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逐春风到洛城
2024-05-28张劭辉
一
酒店正门外的路对面是个广场,广场上种着一簇一簇的牡丹花。谷雨刚过,广场上的红牡丹愈发娇艳欲滴,展现出“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雍容脱俗,而那白色的牡丹,兀自开在一片角落,荣宠不惊,是那样的清雅脱俗。在以牡丹为“市花”的洛城,每年这个季节,到处弥漫着牡丹花的馥郁香气。
凌小姐穿一身青绿色国风旗袍,楚楚动人地立在玻璃转门内,旗袍上山水写意图案勾勒出摄人心魄的线条美。
迎宾小姐,是酒店的第一印象,百里挑一的美人儿,高贵典雅,风姿秀逸,可体的旗袍,将修长而丰满的身材勾画得山青水秀,无论从哪个侧面瞧去,都让人着迷。
亭亭玉立、春意盎然的凌小姐,脸盘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心中却七上八下,别有一番滋味。
刚接班,大堂总管、港方的利夫便来巡视过了。利总管瞪着眼,不客气地从头到脚审视她,看得凌小姐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好似被总管的目光剥去了旗袍,任门外的凉风吹拂裸露的肩膀。利夫威严地说:“胸花为什么戴得这样低?快掉到乳房下面去啦!”尽管没有第三个人听到这句话,凌小姐的脸仍然一片绯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胸前的装饰,羞怒地抗辩道:“您怎么这样说话?”利总管冷冷地笑道:“检查大堂员工的仪表,是我的职责,你不服?”凌小姐忍住了滚动在眼帘后的泪珠,继续小声地抗辩:“您欺侮人……”
这场小小的风波的结局,是利夫填了一张过失单给凌小姐。两张过失单,为严重警告,再往下,便要考虑解聘了。五星级酒店的高薪,令局外人眼馋,但领取高薪的前提,却是毫不客气的制度大棒。为了保住工作,凌小姐她们连例假来了,都不敢歇半天,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不料,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利夫发下一张过失单……
“他卑鄙,分明是寻衅报复……”凌小姐一面笑容可掬地欢迎进入酒店的客人,一面恨恨地想。
以前,凌小姐只是从新闻中知道有“性骚扰”这回事,现在,她却有切肤之痛了。利夫早就开始用轻佻的话撩拨她,常说些“你乳房好高,好迷人”之类的话。凌小姐为避免和顶头上司冲撞,采用了绵里藏针的战术,软中带硬,不让利夫有可乘之机。谁知,利夫并不知趣退缩,依旧咄咄逼人,星期六,要凌小姐陪他去KTV唱歌,凌小姐知道利夫不怀好意,断然拒绝了,这样就惹恼了利总管,他的报复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大堂里的姑娘们,只有前台的小李,匆匆过来说了一句安慰话:“别怕,他敢拿你咋样?”其余的,都是冷眼旁观。也许是怕利夫,也许是往常的妒意得到了某种满足……
红尘滚滚,世道艱险,凌小姐22岁,便深深体会出其中的炎凉之意。
二
一辆天蓝色的TAXI驶到酒店门前,车门开了,钻出一个穿黑西装的青年,他望望对面广场的牡丹花从,皱拢的眉头稍稍有些舒展,但很快转过头,毫不迟疑地向玻璃转门走来。
当转动的玻璃门把青年推出,他兀地立到凌小姐面前时,凌小姐照例欠下身子,笑盈盈地、软声软语地说:“欢迎先生光临……”
她流利地说完闭眼都能背出来的欢迎词,风度翩翩地重新直起身子,这时,她才觉察到有些异样,客人并没有从她身旁飘然而过,走向前台或电梯,却如被使了定身法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门厅,离她仅半米之遥,那张清秀的脸,冻结成一副啼笑皆非的傻样,双唇微启,鼻梁紧绷,眼睛受惊似的扩张着,黑瞳中射出痴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集聚在凌小姐身上……
凌小姐知道自身的魅力,不管在酒店大厅,或是大街小巷,异性灼热的目光,应该说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今天不然,一则,利夫的骚扰与报复搅乱了她的心境,激发起姑娘高傲的反抗心理,使她觉得男人的讨厌;二则,面前的这位青年过分得令人作呕,仿佛她是他一道美味的点心,毫不顾忌地、近在咫尺地细细品味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小姐窘迫得又羞又恼,她收起脸上的微笑,肌肉也僵硬地绷紧了,露出凛然的冷气,带着明显的鄙视说:“先生,请您别挡在门口,您该往里面走。”
她的话没有起作用,穿黑西装青年的姿势丝毫未变,照样呆呆地逼视着她,那目光越来越痴迷、惶惑、灼热,像是走火入魔,看得凌小姐不寒而栗。
凌小姐终于克制不住,长期培养出来的职业的忍耐力突然消失了,今天受到的种种委屈一下子集聚在心头,如地下水找到了缺口喷发出来,她忘记自己是个永远微笑的迎宾小姐,还原成一身傲骨的热辣辣的姑娘,竟然提高了嗓门说:“先生,希望您自重,立刻离开这儿!”
上午,大厅里的客人不多,沙发那儿有几个外国人,悄没声儿小声交谈着,宁静的气氛笼罩着光滑晶亮的大理石地面,所以,凌小姐那稍稍高了些的嗓音,竟如惊雷般炸响开,吓住了厅堂中的各色人等,四周的目光悉数被吸引过来,惊异地交织在凌小姐和黑西装青年身上,不明白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利夫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他瘦弱的身子轻捷地滑过地面,飞到了出事现场,一副“控制局面、舍我其谁”的神态,一面欠身笑眯眯地向客人道歉,一面恶狠狠地盯住凌小姐,厉声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向客人说话?快赔不是!”凌小姐的头皮麻了。糟糕,冤家路窄,又被利总管抓住,他肯定要大做文章!凌小姐满心委屈,却无法诉说,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只不过请客人离开门厅……”
玻璃转门外又进来几位客人,有黑头发,也有黄头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纠纷,均驻足而观。
利夫觉得事关酒店声誉,更加严厉:“不必解释,你到底想不想道歉?”
直到这时,西装青年好像才缓过神来,有点尴尬,讪讪地说:“没事,没事,女士不曾得罪我……”
利夫挤出满脸的笑容,讨好地说:“我是大堂总管,对部下管教不严,敬请先生原谅!”
