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愁自难解,潭水本清澄
2024-05-27陈洁莹
陈洁莹
《小石潭记》是柳宗元在被贬永州期间写成的一篇山水小品文,作者为寻解脱之法而游访奇异山川,从小石潭的自然景物中暂获心灵慰藉,却终是被其凄凉幽寂的环境所触动,想解悲愁却无可奈何,表面短暂的“乐”被心底长时的“悲”湮没。因不同读者有不同的人生经验和情感志趣,所以对同一文本就有不同的理解,其中不乏偏离作者本意的结论,或过度拓展创作背景,或只在文本语词的表层浅尝辄止,人为强加自己的理解,置换语词含义,曲解作者情感,用不恰当的、无关联的解释延伸文本内涵,不合理的牵强解释会影响对文本的正确判断与对作者情感的正确诠释。本文对一些学者关于《小石潭记》的附会解读进行探讨和矫正,以期贴近文本,听潭水之声,观游鱼之乐,感石潭之静,走进作者内心。
一、离人骚韵,似解非解
柳宗元自小便和父亲柳镇辗转各地,对朝廷的腐败、社会的动荡与民间的疾苦有自己的感受,受到良好家教、被寄予厚望的柳宗元满怀积极入仕、改革弊政的热忱,才二十出头儿就已经取得了常人一生都难获得的成就,少年成名,本有大好前途,却不料因为永贞革新失败而将他从顶峰无情抛下低谷,柳宗元被贬永州。永州在当时是偏僻蛮荒之地,柳宗元所任的官职是空有头衔的“司马”,加上母亲在到达永州半年后离世,独留柳宗元孤影伶仃,南蛮的瘴气加重身体的病痛,还有朝廷的压迫与猜忌使他内外交困,命运的重压和巨大的落差让他愤懑、痛苦、悲愁,有屈有怨却无人可诉,于是他尝试游山玩水,希望从永州风光中寻求抚慰和解脱。
在永州的十年间,柳宗元写下了传世之作《永州八记》,其中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头便写道:“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为了排遣心中情感,柳宗元选择的景点是人迹罕至的高山深林,寻的是奇异之景,求的是探奇之乐,在不到二百字的《小石潭记》中,他就写了幽林篁竹、青树翠蔓、红鲤潜跃等,这些清旷雅静、清野拙朴的景物,看似写得“很冷静、超逸”,但他“并不是真的冷静,也不是真的超逸,他表面上借着山水来表现他的冷静和超越,但是透过表象,有着很深的痛苦”(叶嘉莹《唐诗应该这样读》)。柳宗元没有好友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二首》其一)的乐观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樹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通达,也无法像陶渊明躬耕田园、悠然冲澹,柳宗元是沉静内敛的,是惆怅自怜的,作于同时期的《江雪》便写得极静、极清、极冷,大雪覆盖着世间万物,也覆盖着柳宗元孤独和冷寂的心。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说:“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离骚”者,犹离忧也。楚辞的格调是忧郁的,楚辞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的美,一唱三叹,如泣如诉。或许柳宗元就如屈原,当脆弱的、执着的、敏感的性灵在被命运逼到无法逃避的绝境时,他“上下而求索”想要解脱,但最终还是“放不下,又提不起,求不成,又解不得”(彭柏林、杨年保《屈原研究三十年—〈云梦学刊〉“屈原研究”栏目论文选萃》)。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柳宗元在给刘禹锡的诗篇《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中可见其从希望到绝望,一次次寻求解脱,又一次次被抛入深渊,非常悲哀,也非常痛苦,自伤自慰,似解非解,无法排遣。《旧唐书》评说柳宗元的诗词文赋“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数十篇”,令人读后“为之凄恻”。柳宗元曾将居住的冉溪改名为愚溪,嘲讽自己是一个仕途失败的“愚”人。在《溪居》这首诗中有“幸此南夷谪”一句,他是真的感到“幸”吗?表面上是“长歌楚天碧”,实际上,他不能真正把烦闷排遣掉,他始终放不下自己的心怀抱负,于《六逆论》中表明他的政治观点,于《晋问》中寄托他的政治理想,他一直关心着国家政治和民生疾苦,他写的诗赋都有一种“反面的哀伤”在里面。
