书桌边缘,听着楼下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听着更下面的街道上车辆行驶的声音,攥筆竖耳等待母亲尖厉的通话声消失,没有发现笔尖在作业本上戳出了蜂窝似的小洞。
前几天早读时,数学课赵老师眯着细小得像颗绿豆的眼睛,站在讲台上拍打着姚一帆的作业本,语气嘲讽地问他:“作业是不是被鸡啄过?”大家都盯着姚一帆看,看得他不好意思,脸胀得通红,甚至燃烧起来。课间休息时,班上长得像《龙珠》里胖布欧的黄思杰走到他身边,咧嘴一笑说:“来,拿给我看看。”“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姚一帆轻轻地说。黄思杰扬起蒜头鼻“哼”了一声,伸手去抢作业本。姚一帆十分恼怒,下意识地伸手阻止,作业本“哧哧”撕成两半。他一拳打在黄思杰鼻子上。黄思杰瞬即头晕目眩,鼻血流了出来,接着手背上全是血点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黄思杰扑倒姚一帆,手脚并用厮打。
3年前的一天,姚一帆的父母带着他把爷爷奶奶留在了解乐镇。他爷爷是个脾气暴躁,喜嗜烟酒,还不洗澡的臭老头。离开后姚一帆倒没觉得有多难过,但和奶奶分开后,他非常难过,尤其是父亲出门很晚未归的时候。
父亲是一家汽车维修厂的老板。那个厂为了创收,趁着夜色撒钉子在方圆十里的路上,因此臭名昭著。母亲是小学老师,还是班主任,姚一帆中午见不到她。父亲不回家,姚一帆中午不得不在大众商贸城对面,一个卖13元简餐的快餐店里吃饭,运气好的时候,还有红烧肉和梅菜扣肉包,但他怎么也吃不出妈妈的味道,虽然他总是嫌弃母亲厨艺差劲。他端着不锈钢餐盘站在店门口吃饭,抬头就能看见天台上的矮棕伸出来的枝叶,父母偶尔提前回家扶着栏杆探头寻找他的身影。
在一个阴沉的下雨的早晨,姚一帆的同学,他母亲闺蜜护士的女儿,眼睛溜圆,嘴巴里总是“啪叽”“啪叽”嚼着口香糖的白心蕊,趁着老师低头的瞬间,口里呵着薄荷的香气,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从她妈妈那里听来的闲话,是关于姚一帆的父亲和母亲的,那话还带着小饭桌上的味道。
“你的父亲和另一个女的,那女的肚子都大了……
这是真的吗?”上课时,白心蕊把课本立定挡住嘴低声问。“你说‘真的是什么意思?”姚一帆也捂嘴低声问。“你们两个安静!”语文老师肖兰打断他们说。肖兰模样像初中生,说话却凶巴巴的,脸上画着流行的裸妆,嘴唇上方长着一颗樱桃形的青春痘。她走起路来缺乏成熟女人的稳重,像刚刚脱壳的小鸡跟在母鸡后面的样子。现在,她站在桌子旁,翻动着被数学老师说是鸡啄过的作业本,过了一会儿,眼睛盯在教室后面的一张课桌上。课桌后站的是黄思杰。这情景宛若拇指姑娘瞥见一座大山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你说的‘看见了是什么意思?”姚一帆轻轻地又问了一遍,把静音了的掌中宝游戏机搁在大腿上,歪头瞪着白心蕊。白心蕊往他身边靠靠。与此同时,板寸发型斜留着一撮头发遮住额头、穿着东莞代做阿迪达斯T恤的黄思杰挠着头皮断断续续而又焦灼慌乱地第三遍回答老师的提问:老舍《济南的冬天》的特点是……
“你爸妈一起去了那个地方。”白心蕊压低声音回答。
肖兰把课本往桌上“砰”地一拍,震得一支水芯笔跳了起来,笔尖朝下直戳在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断裂声。“那边在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两个在窃窃私语些什么?”肖兰光滑的果冻脸气得通红,“站起来,站起来……姚一帆、白心蕊……你们到底在那儿干什么?”她走上前来,一把夺过游戏机,“这么说你们在下面打游戏……坐下,坐下……玩物丧志。”肖兰把战利品放进了她的蓝色手提包。
接下来,姚一帆被叫到黑板前,要他默写一篇必背课文的第一段。他写道: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姚一帆手中的粉笔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你在乱写些什么呀?我讲了好多遍,是‘忄字旁,不是‘氵。两个字完全不一样。‘氵和‘昷组在一起意思是“热和”“暖和”。‘忄同‘心,又叫竖心旁,与‘昷联合起来表示‘心里燥热。本义是心燥,不冷静。引申义是含怒,生气。你的心思全用来打游戏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喂,那是真的吗?”白心蕊不失时机地低声问道。