凌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万分狼狈,满肚子的冤屈再也压抑不住,鼻子一酸,泪水便唰唰地滚淌下来。自当迎宾小姐以来,一直被众星拱月般捧着,听惯了赞赏之辞,今天却是当众出丑……她捂住脸,向前台方向逃去,又高又细的鞋跟和绷紧的旗袍下摆,妨碍了她,使她趔趄着险些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倒。
三
一小时之后,穿黑西装的青年,在房间里安顿好行李,重新来到大堂时,惊讶地发现,门厅那儿的迎宾小姐换了新人,已经不是那个和他发生过小冲突的姑娘了。他踌躇片刻,终于走到门厅,客气地询问新迎宾小姐:“请问,刚才在这儿值班的女士下班了吗?”对方的回答,让他大惊失色,说那姑娘已不是酒店职员,刚刚被解雇,离开了。他追问原因,新迎宾小姐勉强微笑着,略带忧郁地说:“请先生去问经理吧。”
青年找到大堂总管利夫,请他解释解雇迎宾小姐的理由。利夫耸耸肩膀,不在意地说:“按酒店制度,员工有严重过失,立即解雇。像凌小姐那样公然侮辱客人,辞退是理所当然的啦。”青年抗议道:“可是,我并不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们这样做,未免粗暴。”利夫眼睛中露出好奇的神色,讪讪地说:“难得先生好心,宽宏大量,不过,这纯属酒店内务,我们有自己的规矩啦。”青年正色道:“贵店内政,外人哪敢干涉,不过,此事与本人有关,或者说,由本人引起,我不能不过问。希望贵店收回成命,请女士回来工作,本人愿向她致歉,请她原谅方才的唐突无礼。”利夫心里不乐意,嘴上却仍是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先生的态度令人感动,不过,此事已惊动了总经理,是他下达的解聘命令,怕难以挽回。”青年脸一沉,不依不饶地说:“那请您引路,我求见你们总经理。”
半小时前,利夫从电脑里查询到,穿黑西装的青年,外表稀松平常,却是台湾的大富商,在向总经理汇报时,他还特意将这点宣扬了一下,促使总经理决心解雇凌小姐。现在,他当然不愿意引客人去见总经理,不过,也不便硬性阻拦,就使一个缓兵计,笑嘻嘻地说:“总经理正忙着,我一定将先生的意思转达。”他想,只要拖延半天,台湾青年一忙开,便不会再挂念萍水相逢的大陆姑娘了。那青年对凌小姐过分地热情关切,令利夫十分不快。他心里刻薄地想,这丫头,还真能招蜂引蝶……
台湾青年似乎存心找岔,不肯放利夫过关,吃过午饭,又打电话寻到大堂总管,询问总经理有无新的决定。利夫肚中冒出一股股的无名火,险些对着电话骂出粗话,好吃力才按捺住,应付道:“改变决定也无济于事,凌小姐自己决意离开,我们和她联系过,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台湾青年无奈地说:“她这样坚决?”利夫心里狞笑着,嘴上却说得轻松:“没办法啦,女孩子心比天高,得罪不起啦。”青年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能告诉我她的住址吗?我该向她陪不是。”
利夫在话筒边气歪了脸,“妈的,想吃天鹅肉?”这句粗话自然是大堂总管不便说的,说出来的是堂而皇之的话:“非常对不起啦,员工的私人秘密,我们不能向客人提供的啦。”
電话挂断了,台湾青年呆呆地坐在客房的床上,清秀的脸满是郁闷,他下意识地翻开床头柜上搁着的皮夹,抽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久久地端详着。他突然从床上跃起,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浮出拿定主意后的坚毅,他满意地笑了,不再迟疑,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大步向门外走去。
四
40年前,同样是牡丹花开时节,有一位姓吕的年轻人,决定离开洛城老家,去香港投奔经商的叔叔。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向洛城吹来,古老的洛城开始举办第一届牡丹花会,迎接着四面八方的赏花人。
不过,吕某人对此并不留恋,他的离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开个人感情的惨败。他无比珍爱的夏姑娘,坚决地拒绝了他的追求。他断定被拒之门外的原因,是夏姑娘接受了周公子的爱情。这种三角关系,从大学时代开始,已若明若暗地折腾了好几年。在校园里,吕某人颇有信心和周公子竞争,自信学识人品均不在周公子之下。及至到了社会上,吕某人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微,连个像样的糊口职业都寻不上,而周公子呢,名门富家之后,种种优越性,显而易见。
吕某人心灰意懒,便产生了到香港去的念头。骨子里,依然潜伏着不甘认输的心理。也许,到香港后,靠叔叔的支持,有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一天。
走之前,吕某人犹豫许久,决定还是大大方方地来向夏姑娘告别。他来花店想买一束花送给心爱的姑娘,买玫瑰花吧?爱情已被拒绝不太合适,他眼前一亮看到了本地刚上市的牡丹花,他便拿起一束牡丹花矜持地敲开了夏姑娘家的砖券院门。
不谈爱情,同学的友谊仍在,夏姑娘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说了许多鼓励他勇往直前的话,令他心里暖洋洋的。待夏姑娘送他出门来,天上却飘洒起不大不小的雨点,仿佛是老天奉送的惜别的眼泪。夏姑娘怕淋湿他,急忙回屋取了一把奶黄色的布伞。他说,走得急,怕没时间来还伞。夏姑娘笑道,去香港,又不是天涯海角,一把伞,早还晚还不打紧。他接伞在手,伞把上还余着夏姑娘的手温,也就不再推辞,高高兴兴地打伞走了。
吕某人以“壮士一去不复还”的破釜沉舟之志,到了香港,寻思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洛城,不重见夏姑娘。唯一使他与夏姑娘有联系的,便是那把奶黄色的布伞。他有个对谁都不肯说的想法,总有一天,要把布伞还到夏姑娘手上,当然,那时的他,是完全崭新的形象了……
吕某人命运不济。叔叔在香港的生意不好,战略转移,要去台湾,他只得跟着前去。商场等于战场,叔叔投机失败,大亏血本,债台高筑,一气之下,撒手奔了西天,留下吕某人,惨了。应付债主,还算简单,反正光棍一条,石头里榨不出油来。令他寒颤的是前途无望,举目无亲,四顾萧萧,别说挣个富贵还乡,只怕连盘缠都无处去借。他暗暗后悔,不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一步走错离开故园。那天黄昏,他坐在荒山石崖旁,肚子饿得咕咕乱叫,身边,剩下的稍稍值几文钱的,只有夏姑娘送的那把奶黄色布伞了。他苦笑着想,拿伞去镇上换两只肉包子吃吗?算是夏姑娘给他的最后的晚餐?吃完以后又如何呢?
面前,清晰地浮现了夏姑娘楚楚动人的笑容,耳边,响起了她略带调皮的话语:“……又不是去天涯海角……”没想到,真是到了天涯海角,穷途末路……
吕某人绝望了,连去小镇吃最后的肉包子的力气也不复存在。罢罢罢,饱死饿死都是死,就这么着下海了断也省事。他惨笑着摆弄手中的小布伞,这是人生的最后牵挂了,且让它充当自己的祭物吧,也不枉费夏姑娘的一番好心。他将布伞一片片地撕下来,信手朝崖下抛去,任它们飘散到起伏不停的海涛上……
扯完布条,吕某人又抖松伞骨,将骨条扯出来,一根根地往下抛,对人生的最后留恋也这么缕缕地扯断。末了,他将伞把与伞的主骨扯开,正待随手抛去,突然,他凄凉暗淡的目光被几丝亮线吸引住了。那闪亮的东西躲在掏空的伞把里,幽幽地闪烁,使他一个激凌,紧张得全身发颤,急急忙忙把那物件掏出来,一看,半边身子瘫软了,险些被他抛入大海的伞把中,竟藏着几颗硕大的钻石,即使外行,也知道那价值难以估量。他把钻石死死地攥入掌心,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眼泪哗哗地流淌在脸上,嘴里喃喃地念着夏姑娘的芳名,生命的勇气重新回到了他的肉体之中……
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靠这些钻石,他还清了叔叔的欠债,并有了重入商场的本钱。从死神门口归来的人,有更多的勇敢与智慧,他吉星高照,渐渐地大发了,成为台湾岛上有点儿名气的富商。
但是,台湾海峡,无情地隔断了吕某人与洛城的联络。他曾经辗转托人,到洛城寻访夏姑娘,却是人去楼空,渺无音讯。他想不通,既然夏姑娘断然拒绝了他的爱情,怎么可能送他如此贵重的钻石?且又用了如此含蓄、怪诞的办法,难道不怕伞弄丢吗?再说,小家碧玉的夏姑娘,哪里会有这般家产……他百思不得其解,几十年一桩心病,日夜缠绕着这位富翁。
现在,回到洛城,第一天便在酒店门厅与迎宾小姐发生纠葛的青年,是当年那位吕某人的儿子。吕公子受父亲之命,来老家参与投资谈判。当然,还有一件蹊跷的任务,便是再试着找找早年的夏姑娘——而今自然该称夏老太太了。
五
吕公子重新出现在酒店的大厅里。令吕公子失望的是,当他彬彬有礼地向几位姑娘打听凌小姐的情况时,她们竟都吃吃地笑着,一问三不知。有的还狡黠地反问:“我们之间从不过问对方的私事,您打听她的住址干嘛?”
吕公子无奈,要了杯咖啡,在大厅东端的钢琴咖啡吧处落座,闷闷不乐地歇着。
远处,有几位姑娘凑在一起议论什么,偶尔还用手指朝他这边点点,像是在议论他。也许,他和凌小姐在门厅的纠葛,众人俱已知晓,加上他四处打听凌小姐地址,增加了大家的好奇心。议论他什么?痴?好色?想勾引美女……
吕公子喝着咖啡,淡淡地一笑。这几个小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翻江倒海发生了什么。
在进酒店大门后的一刹那,他确是被迎宾小姐吓住了。他发现,这个迎宾小姐,竟活脱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夏姑娘,脸形、笑容,与父亲珍藏着的泛黄的照片上的人儿全然一样,更鲜明的是,那对水汪汪摄人心魄的大眼,在照片中已让人倾心,谁想到又能让他活生生地面对面地瞅到呢?
夏姑娘当然不可能再这样年轻,唯一的可能是,迎宾小姐乃夏姑娘的亲生女儿。莫非天底下有这等巧事?吕公子简直怀疑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没等他清醒过来,令他难堪、又令迎宾小姐伤心的风波便已经发生了……
钢琴师轻轻地弹着《玫瑰色的人生》,这乐曲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吕公子边喝咖啡边思考着。自己如此急切地寻找凌小姐,到底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想通过这条偶然的线索寻访夏姑娘呢,还是他本人被这一面之交的姑娘深深吸引了?一见钟情——开玩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在台湾的大学里,爱情游戏也不止耍过一回。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是那迷人的风度和外表?不全是。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她的窘迫和羞恼,继而的愤慨和斥责,最后的伤心和可怜,似乎像潮水,一浪一浪地漫进了他的心房,在这种梯队式的袭击前,他突然变为不设防的城市,他简直想耻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温情与软弱……
然而,没有谁肯告诉他凌小姐的地址,她像轻轻拂过额发的春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七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如何寻得到落进大海的一滴水珠,即使这滴水珠晶亮耀眼……
他覺得有谁轻轻走近,一股馨香扑面而来,他尚未抬起头来,那俏丽的身影已从他座位旁飘然而过,飘走的影子丢下一句悄悄的话语:“去找前台的李小姐,她是凌小姐的好朋友……”
他感激地望着迤逦远去的背影,认出那是新的迎宾小姐。一位好心的姑娘,他暗暗赞叹。小姐只是悄悄给他指点一下迷津,连停下来把话说完都不肯。是因为他已成为酒店佳丽们嘲笑的焦点人物,避避嫌疑吗?
