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月令
2024-05-28刘民宁
人走时运马走骠,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老牛从会盟台村委会主任一跃当上副乡长,成为乡干部,摇身一变,成为货真价实的副科级领导。用老百姓话说走了狗屎运。狗屎运听起来难听、别劲,多少带有调侃、嘲讽,这主要受狗屁狗东西影响,一般话儿扯上“狗”字听着都不带好处气——狗屁、狗东西都带有贬义,少有人说鸡屁、鸡东西或牛屁、牛东西的。
不过,狗屎运也是运,这才是根本的。
老牛大名叫牛一鸣,上数八辈子皆土里刨食的农民,货真价实,且从未有过如此的风光无限,也是祖坟上冒青烟,时来运转。一乡之副乡长,也算个人物。他在乡里一夜间成就传奇,大人小孩都知道了牛一鸣,鲤鱼跃龙门,官运亨通,时不时成为大家街谈巷议的话题。
老牛不是个爱高调的人,人不高调不等于没有高潮。
运气这东西说也说不清。说来来,说走走。一些事难,对有些人就是一句话。一句话的事能改变命运。这话要看谁说的,不是那个人,说了也白扯。
副乡长,官不大,却牛气。村干部破格提拔,也是佳话。
佳话不假,影响力蛮大。老牛当上乡干部就是大领导一句话,不请客送礼,不用扒门子托关系,勿须太多周折,水到渠成。
副乡长在序列里处在最基层,可在一个乡间就是了不起的。
一切都是凑巧,歪打正着。那天,村里一旁门二大爷家老生子闺女三天回门,老牛躲进村委会图心静,来一陌生人。村委会在村南一条南北大道边上,紧挨高速公路路口,出收费站抹弯就能看到村室。村室是一方正独立小院。朝阳,五间平房。院中央一面五星红旗猎猎招展,迎风飘扬,大门口挂着村委会牌子。这人从高速路口下来,车停路边,没等司机下来转到右侧门前,一个人便从后排座位独自推门下车。他立身站定,扭动脖颈,活动舒展下身骨,慢慢悠悠溜达着走向村委会小院。司机是一年轻小伙,白衫蓝裤,平头,脚穿白色运动休闲鞋,有170cm以上的个头。小伙看到车上下来的人要进村委会小院,准备跟上时被对方挥手制止了,遂回到车上拿块抹布擦抹起车来。这人进了村委会看到牛一鸣,两人没事就唠起嗑来。
老牛倒水,沏茶,又拿出二大爷给的花生瓜子水果糖,热情大方。
谁也不认识谁,云天雾地,闲扯二十四节气。扯些家常里短和农业生产,还有耕地越来越金贵,粮食生产关系国计民生。牛一鸣作为主人很随便,问啥答啥一五一十,无所顾忌,不添油加醋,非常坦诚,把村里大事小情和盘托出。对方国字形脸上面带微笑,普通话很地道,举手投足有年过半百之人的稳健与大度,谈吐优雅,思维敏捷,一看便知风雨人生见识过大场面,眉宇间荡着浩然正气。他吃块糖果,嗑着桌上瓜子,说话慢条斯理的,东一句西一句,看似没有主题又样样关切。两人白话的十分投机,啦呱会儿大了,老牛免不了把村南背河洼地改造拿来炫耀,这是当上村委会主任做得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
村南背河洼地一直是村里老大难问题,杂草丛生,垃圾成堆,茅草长得一人多高,污水烂泥,乌七八糟,時不常地有丢弃的死鸡死猫死老鼠动物尸首,惹得一些流浪狗乱窜,有猫头鹰、黑老鸹、啦啦咕黑天白日的活动、叫唤。春夏天里蚊虫乱飞,嗡嗡成群;秋冬时节凋敝黯然,荒芜一派。他一上任,从城里聘请来技术员,规划测量,忙活半月,雇来推土机、挖掘机,沿河岸修上简易道路,挖出二三十个大小不等的池塘,承包出去,养鱼种莲藕,有效地壮大了集体经济。年底村里人分红,大家喜形于色,赞叹老牛还真行!
一炮打响,不服不行。他紧接着在村里推行玉米大豆带状种植。玉米高产,大豆是经济作物。四垄玉米夹四行大豆,高低错落,充分利用了土地和空间。玉米一亩地种植三千一二百株,比起正常三千五六百株略有减产,四垄大豆的经济收入又足以弥补了玉米的损失。如此既保证了粮食生产,又有效增加了油料作物收成。
来人听了兴致盎然,点头称赞,说:“村里选择了一条正确道路!”
人世间总让人琢磨不透,一些事难以说得清楚。有些人天天在一起,看起来关系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却从来不曾有过倾诉长谈,推心置腹;有的人一见如故,心有灵犀,好像800年前就熟悉似的,一坐下来愿意把内心的话讲出来,给对方听。
聊得高兴,不知不觉聊了大半天。到饭时,老牛有意请对方到家里吃个便饭。添双筷子加个碗,不麻烦!豫东民风淳朴,来者皆客,待人豁达,有温度。
两个人从村室出来,院门口路边小车停一串。老牛吓一跳,县里头头脑脑站一片,显然被拿块抹布的司机挡了驾,不让进村室,不允许打搅二人谈话。一堆人神色凝重,毕恭毕敬,看得出有些惶恐,不知所措。老牛这才知道眼前是大领导,脑瓜里影影绰绰蹦跶出人在电视屏幕上见过面,怪不得招呼一打似曾相识。老牛小心脏噗噗狂跳,极力搜罗回忆唠嗑时是否胡说八道,有没有大言不惭太随便。大领导本来要跟牛一鸣去家中坐坐,了解更多,看到如此阵仗露出一脸不高兴。他指着牛一鸣对众人言:“牛主任因地制宜是个好带头人,要鼓励。乡村振兴要树立典范,有所引导,多支持。带领群众共同富裕,这样的人才要培养!”
大领导欣赏牛一鸣,一群人点头称是。这时的大领导一改在村室时的温和谦逊,不事张扬,讲话一板一眼,显得威严有度气场特别强大。牛一鸣忐忑不安,接下来不知是福是祸。
大领导悻悻然走了,也没太多指示。
一群地方上干部在大领导走后,连夜召开常委会商讨干部提拔任免事项,迅速落实关于乡村振兴,加强人才培养的重要精神。据说会上主要领导作了检讨,对不拘一格纳贤用才上,固化保守,不敢打破常规,缺乏战略意识。对乡村振兴认识不到位,政治敏感性不够……
老牛成为副乡长。三十多四十岁不到,正是男人大放异彩时候。
牛一鸣大专学历,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又回来的大学生。他中等的个头,身材稍瘦。眼睛不大不小,皮肤不白不糙。脑门明光,头发稀疏。学校专业学的作物生产技术。他学校毕业进棉厂当技术员,一番摸爬滚打,不懈努力,当上厂里抓业务的副厂长。干了一年有余,企业改制,厂子拍卖成了闲置人员。好好的集体企业,也不知道坏了那根筋,说不中就不行了,连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从厂里下来,村里老支书让回来当村委会主任。征求村民意见,结果大伙都投了赞成票。
村委会主任是操心人,要吃苦耐劳,有公德心,大小事儿一马当先。
年轻,有文化,又是党员干部。面对重托,他思索良久。凭个人能力,出去当个技术员,一月挣三五千不是问题。权衡再三,才下定决心。老支书给牛一鸣讲:“走再远的路,出去挣再多钱,在外都是打工。只有在家乡干出成绩,活出精彩,才是守土有责,不负苍天,对得起脚下黄土地上父老乡亲。”这事也多亏了老支书,苦口婆心,上下斡旋,做了不少工作。
不干是不干,干就干个天翻地覆,人五人六。老牛性格使然。
没想到,当上村委会主任成绩斐然,把一把烂牌打得神乎其神,漂漂亮亮,一夜间当上副乡长。这是额外收获!