姚一帆假装没有听见,他全身发抖,无法控制。他的耳际不停地回响着那句“那个女人肚子已经很大了。”眼前出现一个陌生女人挺着大肚子挽着父亲胳膊前行的样子。医院里人头攒动,父亲高大壮实的身体在一群衰弱迟钝的病人中间,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就在最近,在他背着书包上学之前,家里就有了那种玻璃割裂皮肤的争吵声。他的爸爸和妈妈,穿着被一夜的睡眠揉得皱皱巴巴的睡衣,顶着一头乱发,母亲尖细得像抽风的嗓音,父亲粗暴的击打声,物品的晃动声和碎裂声,人类嗓子里传出来的喘息声和哭叫声,母亲蓬乱头发下的脸色憔悴凌厉。
下课后,语文老师带走了游戏机。姚一帆还坐在那里,脸色像A4打印纸那么苍白,双手反复开关文具盒的声音听起来心烦意乱。他的同学们,又同情又好奇地簇拥在他周围,逼他讲出详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想从大家劈头盖脑的问题中有所发现。他能厘清的是有一位怀孕的女人,在修理厂打工的女人,老是缠着他父亲。
又两节课拖过去了,这时到了午休时间,可以在操场坝玩耍。姚一帆莫名其妙地将一把小刀塞进了裤包中。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接下来的一节课上,英语老师李敏敏发火了,冲着黄思杰,他今天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姚一帆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便举手去了卫生间,免得在人前流泪。洗手池边孤独地挂着一条毛巾,不知经过多少双湿手的匆忙揉捏,脏得不可思议,也黏得不可思议,像是一副被人遗弃的躯壳。姚一帆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哭红了,脸肿得像卤肉店里刚下锅的猪头。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反复掬水洗脸,希望让脸色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学校5点放学,他心想5点之前就回家,不过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害怕班主任赵老师询问他早退的原因,不想让人提及他的父母。教室里的风暴平息了。黄思杰红着耳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过非常沉默,抱着胳膊,坐下来时岔开了两条腿。
又过了一节课,放学铃才响了。放学铃和前面几次下课铃不同,响得长一点儿,声音粗一点儿。红黑相间的校服、白跑鞋,背着硕大沉重的双肩书包,同学们一个个飞快地跑了出去。姚一帆跑出教室,跑下隧道一般幽暗的楼梯,挤出学校大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和车辆。没有熟悉的身影,他只好双手拽着书包肩带,怏怏下行到学校旁边的公交站,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司机矮小肥胖,略弯着背坐在四周镶着不锈钢栏杆的黑色靠背椅上,开车前行的姿势非常特别,一只手像拿手杖一样抓着档位,间或推拉一下,好像随时要停下来的样子,其实车子总是准确地停在站牌那儿。这么一来,车子不时往前猛冲一下,颠得姚一帆书包里的文具盒“咔嗒”“咔嗒”地响。这一路走得又闷又难受,心里也越发着急。天空下起银线一般的雨,一根接连一根,如同一根根闪亮的钉子,砸在公交车的铁皮车顶上,砸在姚一帆没有任何遮挡的头顶、衣服、书包上。
姚一帆家里,每天下午都静悄悄的。他打开猪肝色的防盗门,门口左侧靠墙居中摆放的欧式白色餐桌上,放着一个北欧风景德镇素陶,素陶里插着羊甘菊仿真花束。有一回,他小姨的孩子失手磕了个缺口后,父母吵架时都要抓在手里顿一下,实木桌子上有一些牙啃似的小凹印。姚一帆转身把书包放在桌子上,打开小天才手表电话问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放学后要开会,让姚一帆先吃点奥利奥饼干垫垫肚子。姚一帆没有去拿饼干,他心情极度烦闷,像是闷在烂棉絮里一般透不过气来。他在自己的小卧室晃悠了一会儿,走到斜对面的父亲卧室里偷看。父亲的卧室有一股烟酒混合的浓烈臭气,母亲嫌弃搬到了次卧。电脑桌上方的带门吊柜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掉落一个空的药盒。转角电脑桌上摆放的各种物品闪着微光:一台显示屏上挂着惠普电竞游戏有线耳麦的台式电脑、一台打印机、一个键盘,一个鼠标。姚一帆走出父亲的房间,进了母亲的卧室,在飘窗前站了许久,透过装着隐形防护网的窗户往外观瞧:天几乎已经全黑了,昏黄色的路灯下面雨丝飞舞,映照着公交车暗沉沉的轮廓,载着晚归的乘客,驶过傍晚的城市,也像是凌晨时分的城市。