他来不及过多地思索,急着去前台寻访李小姐。可惜,他在李小姐面前又碰了壁。李小姐傲气地听完他的请求,冷淡地说:“凌小姐的饭碗都为您砸了,还想烦她?”
“不不,我只是想道歉……”
李小姐轻微地哼了一声:“可惜,我无权将她的地址告诉您……”
正巧有旁的客人走近前台,李小姐换了个笑脸去说话,无情地把他晾在了一边。
六
街上的灯亮了,满街尽是大落地橱窗,透出精品店的豪华和雅致,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如文物古玩般搁在秀逸的红木架上,使有钱没钱的人都忍不住投去垂涎的目光。虽然是古都,但洛城人学大都市的商业本事,速度特快,几乎没用多少时间,便让古老的城市时刻紧跟潮流,充满了时尚和国际范儿。
凌小姐与李小姐坐在临街的橱窗旁。这是家开张不久的西餐厅。两人要了两杯咖啡,要了腰果之类的小吃与一盘水果沙拉,边吃边聊,同时随意浏览街上的人流。
李小姐问:“找新地方了吗?”
凌小姐无所谓地说:“歇两天吧,又不缺这点儿工钱。”
“也是,太巴结了,真犯不着。”李小姐深表同感,“其实,凭你的天姿国色,想干什么都容易。”
凌小姐用咖啡匙点点女伴说:“去你的!我只想靠自己本事发展。”
李小姐笑了:“别急啊,谁敢往歪里想你,那个利夫是癫蛤蟆,吃不到天鹅肉的。”
凌小姐脸一绷,秀眉紧蹙:“别提他,恶心倒胃口。”
“好吧,我的女神!”李小姐乖顺地说,看得出,她俩的友谊,是凌演主角,李演配角,“嗳,说另一个人呗,那台湾小子到处打听你哩,还想从我这儿要你的住址。”
凌小姐着急了:“你没说吧?”
“那当然,我还能把凌姐卖了!不过,瞧那台湾小子的猴急样,真可笑,似乎上天入地,不把你找到,便不肯罢休。”
凌小姐冷冷地撇了一下嘴:“见他的鬼!”
“该骂,是他害凌姐丢了饭碗……”
“这点倒该谢他了,早不想在利夫手下干,这一闹,倒干脆,走得省心,是酒店负我,不是我负酒店。”凌小姐平静地说。
李小姐嘲笑地说:“你永远有理哪!其实,你随便走到哪一家,都会有利夫那样的色鬼缠着,谁让你长得太艳、太美啦……”
凌小姐扬起咖啡匙,威胁道:“想讨打?”李小姐赶紧求饶:“你省点儿力气啦,要打,也得去打利夫和台湾人,我可不招惹你……”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正闹着,没注意边上早站定了一位青年,趁她们咯咯笑得说不出话的空隙,他才温文尔雅地欠身说:“两位女士,能在你们旁边落座吗?”
李小姐正想“呸”一口,请这不识相的人走开,餐厅中有那么多闲座位,非挤过来凑热闹,安的什么心?话未出口,她和凌小姐都愣住了,所谓冤家路窄,这程咬金并非别人,正是她们方才攻击着的台湾人。
吕公子这次换了行头,身上穿的,不是白日里的黑西装,换上一件浅灰色大格子的休闲西装,灰白的衬衫上,系着条暗红色的领带,把白皙的脸映出点儿微红,比第一回见面时看上去舒服多了。但是,见到他,凌小姐顿时花容失色,一脸的不快,险些脱口而出,说些刺激人的不礼貌的话。她板起脸,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同时冷峻地冲着李小姐说:“走吧,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啦!”
吕公子束手而立,现出了不知所措的慌张样:“别走,哦,我不敢打搅,还是我走……”
李小姐讽刺地说:“既然你喜欢这个座位,我们让你好啦。”
吕公子鼓起勇气道:“能不能请你们再稍坐片刻……”
凌小姐已等不及服务员算完价钱,把几张人民币扔在桌面上,朝李小姐使个眼色道:“我先走啦!”说罢,挎起小包,扬长而去,把个呆若木鸡的吕公子抛在脑后。
李小姐当然领会凌姐的意思,她先走一步,免得台湾人再纠缠。李小姐冷漠地打量着衣冠楚楚的台湾青年,说:“遗憾啦,这不是我工作的酒店,没有义务为您服务啦。”她用纤手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揉成小团,一扬手,扔进烟灰缸,不无得意地说:“对不起,再见!”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转身,板着脸问:“你怎么来的?是盯我梢?!”
“不是,不……”吕公子张口结舌。
“我警告你啦,这可是在洛城,你再敢跟着,本姑娘不管你是何等人物,让你尝尝厉害!”
她火辣辣地说完,大模大样地走了,任吕公子哭笑不得地站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垂头丧气落座,见服务员恭候在一旁,只得随口道:“来杯红酒吧。”
他向窗外望去,那两个俏丽的背影一忽儿便消失在灯下的人流中,只留下了无限的怅惘。
七
由台湾启程来洛城前,卧病在床的父亲把当年的故事又对吕公子详叙了一遍。当初雄姿英发的吕某人,因为几十年商战的消耗,已过早地衰老了,近年更是被心脏病折磨得虚弱不堪,一年倒有半年卧床休息。他对十分钟爱的儿子说:“我不行啦,这份家业全由你来操持。不过,你全面接班前,要去洛城一趟。现在政策宽了,你要替我去了掉一个宿愿。”
这个宿愿,自然是找到夏姑娘,报答当年的馈赠之恩。父亲要吕公子到洛城谈判投资项目。这个项目的具体安排,早由父亲派出的手下安排停当,只待最后拍板签约。父亲说,项目的总投资是三千万美元,虽说夏姑娘当年所赠钻石的总价只是这数目的十分之一,但只要找得到夏家,他情愿将这笔投资悉数回报夏姑娘,也就是说,这笔投资,是专为夏姑娘而去的。
吕公子是孝子,父亲的话,他绝对服从,他问:“若是找不到父亲的恩人呢?”
吕某人闭上双目,许久才苍凉地道:“那就让这笔投资在洛城利滚利呗,我們吕家是一分钱也不要收回的。这样,我西归时,良心上才稍稍安定。”
吕某人并把当年的情敌周公子的住址和名字告诉了儿子。他认为,凭周家早年在洛城的名声,即使住家搬了,总还容易寻找。他不无伤感地说:“我当年虽败在周公子手下,但只要他不负夏姑娘,我便对他感恩戴德。”吕某人的意思,如果夏姑娘真的烟消云散,无踪无影,也要将周公子的详情打听清楚。毕竟,他们有过那种酸甜苦辣俱全的三角关系嘛。
现在,吕公子决定下功夫来探寻周公子——应该说是周老伯——的下落。为不负父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内心里烦躁不安的,却是为了那位云里雾里、飘飘忽忽的凌小姐。
西餐厅里的第二次相遇,使他更加坚信不疑,这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凌小姐,与父亲的夏姑娘,必然有紧密的关系,否则,何以会如此相像,竟仿佛从同一个模具中脱胎而出。他在李小姐面前碰壁,百般无奈,确实耍了小聪明,在酒店大厅的咖啡吧里等候,等到李小姐下班离店,他就悄悄地跟着,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拦住李小姐,恳求她讲出凌小姐的地址。他想,在街上说话随便些,不像在酒店中诸多佳丽的目光下,未免窘迫。他甚至携带了那张泛黄的夏姑娘的玉照。预备必要时拿给李小姐看,说明他追踪凌小姐,是为了寻找另一个与其相像的人,并无半点邪念。喜出望外的是,李小姐步出酒店不远,便和另一位女子携手去了西餐厅,那人正是凌小姐,真是有如神助!可气的是,两位丽人,竟不容他多说一句话,傲然离去,像离开精神病人般逃得远远的。
吕公子愤愤不平,他让人讨厌到这个地步?在台湾,不论他家的财富,单凭自个儿的人品才貌,也吸引过好些妙龄女孩,两个洛城的酒店女员工,眼光便这般高?稍稍平静些,他的心又释然了,人家生气有理由呢,毕竟风波由他而起,害凌小姐被酒店解雇。但他还是要找到这位凌小姐,他舍不得放弃这片飘到他面前又要飘走的彩云。
这天夜里,吕公子在酒店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躁热难眠。三十而立,在此之前,他有过不止一次的风流韵事,如此难受,难熬的煎迫,却是头一回,好像抓不住凌小姐的倩影,全身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都起来反抗,让大脑无法驾驭,魂不守舍,安静不下来。他弄不明白,仅见过两面的姑娘,何以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使他难以抗拒?这便是爱情么?他不敢相信——凭什么呢?不过,恍惚之中,他记起了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话,真正的感情,如火山爆发,并不预告,也并不需要理由……
他叹了口气,干脆从床上坐起,翻出记事本,寻找父亲给他的周老伯的旧地址。也许,这是可走通的路,他要找到周老伯,再找到夏姑娘,最后,路的顶端,可能是凌小姐。真是这样,他将有体面的、充分的理由见到凌小姐,并获得良好的增进了解的机会,而不必像傻小子般在街上追逐,受到对方的嘲笑。
吕公子是性急之人,立刻拨起电话,托人查找周家的下落。
果然,周家在洛城颇有声望,尽管人世沧桑,旧住址不起作用,可是吕公子在洛城的合作者,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新地址,甚至获得了准确无误的电话号码。于是,吕公子终于在话筒中听到了父亲旧日情敌的声音,那是一位上了年龄的老人暗哑的嗓音。当听到吕公子亲热地称呼周老伯,报出自己的家门,说明父亲对老朋友的问候时。话筒那一面的老人显然惊喜了,意外之余,声音颤抖起来。
事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周公子确实与夏家保持着某种联系,只是听上去并不亲密,至少,夏姑娘没有成为周公子的夫人,因为周老伯在电话中对吕公子说到夏家,完全是讲述一个遥远的朋友的口气,并伤感地说,夏姑娘早已不在人间。不过,他透露了重要的讯息,当年的夏姑娘,果然有一个女儿,也果然姓凌,听到这儿,吕公子险些大声欢呼,只是怕吓着了周老伯,才强行压抑住万分的狂喜。
八
淡淡的晨光,终于爬上了窗帘。凌小姐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想着,却一点儿也理不清纷乱的思绪。她为什么睡不安宁,为什么心烦意乱,是为了丢掉酒店的饭碗?才不是呢,她相信自己的运气,更相信自己的资质,她会得到更好的机会。何况,她早就不想在利夫手下工作,以免老有一种被老鹰玩抓小鸡游戏的感觉。
她轻轻地叹着气,她难道是被那个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台湾人搅乱了思绪么?
