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白菜
2024-05-28朱盈旭
朱盈旭
1
下雪前,大野里的白菜根本不相信冬天来了。
白菜肥绿的叶子撒着欢,没遮没拦,一门心思疯长,不管不顾,层层袒露绿到底。地埂上,菜农二桩爷蹲着,青布棉袄,像一只大鸟在沉思。眼前一望无际汪洋的绿啊,年少不识人间险!如果一场硬霜铺天盖地砸下来,猝不及防,一夜之间全会被冻成冰渣渣,猪都不啃。
趁着阳光还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妻女儿媳齐上阵,九十岁的老婆婆也颤巍巍在地头搓麻绳,一刻也不肯闲着。菜地里热烘烘的阵势,撩拨得黑白杂毛的小土狗一趟趟穿梭着疯跑,一身蛮劲无处使唤的样子。
两个白昼下来,那些绿叶蓬勃的白菜一颗颗束手就擒,硬是被捆绑得实在,老老实实蹲在地里,排兵布阵似的。二桩爷舒一口气,大手掌按压肥实的菜头,说一句:敦敦实实地长罢,这才像白菜。
下雪了。白雪飘飘像唐诗里的鹅毛,村居疏落得像宋词里的小令。四白落地,人间一幅清远水墨画。古老,原始,清简,朴拙。二桩爷的白菜走村串户,尘世柴米烟火色,像苏子的长调。
“白菜,大白菜咯!不面不甜不要钱。没有毛票拿麦换,欢欢喜喜过大年……”豫东汉子豫剧腔,浑厚粗拙又喜庆。
二桩爷洪亮的嗓门像小喇叭,大雪里刷一层喜悦,凉甜凉甜的,在小风中打着旋儿,拍打各户小柴门。十里八村,谁家地里的白菜也盖不过二桩爷的白菜去。小老头骄傲着呢,三缕黄须稀薄,挂七分得意三分冰凌。
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认他的白菜,攒着麦子不舍得吃,单等着腊月里换几颗好白菜,年下包饺子、炖猪肉,招待来客。自己屋檐下的白菜被嫌弃,过节待客万万上不了灶台的,只配平日里和圈中的老母猪分食罢了。她们的作为突然就令人想起《红楼梦》里王熙凤说的那句话:“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煳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这句用在她们看待自家白菜的态度上,是最恰当不过的比喻了。
白雪飘飘,姿势温柔,冷得清醒,直吻那胭脂红的唇与颊。红棉袄,绿棉袄,黑条绒的新棉鞋,大雪里喜滋滋出门,像年画。手里端着大瓢小盆的麦子来换白菜,急颠颠的小脚步摇晃着一串串笑语:“小爷呃,挑最硬实的给呃!小娃们老喜欢吃您家的白菜哟!甜丝丝的软,一点也不涩口。”
“小大姐,这你可就要放心咯!一车子白菜随便你闭着眼睛摸,颗颗都硬实得揭不下菜叶,非得拿刀咔咔切不可。小心你家雪亮菜刀卷了刃呃!”一边对野蜂子似的扑上来的女人们显摆,一边口里还不忘怜香惜玉,说自己糙手糙脚不怕冰碴子剌,她们手皮子嫩,还是让他来搬。
“刚从雪地里一颗一颗拧出来的。今年的雪老厚啦!冰碴子锋利,雪白菜沉实,拧起来费老劲了……雪白菜才好吃呢,被雪逼出了味……”二桩爷脱下了两只棉手套,给女人们看他糙手上骇人的血口子,说都是菜上的冰碴子划的,以期博得她们的同情。继而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他的雪白菜,口气宠溺,像说他欢实的小儿子:“那家伙,它们一颗颗蹲在大野里,覆着白皑皑的雪,像一朵朵巨大的雪蘑菇,又似一顶顶极小的蒙古包,那阵势,美着嘞!”
雪白菜上还缠着立冬那天捆绑的细草绳,圆滚滚的,冷白着脸,任那小软手温温凉凉扒拉摩挲,柳下惠坐怀不乱,骄矜着呢。
精打细算的小媳妇嘴巴甜甜,下手狠狠,可不吃亏。再说,和這孔武英飒的白菜汉子早熟络得很了,喊他爷,乡邻乡亲的是因他辈分长,虽然三缕稀短胡须,其实也就是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几分豪爽阔达,读过书,又带几分孩童般的稚真。
冻得酥红的小手麻溜地把那一层层半绿半白的老叶揭了去,只留嫩白圆实的光溜溜身子。
卖菜的心疼,直皱眉吸溜嘴:“不能这样揭菜帮子呃……可惜了!可惜了!”