姚一帆走到天台上,光线更暗了,角落传来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感觉自己身处静寂无人的郊野。他惊惶失措地推门走进书房,打开吸顶灯,光像水一样驱走了黑暗,一切又变回了熟悉的模样。他从书柜上取下厚厚的《中外电影文学故事》,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想让头脑忙碌起来:
妻子艾米丽从家乡不速而至,辛德勒的情妇歌娜知趣地离开……
安托万吃惊地看到妈妈正在林荫下跟一个陌生男人接吻,妈妈也发现了安托万,急忙转过身。
姚一帆移动手指正要翻下一页,一张撕成两半的相片掉了出来,只剩姚一帆和母亲的一半相片背后写着一句话:我们仨。仨字被竖直撕成两块半,这是母亲的笔迹,相片是一家人在海南旅游飞机上的合影。姚一帆“砰”的一声合上了又厚又沉的書籍,僵在那里,像个大人一般两只拳头紧抵太阳穴。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可怕、寂静,一动不动的书架,书柜旁边散发着暗香的鸳鸯茉莉,沿着墙根摆放的多肉。他垂着头,一阵风似的穿过昏暗的客厅、过道,又回到自己的小卧室,躺在小沙发上,一直躺到马路对面建设银行的红色电子灯刺破夜色,刷亮他的房间。
客厅传来了开门声。姚一帆闻声走出去,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父亲提着工具箱,身上隐隐散发着机油味。母亲柔软的手掌散发着熟悉的香气摸在儿子裸露的颈子上,姚一帆脸一红,差点儿掉下泪来。这两个人,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就要在某个日子分开了,简直是不能想象,无法忍受的事。他们什么时候出现裂痕,什么时候达成默契的?为什么不告诉他,他难道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吗?不是他们爱的结晶吗?外人都知道了,同学都知道了,老师都知道了,远在解乐镇的爷爷奶奶也知道了,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母亲把提包放在进门鞋柜的台面上,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洗手做晚饭,动作自然得像所有下班回家的妻子。可是今天傍晚,姚一帆高兴不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为了不让人发觉,装作把书放回书柜,转身进了书房。他心里默念着“克制”“克制”的座右铭,极力压抑心里的波澜,不料印在落地书柜玻璃上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头顶着菱形吊灯的青白亮光吃母亲制作的番茄火锅,他父亲眉毛一抬一抬地老看他。父亲显得从从容容,不慌不忙,边夹边往火锅里添加白菜、豌豆尖、瘦肉片……拧开博古柜上的玻璃罐龙头接了一杯褐黄色自泡药酒,一口菜、一口酒地慢慢品尝。母亲还在一个劲儿问他学校的事。见他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米饭沉默不语,就习惯性地训斥了他几句。饭后,母亲按照分工让他洗碗,他失手打烂了一个淡绿色镶金盘子,那是前年搬家时母亲专门购置的欧式骨瓷碗碟套装中的一件。
洗完碗走出厨房,父母躺在客厅沙发上刷抖音。姚一帆神情太怪,引得父亲问道:“怎么啦?你干吗一脸不开心?”姚一帆断然回答:“没有,我没有不开心。”母亲让他回屋做作业。他回屋后没有开灯,整个人扑在床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妻子艾米丽从家乡不告而至,辛德勒的情妇歌娜知趣地离开……安托万吃惊地看到妈妈正在林荫下跟一个陌生男人接吻,妈妈也发现了安托万,急忙转过身……撕裂的相片上的母亲突然开口打电话。母亲和电话对面的人在讲她和父亲的婚姻,他们已经签订了离婚协议,分割好了财产。明天的功课还没有做,卧室里完全黑暗下来了,他还得早早起床,在通往学校的第一班公交车抵达楼下前。最好不要闭眼,要不然会睡过头的。事情肯定安排在明天。唉,我要旷课,我要逃学,我要说,脑壳疼。奶奶只会在他的梦中进城。解乐镇,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绿藻的地方也只能在梦里出现。我要回到那里,不穿衣服走进河里,像3岁前那样。
姚一帆和平时一样6点左右醒来,听到一阵哗哗的流水声:那是赶着上早读的母亲,正在卫生间洗漱化妆。姚一帆匆匆起床,看见父亲正俯身在电脑桌抽屉里找东西,和平常的一天没什么两样。“脑壳疼?”姚一帆说完后,父亲用质疑的口气跟着说了一遍。“对,像被人用铁棒爆了头一样。”姚一帆说道,声音很低。“注意了,你讲的是实话吗?”姚一帆觉得再要解释太危险:防洪的闸门眼看要被冲开了,丢人现眼的泪水就要汹涌而出。他默默地转身背上书包出了门。一会儿后,他坐上了公交车,书包放在大腿上。他觉得很难受,一切太可怕,不可挽回。