他那样令人讨厌,近在咫尺地毫不掩饰地死盯住她,他那样恬不知耻,在酒店里闯了祸,还穷追不舍地跟到西餐厅,厚着脸皮与她们交往……
总而言之,短暂的印象,竟没有一星半点儿是美好的,洁身自爱的女孩,怎么可能喜欢这种肆无忌惮的花花公子呢?
凌小姐又长长叹了口气。事情真这么简单,倒也干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本来毫无关联,以后也不想再见,说声讨厌,如掸灰尘一般甩去便行,可为什么会弄得睡不太平,连梦中都隐隐约约冒出这张陌生的脸来……
简直不可思议,凌小姐被自己心底升起的固执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个人,还有点儿让我喜欢……她想骂自己神魂颠倒,把心底不知趣的声音压下去,可是,她做不到,那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冒出来。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打量过。由于天生丽质,街上、单位中、舞会里,投向她的男性的目光太多了,有的甚至公然挑逗,那些,除了激起她的厌恶,从未在心中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台湾人不一样,他看她的目光,没有轻浮,只有痴迷,没有狂热,只有惊喜,那样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位妙龄美女,倒像在欣赏一幅久闻其名、不见其身的名画——这点也令人可气,因为凌小姐不是一幅画,却是大活人。
这种感觉,竟不知不觉地潜入了凌小姐心底,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这位台湾青年,像富家子弟,绝不会是头一回遇到漂亮姑娘,她到底凭什么令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痴迷得出洋相呢?
也许,女人既讨厌男人轻薄的目光,同时又喜欢自己有吸引异性的魅力,这种矛盾,使凌小姐情不自禁地猜测自个儿在台湾青年眼中的分量。所以,当她不无遗憾地想过,他们只是世界上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两位,以后再也不会相遇,也不可能交换心中关于对方的感觉时,他却突然在西餐厅出现了。当时,凌小姐的心中是重重地被击中了一下,不过,出于女孩子的孤傲,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反而冷漠地快快离去了。
她这样做太孩子气吗?也许,她可以大大方方请他坐下,大大方方说一下白天的纠葛,障碍会消失,可能会出现一点儿交流的机会……
她是为此而失眠了吗?有这个必要吗?
她回答不出。事实是,她已经失眠了。
“吱呀——”客厅的门开了,接着是木楼梯“咯吱咯吱”地响,尽管父亲的脚步很轻,但那年久失修的楼梯依然承受不起,发出刺耳的呻吟。妈妈去世时,凌小姐还年幼,可怜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凌小姐听惯了这年复一年的清晨楼梯声,父亲下楼取回牛奶,当凌小姐起床后,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煮鸡蛋。她工作以后,多次求父亲不要再如此操劳,早餐该她来做。父亲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总是含笑地摇头,他不愿她去那窄小拥挤的厨房受烟熏。
想到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女儿心头涌起无限柔情,她真想赚好多好多的钱,去高档社区买套房,让住惯青砖灰瓦老房子的父亲晚年享受享受。她平躺着,眼睛打量着上方那几根看熟了的木梁,不由苦笑起来,凭工资,她到什么年月才能圆了这个梦?
她去过市区一个花园洋房小区,中学时同班的女友邀她去玩。那儿,住的都是眼下洛城的阔佬,屋里的豪华不必说了,那两只值好几万元的名种狗就让人瞠目吐舌,专雇了个小保姆管狗哩,一天光洗几回澡就够折腾的。她知道,女同学自己没啥本事,外地一位老板出钱买的房子,用大把的钞票供养着她。凌小姐在酒店打工,自然知道这类事儿眼下不稀罕,只要你长得漂亮,又愿听话,肯掏腰包的阔人还真不少。
凌小姐不敢笑话女同学,人各有志么,但她可不愿走这条路。面对床的墙上,挂着母亲姑娘时代的相片,那时,没有彩照,是黑白照上了颜料,隔几十年了,相片上的母亲,依旧光彩照人,温馨地望着女儿。
美艳之极,又稍稍带点儿棱角,便是母亲特殊魅力所在。她知道母亲是极有个性、好强自重的女人,她不该做任何令母亲伤心的事。
父亲在门外轻声唤她,怕她睡过头,误了上班。昨晚,她没对父亲说被酒店辞退的事,何必让父亲再增加几丝白发呢?她一边应着,一边懒懒地套卫衣。想到被辞退的情况,一肚子委屈涌上心头,酸楚楚的,竟觉得眼睛也有些发潮了,同时,又愤憤地想到了那个让她倒霉的台湾青年。“怎么会让这个鬼缠上了?!”她在心中狠狠地骂,为了泄掉点儿气。
一种奇怪的念头突然冒上来,霎时间,她扯住卫衣的双手停止了动作,眼前有些儿恍惚,又浮出了花园洋房豪华房间的影子,那台湾人好像也买了一套,低头哈腰地请位姑娘住进去,那姑娘像她的女同学,又像她本人,模模糊糊地辨不清……
父亲在门外又催了一声,把凌小姐从迷糊中惊醒,她不由在心中“呸”了出来,悄然说道:“没羞,没羞!”这话,不知是在说台湾人,还是在说自个儿。
九
自从离开大学,随父亲步入商界,吕公子很少有起得这么早的。商界多应酬,台湾的应酬又常常搞到深夜,早上自然要多睡一会儿。
今天早晨,吕公子却在酒店中早早地醒了,窗外的天空,只泛出些青色,离天大亮还有点时间,吕公子却全无睡意。
昨天夜里,他在电话中向周老伯问明凌小姐的地址后,心里便忐忑起来,按他快速进攻的脾气,一大早就想去拜访凌小姐。不过,他已领略了凌小姐的高冷,太冒失,是否会把事情搞糟呢?
人就是如此奇怪,凌小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反而刺激了吕公子,使他更为她吸引了,更想早早与她开始沟通。在知道地址后,要按捺住不去看她,实在超过吕公子的忍耐力。
他在酒店餐厅里随意吃了些早点,便出门叫了辆TAXI,从西到东穿过半个洛城到了那条老街,打发走司机,他在陌生的街上游荡起来。这样的青石板老街,台湾的大城市早已不多见,但在吕公子的记忆中,却颇为亲切,自小,父亲常说洛城的事儿,使他向往这种两边是青砖青瓦砖券门的老门老户、脚下是青石铺路的老街气氛。还好,洛城的青年人穿西装的挺多,只要他不开口,不露出特殊的口音,谁也不会特别注意他,让他觉得十分自由自在。
他在点心铺前立定,望望人头挤挤的店堂,不敢往里进,缩回脚,立在街沿上,看定了对面的小巷。号码没错。凌小姐就住这条巷,而且是巷口。
第一家,周老伯在电话中说得十分清楚。他能望得到那两扇紧闭的红木门。人的感情实在微妙,这街,这巷,这门,本来与他没丝毫关系,现在,竟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亲近。
小小的街,像无法跨越的天堑,他不敢过去,更不敢去敲那门,他觉得自己突然怯懦了,他怕再走错一步棋,局面更不可收拾。凌小姐,好像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这是缘分吗?