当上副乡长,老牛依然担着会盟台村委会主任。
老支书在牛一鸣上任村委会主任不久,体检身体查出患上多种老年疾病,彻查又发现肺气肿,右侧脑血管有梗阻,胰腺上出现模糊斑点。一身毛病。暂时要不了命,也危机四伏。医院里医生连唬带吓,人必须住院,不然后果更加严重。人上年纪不能进医院,各种仪器一过五脏六腑十有八九不堪重负。老支书住进医院,一摊子砸在牛一鸣肩上。
下面一根针,上边千条线。村委会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千头万绪,屁大点儿事处理不好影响一片。
在下面工作不能太书生气,太文气了反而不接地气。
农村是个大江湖,人口素质参差不齐。工作上难免有打点子开玩笑,甚至骂街叫阵不稀奇。林子大了啥鸟都有,适应也是一种能力。乡里乡亲见面,彼此不逗几句不畅快,会感到外气,缺少情怀。老少爷们都是道理,谁不服气一蹦腰高,扯着嗓门争究高低。牛一鸣原本土生土长,上学进工厂根子还是在农村。他对乡村习俗从小耳闻目睹,知道百姓不爱听大话,对虚的花的不感冒,不待见光说不练瞎胡整的。环境造人,他不用怎样学就学会了骂人讲粗话。大家喊老牛也是有原因的。乡下人讲究辈份,怀里抱得爷爷,拄拐棍的孙子,他在村里辈份高。辈份高也是神器。一些人年纪一把见了长辈不能没大没小。辈份是硬实力。村委会主任管天管地管空气,在村里谁家有事都喜欢叫上撑个门面,当成荣耀,将来也是見证者。以大喻小,村委会主任也是领导。一官半职在大地方是岗位,在小村庄就是头头脑脑。村委会主任听着不算啥,大小管理一个村,烦了也能给人小鞋穿。人见了免不了要给几分尊崇。老牛上头交待的工作要做,村里缠秧子事要管。他问事简单:复杂的事情简单办,简单的事情复杂看。比如村南背河洼地改造,一堆矛盾牵涉诸多,开会商量征求意见,东家长西家短,仨月半年不一定成事。大刀阔斧行动起来皆是浮云。看似方法简单粗暴,一抹脸吵着嚷着就解决了。
芸芸众生,百态万千。民俗风情铸就了乡野田园。
老支书在村里威信高。老牛处处以老支书为榜样,大公无私,不徇私情,以事论事从不唱高调。反对官僚作风、形式主义。他做事果断,雷厉风行,村人喜欢。老支书和老牛过去爱喝个小酒,对村里事大的意向基本一致。老牛酒量没说的。当技术员、当副厂长时候整日里接待来往客户,一次半斤八两不耽搁打麻将斗地主。他喝酒枚猜得好,想赢一般不会输。一次乡里组织挖河,他带人上工地。老支书让人捎来三四斤白酒头,浓度达65度以上。有几个喝家听说了,凑过来都想喝点。白酒头性烈,是白酒制作蒸馏初期凝结而成的液体,是酒水混合物,不是个正经喝家一般人还真难以降服得了。喝酒出过很多难料的事,可不让谁喝都不合适。老牛一卷袖管搳拳行令,大家非常高兴。
热闹都是过年。干部带头,老牛打起通关。一关下来输个底朝天,人说这不是牛一鸣风格,棉厂当技术员当副厂长时候打遍天下无敌手。
输枚喝酒。老牛说技不如人,输枚不输人。愿赌服输!后来人们犯过想,一壶白酒头,一人干掉了三分之一,弯弯绕得不显山不露水。村人讲老牛算计过的事,别人再思量白费劲。没两把刷子能当村主任?老牛说:“出来公干,不能出事。喝多了生个好歹,回村里没法交待。”
老牛能喝酒天生的,也没人见喝多过。
人到乡里,又进一步。乡里干部不仅人员众多,大多时候处在风口浪尖。农村工作大滩泥,哪头忙活上哪头。中心工作不间断,忙活起来蹄爪不时闲。上头布置的工作到乡里算到了底。工作上不出事万事顺遂,出了事狗屁不是。上头是个部门算个人物,不高兴了寻个事由,一摇头摆手就是个警告。人讲农村工作连轴戏,一年到头打井挖河宅基地,外加计划生育催缴罚没款。乡里少有娱乐,休闲无非打游戏、看主播、瞧线上各类热闹。老牛本来对仕途并不太在意,当上村委会主任也是鬼使神差。要说当初回会盟台村心血来潮,想干点儿事,到乡里有了更大舞台更广阔的天地,欲望膨胀难免莫衷一是。他倘若在乡里细论起排名,顶多一堆正副科级后面挂个名,资历浅,名次靠后,开会主席台上一般后排就坐。会时借故,出去屙屎撒尿在外面看蚂蚁上树,也没人太在意。
乡镇是个复杂结构,党委政府是个客观存在。在乡里,书记乡长是班长副班长,下面一群副职,多时达到两位数。乡党委政府无疑也是一方精英汇聚之处。
党委、政府一个大院,进门一条半截柏油路。到底顶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前面一堵影壁墙,高大肃穆,苍然突兀。正面有毛体大字“为人民服务”,背面是“实事求是”。周围一圈有花有草形成个小转盘。从大门望去,路两侧各有六七排齐脊房,乍一看大同小异,规范有序,细瞅红砖蓝砖不一年头建造的。会议室是筒子房,乡里除开会点名举办活动,一些重大事项也在此颁布。会议室左边党委,右边政府,左右散开去一间一间为主要领导办公加住宿。老牛当副乡长时乡里一位副职调别的乡,空出的房间紧挨乡长。乡长老黄人称“乡长种”,一脸的疙疙瘩瘩,坑洼不平,他辗转半拉县城好几个乡镇,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小乡到大乡从副乡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副书记兼乡长,抓科技抓卫生抓教育,抓财政,抓农业结构调整抓综合治理,大凡乡镇能干的活干个遍,仅乡党委副书记兼乡长就挪仨窝,一直没上位当上书记。乡长看起来和书记同级,都正科,实际职责范围权力大小大不相同。一个乡长兼党委副书记就拉开了距离。在乡里如果说书记头把交椅,乡长则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乡长老黄自称粗人,胡子拉碴适合农村工作。他讲这话时多少带有牢骚,无可奈何。老牛当副乡长跟乡长老黄想当书记比,简直篦子上抓窝窝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官场诡谲,多有尔虞。套路连环,式样不羁。老牛本身当上副乡长就是奇葩,所以处处谨慎,告诫自己戒骄戒躁,认真履新,珍惜凭空获得的荣誉。他把晋升副科当成奖励。他上任时办公室执意要靠边上。边上有个旱厕,一般人嫌味重。他嚷着尿频尿急尿不净,前列腺有毛病,靠茅厕近了方便尿尿。乡长老黄听了歪着脑袋斜愣眼,一脸疑疑惑惑,问是不是故意,靠老子太近怕事多,麻烦?他说哪里哪能,巴不得紧跟领导,经常聆听教诲。
乡长老黄比老牛大不了几岁,长相上看去却要沧桑了不少。
边上原本是宣传部下来的一位女副乡长,负责宣传和招商引资工作。她上任时没别的闲置房间,经常抱怨,门上天天挂个帘子还关上门。她听老牛讲尿频尿急有前列腺炎,问如厕也勤是否前列腺也有毛病?旁人听到一怔,一旁妇联主任抬手拍女同胞一巴掌,刹时爆发出一片喧嚷嬉戏。女副乡长待弄清前列腺的问题后,好几天见到老牛就笑不悚地捂上嘴,好像脸上的笑神经被有机地调动。他给她开玩笑:“乡里宣传和招商引资上不去,很大原因环境不良造成的。挪挪窝蹬倒下房间,兴许会成就番大业。”他主动找到女副乡长,顺势把房间做了调整。女副乡长喜出望外,感激不尽,从此见老牛就喊哥,称暖男,会关心女同志。
当上副科级干部,光宗耀祖。老牛上班办公室经常敞着门,门口扎辆二八大杠破自行车。车圈锈迹斑斑,铃铛没盖,后支架腿栽歪。
大家都知道老牛大忙人。乡里有工作,会盟台村里有事,一肩两挑。
他村里乡里两头忙,忙不过来时也骂娘。过去村里有事,时间个人掌控。轻重缓急,自己掂量。乡里上班天天点名,老牛一开始不习惯。上班像打仗,没有闲时候。时间长了习以为常。国家规定8小时工作制,到了乡里基本24小时待命,半夜有事都得随叫随到。
点名是个啰嗦事,讲评头天工作,布置当天或最近任务。
下面活儿零碎,农林牧副渔,各行各业,包罗万象。一些上面布置的工作,大都集合起来一起说。汤馍一剂,这样省事,节约时间。书记乡长都是久经沙场,有事没事发挥起来能讲一大晌,末了必定强调作风纪律: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踔厉风发,励精图治等。老牛办公室门口破自行车是乡里一位老同志退休不要了。卖不值钱,弄家没地放。他修理下凑合能用。有人发现,老牛门口破自行车常在,屋里有人没人不一定。有时候刮风下雨车子也不往屋推。乡长老黄一次上厕所碰上老牛,说:“弄辆破自行车,屋里看着有人没有神,分明瞒天过海!”