他站在校门外迟迟不愿意进去,反正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在教室的玻璃窗后面高高举起手,可是老师没让他进去。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后来一抬腿坐在走廊边台上,隐隐约约想着老师留的作业,不料想着想着就想起这句话来: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开始千百次地想象父母是怎么进入民政大厅,办理离婚证的,在冷雨闪着微光落在马路上的时候。他该如何去发现约定的日期呢?他怎么才能得知详情?就瞒着他一个人吗?就算瞒也瞒不住啊。他早就知道了,从他们的眼神里、动作中。他真想质问,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不和我说?
下课铃终于响了。走廊上挤满了吵吵闹闹的人。他听到白心蕊的声音忽然近了:“喂,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姚一帆困惑地看着她。“楼下有人找你,”白心蕊兴奋地说,“走吧,我们下楼去看看,你这是怎么了?我要是你……”
保安刘大爷站在大门旁正和一对男女交谈。
“你爸爸妈妈来了,来接你来了。”白心蕊说。
姚一帆抬头,看见从来没有一起出现在学校的爸爸妈妈竟然一起来接他了。他呆了会儿,慢慢迎着走了过去,脚步乱得像跳街舞。他觉得眼眶像被人猛地击了一拳。父母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可他一再推开他们。他一抖一抖地抽搐着,捂着脸,喘不过气来,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你们不要管我,我只是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受得了,接着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回家后,姚一帆和父母说想造一架飞机。
姚一帆耳濡目染,从小就对机械维修、手工制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小学时,他就自学电路图、焊接电路板。家里的小电器坏了,他都能修好。搬进城里的前一年,奶奶的助力车坏了,他拆下发动机和车轮,找来废铁管,花了半个月时间组装成了一辆能拉柴火的新车。天台杂物间堆放的破碎玩具就是他鼓捣的。但自己造飞机,母亲觉得异想天开,父亲也沉默不语。最后父母没法拒绝姚一帆的要求,因为他们曾经答应过,要是姚一帆在期末考试能得班级第一名,就满足他的一个愿望,而他真的做到了。父亲在网上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零件,不懂机械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堆飞机零件。
“材料已经买来了。”晚饭时爸爸宣布,“想要变成飞机得靠姚一帆自己。”
姚一帆开始在网上寻找图纸资料研究。草图画好后,他开始焊接骨架。由于焊接产生的热应力会导致骨架变形,没有先进的设备,姚一帆只能一点点量尺寸调整。骨架焊接好,他又开始调试发动机。发动机是旧车拆散后买的,他动手改装后,不仅提升了性能,还减重20多公斤。飞机需要的零件太多,父亲根本舍不得花钱,他就去废品收购站找。飞机座椅就是从废品回收站淘来的,控制杆用的是割草机把手。
暑假,姚一帆把天台当成制造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有一次为了调试旋翼头,他不知不觉干到凌晨4点多,母亲一再催促才停下来。他的衣服上全是焊接时火花烧的洞,胳膊上还留着被砂轮机打伤后的伤疤。
暑假结束,一架飞机摆在了姚一帆家天台上。
“小子长大了啊!”爸爸说,“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姚一帆回答,“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家里有一架飞机,现在已经实现了。”
一个星期六,父母照例分头出门后,姚一帆给飞机组装上旋翼片,启动发动机,随着一阵轰鸣声,飞机颤抖着在天台上滑行起来,撞倒了母亲栽种的绿植,鸳鸯茉莉紫色的花瓣碎了一地。母亲回来呵斥了他,姚一帆一点儿也不害怕,相反,他开心极了。他请求父亲给他买一套飞行装备,而且要得十分齐全:配氧气面罩的飞行头盔、抗荷服,手表、手电筒、反光背心……
“天臺上有一架根本不能飞的飞机已经很糟糕了,”爸爸说,“你还想要一套飞行的装备,这更不像话。”
“那如果我期末得到年级第一名呢?”姚一帆问。