“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声哀。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山穷与水险,上下极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欧阳修《永州万石亭》)柳宗元投“危虑心”和“哀鸣声”于“空旷地”,上穷山林,下涉川泽,捕捉永州自然千姿百态之景和奇异动人之处。有学者认为柳宗元在游遍永州名胜后,身体和精神有了全面的好转,当游玩小石潭时,已不再有寂寞和哀伤的心情,认为《小石潭记》是在“朋友们的谈笑声中完成”(李芸《元和四年柳宗元的永州心态及〈小石潭记〉的即兴创作》),文中没有凄凉和忧伤。通过前文对柳宗元的经历遭遇和性情特点的分析,笔者认为柳宗元游小石潭前,心底本就有浓重的悲伤和忧愁,以至于小石潭带给自己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悲”压过了先前清脆的水声、参差的藤蔓和灵动的游鱼带给自己的“乐”。虽然见到了奇异之景而“心乐之”,但由曲折的溪流和不见源头的岸势联想到自己渺茫的前路充满坎坷,内心本就潜藏的悲伤和痛苦便受到感发,变得愈加浓烈,情随景变,变的是获得了一时的“乐”,还有不变蕴藏其中—心中无法排遣的长时的“悲”与寂寞,即使有同游者,也感“寂寥无人”,因此,对《小石潭记》中不含凄凉和忧伤的解读是不合理的。
二、非鱼,非庄周
“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想到庄周在濠梁濮水间所说的“游鱼之乐”,有读者就认为柳宗元在观鱼的过程中,将自己的“心”融入了鱼中,我即是鱼,鱼即是我,实现了“心游”的自由状态,达到了庄周那样“天人合一”“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无分别的和谐境界。
诚然,当心中烦闷的柳宗元看见嬉闹游玩的潭中之鱼,暂时忘却了忧愁,被游鱼所感染而获片刻愉悦,但他却始终没有进入与万物相悠游的境界,正如此,柳宗元的“乐”不同于庄子的“真乐”,后者超越了世俗的喜怒哀乐与功利欲望,打破了自己和外物(鱼)的阻隔,“我”与鱼一起悠游,而那些鱼也游进了“我”的生命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内篇·齐物论》),庄子不是“观”鱼,他是参与者。“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庄子·外篇·达生》)在庄子的眼中,物与“我”无短长,无差别,遂能忘却俗念人情,得“真适”“真乐”。而柳宗元的“似与游者相乐”便和庄子完全不同,可作如下两点分析:柳宗元为了排遣悲闷而游小石潭,是有目的的“俗游”,和道家所提倡的“天游”相违,只有与造化浑然一体,超越人类一般情感的无欲望的天游才能真正实现心物两忘与冥会和谐,这是其一;“似与游者相乐”中的“似”表明柳宗元自己也不能确信游鱼是否真的在与“我”相乐,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鱼是快乐的,以此给自己寻觅奇景,是以慰藉苦闷的行径的一个心理安慰。事实上,游鱼并不懂得他的情思,像古人所谓的“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与莺同声,与燕同语,与鹤同唳,与鹦鹉同言,如此话中知己”(《小窗幽记》),才是真的怡然自得与自在圆成,柳宗元只是作为一个游离于鱼水世界之外的旁观者,在叙述游鱼戏水之事,这是其二。对于那时的柳宗元来讲,他未能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也就不能真正融入自然而与自然万物相通相合,自己终是不能像游鱼那样或“佁然不动”或“俶尔远逝”的率性自在,不能“心游”,所谓的环境“不可久居”,恰恰说明了外物带给柳宗元的快乐与慰藉不能深入、持久。
三、“空”附会,“实”水清
对文本文辞的多元解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穿凿附会的现象,读者只有贴近文本,从文本细节与具体的语词中切入,才能作出恰当合理的解读。有读者在解读《小石潭记》时“用力过猛”,脱离文本而做过度的延伸和解读。例如,对“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一句,有学者认为在“空”字背后,寄寓了作者贬谪永州、漂泊畸零的身世,空有壮志而难酬,内心满是痛苦、悲愁和愤慨;也有学者从这句话“提炼”出了一条柳宗元暗含其中的哲理—只有不依靠任何事物,才能达到如庄子一样的绝对的自由,即“无待”。