街对面,巷口的砖券院门悄悄打开了,行云流水地飘出位绝妙的人儿。凌小姐一身春装,挎一只纯白小皮包,走上了街道。吕公子的眼睛瞪大了,热腾腾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他再不迟疑,拔脚就往街对面奔,他早早地候在街上,不正为了等这一刻么?
胡同中,凌小姐身后,歪歪斜斜、急如闪电地窜出一辆自行车来,那车想让开凌小姐,往右侧了侧,掠过凌小姐,冲上了街心,和奔过去的吕公子对个正着,眼见得要撞个人仰马翻。吕公子见骑车者是位少年,料想事情不妙,急中生智,让过半个身子,右手抓住车龙头,顺势拖了一下,缓解了碰撞的强力,但身体失衡,单腿一跪,还是倒了下去。那车上的少年身手敏捷,在车子倒下的刹那,竟向斜刺里跳将出去,趔趄着没有摔倒。
几秒钟里发生的变故,使一步之遥的凌小姐吓得憋住了呼吸。她显然认得骑车少年,惊叫起来:“明明,这样子骑车,不怕闯祸哪!”
少年不在乎地傻笑着:“没事,没事,摔不坏的!”他见车子亦安然无恙,便大大咧咧对着吕公子喊了声:“Hi!”推起车,又冒冒失失地骑远了。
凌小姐这才顾得上来打量另一位。吕公子早从地上站起,拍去了膝盖的灰尘,略显尴尬地笑着,迎接了凌小姐的目光,他看到了姑娘乌亮的双眸,那里闪烁着疑惑、慌乱,或许,还有一点儿惊喜……
“你——”她樱唇微启,脱口而出,她突然觉得一片绯红上了脸颊,因为她记起,起床前,自己还想到过这个台湾青年,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尽力让脸变得冷漠些,淡淡地说,“又是巧遇吗?”
“不不,”吕公子窘迫地说,“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凌小姐努力让自己显得落落大方,但还是显出了一些怒气,因为这个台湾小伙子竟轻而易举打听到她的住址,她不由怀疑好友李小姐,莫非她“出卖”了她?凌小姐不由带刺地说:“你本事不小啊,以前干过侦探?”
“哪里,我只想和女士说几句话……”吕公子尽量让自己变得自然点,避免始终处在可笑的境地,“我希望我还没让女士讨厌到不屑一顾的地步!”
凌小姐一笑:“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可说的?”这时,她的脸突然涨红了,精神紧张起来,因为感觉告诉她,四周,尤其是点心铺方向,有许多目光正向她和他身上聚集。这里,认识她、关注她的人太多,她来不及多思索,说了一句立刻让自己后悔的话:“想谈谈,那你到前面路口的电影院大门等我……”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她怎么会提出如此建议,好像是与人约会似的。
吕公子的全身霎时被意外的惊喜裹住了。他没想到凌小姐會向他发出这样的建议,给他一个机会。他向那张让他迷醉的脸看了看,兴奋地答应着,接着拔腿向前跑去。
十
凌小姐非常悔恨,她实在不该冒失地提出到电影院见面,算什么意思呢?她成为妙龄少女后,经常有异性向她献殷勤,向她直接进攻,提出约会要求的也不算少,她总是用各种办法拒绝。偶尔,也会有让她稍稍感兴趣的男友,不便拒绝,半推半就赴约,却一两次就感到乏味而不愿深交下去。好友李小姐曾点着她的鼻子说:“你啊,是让男人宠坏了的女人,眼光不要太高噢!”
今天却是怎么啦?她想不去电影院,又觉得不妥,那有成心耍人的味道,太不道德。她拿起手机,打到酒店去,找李小姐,责问她,为什么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台湾人。
李小姐听明缘由,拒不承认是她泄密,但又咯咯地笑个不停,向凌小姐打趣:“当心噢,台湾人是很会缠的,你别挡不住啦!”
凌小姐气恼地挂断了电话。她猜不出台湾人还能从何处知道地址。不过,她又暗暗庆幸,这家伙总算没冒失地闯进家里,否则,又如何向父亲解释呢?
看来,只有硬着头皮去电影院了。
远远地,她便看到那青年站在空荡荡的石阶上,左顾右盼,一副焦急的模样。她打电话耽搁了片刻,台湾人等急了,恐怕已在怀疑是否上了当。她暗自好笑,便不再迟疑,往电影院的石阶走去。
早晨,电影院尚未开场,当然没有观众,宽大的台阶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为她终于出现而欢喜,喜气洋洋地欠身表示欢迎,彬彬有礼地说:“能请您到茶馆坐坐吗?”
这家伙,真精明,趁她到来之前,已观察了环境,发现影院旁边有个精致的小茶馆,没几位顾客,正是闲聊的好场所。
事已至此,她只能点头同意,总比站在大门外招人眼目好啊。
他们面对面坐进了茶馆的小包厢,中间,只隔着一张细长的茶几。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儿恍惚,好像都还没适应眼前的事实。
侍者送上茶饮后,凌小姐冷静下来,客气地问:“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噢,我要向女士道歉,为我在酒店门厅中的不礼貌行为请求原谅……”
想到他对她那种如痴如醉的注视,凌小姐脸颊上发热,她说:“无所谓的,反正已经过去了……”
“可是,那害得您丢了饭碗!”
“我可以另找工作。”凌小姐平静地回答。
“我能为女士做点儿什么吗?比方说,向酒店经理说明错在本人,让他邀请您回去……”
“不必要,我已经没兴趣了。”凌小姐果断地拒绝了吕公子的建议。
吕公子小心翼翼地又说:“我能用别的方式弥补给您造成的损失吗?比方说,我为您介绍一份工作?”
凌小姐自信地答:“我想,我自己有能力找到工作。”
“那当然,当然……”吕公子无奈地应道。
凌小姐抬起手腕看看表:“今天上午,我正要去一家酒店应聘,不能多奉陪,如果您的话说完了,我该走了。”
吕公子平常的口才此刻全不管用,他想不出任何可以留住凌小姐的理由。况且,她毕竟已给了他老大的面子,不便过分勉强,再次惹恼了她。他装作爽快地起身送客:“不敢延误女士的正事。非常感激女士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的冒犯。”
凌小姐款款地起身离席,临走,似真似假地警告说:“我不管你从何处侦察到我的住址,不过,你若是再不得到主人邀请就跑了来,那是非常不应该的,我不会原谅。”
吕公子已在心中盘算好下面的几步棋,忙含笑而答:“不敢不敢,一定不做让女士生气的傻事。”
一片红艳艳的晨光,投进茶室,也投在门口绛红色的地毯上,把凌小姐的背影照得红闪闪的,久久地吸引着吕公子钟情的目光。
十一
跑了一天,处处不顺心,疙疙瘩瘩的,与凌小姐过不去,让一向对自个儿的魅力坚信不疑的美人儿品尝了人生的艰辛。
她去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五星级,是老同学介绍的,人事经理客气地接待了她,见面后,没聊上几句,对方脸上便洋溢着赞许的微笑,看样子,对她的形象、谈吐以及资历都十分满意。人事经理当场收下她的简历,说去向总经理汇报,请她稍候,也许马上可以决定录用她。不料,人事经理进屋转一圈,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全变了,不冷不热地说,他们没有合适的位置,希望她另谋高就。凌小姐猜想,是总经理不欣赏她,只得悻悻地告辞。
第二家,依然是这么一套,凌小姐犯疑了,担心有人从中捣鬼,便打电话去问李小姐。李小姐干酒店的时间长,知道内幕,告诉她:“看样子,你上黑名单了!”“黑名单?”凌小姐莫名其妙。李小姐给她解释道:“大酒店为防止员工频繁跳槽,有互相保护协议,人事情况,电脑联网,员工为何被辞退,均有约定的符号注明。看来,利夫准是把你归在得罪顾客、无理取闹一类,这是最忌讳的呀。”凌小姐恼怒道:“太坏了,把我的路都堵死吗?”李小姐无可奈何地说:“除非找小一点儿的酒店,没有电脑联网的……”
凌小姐气鼓鼓地回到家里,又怕父亲知道后着急,不敢露在脸上。父亲递给她一张便条,说是周老伯打来电话,请她吃晚饭,便条上是饭店地址。
她掂量着那张小纸片,试探地问:“我去还是不去?”