小媳妇两手麻利,话语乖巧:“给圈里的猪呀鸡呀也打打牙祭罢……小爷您老说是不是呀?咋能可惜了呢?人吃嫩,猪吃老,小鸡叨点碎糟糟……”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人和家畜都有份,那一瓢麦子确是亏不了。
二桩爷眉目清朗,笑声亮堂,赞许道:“啧啧!这小大姐,能说会道的,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呃!谁娶家里去,那还不得过成财主吗?”
黄昏。白雪亲切,一点不空蒙。小村愈发古朴,清新,安寂。雪气清清凉凉新新,细细嗅嗅,有一点点冷润润的香气。谁家老宅里的梅花开了吗?那白雪红梅,一定煞是好看。
二桩爷拉着装有几小袋粮食的架子车,嘴里票着老戏,车把上晃荡着二斤猪头肉和半壶小酒,大雪里喜滋滋往家走。风雪夜归人,却没有林冲的苍凉,从头到脚热气腾腾。心里有一簇丰厚的小火焰呢。
“朝事已毕下龙厅,走出来本宫一品卿。我的父刘统勋把君奉,他一人保过了三条龙……”雪光里火红的围脖牵动了荒旷的雪景,腊月的寒冽未能阻止他胸中滔滔的热情。小民的江山国事是一车白菜换回的厚实喜悦,绵延不绝,葳蕤的成就感胜过那一品贵卿。
雪色里望去,小村沉寂像老者。几粒灯光昏黄如豆,似乎处于洪荒年代。
村头有人袖着手低头走过。迎着雪辨认来者,喜悦如花顿绽。
“爷,一车子都换完了?那是!哪个不认您老的白菜?这十里八村的,一提您的白菜,那是秃子点灯——头一名(明)呃!”
二桩爷高兴,阔气地大手一摆,朗声说:“今天换了不少麦子,也卖了不少钱。来,家去陪爷喝两盅?买了张记猪头肉呢!这大雪天的……”
“您老辛苦!回家自己慢慢享用罢。这大雪天的……爷,记得给咱村留够过年的白菜咯!”
二桩爷的雪白菜一直卖到腊月底。村里人却不急着买,他们先吃着自己种的白菜,至于二桩爷的嘛,那是要过年待客用的呢!平日里,哪家舍得吃?
大红的春联贴上柴门。家家户户屋檐下,圆滚滚立着雪白菜。白雪,红联,白菜,相映成趣,一派喜庆吉祥。
2
雪白菜的小村很小,老人口中的“巴掌大”。村里几十户人家,挤挤挨挨的黑屋檐,牵牵连连的竹篱笆,痴痴缠缠的细柴烟,弯弯绕绕的穷亲戚,扯扯绊绊的绿白菜。穷亲,穷亲,穷人格外亲。饭蔬简单,格外香。人心简单,格外澹静温良,笑容美得像南歌。
天高屋矮。素日里,东邻烟囱冒烟,西邻赶紧烧火,此起彼伏,邻居的炊烟替代了土墙上的破钟表。哪家勤快的妇人早一步做好了热饭,柴门前一嗓子能唤来一队吃饭的鼻涕娃。冬日里,村子里的三餐家家户户几乎都一样,红薯汤,杂面馍,一碗酸脆冻白菜。穷人大方,谁还计较灶台上多放几副碗筷?做饭时锅里多添几瓢水,多剁几块红薯,多做几块高粱饼,别人家贸然跑来的娃娃就有碗热饭菜。即使哪天猴孩子不来,饭做多了又咋着?圈里食肠宽大、饿死鬼投胎似的大黑猪等着呢。噗噗——倒进猪槽里去,丑家伙欢喜得嗷嗷叫呢。
我家的小灶屋里,粗瓷的大碗摞得小山似的。可不是吗?娘屋里就有六个娃娃,每个娃娃身后都拽着两三个小玩伴。我家吃饭总比别人家早,一开饭,灶台上一圈大碗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姥姥有时候犯愁,说日子不可长算,天长日久再厚的家底也禁不住。娘细声细气安慰老人,说待到明年开春,老屋前后再刨去几棵酸石榴,垦出几片地来,哪怕簸箕大的一块地,凉席大的一块地,也要细细耕作了,多栽些红薯呀,白菜呀。人勤地不懒,多几个孩子还能吃掉锅底么?又没有山珍海味,寻常饭菜,那些孩子,怪可怜见的。难不成咱吃着他们看着,咱坐着他们站着?