虽然“皆若空游无所依”确实是作者潜藏深意的炼字炼句处,但也不应忽视文本前后语句以致作出不恰当的解读。“游”字在《庄子》中大量出现,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和“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前文所述,柳宗元不能如庄子那样忘己、忘物而获心灵解脱,故此处的“空游”和庄子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由“空游”想到无所待的绝对自由实属不妥。“空游”指的是鱼儿仿佛在空中游动,是纯粹的写景写物,我们在解读的时候,不能将句子孤立,应结合前后文本,第一段中“水尤清冽”铺垫在前,“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紧承其后,此处的“空”字仅仅是为了突显水的清澈,柳宗元实写鱼的影子,暗写潭水的清澄,只字不见“水”,但清澄之水无处不在,和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一句,无一处写月,却让人感到铺洒庭院的月色之空明,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不再浅尝辄止,而是着眼于字词罅隙间,抓住其细微处,也能做到知人论世,了解作者的生平遭际和所处的时代背景,虽然这些的确是文本解读的关键,却忘了紧扣文本,还原文本,披文入情。
四、披文入情,沿辞入境
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指出:“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读者需要顺着文辞找到作者蕴藏其中的情感源头,使埋于其间的幽微隐匿昭显己心,如对《小石潭记》中“空”字的理解,读者需首先想象出未经作者处理的原生的状态及语义,即空虚、没有,放在具体语境中,发现矛盾点—作者不直接描写水的清澄,而是写鱼“空游”,写鱼的影子清晰地“布石上”。
刘勰还提出了“六观”,其中“一观位体”,即“观”作品的主题、结构与整体风格等。《小石潭记》的情感呈现一种线性转折的动态,但贯穿全文的基调是“悲”,前后景物描写与作者心境变化相对应,在上文所分析过的观鱼之乐中可看出,作者心底实是存在着永久的浓重的忧悲,因此在后文描写溪流形状与岸势起伏时,情随物转,这个情感转变是自然的,意脉贯通,不会让读者感到情感过渡的突兀。
对《小石潭记》的附会解读还有许多,有学者从第一段中的“篁竹”进行不必要的联想,认为竹子彰显正直清高、清秀俊逸的人格追求;全石在潭水长年累月的侵蚀滋养下,依然“为坻,为屿,为嵁,为岩”,保留着棱角,可见作者不被世俗玷污的高洁心境和倔强不屈的人格的独立性;还有将“如鸣佩环”的水声和高贵的身份、美好的品格联系在一起,因为佩环是象征着君子之玉……这些联想很美,却不合逻辑,偏离了作者本意,单从《小石潭记》这一文本出发,不过多联系其他诗赋作品,柳宗元仅是在用描述性的语言,记录所看到的景物,从这些自然景物中感到惊喜,却也只是偶然的一时放松,内心多是失意与忧愤而无法得到长久的舒畅。
不同于用了二十一个“也”字的《醉翁亭记》,《小石潭记》全文几乎没有语气词,试比较“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与“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也”两句,带给读者的感受完全不同。最后一段也常被学者解读,为什么柳宗元要在结尾写同游者的姓名?如果不写,我们便不会知道也没有感受到有人陪伴着柳宗元一同游览小石潭,但读到末尾,我们知道原来柳宗元并不是孤身一人,原来他看到的那些树木藤蔓与游鱼全石,其他人也看到了,而全文没有人物对话,仿佛那些同游者不存在,这就更凸显了柳宗元内心的寂寞与愁苦。
小石潭附近的景物可以使人游目、悦耳,人却无法游心、悦心;景物可以听尽、看尽、写尽,夹杂着悲愁、苦闷、愤懑和痛苦的复杂的情愫却无穷无尽。难以忘怀,难以超拔,悲愁难解。
有限的文字世界背后藏有无限的意味,我们需进入文本语言的最细微处,切磋琢磨字词,将文章读通读透,在品析“味外之味”时,切不可断章取义、牵强附会,需贴近文本,整合全文,从具体语境中找出潜在的情感脉络,正确把握作者的心灵脉搏,合理挖掘隐藏在文本语词深处的内蕴,尊重作者本意,适当拓展延伸,在保持适度阅读的姿态的基础上深度解读,“打开”文本的同时也“打开”作者的内心世界,体会其语言的精妙,体会其情志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