父亲不动声色:“随便你自己吧。”稍停,见她犯难的样子,知道女儿要听自己明确的意见,又体谅地补充道:“去吧,周老伯是真心关怀你,周家是场面上的人物,多点社会关系,对你工作上有好处。”
听父亲这么一说,凌小姐不再犹疑,回房间去梳洗打扮。
年龄大起来,凌小姐渐渐体会到父亲的矛盾心情。她手中有母亲早年的日记,熟读过多遍,知道周老伯曾是母亲的恋人,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闹翻了,日记就是在那时中断的,以后没再续写过,好像那件事对母亲打击甚大,使她结束了女孩子玫瑰色的梦。母亲仿佛欠了周老伯一笔债,凌小姐小时候,家里经济不宽裕,但硬是每月省一笔钱给周家,直到母亲过世,父亲仍旧这么做,后来,周老伯突然出现在她家,知道她母亲已经去世,不由伤心落泪,并表示要供她上大学。父亲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周老伯的要求,唯一同意了的,便是不再还那笔债。到底是什么债,父亲不肯说,凌小姐始终没弄清楚过。逢年过节,周老伯会请凌小姐过去玩。但凌小姐總要父亲明确同意了才肯去。
这便是女儿的细心与孝心了,不愿伤害父亲的自尊。凌小姐想,在找工作的事上,她可以听听周老伯的意见。对那个饱经人世沧桑的老人,她怀有敬意,甚至还有点儿依恋,也许是因为在望见他深褐色的眼珠时,能联想到母亲年轻时代的一段生活……
十二
凌小姐轻盈快捷地走进大上海二楼的餐厅时,望见周老伯已端坐在桌旁,见她进来,慈爱地笑着,起身欢迎,随周老伯站起的,还有一位身着蓝色高级西装的年轻人,毕恭毕敬把身子转向她,柔声道着晚上好,同时殷勤地为她挪开座椅。
她虽然已学会熟练地应付各种场面,但在刹那间,还是谅讶地嘟起了小嘴,不知如何招呼。面前的这位青年对她已经很不陌生了,乍见面时,他们曾闹得很不开心,今天早上,却已经有过一次奇怪的约会。没想到,晚上他们又会走向同一张餐桌。凌小姐心中暗自好笑,倒真让李小姐说对了,这位吕公子犹如鬼附身似的牢牢缠住了自己。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好像并不讨厌他的纠缠,似乎还隐隐地有些儿欢喜,只不过莫名惊诧,猜不透他如何能接通与周老伯的关系。此人这般神通广大?
周老伯今晚异常兴奋,见凌小姐望着吕公子充满好奇,哈哈一笑,招呼两位后辈坐下,开始细细介绍这段绵延了近半个世纪的故事。待他说完,吕公子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一只皮夹,小心地取出一张照片,珍惜地摊在掌心中,对凌小姐说:“这便是家父给我的令堂的玉照,您与母亲真是像极,所以我头一回见到您,便看傻了,并非无礼冒犯,望您宽恕。”
凌小姐望着母亲年轻时的相片,想到自己少年失母,一阵心酸,不禁泪水盈盈,湿了睫毛,赶紧掏出纸巾轻轻拭去,那般风情,让吕公子看着更增添了几分疼爱。
这顿饭,说话的主角,始终是周老伯,吕公子小心翼翼,不敢在长辈面前高谈阔论,凌小姐像颇有心事,除去偶尔对周老伯应答几句,只默默含笑地细嚼慢咽,并一直躲闪着吕公子脉脉含情的目光。
将近席终,周老伯突然略带神秘地笑道:“知道我为什么寻这儿吃饭吗?”
两个年轻人纷纷摇头,表示不解。周老伯说:“你们不晓得啦,这儿的舞池,过去就很有名气,我和你们的父、母,年轻时常来玩呢!”
呂公子与凌小姐对视了一下,显出了共同的兴趣:“真的吗?”
“我会骗你们?”周老伯眼中闪出欢乐的目光,大约是想起了遥远的青春岁月,“怎么样,饭后去玩一会儿,陪我老头子回首往事?”
吕公子立刻欣然答应,凌小姐偷偷一笑,也点头应承。那娇媚的一笑,让吕公子好不喜欢。
凌小姐陪周老伯跳三步舞。一首长长的舞曲,吕公子安静地坐在舞池旁,双目却始终追随着凌小姐飘逸的倩影。她那秀长匀称的身材,加上富有乐感的天分十足的舞步,在舞池的波浪起伏里,显得更加迷人。
回归座位时,周老伯有些气端吁吁了,他自嘲道:“年岁不饶人,不行了,不行了,该让位,你们年轻人玩吧。”
吕公子听着,正中下怀,当乐声重新奏起,赶紧起身,恭敬地邀请凌小姐入池。凌小姐嫣然一笑,温顺地将柔软的小手搁到了他的掌心中。
刚入舞池时,他们显得拘谨。吕公子左手只松松地托住凌小姐的右手,似握非握,另一只手仅用指尖点住小姐的细腰,不敢有丝毫的冒犯;凌小姐微微侧过头,视线徘徊在吕公子的肩头,始终避开彼此的正面注视。乐曲徐缓舒展,渐渐地吕公子和凌小姐的神经松弛了,呼吸也轻松了,交谊舞的魅力,在于能轻而易举地缩短男女间的距离,创造出适合交流的气氛。
吕公子在变换舞步,把凌小姐甩出去又引回来的过程中,终于抓住了凌小姐的目光,这回,她没有马上躲开,还迷人地抬起睫毛,朝他微笑,令吕公子平添几分男人的勇气。他的头略略前倾,轻声道:“没想到吧,我们还有这么些缘分?”
凌小姐撇撇嘴:“这算啥缘分,碰巧罢了。”她想了想,又道:“你坏,早上见面时,你分明已知道这些故事,为什么不说?”
吕公子反诘:“你容我多说话吗?像躲鬼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哪!”
凌小姐扑哧笑了:“你还不鬼?头回见面,便把我的饭碗砸了!”
“那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赔你饭碗……”凌小姐连连摇头,正色道:“我从小习惯靠自已,你不要勉强……”
吕公子佯作叹气:“你还是大门紧闭,拒人于外哪!”
凌小姐调皮地撅撅小嘴:“胡讲,我现在陪你跳舞还不够?”
“当然是好的开始,明天能允许我去府上拜访吗?”
凌小姐扬起眉毛,表现出惊异样:“你好过分,得寸进尺哪?”
吕公子认真地说:“很想多了解一点儿你的情况,回去可以详细向父亲汇报。”
凌小姐笑他:“别抬出你父亲来压我。我早上就警告过你的,不经我同意,不许去我家。”
吕公子摆出副苦恼相:“到什么时候,姑娘方能恩准呢?”
“不行,我一直不会同意。”凌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壁垒森严啦?是伯父管得紧吗?”
凌小姐摇头道:“父亲不管,他什么都由着我,是我自己不愿意。”
吕公子苦笑:“我那么让你讨厌吗?”
“哼,要真讨厌,我还陪你跳舞?”凌小姐反问,“告诉你也罢,我那儿的街坊都特爱管闲事,不想让他们指指点点,说我家有台湾人进出。”吕公子不由大惑不解:“现在的洛城人不是蛮开放吗?”
凌小姐说:“正是太开放了,所以有些人专爱胡乱猜测,背后讲难听的话。”
吕公子何等聪明的人,听凌小姐这么一讲,顿时有所领悟,便不再追问下去。
当吕公子把凌小姐引回周老伯身旁时,自信他和她之间的坚冰已凿开一个口子,太阳正暖洋洋地升起,雪融水流的春天快来了吗?
