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官中之真学者”
2024-05-25焦霓郭院林
焦霓 郭院林
清代学术发展至乾嘉时期,形成以文献考据为特色的朴学,其中最具代表性地域派别先后有吴派、皖派与扬州学派。作为扬州学派重要代表人物的阮元,位优学优,不仅影响扬州一地,而且成为乾嘉学术后期风气的引领者。
阮元(1764—1849)字伯元,一字芸台,号雷塘庵主。历任山东、浙江、江西、河南、湖广、两广、云贵多地,为官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可谓“三朝元老,九省疆臣”。梁启超曾称赞他为“达官中之真学者”。阮元曾在诗作中总结自己辑刊文献的功绩:“役志在书史,刻书卷三千。”他热爱学术,以傳播文化为己任,一生致力于文献的整理编纂和汇辑刊刻,成绩斐然。
一、辑刊经书,嘉惠学林
阮元在经学上具有卓越的成就。道光三年(1823年),他将个人文集命名为《揅经室集》,表明他十分推崇经学;同时创立“诂经精舍”“学海堂”培养经学人才,倡导汉宋兼采,成为继吴派、皖派之后的扬州学派的重要代表,梁启超称之为“隐然兹学之护法神”。他编纂的《皇清经解》可谓是清代经学研究集大成之作,整理刊刻《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籍籑诂》成为治经者必不可少的参考书。
自汉代以来,我国学术就形成了尊经的传统,历经唐宋,儒家经典定型为十三经。元代《十三经注疏》标志着较大规模经书刊刻开始。清中叶经学昌明,著述日盛。阮元编纂《皇清经解》则是汇聚清朝经解之书,赓续《十三经注疏》,不仅完成了经学传承的链接,而且彰显了清代经学的实力。该书历时四载,于道光九年(1829年)完成,共1400卷,收书183种,基本囊括了清初至乾嘉时期著名学者的重要著作。《皇清经解》以人为次,因人隶书,依次收录了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万斯大、陈启源、毛奇龄、江永、戴震等73位学者的解经著作。因编刊于广州越秀山麓学海堂,故又称《学海堂经解》。该书成为清代经学著述的总集,体现出实事求是的学风,具有传播与保存价值。
阮元深感《十三经》诸本辗转翻刻,讹谬百出,而通行的汲古阁毛氏本字迹漫漶,不可识读,且近人修补,更多讹舛,所以有重刻、校勘宋版《十三经注疏》之举。《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的编纂,始于嘉庆四年(1799年)阮元抚浙。主其事者段玉裁(1735—1815),分任诸经者,有李锐(分校《周易》《榖梁传》《孟子》)、徐养原(分校《尚书》《仪礼》)、顾广圻(分校《毛诗》)、臧庸(分校《周礼》《公羊传》《尔雅》)、洪震煊(分校《礼记》)、严杰(分校《左传》《孝经》)、孙同元(分校《论语》)。阮元校书,十分注意搜罗众本,寻访善本。他校勘十三经所据版本,少则八九种,多至十数种,总计版本达126种之多。所用底本,乃家藏宋十行本,有十一经,《孝经》以翻宋本为据,《仪礼》《尔雅》以苏州北宋所刻之单疏版本。经过七年多时间,嘉庆十一年(1806年)刊刻《十三经注疏校勘记》243卷。