老牛嘿嘿笑着提上裤子,没有太多解释,跟上级不能扯太多没用的。
有人讲,牛一鸣还有辆好自行车半新不旧,扎在大门口烟酒铺里后院,办公室门口的破车子是在打马虎眼。的确!老牛有时候出门倒上杯热茶,给人进屋看到一种假象。他旁边一位姓贾的副乡长,啥会外面回来啥会进老牛屋里喝茶。喝了续上,人问起,也给圆场:“门开着,走不远。水热的!”转身就会想法通知老牛谁谁来找。乡长老黄那次方便出来,边走边给老牛交待,要在乡里大力推行玉米大豆间作,建一批高标准样板田。实行统一供种、播种,统一时间施肥、打药,统一指导培训,统一科学管理。因为背河洼地和玉米大豆间作,老牛接受过电视台采访。记者问他一步一步怎样想的,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审时度势。倾注全部热情加上好运气,成功就是大概率,人要想干事还是要下大力气。记者说他干活做事有谋略。他说好比打牌,即便抓把烂牌也不能弃局,说不定赢了呢!这世间没有白走的路,走一步算一步,每一步都算数。讲得一套一套,头头是道,让人不能不感叹,小子不是一般能耐。他没当副乡长时,有一回跟有关部门出去学习,一班人顺便上了趟五台山。在山上碰上个大师,下巴上蓄着山羊小胡,眉毛半拃来长,脚上蹬着圆口布靴,看似仙风道骨。他凑前看热闹,大师看见他说:“印堂发亮,耳垂红润,要走官运。”弄得一圈人错愕,莫名其妙。大师说:“命带福禄,运势逼人!”一起出来的一班人,没一个职务不比村委会主任高,还有组织部宣传部领导。大家不信这套,封建迷信害死人。他那时从棉厂下来刚上任村委会主任。组织部网络科一位副科长,看看大师又瞅老牛,上下打量,瞅得老牛脸上发烫耳朵根子发痒,怪不好意思。他心中怨怼:下都下岗了,还走个鸟运?出来学习本来该老支书,乡里临时有事,变更才让他出来开阔眼界。村委会主任是这班人中最不打眼的,别的乡最低来的村支书级。他知道大师利用人性的贪婪,用前程八卦人生是贯用伎俩。忙说,“别乱讲,村主任就是个屁,根本算不得官吏。七品之下还有正副科级!”
大师故作神秘,说:“一切向前看。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
“呵呵!”老牛咧嘴一乐,逗趣又道,“真的假的?”
大師眯缝着眼,盯住老牛:“春风满面,正走在兴旺发达路上。”
说一半,留一半。脸皮壮,敢胡言。所谓大师,就这德性。五台山上喧嚣吆喝声不绝于耳,佛家圣地充斥弥漫着商业气息。老牛想这些年专家教授名声不好,大师头衔也没人当回事,主要还是讲得说得太多,满嘴跑火车,不切实际,尽是些招摇撞骗拍马溜须阿谀奉承者,时间长了吃相太难看,把人们曾经的崇敬和爱戴消耗殆尽。他想是这样想,还是从兜里摸张20元钞票,丢卦摊上,一大把年纪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见人都要去揣摩心思。从小听大人言,说书算命的一张破嘴,不能得罪。说好听的逗人乐,讲不吉利的人膈应。大师也许看老牛身边人都不一般,才拣个不一般人中不起眼的说。这样的人往往自尊心发狂,心比天高。大师的小心计明眼人都明白,蛊惑人心,要的争取的是最大化利益。话说回来,经常跟不一般人在一起,运气往往不会太差。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水楼台先得月,铺垫好了方能上台阶。
物极必反,也是道理。从企业倒闭,老牛小日子过得并不尽人如意,还有些紧巴,幸亏媳妇在乡里小学当教师,家里又有二亩地,才不至于生活上无着无落。
牛一鸣不是大方人,从小过的也是紧日子。他人不大方,有个说道。说家里揭瓦房,村里不少人来帮忙,大家拉土和泥搬砖递瓦,热火朝天。活干完,老牛芹菜炒牛肉,大锅一烩当主菜。配上青椒肉丝、馋嘴豆干、烧茄子和酸辣土豆丝,从家后菜地又摘掐鲜嫩黄瓜,刀拍凉拌,然后提溜上扎啤酒,一人面前给摆枚小白瓷酒盅。一盅三钱,喝三杯不到一两。一帮人本来兴致勃勃,劲头十足,要大吃二喝狠嘬一顿,面对此情此景,草草吃口馍饭拍屁股走人。也就是老牛,能想得出来。喝啤酒用小瓷酒盅,这事传开去谁听了谁说太抠。
老牛脑瓜好使,但算计过度也让人说三道四。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些事做得不管不顾,太过较真,尽管如此,也能成事。一些事儿办得个性十足,相当不错。
乡里一种西瓜的大户叫胡扎根,瓜熟时节,一手扶拖拉机西瓜天明拉出去,天黑老是卖不了剩小半车,来回趟拉。瓜是好瓜,品种西瓜。专门从省农科院西瓜研究所购买的种子。胡扎根种西瓜是把好手,营销手段欠妥,眼见地里西瓜熟透炸裂,销售不掉,心急上火,嘴唇嘘出一圈水泡。老牛见到胡扎根给出一主意。让上街上扯一庹长红布,找做广告的订制面旗帜,弄个大红壤西瓜图案,用竹杆挑车上,看上去像商家搞促销活动。第二天出去,一车西瓜一个半小时销售一空,又拉一车。连续四趟,广告效应显著。第四车剩一小半,早早收摊,直接拉乡政府送老牛办公室。他从外面回来给剩了半拉,乡里赶上的同事吃个痛快。
老牛在乡里分工分管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工作号称天下第一难。书记乡长给他戴高帽,难事交给能干事会做事的人,啃硬骨头交给别人不放心,是不负责任。老牛知道二位良苦用心,犟驴拉套给上点好料,还得戴上眼罩。人贵有自知之明。他不就是本乡本土的,在家门口父老乡亲给个面子?一开始老支书听说他分管计生工作,告诫说,计划生育地雷阵,操心掏力不到好。搞不好上边不满意,下面群众有意见,弄得鸡飞狗跳,逮不住黄鼠狼落一身骚。老牛认为吃甘蔗摊上这节,大跃进赶的,好活孬活总得有人做。至于个人,实在没有太多引以为傲的,到乡里不就是干活做事的?老支书了解牛一鸣,知道这家伙初生牛犊,有股冲劲,脾气上来还有些不服气人。也知道一些话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具体工作仅凭着满腔热情是不够的。只好说,悠着点,别太嘚瑟!家门口不能耍半吊子,要灵活!老支书五短身材,脸呈古铜色,一头灰白的花发蓬松着,面容和善,又夹杂些万事看开看淡的样子。有那么一阵子,老牛老觉得老支书特别有趣,但很快就忘到脑后。他知道老支书也是好意,亲人近人才给以忠告。八杆子打不着的谁管谁?他初来乍到,也不能挑肥拣瘦,说别的无疑思想不端正,跟党委政府不保持一致。乡里工作看似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事实上并非想象的板上订钉,他说白了像个补丁。老牛说起来抓计划生育,别的工作一样跟进。乡里干部万金油,擦上抹上都顶用。书记乡长是乡里第一责任人,各口主事的对责任人须尽心。他不管怎样,觉得作为乡里干部还是要有点社会责任感,不能辜负了上级和老少爷们的重托。
老牛到哪儿都熟,到哪都像到了家。渴了要水喝,饿了找吃的,谁见了都热情,声叫声应。
计划生育年年掀高潮,下边罚款罚得乱刺毛。多子多福,陋习成规。一时半会儿人们难以接受。开国领袖毛泽东说:有了人就有了一切!这话对大国国民影响深刻。这些年计划生育大路说法,为了快速提高人均GDP,加快经济发展。经济发展犹如块大蛋糕,控制不住吃蛋糕的人口基数,再大蛋糕也均匀不到人头上。快速提高GDP肯定不比减少人口有效。人头减个少个,经济增长则是个缓慢发展的过程。这年计划生育冬季大行动,上面摸查抓个第三胎。二胎已经违规,三胎门也没有。上面倡导只生一个好,下边老想着儿女双全。乡里高度紧张,直接影响年底考核,扛个黑旗,一年瞎忙。老牛曾经问过乡长老黄,独生子女利国利民,谁最初首先提出的?乡长老黄嘬着牙花子吧唧着嘴,迷茫了好大会儿,叹口气道,难搞的原因多方面,谁首先提出的不清楚。老牛为此专门到上级有关部门咨询,问了等于跟没问一样,没人说出个子丑寅卯。说来不可思议,一个影响国家民族生活和未来的大事,竟然沒个人站出来应承了光荣。
有点魔幻,令人费解。
怀三胎的是老牛旁门二大爷家大女儿,四十大几了又怀上一胎,一家人软硬不吃,死活要把孩子生下来。家里三代单传,头两胎女孩,非要个带把的传宗接代,认定没有男孩就没有未来。
书记乡长二人一商量,给老牛下了死命令,困难再大,必须拿下。书记捎话牛一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能耐把本事给老子使出来。别二大爷长呀短的,天王老子下凡也不行。老牛被架到火堆上,越是近人越折腾人。乡长老黄更加直截了当,说:“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不管不问,是不是要生育一个班,起来造事?”他给老牛说上面要抓典型,不认真点儿不行。退无可退,要动真格。临了,又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口吻讲:“对不听招呼的,不是鬼子要拿出打鬼子劲头,不是土匪要拿出剿匪作风。管杀不管埋!”话狠,劲爆。说后自己先笑了,好像为想到说出如此妙语,感到特别有趣。老牛看乡长老黄两腮上胡子跟地里麦茬样杵着,黑糊糊一片,乱七八糟的好似十天半月没收拾过,脸上疙瘩泛着明光茂盛的像打了助长素。他知道乡长老黄这话也就背地里俩人说说,别的场合大厅广众下说了犯错误,上传网络上会成人肉搜索声讨对象。
乡长也难。当时计划生育口号稀奇古怪,方块字想表达得无所不能。一堆口号,啥狠讲啥。乡里村里能刷大字的地方都写上了标语,堂而皇之,耀眼夺目,惊骇得路人瞳孔放大。藏着生,躲着生,960万平方公里陆海空,四处游击,《孙子兵法》36计活学活用。老牛知道乡下很多人生二胎,只要不撞枪口上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到了节点交罚款——任罚就行!乡里财政入不敷出,都不生育少了进项。好多家庭为了要孩子,早早把罚款列入预算。也算是超前统筹,左右兼顾,省得到跟前急手。计划生育是好事,好事整得过了火,男孩多女孩少,比例失衡。过去称女孩千金,将来女孩更命贵。问题是,计划生育谁被抓住谁倒霉。抓不住的宁愿要个“小黑孩”,没有户口也是一条活的命。人不能不孝,无后不地道。乡长老黄一天到晚嚷着,无论如何不能扛黑旗,黑旗挂到大门口,老子一准没了影。话说的周正,书记已经头痛!