爹爹赞许地看着娘。白雪中,旧红小袄的娘,黑髻高挽,眉眼温婉,美得难以言说,爹爹的目光好喜欢。姥姥叹口气,不言语,抬头望望白雪飘飘的篱前,一只黑腹白翅尖的树鸦正好起飞,扑棱棱蹬落满枝子白花,煞是好看。姥姥不禁快乐一笑。
白雪飘落,雪白菜成了主角。那寻常菜蔬,主宰了小村人的肠胃,霸占了简陋的饭桌,也联络着小村人的感情。整个冬天,小村搭起朴拙舞台,雪白菜的主场。
娘年年冬天腌冻菜。那极寻常的腌菜却使那寒冽的日子,生出几分不能够割舍的食味来。
我家自留地里一片扑扑棱棱的绿白菜,不抱心,叶子肆意地长,像没裹的大脚板。娘一年到头忙完稼穑忙厨事,尚开心不知人间愁,像知更鸟。人家种菜她种菜,人家点豆她点豆,粗粗拉拉,放养孩子似的,任菜园里草盛菜苗稀,篱笆院里大人孩子九张嘴,她哪有时间精心侍弄菜园子?我家的白菜从来没捆过,疯丫头似的,没规没矩,肆意长。直到初冬,下霜,还是松松垮垮的绿白菜,也懒得一颗一颗砍了放在檐下去。父亲也不会种菜,小烟袋翘着自嘲:“就这白菜,不值得挖窖冬藏,也不值得留在地里经雪。连猪带人一起造,早点吃完罢,免得白眉赤眼的,让来人见了白白笑话。”
姥姥念叨,说白菜下雪前,得捆,捆了方能抱心,长实,经雪。经了大雪的雪白菜,才有味道,才好吃。无奈她人老体衰,侍弄不了那庞大的活计。只能絮絮叨叨,埋怨他俩不是过日子的人。娘和爹笑笑,姥姥的怨气像小风过耳罢了。他俩不怕,年下的白菜猪肉饺子,白菜炖肉,有二桩爷的上好雪白菜做保障呢。品相味道,客人哪个不称好?
大雪天里,女人们大都幽娴清妙。娘却格外得忙。面对一地扑扑棱棱的绿白菜,娘自有妙法。蕙质兰心的她開始拿它们腌冻菜。只有年年冬天把她的白菜变成冻菜,才能使她野生野长的绿白菜卸去了品相的惆怅,卸去了世俗的嫌弃。冻菜,把绿白菜的一种心情腌制得妙不可言。
大雪里,几口大肚玻璃罐子,被娘小心翼翼地刷洗干净,拿干净的棉布里里外外擦得一粒水不见。把白菜择去老帮,一叶一叶扒掉那绿嫩的放进大盆,压出冒着热气的井水,淘洗,控水,切碎。和白菜一起腌的,还有绿绿的芹菜段,红红的胡萝卜条,它们是配角。撒盐,拌匀,杀水,控水,装瓶,盖盖。最后,娘把装菜的大瓶子吃力地移到篱笆墙下,等风等雪等寒冽,越冷越冻越鲜脆。
隆冬,白雪飘满篱笆院。冷风里取出一碗冻菜,淋上几滴香油,那凉那脆那清鲜,配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美得不可言说!回头看看姥姥,喝粥就冻菜,一团喜悦花瓣一样绽开在她皱巴巴的瘦脸上。
甜蜜跳跃在白雪深处。篱外,野径无桑麻,只有大朵大朵的白雪。还有几只细脚伶仃的麻雀在雪地上溜达觅食,那雀子谈天说地,吱吱地叫个不休。
彼时,雪夜漫长枯寂。灵魂在柔软的雪花里孤独晃荡,不肯入睡。哪里睡得着?肠和胃的空城计咕噜噜唱得戚哀。
白天短得似乎只能吃两顿饭。村里人望望干冷干冷的天,按按干瘪的肠胃,吞吞酸涩酸涩的口水,天寒粮柴都金贵!忍一忍,烧块热砖暖暖凉被,早早睡了罢。
大人皮实。小娃饥寒,吱哇乱叫,像一窝小鼠。大人要么扯扯冷被蒙头装睡,要么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连哄带吓。果然似一池青蛙里撂一块砖,唬得小娃全都噤了声。黑暗里委委屈屈听那饥肠辘辘此起彼伏。
娘可不舍得让大人孩子饿着肚子睡觉。夜那么长,那么冷,饥寒交迫何时能挨到天明?再不舍得柴粮,也不就是烧一锅白菜细粉汤的事吗?