“不。”母亲吓了一跳,“别得寸进尺。”
对于他的学习一贯不予置评的父亲第一次开口了。
“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这个孩子连一块橡皮擦都赢不来”他说,“但为了脑壳里那些怪念头,他甚至能把老师的戒尺赢过来。”
姚一帆在寒假前得到了年级第一名,还在全校表彰大会上作为代表发言。当天下午,不用再次提出要求,他在家里发现了包装完整的飞行装备。接下来的每个周末,他都在天台上学习开飞机,直到父母从各自所在的地方回来,看见他像山谷里的小王子一样睡着了。
在春天开学表彰中,姚一帆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并拿到了荣誉证书。这次他不需要提出任何要求,因为父母主动问他想要什么。他显得十分理性,说只希望爸爸妈妈星期六能留在家里,陪他飞一次。
父母对看一眼,难得地露出了默契的笑容。
“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父亲说。
“希望我的忍耐值得!”母亲说。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湄江街道大众商贸城大楼里的人们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们闻声跑出屋子,仰脸看见一架飞机摇晃摇晃驶出天台,从城市的上空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巨大的撞击力震碎了窗玻璃、墙壁上贴的瓷砖,广告牌哗啦啦掉了下来,树木疯狂地摇摆,河水巨浪翻滚,大地上尘埃蒸腾,空气跟着躁动,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潺潺流动的溪水,闪烁着,起伏着,发出灼灼光芒,映照着万事万物和越尘远去的飞机。
消防接到报警,“火——噢”“火——噢”“火——噢”鸣叫着沿途寻找,没有找到那架飞机,也没有找到飞机上掉落的物品,似乎先前发生的一切只是风暴的恶作剧。风暴是叫泰利、杜苏苪,还是卡努都无关紧要。他们对城市的伤害毫无二致。
远在解乐镇的爷爷奶奶闻讯赶来,打开大众商贸城一单元六楼1号房的门,发现整个家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铺着灰色垫子的沙发和椅子横七竖八歪倒在客厅里。客厅一侧的博古柜倾倒在跑步机上。跑步机上搭着的黄色毛巾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黄色鸟儿。从妈妈的鱼缸里跑出来的金鱼是屋里唯一活下来的生物,在地面上用力地拍打着身体。主卧里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播放着少儿不宜,午夜档电影的最后一幕。书房里的书,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卫生间的牙刷、爸爸的烟盒、妈妈的护肤玻璃瓶和金色面膜被雪一样厚的尘埃覆盖了。天台上更是乱七八糟,不锈钢栏杆被飞机撞断了,杂物间的简易铁皮屋顶被掀开,里面胡乱堆放的不锈钢废料反射着刺眼的亮光,花草的残骸像葬礼时撒的纸钱,飘落在天台和经过的楼层,下面的街道头上。
尖利的、雄浑的哀泣声从爷爷奶奶的胸腔里迸了出来,像袭击这个城市的暴雨,“梆梆”地打砸着城市的屋顶、地面、窗玻璃。雨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城市的河流和下水道无法承受骤增的雨水,河水漫上了堤岸,尾随而至的狂风掀起阵阵波涛,凶猛地击打着城市的花木和建筑物。
小区修建了近30年,已经有不少人老去离世,葬礼过后就恢复了从前的平静。人们知道一切终将过去,默默忍耐着。爷爷奶奶离开时,人们还自发出来送行,看着两位老人蹒跚离开的身影,心生哀怜的同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让人们意外的是,一天过去了,哀泣声没有消失。一月过去了,哀泣声没有消失。一年过去了,哀泣声仍然没有消失。哀泣声如同心事未了的魂灵,终日游荡在大众商贸城,游荡在小区周围的每条街道,游荡在小城的每个白天和夜晚。听到这个声音的人,无论是在行走、用餐,还是睡梦中,瞬即会像小腹被利器击中似的弯下腰去。
作者简介:
胡静,女,贵州遵义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山花》《广州文艺》《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有小说、散文。曾获贵州省“乌江文学奖”、《延安文学》短篇小说奖、“上海中融原创文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