乡里工作难搞,当书记乡长更加提心吊胆。一个乡镇大的五六万人,小的万儿八千。当领导不仅要有能耐,还要有胆量,没有本事,难以统驭。保持稳定,要粗中有细,能大能小。争取和谐要善于思考,还要持有乐观态度。工作上不能想不开。想不开能愁死,胆子小能吓死。不得不承认,一个乡里主管能把一个地方拿捏得死死的,的确了不起。说起来下面书记乡长家大都在城里,一下乡任职真正在家时候没有在乡里时间长。十天半月回家吃顿饭也吃不囫囵,夫妻凑空亲热下干点见不得人的快活事,兴头上搞不好硬有电话打进来。一边鼓捣一边说事,说是别有情调,着实迫不得已而已,弄半截的好事丢了可惜。乡里工作就这个样,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睁眼就是开会、汇报、接待领导,拉关系、找人脉、会见客商,陪同上面来人考察、调研,早晚还要到村里访富问贫、征求群众意见。干好是本职,干不好上面不乐意,太激进了下边群众要骂娘,上下关系处理不到位老鼠拉风箱——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计划生育像个紧箍咒,表面上没有法律禁止生孩子,实际上有无数种方式不准孩子生下来。
老牛去找过二大爷。见二大爷时二大娘也在,老两口爱搭不理,谈话很不愉快。说嫁出去姑娘泼出去水,生孩子是个人事。一家一户的各人过各家日子。闺女成家爹娘都是外皮角,无权过问太多。娘家人,出气人,二大娘好像吃了秤砣,执意要当一回护牍子。二大爷塌蒙着眼皮枯楚脸,堌堆堂屋门槛旁,手上夹根烟上面啜一大截烟灰,从烟灰和烟丝间冒着一缕细而直的青烟,袅袅上升,把一张皱巴的老脸分隔成两半,也不言语。论堆!老牛知道二大爷家二大娘当家。老人家盘腿坐在屋当门藤椅上,手拨拉着膝盖,一张杏黄色藤椅被一身丰壅肥腻填充得满满当当。二大娘没有文化,人胖,又口,村里有名的口婆。一生气斜愣着眼睛黑眼珠子没有白眼珠多!
最后一次去做工作,二大爷家大女儿腆个大肚子从里间出来,猛然掀起衣襟,露出白花花光溜溜圆鼓鼓的肚皮,戳到众人面前,嚷道:“这是条命!他在动哩,谁来摸摸!”孕妇古怪,生理上狂躁难耐,怪癖丛生,遇到事情绪不稳定。她固执地认定肚子里是男孩,老天开眼要让妮儿娘生个男丁。老牛知道这是一个小生命,如果不出意外,再过段时间就会分娩出来,来到人间,看到这个纷杂喧嚣的世界。二大爷家大女儿本来嫁到了别的村,回娘家是为了图心净,躲避骚扰,省得左邻右舍的话多。没想到有人报告,举报有奖,也是响应号召。婆家娘家两个村一拃远,都属一个乡管。二大爷老两口四个女儿,没男孩,当然希望闺女添个带把的。在乡下没小子被称绝户头,遇事遭人看不起会矮半截。
话不投机,工作一下僵住了。老牛感到费劲,有点难弄。临走,到门口他给二大爷要根烟,二大爷瞪起眼睛疑惑不解,仰面用异样的神情打量着本家当干部的侄子,小子不是不抽烟?爷俩目光交错,充满陌生与无聊,还有尴尬。老牛说有时吸口。二大爷“嘁”了一声,狠吸口烟卷,吐出团浓雾,把剩小半截长的纸烟叼在嘴唇一角,歪头欠腚,顺手从怀里摸出支黄金叶香烟,递与老牛。黄金叶香烟两块五毛钱一包,应该是系列里最便宜的一种。老牛想人真是的,香烟不香,味道呛人,人们非要叫香烟,也是奇了怪了!他接过香烟对着火,使着劲猛吸了一口,呛两眼泪花子,摆下头,挥手带人走了。至于二大爷家大女儿肚皮,没人去摸。女人家肚皮男人上了手,搞不好吃不了兜着走。男女作风上的事不好理论,人家嘴一歪弄不好就成了事。流氓是罪,入刑!二大娘本来对一屋人就生厌,谁要真招惹上岂不闹翻了天。
话到,情尽。派人蹲守,走一步跟一步,一天24小时,实行软磨硬泡。
书记乡长把乡里唯一一辆桑塔纳给腾出来,交给老牛,一有松口马上动作。
计划生育打破常规,独生子女改变了传统人际关系。乡长老黄嘴上说拿出打鬼子劲头,剿匪作风,真到事上也不敢盲目行动,胡乱作为。说说,也只是给下边打打气,鼓鼓劲,吓唬吓唬胆小怕事的。这事让老牛挠头。急也无用!出了意外都不心净。想想,反正生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车到山前自有路。只要不生下来有的是法。
乡下人讲亲情,论关系。亲情关系大于规则社会。独生子女一出世血缘上注定少去了兄弟姐妹,一些近亲称谓也会若即若离,一母同胞将变得弥足珍贵。长久以往,亲大爷小叔姑妈和舅舅姨娘会变得稀有,婶子姨夫成为远古。未来的中国社会,将是三个家庭六个大人一个小孩,到时再由俩小屁孩组织起来,担负起中兴一个个家族。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口强不过势众。二大爷家大女儿强撑半月,在城里工作的小姑子来作工作。单位领导反复强调是政治任务。工作做不好一直陪嫂子,吃住在哥家,单位里工资暂时给继续发。小姑子家哥哥没了法,生个孩子兴师动众的,搞不好小妺丢了饭碗。当时计划生育也不是对着哪个人,只是谁赶在了风头上谁家难过。
人再坚定架不住亲情事故,未见面的遠比不上眼下活着的重要。孩子是未来,未来怎样也不及眼下,活不过当下,怎样也不会有未来。
二大爷家大女儿做了人流。人上手术台又出岔股头,执刀医生手一哆嗦,刀尖差点剜掉拇指肚大一块肉,人没有出大事算万幸。二大娘借机发疯,吆吆喝喝,找乡里、县里见着领导喊摆置人,不让人活。有关人员被严重警告,给予工资降级,扣发半年奖金。老牛和一帮人给弄得灰头土脸。大天白日出门踩了一脚屎,抬头又撞上鬼,活该晦气倒霉。上面一开会老拿这个说事,虽然不点名颠来倒去讲的就是这个事。二大娘和大女儿好闹腾了一阵儿——孩子没了,多挨一刀。亏!亏也没法,事已定局,无法挽回。最后不了了之,算吃个哑巴亏。女人家私处毕竟不是什么明面上地,扯唠多了无不是对女同胞的身心伤害。二大爷家大女儿大病一场,差点儿跟男人离了婚。伤口愈合,身上多耷拉块息肉,也没别的——不影响吃喝,没有大妨碍,夜里床上不影响夫妻生活。从此,二大爷一家跟老牛不搭腔,见面仇人似的。二大娘见老牛就吐唾沫。
一次计划生育下来,老牛几乎要蜕层皮。他有个女儿上初中,整天嚷着有个伴多好,想要个弟弟或妺妺。牛一鸣夫妇无语,当差不自由,上个班成公家人。
想想,女儿也怪可怜,将来一个人要面对全世界。
玉米和大豆间作,在乡长老黄亲自过问督导下,迅速普及,成为乡里一大亮点。会盟台村成为示范村,不少地方来参观学习。周围各村比着葫芦画瓢,联方成片,形成规模。乡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统筹规划,加强管理。宣传部下来的女副乡长在宣传上大张旗鼓,不遗余力。一时会盟台村和乡里风光无限,在报纸电台网络上大露一鼻子,上了头条。书记乡长三天两头的给人介绍经验,私下里直呼老牛左膀右臂。这期间乡里发生几档子事,看似风疾火燎,老牛出面一一得到妥善解决。
其中一次老牛挂了彩,害得书记乡长百忙中亲自到家里嘘寒问暖,表示慰劳。
起因是,安庄付庄两个自然村,因为地界相连浇地起了纠纷。两边人三说两比划气头上抄起家伙,双方拿着铁锨、抓钩、锄头、棍棒,杂七杂八,个个怒气冲天扬言要灭了对方。架势拉开,干柴烈火般焯火就着。包村干部处理不了,被一群妇女撵得满处跑。书记乡长电话通知牛一鸣,立即马上迅速平定。他慌里慌张,单枪匹马骑车到地方,车子一撂,一腚坐地埂上,褪掉鞋袜,掰着脚趾头咬牙切齿,腮帮上鼓起两道棱。来时急慌,骑辆破自行车本来就不得劲,一着急坑洼不平的土路简直雪上加霜。一个急转弯时,一不小心路上浇地到处挖得掘得垫得沟沟坎坎,用力过猛车脚镊子蹬掉半拉,脚绊车拐子上人差点儿摔个仰八叉,脚面蹭掉层皮,脚指头崴得像红萝卜,血肉模糊。有一小年轻不识相,看到老牛过来喊着领导让评理。老牛知道这时候啥也说不清,一论起来各说各理,准又是吵吵嚷嚷得分不出个里表。他头都没抬,顺手拾起地上脱下来的鞋,扬手掷过去。小年轻一躲鞋落在地上,上前弯腰捡起,嘻皮笑脸带着谄媚忙不迭地给递过来。老牛瞅瞅周围,没见顺手家伙,一翻身爬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照对方屁股上踹一脚,对方急中生智一鼓腰,没踹着,踹空了的老牛倒嚎嚎叫了起来。小年轻看着老牛不问青红皂白,凶神恶煞气急败坏,嘴上嘟嘟囔囔一溜烟跑上了一边。马屁拍马蹄上,鼻子大压嘴。公家人也不说理了!老牛半天抬起扭曲的脸,两边的人硬是不敢靠前。他心情不好,面色难看。等重新穿上鞋袜起身时两边人呼啦散了,喊都喊不住。他瘸着脚找把铁锨,把渠水一分为二,双方这才跟着打理起沟渠。老牛来了,面子不能不给。天干地旱的庄稼缺水,错过时节影响收成。乡下人斗殴致气大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句话一口气,谁先谁后,争执个面目全非。