天刚擦黑,娘就在小灶屋里忙活开了。父亲和六个孩子,全挤在逼仄灶间里,争着烧火。
娘笑笑说:“腊月最好的活,拉风箱烧大锅。”可不是吗?大雪天里谁不想烧火取暖?肠胃里清汤寡水没荤腥,细胳膊细腿,哪有脂肪抗冻?个个寒号鸟似的,灶门前伸爪蹬脚,贪恋红红柴火。
娘在宽大的榆木案板上切了小山似的一堆绿白菜,又在大盆里泡软了细粉。
那黄褐色的粉条是自家打的,秋天收了红薯,磨成粉面,请人打了粉条,留在冬天里炖白菜,包菜角。那细粉筋道爽滑,和白菜是最佳婚配。
娘把红红的干辣椒切碎了,葱和姜也切碎了,一起放进锅里煮。彼时乡下管这道简单的饭食叫“熬白菜细粉汤”,若能开锅时放几颗萝卜丸子进去,那就更是人间美味了。萝卜不稀罕,油金贵,丸子只在年下的餐桌上骄矜露两三回脸罢了。
娘往锅里贴饼子。昏黄的灯光下,娘一双手,粗糙也是秀气的粗糙,手是温柔的娘一生使用最多的语言。
那玉米面的薄饼,偎着锅壁,贴心贴肺,慢慢烤出金黄焦酥来。
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娘,期待着这道饭菜的最后一个诱人环节。只见娘掀开硕大的锅盖,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白菜甜丝丝的香气。娘眯起细长的眼睛,躲闪着泼辣辣上脸的热气,转身从油渍斑斑的陶罐子里,厚厚实实挖一勺子白白的猪油,放进沸腾的锅里。顿时,一股肉香弥漫开来,碰鼻子香,真是勾人魂魄呦!烧火的人不禁半蹲起身子,探头往锅里看。一旁的孩子推搡着嚷道:“坐下,坐下罢!口水掉锅里嘞!”
出锅啦!香辣白菜细粉汤,漂着油花。就着酥香玉米饼,呼噜噜两碗下肚,后背和脖颈上,沁出细碎的汗粒子来。彼时,雪越来越白,夜越来越亮。篱笆院里闹哄哄的,像过年。鸡鸭鹅和小花狗全醒了,热气和香气熏得鸡鸣狗跳,大黑猪更是嚎叫如山贼,它们也馋得紧。
刚丢了碗,娘就赶我们去睡:“快快钻了被窝去,趁着身上这股子热气!”
孩子们泥鳅似的钻进被窝。厚沉的棉花被里,另一头的脚丫子臭烘烘的热,这一头的就拽起放在小肚子旁,像怀揣一只小暖炉。迷迷糊糊中,听到娘还在灶屋刷洗,她一定是把热乎乎的刷锅水倒进了猪槽,那头老母猪哼哼唧唧吃食去了,雪夜里啖声分外快活。篱笆院渐渐清寂下来,只能听见娘轻悄的栓门声,还有白雪扑窗的窸窣声。一屋子的鼾声渐渐香甜踏实起来……
后来,东篱西篱的孩子们也来了。他们家的大人晚上不烧锅,娃们饥寒的小鼻子灵,循着香气,踅摸进我家灶屋里来。锅台上的碗筷渐渐多起来了。娘依然开心,白菜给了她足够的慈悲和胆气,一点也不惧怕大雪里的清苦和寒冽,更不担心被吃掉了锅底。白雪,白菜,细粉汤,有了它们,冬天才有了冬天的样子。
如今,白雪依然在故乡。雪白菜依然在故乡。守着那份简朴平实,在光阴里沧桑淡定,像那些旧时光,更像一枚枚徽帜,是心底摇曳的小温暖。小半生已过,冬天里回了趟故乡。返程时,带上几颗雪白菜。白雪殷殷相送,如故人。突然泪目,觉得自己只是个过客而已。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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