十三
凌小姐坚持不用送她回家,吕公子悻悻作罢,叫了TAXI,送周老伯回去,老人多喝了几杯酒,又在“大上海”触景生情,煞是兴奋,竟无倦意。车到家门,老人邀吕公子再上楼坐坐。吕公子正有许多事要与老人商量,就欣然从命。
久不生火的壁炉,改成了形状奇特的书架,矮矮的铁架上,堆着厚厚的外文版图书;靠窗的写字台有两米来长,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椭圆形的砚台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旁边笔架上挂着笔尖大小不一的毛笔,透出了主人浓郁的书卷气。
吕公子恭谨地在沙发上坐直了,对老人说:“周老伯,您这儿仍是书香世家,不像我们家,早就商人化了。”
老人道:“我是落伍啦,内地也家家都想做生意发财呢。”
吕公子叹道:“其实,人没钱时想着发财,钱多了,又觉得好多东西也不是钱能换得到的,依旧是若有所失,若有所梦。”
周老伯好奇地看着这位世侄:“没想到,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见识。”
年轻人认真地道:“我是从父亲身上观照到的,他现在钱财无数,却还苦恋着年轻时的梦。也许,他愿用大半钱财去换回青春,哪怕此梦昙花一现也心甘情愿。”
老人缓缓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庄重的脸上,显出追思往事的茫然,深沉的声音,从喉咙中慢慢涌出:“是啊,我和你父亲有过一个共同的梦,可惜,竞争的结果,谁也没能圆了那个梦。”
吕公子觉得,现在提出问题正是时候,便说:“父亲一直认为,他离开洛城后,您一定和夏姑娘成百年之好,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老人沉默了许久,屋内的气氛凝重起来,四周堵着的源于各个年代的图书一起静寂地望着一老一少,历史,在逼人的寂静中飘忽出来。
老人长长地叹着气:“也许,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我一生最迷惑不解的难题。”
十四
那时候,周家正经历着大劫难。周家是个大家族,难免良莠不齐。八十年代初期,周家有人嫌实业赚钱慢,竟把脑筋动到歪路上,抽出一笔资金,与黑道上的人物合伙去西南做毒品生意。事发后,不但周家声望大跌,而且传言可能被抄家,弄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周公子的母亲,本来是极胆小的,怕家里落到《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下场,将来连口饭都没得吃,便将自己多年私藏的贵重物品藏到了伞把中,寻思找个可靠的地方转移出去。说来也巧,那日,夏姑娘到周家来看周公子,恰好周公子不在,他母亲知道姑娘与儿子的婚约已定,未过门的媳妇贤惠、美丽,看看也令人欢喜。本来,周家尚有人嫌夏家太贫寒,现在想想,再合适不过,共产党信不过富人还信不过穷人吗?夏姑娘告辞时,天上正飘雨丝,周伯母便顺手将那藏有秘密的伞交与她,送出门来,正想千叮万嘱,让她把这宝贝伞儿藏严实了,却不料迎面撞上两个公家的人进来。那些人,本是来周家查问贩毒品之事,周公子的母亲却以为来了抄家的,吓得脸色惨白,哪里还敢多话,直催着未过门的媳妇快走。周公子回到家来,听母亲一说,顿觉不妥。那是什么年月,人人趋红避黑,何苦把纯洁的夏姑娘扯进家族的是非堆里呢?
那几日,周公子有要紧的事去南京,行前没空去找夏姑娘,便在火车站给她打了个电话,不便说明了,只讲过些日子他会去看她,在此之前,请她保管好母亲给她的伞。
夏姑娘在电话那头调皮地问:“你们家的财产管得那样紧吗?一把伞都要注册登记?”
周公子没法解释,只得说:“让我当面对你说吧。”
夏姑娘嘻嘻地笑了:“好啊,我等着你,看你会不会为把伞休了我!”
她说此话时,绝没料到戏言亦可成真。
周公子回洛城前,夏姑娘买了水果去看望未来的婆婆。周母一见她,就追问伞藏好了没有。夏姑娘不在意地回答,伞给了朋友了。周母大惊失色,要她速速追回。她说,朋友离开洛城,恐怕难以追回。周母一听,顿时急得哭起来。周家的叔伯妯娌被哭声引来一大群,听周母说明缘由,有斥责夏姑娘的,有怀疑她有意吞没财物的,夏姑娘纵然浑身是嘴,又如何辩得清楚?又羞又气,逃出了周家大院。
当周公子回家,才知大事不妙,急巴巴地赶到夏家去,发现夏姑娘大病在床,红颜消褪,双眸无光,冷冷地,没了往日的热情,令周公子心疼。周公子不相信心爱的姑娘会贪图那些财宝而丢弃爱情,但夏姑娘说不清伞的下落,他又无法向家人交待。他坐在夏姑娘床头,陪她许久,也没可能去除她脸上的阴云。当他小心翼翼地劝夏姑娘想办法追回伞时,夏姑娘恼了:“你也像他们一样怀疑我?”他婉转地说:“我总要有理由向母亲解释哪,你为什么不能讲清伞给了何人?”夏姑娘倔犟地说:“如果伞里真有东西,我的朋友一定会来还我!”“你那樣相信他?”周公子的话里有了明显的妒意。夏姑娘骄傲地说:“这是我的事!如果他不还,我负责还!”周公子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说:“你还得起吗?”这句话,触怒了夏姑娘,把她近日憋着的怨气都引发出来,她喊道:“我还!还!还不起用我的命还!”她一阵咳嗽,呛得脸色惨白,她泪流满面,嘶声道:“怪我瞎了眼,竟想入非非,要和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来往,被人看贱了,是我活该!”
夏姑娘的激动,引来了她的父母,他们怕女儿气坏了身子,便把周公子生硬地劝走了。
随后,夏姑娘给周公子寄来一信,说她要去乡下长期养病,并保证将来一定还周家的债。周家上下,愈发怀疑夏姑娘,以为她拿了钻石,远走高飞享受去了。周公子虽然不肯相信,但又讲不出任何理由来为她辩白。
一晃五六年,周公子再也没见过夏姑娘的面。偶尔听人说,她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人,却不知她住于何处。周公子也断了寻她的念头:何苦揭那层伤疤?难道真想去追回旧债?
经过那次大劫难,周家家道中落,最后为了糊口,一年冬天周公子去当了扫大街的环卫工,裹件破棉袄,戴顶破棉帽,和叫花子没多少区别。那天,他正理头扫街,却被一位妇人挡住了。他老老实实往边上让去,不敢抬头看一眼,按当时的话说,这叫“夹起尾巴做人”。这时,他听到对方温柔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心顿时哆嗦了,怯怯地抬起头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状况下,和年轻时代的恋人重逢。她已变成一位秀丽的少妇,皮肤依然那样白皙鲜嫩,好像岁月绕开她而行,并未刻下多少印痕,只有双目没当年那般熠熠闪光。
他很尴尬,他是遭人唾弃的“垃圾”,他还有什么可说?他也不想和她联系,何必牵累她呢?然而,她却不惊不慌,沉着而关切地注视着他,温和地说:“知道你在这一带扫街,我找你好几天了!”他心里一热,眼睛却又酸酸的,即便她还记得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朝四周看一眼,见无人注视,把一个纸包塞到他手里说:“我是特意来还债的,我一直记得欠着你们周家一笔债。一下子还清,我没那个能力。以后,我会每个月送来……”说罢,她不等他作出反应,迅速地离开,顺着他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走远了。
纸包里,是500元人民币,放在过去,这点儿钱,不够周家付花钱。那时不同喽,周公子扫大街的收入只够买点青菜萝卜,500元,按当时物价,能买多少好吃的?
以后,周家每月都能收到一小笔钱,有时是200元,有时是100元,当然都不是从邮局汇来,或者在街上给,或者扔进了他家的窗子,有几日,周公子见到的送钱人,并不是夏姑娘,却是一位中年书生。周公子猜想,那是她的丈夫。他几次想拒绝这样的“还债”,但他抗拒不了那一小笔钱的诱惑。那点儿钱,令他和家人在难熬的岁月里可以偷偷品尝生活的欢乐。甚至让他在无人注意的寒夜里喝几杯高粱酒……
后来生活慢慢好起来了,他打听到夏的住址,心情复杂地前去拜访时,竟得知她在不久前大病亡故。他望着亡者空荡荡的家,连一张床都是用长板凳架起的,顿时明白,他们是用何等的节俭,每月从口里省下钱来给周家,他热泪涕横,不由失态地嚎啕大哭。这番真情,是任什么也抵不上的,不是她欠了他的债,而是他欠了她的,并永远难以偿还。
她病故之后,她的先生继承她遗志,继续省下钱来给周家,使周公子知她遇到一位真正疼她的人。周公子提出要照顾夏遗下的女儿凌小姐,却被那位沉默寡言的教师拒绝了,直到今日,都不肯接受他的一点儿帮助,既令人敬叹,又让人无可奈何……
十五
这天夜里,吕公子在酒店的床上又失眠了。他本是处事干脆的男人,晚上总是沾着枕头便熟睡,很少品尝失眠的滋味,到洛城的这几天,可真是怪了。
本来,他想对周老伯倾诉自己对凌小姐如春潮般滚滚而来的情愫,但听周老伯讲完那段令人百感交集的故事,顿时语塞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终于能将发生在父亲、周公子和夏姑娘之间的故事联通了。尽管他没法亲耳听女主角说话,但他已能大约猜到她的心思。他相信,当年夏姑娘知道伞中的秘密后,之所以不肯说出伞给了他的父亲,是因为周公子一直把吕某人看作情敌,必然会极其愤恨,以为是吕有意骗走周家的财产,而夏又未对吕说过一把普通的伞必须完璧归赵,如何期望奔赴海外的吕能始终保管好旧雨伞呢?她估计事情十之八九难以挽回,不想让周、吕两家结仇,只有自己默默承受重负。
这是一位多么坚强,挚情的女性!由她身上,吕公子更相信自己已不可抑制地恋上的凌小姐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贝。
他们之间好像有不可跨越的鸿沟。这鸿沟,源于凌小姐强烈的自尊自重。她断然拒绝他去她的家,把意思说得十分明白,她不想被人看作是为了钱而投到港台富翁怀中的女性。
吕公子如何打通走向凌小姐的禁区呢?