两边领头闹事的,一个老牛老娘舅家一远房侄孙,一个媳妇姑家爱人兄弟外甥媳妇家哥,论起辈份都该喊两口子点啥。乡下姻亲牵扯着,十里八村少有不沾亲带故的。有的亲戚摞亲戚,一不小心还会闹笑话。乡派出所里人来到时,一切归于太平。
事儿平定,回去履命。书记说:“处理事,关键选对人。用对人,一切都不是个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牛在乡里逐渐树立起威信,再麻烦再棘手的事,只要他出面,几句玩笑几个哈哈基本上都能整平正。
乡里的事难说。上面来人,不准大吃二喝,可谁下来也不能背着锅。说好四菜一汤,不搞铺张,但吃好喝好必须的,十二个盘子六个碗,改成四菜一汤。菜用盆盛,汤整鲜的,剔杂存精,谓之俭省。大家都知道,上面来人照顾不好,评比打分,一些好的项目很难到手里。各项指标排名次,靠后要说事。乡长老黄讲:“上面来人,不仅要招待好,而且要交朋友。交朋友还要‘浇透,半湿不干不行,必须达到一定程度。见面能办事,有合适项目第一时间能想到,捎信打电话催促赶紧递报告。”
有人来,老牛经常陪客。上面一次下来一位女领导,饭桌上书记乡长致过辞,酒过三巡,服务员上道菜,女领导问啥莱?服务员嫣然一笑,说地方招牌菜!服务员也是女的,有些腼腆。老牛好心,怕尴尬了,忙说:“领导辛苦,先来品尝。”说着,用公筷给领导夹菜。领导感谢,赞叹“真香!”老牛说“香,多吃点”。女领导是讲究人,啥事都想弄明白。所问问题没答复,心中有点儿腻歪,便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究竟是个啥硬菜。老牛瞅瞅一旁书记和乡长,一个端起茶杯喝水,一个拿餐巾纸抹嘴。女领导看老牛,他不搭腔又不好,说:“这东西说稀罕也稀罕,说不稀罕也不稀罕,平时大都视而不见。我姓牛,我没有。牛有!女有男没有。”他本来想说明白,没想到出口成了这样一番结果。他自己都感到绕口,好像是在故意卖弄。女领导听着稀罕不稀罕,有没有的,心中更加犯起嘀咕,好奇心更加强烈。追问:“到底啥呀?”老牛拿公筷又给领导夹一大块,想转移注意力。没料想,对方不达目的不善甘罢休,说:“别卖关子,大老爷们装腔作势的,故弄玄虚!”老牛酝酿下情绪,抿住嘴唇舌尖不动使劲用鼻音嗯哼下,算作答复。知道究竟的大概能听出来,不知根底的很难听明白。女领导眉骨头皱成一疙瘩,露出不耐烦的样子,神情又期待好好讲讲清楚。老牛挺直身子,喉咙轻咳下,压低着嗓音道:“牛叉!”
女领导一怔,面部刹时僵硬,大眼瞪住老牛。
老牛郑重地点点头,以示所言不假,没有瞎掰。
女领导脸唰地红到脖颈,眼睛瞪得老大,眉骨头摊展开,丰盈亮堂的额头横出两道纹路。书记一口水正噙嘴里,头一歪喷地上,乡长老黄屁股底下像装上弹簧,肩膀头抖耸着。女领导一手捂嘴,另手使劲捶打老牛,恍若击打沙袋,一下一下很实在。女领导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撒娇般腻腻歪歪嗲里嗲气的。老牛厏歪着身子给对方后脊梁,嘴说:“吃就吃呗,偏要执着。说了又恼!”
女领导面带愠怒,嘴里打个嗝,噗哧下大笑了起来。
书记这时终于开口,说:“老牛不喝酒好乡长,喝了酒臭流氓。”
气氛一下热烈起来,场面欢腾,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乡里干部酒桌上没大没小,讲话不打草稿,打交道多了熟悉了没有不敢说的。女领导后来专门又来过乡里两趟,考察当地肉牛养殖,老牛照例参与接待陪同,关系融洽。女领导中间给介绍个项目,双方合作办个大型肉牛场——甲方提供资金、技术,保证销路;乙方负责场地、人员和协调各种关系。项目落地,负责招商引资的女副乡长喜得不行,签合同下来给老牛一个大大拥抱,嘴唇差点没拱到老牛脸上。一份合同完成乡里大半招商引资任务,一举成为县里重点工程,且附带衍生一批配套服务设施。
一着赢,满盘活。书记称老牛福将,自带光芒。
吃菜吃素,当官当副。副职是副手。副手是配角。老牛在家门口任职,有利有弊。利是环境好,有事好张罗,到那都给面子;弊是撑不开劲,太用力了亲戚邻居不好做。干部管理为何大官本乡本土不让待家门口,是怕人迹关系过于复杂,一些事不徇私枉法也像私下里有交易,是对干部爱护。小官在家门口能服务乡邻,也容易束手畏脚。作为副乡长,权力既大又小。有些事职责范围内能解决,有大事了说话不一定算数。牛一鸣知道,当副职要有牺牲精神,能独当一面,既要维护上级保护下属,又要善于穿针引线,查遗补漏。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工作上既不能缺位、越位和错位,又不能出风头、抢镜头。僵化保守跟不上趟,死搬硬套难有大作为。乡里好多事时常要打擦边球,有时要先斩后奏,甚至“越雷池”“闯红灯”,有的斩了也不奏,只能跟着感觉走。时运好了成标兵榜样,时运不济,倒霉了一杆子撸到底。
时光荏苒,雕琢岁月。人生日复一日,往来复返。
乡里干部条件差,工资不高,加班熬夜没有补贴。工资不高还不能按时发放。仨月俩月发一回,七折八扣,大多时候给不齐。上面一些单位一年多发俩仨月薪酬,乡里十二个月工资老往后拖。这当中的辛酸与委屈,也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人忙日头跑得快,越忙越是不敢懈怠。大地方有大地方的活法,小地方有小地方的讲究。他上班依旧在办公室门口扎辆破自行车,牛一鸣有时候怀疑人生,心生乏味。人累心累,何必把自己搞得压力山大?变色龙一样来回变幻角色,想想,也觉可悲。老牛承认对生活有种恐惧和虚弱感,忙活时看起来吆五喝六,精神抖擞,一个人静下来时又觉得什么也不是,回过头看走过的路基本上原地踏步,没有大成就。在看不到尽头的繁琐公务中,有时候情绪低落,净想些窝心操蛋事。他平时除了爱喝个小酒,别的没有太多喜好。闲暇时打打麻将,当做消遣娱乐,释放压力。打麻将也不来大的,小来小去,输赢不伤大脾气,也不给外人来。经常谁赢了谁请客,大家凑一起去水闸上喝酸辣小鱼汤。黄河白鲢小鲫鱼,纯野生,开膛破肚洗净,油炸,酥嫩焦黄,大葱大姜用小锅烹煮,汤鲜味美,开胃,好吃不貴。一碗汤俩馍吃个舒坦,得劲。麻将是另一种国粹,国人痴迷程度令人瞠目,大街小巷噼哩啪啦的声响,无不彰显出国有特色。说京剧、书画、中医、武术是国粹,其实并不比麻将普及程度更广泛,更加深入人心。麻将是大众娱乐,对于百姓,如果没有了麻将,时间会变得松散,不知道如何打发。对此,一些个部门也爱搭不理的,只要不闹事也不过多去问。打麻将的牌友中有一女的,人长得排场,三十四五岁年纪,爱涂口红,穿着打扮支棱,走路袅袅婷婷。女的老公在非洲搞援建修铁路,一个人在家陪孩子上学读书。老牛和女的本没有瓜葛,只是偶尔一天,她给他打电话,求办点儿事。老牛也不知道她怎么有他手机号,反正不是她给他要的,也不是他主动给她的。她电话说有个表妹,计划生育罚款,态度不好,罚没款顶满格,看能否通融下。表妺家日子过得紧不啦的,生了孩子一年多没出去打工!
计划生育罚款隔三差五,只要超生,犁不着耙着早晚跑不掉。
罚款有标准,当然也有照顾。尺度因人而异。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区别对待,视情节而定。处罚也不是一斧头砍个橛,硬个硬。这样罚款就变成了一种手段和形式。罚款一般高开低放,底线以上。好比唱戏,打开场子才能耍把戏。上台有红脸白脸,一开始要拉开架式。计划生育罚款也是斗智斗勇。政策死的,人是活的。人生活在社会上,不可能无动于衷。
天下事,无新奇。一个乡毕竟一个小社会。
关系社会,人皆有门道,门道就是关系。关系五颜六色,四通八达,打制出各种圈子。人在圈子中,少有没事的。有了事想想法,拐个弯总能找到想要找的人脉。有了人脉,事都好说。说情讲事乡下人一种互动。人类社会之所以发扬传承,绵延不绝,不断壮大,是因为人性中有牵扯,尔虞我诈同时,无形中相互间放大了认知与联络。万事皆有因果。所有事物发展到一定时候,一般都会有合适的人选出现。他给她说等到时看看。这样一看就减去不少,再见面她就嚷着请他客。老牛也没太在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说多了他给她玩笑:“若感激不尽,公鸡嬎蛋,拣大个送来!”
一来二去,联系多了起来,经常发信息打电话,有事没事相互骚扰一下。
人忙着不会想闲事,一旦贪玩绝非好事。玩会大了大都生是非,生长故事。事情过去好久,老牛把女的事都快忘记了。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周围十里八村的都见面熟,谁开口找着都不能回绝。老牛只要不违犯大的原则,一般谁找着了都会给予照顧。一天中午,省城一老板要投资会盟台村塑料大棚生产,老牛跟书记和乡长陪吃饭,喝了点儿酒。老板海量,他只有舍命陪君子。两人都感觉对脾气,喝酒碰到对手。他从来没喝那么多过,书记和乡长任着两人深入交流。酒是桌上的催化剂,酒场好比谈判席,会盟台村的事牛一鸣理当唱主角。书记乡长在乡里不敢不矜持,轻易不放开饮酒,平时要喝点基本也是点到为止。毕竟位置不同,要招呼下面,还要应付上头。另外,一是怕喝多了影响党委政府形象,群众看了出洋相;二是怕上面来人万一碰上麻烦,影响了日常事务。正职若是晕了菜,大多事儿不好办,轻者处分,重者难讲。老牛不一样,他上面有书记乡长,他俩默许就是工作,工作必须下劲,弄不好难成事。他和老板,他一杯他一杯,开杯畅饮,喝得比较尽兴,撑劲放开了要给对方个好印象。老板走时手擓住老牛肩膀头,似对相见恨晚的兄弟,难分难舍,一张酒精醺然的脸醉意蒙眬,说投资不投会盟台村一辈子不找牛副乡长喝酒。送走老板,乡长老黄高兴,给老牛说乡里没要紧事,下午放半天假想干啥干啥。老牛知道他是怕他一身酒气到乡里不严肃,别人看到了腐败。这时打牌的女的来电话,三缺一,邀约领导有时间过来凑把手。
老牛转悠着去了牌场。见面没有客套,大家就上了场。
也是奇了怪,东西南北风,丢风他和女的坐对家。老牛上场连点女的两三炮,把对方牌点打顺当了。女的接下来连续又自摸好几把。一家赢,三家输。女的下家把牌摔得啪啪响,嘴里不住嘟囔:“真妈的斜门,摸着姑子的了,臭手不会赢!”老牛也是酒多了话稠,嘴不把门,一开口俏皮话一嘟噜,乱出溜。说:“三男一女,等于送礼!不瞎怪狠,一点儿不讲。”女的朝老牛挤挤眼,一抹笑意隐隐约约挂在嘴角,老牛看了露出一丝坏笑。麻将这东西也不知谁发明的,一上手男女老少都爱好。打牌忌讳出腔,太躁容易出错。打了小半天,输家灰鼻子土脸,失去信心。有人一气把牌一推不干了。牌打得不大,输牌的心情太糟糕,令人懊恼。摔牌的嚷着没打过这样的牌,半天赢把连个财都不带一个。散场,女的走,老牛也走,他不知怎的前脚后脚跟女的进了家门。他嚷着口渴想喝水,女的忙里忙慌说家里有信阳毛尖,要给沏上一大杯。
真是活见鬼。老牛进门坐沙发上,上下眼皮发黏,不听使唤。女的给端上茶来时,他头一歪眯缝上了眼。
也不知道木愣多大会,老牛醒来时人躺在沙发上,头枕女的腿上,身上盖条黄底红花小薄毛毯。女的右手搭在他身上毛毯上,左胳膊肘拄着沙发扶手,手托住腮帮,斜歪着脑袋进入梦乡。他是被尿憋醒的。酒劲儿消融,水患漫漶上来,膀胱鼓胀。他迷瞪着眼睛,睁开看到女的心中瞬间迷茫——女的脸蛋秀美,容光,轮廓分明,鼻子眼周正。他定定地看着女的。细瞅能看到女的鼻梁左右分布几粒淡褐色雀斑,脸颊上有细绒绒的汗毛清晰可见。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躺在她腿上,女的又如此不介意给他靠在她身上。老牛思绪狂澜,浮想联翩。一切都突如其来,节奏迅猛。有意外、激动,有猝不及防!稍倾,他看会大了以至女的在眼里都变了形,不似平时模样。过去见到看的是大模大样,不曾认真细致端详,眼下看上去风韵香幽,情致勃然,多了几分妩媚,有洛浦仙姫巫山神女之惑,惹人胡思乱想。他觉得女的男人不在身边,有点儿发骚了撑不住劲。人太久没有男女碰撞肯定饥不可耐,成年人的世界里有许许多多说不了。有那么一刻,老牛盯住女的心猿意马,心中亢奋异常,似有头小鹿胸中上蹿下跳。老牛和女的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正是春意红杏花开姿意烂漫芬芳时候。人到这个年纪,对男女缱绻之事多少深谙,有合适时机不可能不怦然心动……老牛似梦若幻,心绪里有好事悱恻缠绵,盘旋上升,大幅扩张。他那双表现出愕然又动情的眼神,热切地盯住女的,目光游走到女的鼓起的胸脯时,有一种饥渴和兴奋。他嗅到了女人的体香,一种男人热望的芬芳。他重新闭上眼睛,默然间觉得惬意,美好,妙不可言,有种幸福萦绕——他再一次打开眼帘时,目光变得情势多彩,欲与神往,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妄恣肆占据上风,蠢蠢欲动——女的红唇微张,眉毛弯弯月牙儿一般,长长的眼睫毛覆住眼睛,下巴翘着,两边嘴角上方若隐若现一对清浅的酒窝,胸乳起伏着凸凹有致,性感撩人……
他心神迷糊,方寸大乱,心跳加速。
大千世界,造物主万能。牛一鸣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小小不然不在乎,玩笑开起来漫无边际,无拘无束,到了真格一点儿不似表面上粗俗,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屋里静谧谧的,空气仿佛在徜徉,能听到女的匀称而细致的呼吸。静谧的空间显得有些暧昧,升腾着欲火,搅动起心底里奔腾的岩浆。他一直没有弄明白他和她为什么会这样?一个男人和女人,一对毫不相干的人陡然间没了间隙,之前甚至没有太多征兆。他心情乖戾的同时,也变得忧郁,郁闷重重。——他恍惚间又觉得自己龌龊,下流,思想不健康,流氓成性。老牛这时眼神虽然热切,心中却渐渐变得支支吾吾,并不专注,流露出松散的莫名神情——这是个有趣的下午!他大脑迅速往回翻找,回忆牌场上有人嚷着摸着姑子的了。……老牛身体绷得紧紧的,也不知尿意盎然,抑或别的,私处把裤裆撑起把伞状。他整个躯干和大脑好似分割成两半,一半向内一半朝外,在奋力撕扯,如黄河刚汇入大海,一面清澈,一面浑浊,泾渭分明,在不断交融与抗衡中表现出一种顽皮与倔强。
男人是天生的冒险家,渴望速度与激情。他周身荷尔蒙潮涌,有跃跃欲试要犯罪的冲动。这当儿女的身体轻微一颤,似神经质抖动,随后又恢复如初的安静,未醒!他想她大概正春梦萦绕,沐雨栉风,风光旖旎。
女的身体一动弹,让老牛心中一惊,头皮发紧毛发悚立,身上生出层细汗。