他走到窗前,拉开白纱窗帘,面对酒店前方的万家灯火,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他拿定主意,从容地拿起手机,他要和父亲通话。
吕老先生在海峡彼岸听着儿子叙述昔日恋人与情敌可悲可泣的故事,听得心潮波动,竟好一会儿没有反应,几乎让儿子怀疑他打瞌睡了。
“爸,您听清楚了没有?”吕公子不得不大声发问。“唔,唔,知道了。”吕老先生终于嗫喏地说,“你把事儿给周老伯讲清楚了吗?”
“还没哪。我想,应该讲清楚,不能让夏阿姨在地底下还背着黑锅。不过,既要讲清楚,总得表示我们的态度,所以先和您商量。”
“唔,你的意思呢——”
“我想,把我们在洛城投资的一半股份送给周老伯,算我家还他几十年前的债。”
“不,给他70%,另外30%,给夏阿姨的女儿吧!”吕老先生突然提高嗓门,显出了久经沙场的果敢,决断地说。
父亲做这样的决定,让吕公子满意,但他又为难地说:“可是,怕凌小姐不肯要,她脾气很硬哩。”
“是嘛,很像她妈啰。”吕老先生在电话中发出赞许的笑声,“那么,你和周老伯商量吧,由你全权决定。”
搁下电话,吕公子感到无比舒心,父親的授权,使他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他不但要了解上一辈的宿债,而且要为自己与心爱的姑娘开辟一片绿洲。
十六
和周老伯谈话,是相当轻松愉快的。当吕公子代表父亲表示了偿还旧债的诚意后,周老伯在意外之余显得由衷的感动,是啊,吕家不说,这世上还会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
周老伯客气地推辞,认为即使还债,也用不了这许多。但吕公子坚持己见,认为事隔几十年,多几倍偿还理所当然,不但要周老伯接受70%的股份,还要他担任合营公司的董事长。周老伯见他诚恳相求,也就爽快地应允了。这时,吕公子才提出,本来也想送股份给凌小姐,估计她不肯凭白无故地接受,但凌小姐分明是为他丢了饭碗,所以希望周老伯以董事长的身份聘请她担任个高级职务。
周老伯慈爱地看着这位英姿勃勃的世侄,善意地笑他道:“我看你们跳舞时蛮投机的,你直接向她说,不是更好吗?”
吕公子知道老人洞穿了自己的心事,略略有点儿尴尬,不得已说:“她太要强,不愿被人小瞧,以为要依附着什么……”
“你很喜欢她吧?”老人干脆点明了。他无法回避,只得点头。
老人爽朗地大笑:“是啊,这样的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呢!”
吕公子脸色微红,无奈地说:“她天性高傲,我不敢冒失呢。还望老伯助一把力。”
老人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旁人是帮不上忙的。心诚则灵,还得靠你自己。不过,你的主意甚好,我们聘她在公司任职。给她一个发展的机会,凭她的天资,会干出成就,满足她的靠自身本事立足社会的愿望。至于其他事情,你好自为之啰。”
吕公子感激周老伯鼎力相助,并信誓旦旦地说,他此生别无他求,倾心竭力追求凌小姐,相信会感动天地,保佑他成功。
合营公司的谈判很顺利,合同签了,请周老伯代表台资任董事长的手续也办妥,吕公子需要回台湾去,把资金调动出来。
这几天,他强压住自己的情感,没有再去看望凌小姐。他和周老伯约定,聘凌小姐任职一事,全由周董事长出面,与他吕某人无关,所以他不想露面,因为凌小姐实在聪明,他在她面前很难掩饰什么。
启程前,他又到凌小姐家附近转了转,并不是想再在街上邂逅凌小姐,只不过看看青石板老街和那幢砖券院门的老房,心里舒服。他冷不丁发现,附近有一家小花店,顿时控制不住心中的激情,掏出纸笔,写张便条,在邮局里买只信封,封严实了,又在信封上写清凌小姐的大名与地址,然后跑到花店买了束火红的玫瑰,多付20元钱的小费,请店主人按地址送去。这笔划算的买卖,自然让店主人乐不可支。
便条的内容是:“我将离洛。谨遵姑娘之命,不敢去府上打搅。临别赠花一束,自怕不算违禁。寸心难言,一笔略过。不敢奢望什么,只盼姑娘春风如意,花开年年。”
他望着花店主人进了那砖券院门,轻轻地吁口气,不胜惋惜地转身走去,走得飞快,只怕自己又被那扇门吸引住了。
十七
吕公子走出TAXI,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接住司机从汽车后备箱拿出的行李箱,慢慢推着,箱轮滑上走道,朝候机室滚去。
他突然站定了,全身肌肉与神经都紧张起来。他看见候机厅门口站着一位红色风衣的女郎,在滚滚人流中亭亭玉立,无比醒目。女郎也发现了他,微笑着向他招手,款款地走来。
他立刻兴奋地反应过来:“凌小姐是来送我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
凌小姐的笑声,打破了他的紧张:“送束花就算告辞过了吗?讨厌有人送你?”
他纳闷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乘这班飞机?”
“哈,你不知道我即将得到的身份吗?我既然蒙周董事长看得起,要当董事长助理,这点公关本事自然要具备啰!”
吕公子听她话中有话,怕她已看穿自己与周老伯的秘密,连忙把话题引开:“我乘这班飞机,可是谁也没告诉呢。”
凌小姐睨着他,好笑道:“贵人易忘事,你忘了我在那家酒店干过,忘了我有个在前台上的好朋友——喏,就是被你盯过梢的李小姐啦,要查你订啥票,还不易如反掌?”
他恍然大悟,不由暗暗佩服凌小姐的聪明。然而,更令他心旌摇动的,是凌小姐为何来送他……他试探地问:“是周老伯要你送我……”
凌小姐像看透他的内心,狡黠地说:“这点儿小事,还要董事长交办?助理不能主动点?你是合营公司的台资方,这个关系我能不特别重视?”
吕公子自嘲道:“自然啦,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台湾来的小老板啰。”
凌小姐不由自主地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愤愤不平的,你不但是老板,还是我母亲老朋友的儿子,这点儿我不会不知道,聘我进公司,也是特意关照啰。”
吕公子一番苦心,被凌小姐一语点穿,不由讪讪地辩解:“那是周老伯的意思……”
凌小姐咯咯地脆声笑着:“好吧,不说这个,我这个人不懂含蓄,包涵,包涵!”
吕公子坐的是飞广州的航班,打算由广州转飞台湾。候机室里嘈杂得很,他们只能在角落里站一会儿。
有一刹那,他们竟然又找不出话说,那含蕴深长的沉默,不言而喻,容易使人尴尬,比唇枪舌剑的对阵,更难从容应付。
吕公子终于开口:“再次感谢你来送我,在机场等候,人是最孤寂的,今天却不一样了。”他心里说的却是另一句话:“只要你说不想我走,我一定马上撕掉飞机票。”
凌小姐扬起头,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秀发说:“其实,我来送你,主要是想亲口告诉你,我真心感激你和周老伯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不想到你们的公司任职……”
吕公子惊讶地问:“为什么呢?是讨厌我,非远远避开不可吗?”
凌小姐笑了:“别讲得那样刻薄么。”
“能告诉我原因吗?”吕公子急切地问。
“……”凌小姐迟疑了一下,“也许我要用外交辞令,无可奉告!”
吕公子失望地说:“我只能带着懊丧离去了。”
凌小姐见他如此,有些不忍:“知道我的打算,对你很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吕公子不想掩饰,斩钉截铁地说。
凌小姐看看他,脸上猛地飞起一片红霞,稍停,才说:“我觉得不好,你是老板,我是雇员,这不好……”
“那有啥关系……”吕公子讲完半句,猛然领悟到什么,再瞧瞧凌小姐极不自然地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心中豁然开朗,凌小姐不已经暗示出一点儿特别的意思吗?他急忙改口,“對对,我考虑不周,我应尊重你的意愿。”
“放心,我已经应聘另一家外资公司了。”凌小姐故作淡淡地说,“请代我问候伯父。我相信母亲直到过世,也没忘记他……”
吕公子望着凌小姐略带羞涩的脸,内心完全紊乱了,他想表达无比的欣喜,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喃喃地说:“过不多久,我就会重返洛城。”
凌小姐想用笑声冲淡已经冒出来的窘迫,便道:“也许我会成为你在生意场上的对手。”
“哦,我太高兴了,能与你这样的对手打交道!”吕公子欢喜地昂起头,潇洒地说。
机场的广播频频催促去广州的旅客验票。
凌小姐用低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道:“去吧,等你再来……”她最后向他投去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微笑。
作者简介:
张劭辉,80后,做过记者、编辑、银行高管,少年时代开始爱好文学,发表过作品,出过书,过往不计。当前文学创作以小说、散文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