惊厥有醒酒功效,大脑瞬间跳跃,他内心挣扎着。老牛觉得过去自己并不这样,遇到这女的就变得不一样了。夕阳西下,屋里光线渐渐暗淡,日落明暗间,光影呈露速度,天地间仿佛经历一次艰难旅途。日短,夜色早,天要下晌。一男一女的空间显得空旷、寂寥,异乎寻常的安静,给人一种奇怪感觉,空气里酝酿着躁动和不安——他静静地看着女的,看着看着目光变得空空洞洞,心底恍若有气泡炸裂,涟漪泛漾,一圈一圈漫延开来涣散于无形。——他喉头干涩,用力吞咽下,心悸,想逃离。这时心儿怦怦直跳着,似面破锣咣咣乱响。犹如一只小鸟,受到惊扰,有些神魂不定。他仿佛从一处高崖跌落,下面怪石嶙峋,荒草胡棵,一些奇奇怪怪的念想蜂拥而至。他想男女一旦袅毛,会不会有太多纠葛?一时性起,是否会难以自拔,尽毁前程?问题是,放荡过后该怎样去收场?说不定,这些年的荣光名声扫地,一举成为一个笑料收场。牛一鸣再看女的时颓然若失,须臾,心跳一沉,脊背汗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舌头舔舔上唇,又舔舔下唇,舌尖整个儿转动一圈,长吸口大气,又缓慢吐出。他看了眼女的搭在毛毯上的手,嫩指葱棵般秀气,无名指上戴枚金光亮闪的戒指,指甲宛若半月——打工潮兴起,让无数年轻或不年轻的夫妻走出乡村,涌入城市,也天隔一方过上牛郎织女的孤寂生活。——这时这场本是意外的游戏忽而陷入了低迷,無聊,失去意义,少了兴趣,没了刺激。他稍倾,小心翼翼欠身把身上毛毯和上面手臂一起轻挪移开,然后动作迟缓却急切地蹑手蹑脚折身而起,犹如只生性敏感的猫,简直仓惶而逃。茶几上泡好的茶水一口未尝。
门是虚掩的。老牛感觉自己确实喝多了,酒精的作用力令灵魂出窍。
也是事巧,出门碰上女的放学的女儿,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圆脸,胖乎乎的扎两条小辫,眼睛清澈,当看到老牛时天真稚气的脸上露出疑惑,恰似错入了别人家门,拘谨不安,眸子里闪过一丝胆怯,惶恐,定定地凝视着家中不速之客——女孩身旁是陪学生一起的老师——老师是老牛媳妇!这是个巧合,也是错误,却准确无误。媳妇看到老牛时,几乎大惊失色,下巴要掉了下来,一脸懵圈,嘴巴张开成零形好大会没合拢。老牛以前从未见过媳妇这样神情,且长时间一动不动,僵硬地保持一个姿势。他感到悲哀,雷击脑门,霹雳轰顶,脑细胞骤然昏厥无数。如果说一开始有酒劲作崇,这会儿则异乎寻常地清醒,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凉气。媳妇先是惊愕,诧异,尔后咄咄逼人,目光迸射出愤慨与怒火中烧,整个脸变得扭曲、怪诞。女的女儿班主任并非老牛媳妇,她只是顺路替同事做一次好事。女的显然疏忽,大意,把正事忘到了脑后。
人生难料,太多凑巧。措不及防,人之悲哀。
门口的动静,没有迫使女主人走出来。未醒不可能。老牛觉得女的不出来是对头的,露面不定怎么着。这种时候,这种事情,无人证明,无法说清。一个男人大天白日和一个女的在家中,这事儿任谁都不能不往歪里想。这时偏巧又撞上隔壁一邻居串门,过来看到鼎鼎大名的牛副乡长睡眼惺忪,惊恐万状,稀疏的头发乱蓬着跟媳妇对峙,绯闻一下像长了翅膀,骚事成趣。
风流韵事是乡间最易翻炒的一道大菜。一传十,十传百,迅速被送上一家一户餐桌床头,让喜欢嚼舌的婶子大娘小媳妇传播得沸沸扬扬。
生活狗血,戏剧化强烈。老牛好事坏事都摊上了。
舆情大哗,他又一次成为焦点。老牛媳妇虽然没有大吵大闹,却明显情绪化严重,两口子好长时间在床上失去情调,办起事来有招无式机械应付,不似过去酣畅淋漓,快意快活。老牛有时候表现得很卖力,却好心没有好报,被认为做了亏心事在极力掩饰。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在外面鬼混的阴影,心底一辈子会挥之不去,大概也只有用时间慢慢淡去。
一般乡里班子三五年一大调整,小的动作隔三差五。所谓大调整,主要指一二把手调动,下面副职相应跟着动下。副职调动一是升迁,二是平调。否则,除非像牛一鸣一样从名不见经传,一步到位,有质的飞跃。不然,都是毛毛细雨,掀不起大潮汐。在乡里待久了,对谁动谁不动,大家稀松平常。组织上的决定皆深思熟虑,不是下面能把握把控了的。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乡里领导也似走马灯,谁走欢送谁,谁来当谁的兵。书记要高升传闻已久,乡长老黄有望多年媳妇熬成婆,接任书记。两位主要领导多次议论,在未来班子建设中,由牛一鸣担任下届常务副乡长。副乡长挂“常务”也是进步。常务在党委,是领导中的主要职务,排序仅次正职,是一个参与决策、有发言权、分量足够重要的人物。
乡长人选由上面钦定,乡里人大通过,一般下面常务副职组织上征求党委意见。
作为公职人员,身不由己会追求职务升迁,人在体制内不内卷一卷不可能。有的当事者对权力本身可能没有欲望,但是在乡里想干事无职无权无疑一句空谈。老牛也有过梦想,有朝一日主政一方,定竭尽全力一心为民,为地方谋福祉,改善民生。——当然想归想,成不成是另外事。他有时坐在办公室桌前透过门帘,凝视外面,看着忙里忙外一个个脚步匆促的同事,禁不住感怀伤情,思量人生。沧海桑田,无数人命运跌宕起伏,似乎命中注定。在乡里官想当大很难。白加黑五加二,大多终其一生。一如把自行车留给自己的老同志,大都到白发满头时拿份不高却稳定的退休金,默默无闻打发掉下余岁月。在大多数人眼中,当上公职人员只要不犯组织纪律性错误,衣食无忧,生活上不会有大的波动。同样,体制就是体制,有规则、程序,如果没有资源,庇荫,也无法预知未来。金字塔尖也就那么个点,塔基的份量才是塔尖的大多数!
老牛是矛盾的,有时对现实有不满,甚至痛恨,大多时候又比现实更现实,想远离看不惯的事物,又不得不身陷其中,沆瀣一气。
老牛也有怪诞不经时候。一次市里一位政协副主席下乡考察,乡里党委政府在家副科级以上干部列队欢迎。领导来了挨个握手,应该说还是比较体贴下属和蔼可亲的。不料,到了老牛人家看到张熟悉面孔,抬手一招呼把他闪过去。老牛伸出的手晾在半空,一下怔住。他脸上一侧肌肉本能地抽搐下,对方的忽略让左右人都觉到尴尬。老牛扭头来回瞅下身旁愣怔的同事,抬左手自谑性狠劲击打下右掌,两只手好似不是一个人的左右。陡然转身,摇头晃脑双手一背,抽身而去。等对方掉转头来发现出了差池,叫两声不应,抖耸下肩头双手一摊,嘴角一提,浅浅一笑,面有窘态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挨个握手。按说,被欢迎者官位不能算小,老同志了也没见过这阵势。难堪给的太直接,及时,一点面子没有给留。他交待书记给走的同志捎个话:让别太介意,同志们热情,时有顾不及!因为这事,书记批评老牛,不能太个性。领导不是故意,不能场子掀了!要命的是半个月后,这位市政协副主席在一次会议上,被上级纪监部门来人直接带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家也抄了,光成捆的人民币从家中起获好几大纸箱,净嘎吱嘎吱响的老头票,好像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行贿受贿牵扯出腐败问题。乡长老黄说,这家伙半年后就到岗退休了,晚节不保,只能在牢狱中苟活残生。
对此,坊间多有传闻,说老牛后台硬,一般人真的不敢小觑!
老牛听到觉得好笑,操!编排得跟真的样,谁妈的有这能耐?
没等书记调走乡长老黄接任,牛一鸣在一次乡里点名时,脸色蜡黄,肚子胳膊腿疼痛难忍,头上脸上汗珠子啦啦流,人软不啦叽瘫软溜地上。人送到医院,诊断为一种格林巴利综合症:即身体免疫系统出现症状,人体肌肉发生衰竭。医生说严重时会攻击神经脱骨髓鞘,这种病累积呼吸肌无力,出现吞咽障碍,到最后眼皮无法闭合,甚至要用呼吸機维持呼吸,危及生命。
有没有好法?老牛问医生。医生答复,树立信心,免疫要靠自身!
书记给推荐一位老中医,老牛持续好一阵子砂锅草药的。
原定一路向东,却偏偏遭遇东南风。到乡里换届时,老牛递交了辞职报告。书记和乡长力劝,并且详述乡党委的打算,前景将如何如何。他铁了心不干了。对此,别人无法想象。一场突如其来的病魔,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如同掉进眼枯井,绝望的同时也呈现一种本能,争取向上,不要虚枉一生。一辈子很短,普通人没有好运气加持,偶然性稀缺。他当上副科级干部,着实绊倒捡个金元宝,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里面有脚踏实地的担当,更有运气好的成分——人生如戏,路途的每一段都是领悟。从炼狱中归来,劫后余生的经历抵过千言万语的说教与告诫。一只乌鸦能活百岁,人比蝼蚁强不了多少。人甚至活不过一棵树,比不上一只大象长寿,游戏人生并非明智的选择,经过,才懂得。人躺平被抬上一回救护车,回头骤然明白些许生活,所有扑面而至,终将是要释怀。牛一鸣有过雄心大志,心中恒久有个目标,只是若明若暗,一直又不太清澈明朗。他如今人到中年,身上有着中年人的成熟和年青人的无畏,又保持着少年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想全力以赴,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用全副精力,不遗余力从事想做的事情,来一次一次跨越和奋力冲刺。他想在乡里他就是个多个不多,少个不少,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基层干部。不如趁身体尚好,还算年轻,能蹦能跳,舍下所有,集中精力为会盟台村的经济拼搏一把——老少爷们要过好日子,要增加收入,需要一个扑下身子,脚踏实地,义无反顾,干事创业的带头人。乡村振兴,脱贫致富是场硬仗。要建设美丽乡村,不是一朝一夕一句口号达成的。眼看着年轻人出去打工,少了人气的村庄便少了烟火气。话说回来,倘若家门口有钱赚,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布局可持续性农业,让出去的人回流是本分。
或许因为亲身经历许多,他渐渐褪却了过去的戾气与轻狂,生出更多的共情与悲悯之心。
辞职,他在村里办了个酒庄,生产黄河故道葡萄酒。后来,又招几个年轻人参股,规模不大,效益不错,不断加大投入,成为乡里缴税大户。他后来辗转又见到来过村里的大领导,他已经离休。大领导说有机会会再到会盟台村。他说他欠他顿家常饭,想喝豫东玉米糁糊涂,锅里一定要切块红薯轱辘。老牛从心里感激大领导,人家有恩,不能忘记。一次面见改变命运,是一生的荣光与幸运。每当人们说起老牛在乡里的一段工作,他也自豪,却总是扭转话题。老牛经常到乡敬老院和学校捐款捐物,给老人送好吃好喝的给学校赠书送器械,还给媳妇所在的乡小学建幢漂亮的图书室。他有时走在街上,看到卖菜卖东西的老者,能要的菜和东西会掏腰包买下,送到大伙上。他说一大把年纪为生活奔波,让人看着受不了。
在乡里,人们碰到牛一鸣依然会喊牛副乡长。他也应。毕竟当过副乡长,风光过!
对老牛辞职有人质疑,好好的当干部不是挺好?单行好事有职有权,有资源,做慈善对象不是更广泛?一些亲戚朋友也说,不知怎样想的,脑袋八成被驴踢了。他听了不置可否。人活着皆是非,总有人指手画脚。人在别人眼里,无论怎样慎小入微都不尽完美。说长道短,众口难调。称万人心难。他有时认为自己挺悲壮的,像个身披铠甲的斗士,不屈不挠。他时间长了发现,生活是个态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个境界。让精神升华,排除杂念,逼迫着自己优秀,才能使生命焕然一新,丰富多彩。他曾经试着试图放下,可做不到,一停下来身上不得劲,失眠睡不着觉,连新陈代谢都乱套。有人说不干能死呀?老牛说身上痒,不让人挠,能不难受?他想人活着应该撑开劲,过把瘾,把所有潜能释放出来,给生命多些体验。
更为幸运的是,老牛一门心思想方设法大干快上时,不知不觉身体免疫系统恢复正常,各项指标均达到年龄规定要求。老中医说求生欲治愈了老牛特发性多神经炎,也就是格林巴利综合症。中医神奇,花草虫卵入药。偏方治大病,好了没犯过。老牛在老支书退休后,又接任了村党支部书记——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那个曾经和他有过说道的女的,在丈夫从非洲回来过年时,两口子在河滩上承包一大块淤沙地,种树,种花生,栽植葡萄,过上夫唱妇随的幸福生活。乡里好多常年在外打拼的年轻人,看到家乡的变化,竞相回来云集老牛身旁,一时干事创业热潮犹如油锅里撒把盐,噼里啪啦爆响。牛一鸣现在已经成为会盟台村的董事长,下面七八个村办企业。村里修上了柏油路,街上装上太阳能路灯。会盟台村的背河洼地改造,在沿河两岸得到大力效仿,极大地改善了黄河流域生态环境,故道湿地引来大量候鸟栖息。其中一种在水中游弋、天上翱翔、陆地步走,冬季一过就从南方飞来,非常好看的鸟——头大,体圆,头颈黑亮泛出青绿色光泽,潜水时拢起翅膀,飞行起来强健有力,陆地上步走姿态优雅。身上羽毛五彩缤纷,肚白,背黑褐色,肩膀杂以褐灰色斑块,腰尾覆黑羽,身体胸部和腰围以栗色线区分。有的前颈伴有白色斑斓、耳部棕红色。雄鸟眼睛泛白,雌鸟眼睛褐红。有专家称叫青头潜鸭,为迁徙性鸟类。这种鸟北方繁殖,南方过冬,素有鸟中大熊猫之称。喜静,轻易不鸣,叫来动听!
会盟台村有了起色后,村委在村室后面建了一座小型博物馆。独门小院,青砖黛瓦,白墙,非常精致,素雅。人来客往地十分热闹。里面收集了不少传统农业生产、生活用具——院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磙、磨盘、墩臼、喂牲畜的石槽和不知哪儿弄来的一个大铁辗子,辗槽上铁磙方孔中穿着脚蹬的木柄;周围一圈屋中放着犁铧、耧、耙、脱粒机、牛车、木鼓风机、架子车、木独轮车、织布机、纺车类器物;迎门大厅还专门砌了面土坯墙:墙头挂着镰刀、抓钩、锄头、竹爬子类物什;墙面楔着木橛,橛上挂着拴牲口的皮条、缰绳、笼嘴、牛嚼子、马鞭、牲口套和打麦磨面的筛子和细箩,以及井上打水用的带木钩的长绳;墙根竖着铁锹、铁铲、木锨、木叉、扁担和一些大小不等、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木杠、长棍等。墙面一个小洞放盏煤油灯,洞下方蓬块木板,木板上搁盒火柴和一个打火石的砂轮火机,旁边一盒字迹模糊的陇海牌香烟——烟纸颜色白不拉叽。在这里,一些年代愈来愈发久远的酱紫色的坛坛罐罐和旧的木梢、水桶、风箱、瓦缸、铁盆、麦秸编的草囤、玉米皮织的篮子、白蜡条背篓、箩筐、簸箕、粪箕子等物件,比比皆是,仿佛一个年代的定格。老牛说,这些东西趁现在好搜集,过些时候有的物件想找都难以找见。由于东西太多,摆放并不规则,乱是乱点,却充满了浓郁的过去式生活气息。上千年的农耕文明,仿佛一夜间远去,好比奔驰的高铁转眼仅剩下隆隆的呼啸音。
乡长老黄在老牛辞职不久,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书记后在乡里又干两年,调回城里一个局里任一把手。他闲暇时时常来会盟台村转悠,早晚跟老牛一起喝茶聊天,一次喝了点儿酒给牛一鸣讲:“你晓得我是多么羡慕你,热情奔放,无所畏惧,拿得起放得下是真爷们!”说时停顿下,若有所思地说:“将来要是不干了,想来会盟台村落户!”
牛一鸣注视着曾经的乡长老黄,没说中,也没说不中,想着以后的事谁又能够说得清。
作者简介:
刘民宁,生于豫东宁陵,河南民权县人,工程师。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小说学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大城小家》《将士多舛》《时光流年》《父亲革命》《漂亮女人》《7月20日》等。中篇小说《杆子为王》获第二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奖。散文《申甘林带是大地写在天空中的诗》获全国明清黄河故道散文奖。曾在《奔流》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当兵时候》、散文《生命中的七日 留在托斯卡纳酒店》。著有《闲聊杂谈》《国民科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