中国古代训诂学虽然起始较早,但古儒传注散见于群书,检阅不便;同时因不明音训,注释错误的也不在少数。鉴于以上原因,阮元决心编一部大型的训诂工具书。嘉庆二年(1797年)正月,阮元在浙江任上开始组织诸生通经者如臧镛堂、臧礼堂、何元锡、朱元弼、周中孚、洪颐煊、洪震煊严杰等43人开始编辑,至第二年八月编成《经籍籑诂》106卷。总纂为臧氏兄弟,资料分纂33人,阮元根据个人特长,各有分工,比如让何兰汀担任纂辑《周易》的王弼注、李鼎祚集解、《老子》河上公章句以及《列子》张湛注、殷敬顺释文的工作。阮元亲拟“凡例”24条,这部书依照《佩文韵府》分类体例,分106个韵部,依次排列,每韵一卷。《佩文韵府》未载之字,据《广韵》《集韵》补录。每字一条,先列本义,次列引申义,辗转相训,再列名物象数。该书汇集了十三经及唐以前史、子、集部中的主要著作的旧注,引述按《易》《书》《诗》《礼》《春秋》《孝经》《论语》为次序;并且加上汉晋以来一百余种字书的注释,引书出处明确,俭省扼要,是一部集大成的经典训诂工具书。时人称之为“经典之统宗,训诂之渊薮”(臧庸:《经籍籑诂后序》)。此后治训诂学者,多取资于此,比如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
在长期的仕宦经历中,阮元每到一处都留心当地金石碑版,并尽力保护当地文化遗存。从山左到两浙,再由两广至云贵,他主持编撰《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 《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汉延熙西岳华山碑考》以及指导阮福编纂《滇南古金石录》,在当时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二、以史经世,探源溯流
阮元大力倡导“以史经世”的实学思想,在浙江编纂的《畴人传》,在京城编辑的《国史儒林传》,另外编有方志多部。明清之际,西学东来,如何看待西学,便成为有识之士普遍关注的重要问题。阮元早年就对历算颇有心得,对三统四分术以及小轮椭圆之法都曾有研究,考虑到“二千年来,术经七十改,作者非一人……各有特识,法数具存,皆足以为将来典要”,由此萌发了编纂《畴人传》的想法。该书创始于乾嘉乙卯(1795年),完成于嘉庆己未(1799年)。《畴人传》初编共46卷,前42卷233篇,从上古的羲和至清嘉庆年间的厉之锷,记载了我国天文、数学、历法等方面的专门学者275人。比如汉代的王充、张衡,魏晋的刘徽、祖冲之,唐代的李淳风、僧一行,宋代的沈括、苏颂,元代的李冶、郭守敬,明代的李之藻,徐光启,清代的王锡阐、梅文鼎等,都有详传以及科技成就。书中后四卷从古希腊默冬起,至法国耶稣会士蒋友仁止,收录了41位西洋学者,比如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作为中国首部自然科学家传记,《畴人传》在编纂体例上的主要特点是,既反映出传记体的发展,又吸收了学案体的长处,因而具有学术史的性质。《畴人传》中的各传有传有论。传多先记传主的姓名、字号、籍贯、科举出身和主要官职之后,主要介绍传主在天文学、数学方面的“议论行事”,有著作的,则不论存佚,都列出名目、序言、凡例等,并作摘要或提要。事迹丰富的,则不厌其详。如唐代僧人一行,叙述他在天文历法方面的成就,竟达三卷之多。“论”或对人物的思想和工作进行评述,或对学术的源流进行分析,皆言简意赅,不尚空谈。如《梅文鼎传》之后的论说:“自征君以来,通数学者后先辈出,而师师相传,要皆本于梅氏。钱少詹目为国朝算学第一,夫何愧焉。”论及戴震时说:“盖自有戴氏,天下学者不敢轻言算数,而其道始尊。”这些说法都是客观公正的。
乾隆三十年(1765年)曾诏修前朝史,满汉大臣传陆续完成,惟《儒林》《文苑》二传未成。因为儒林传主往往没有仕宦经历,也就没有现成的履历,故而不易成稿。嘉庆十五年(1810年)十月,阮元被贬职在京期间,兼任国史馆总纂,开始着手编纂《儒林传稿》。他以各家传记、墓志铭、地方志、本人著述及叙例等为材料依据,集句成篇。他改变宋儒单列“道学”的做法,将“道学”与“儒林”二传合一,首录乾隆谕旨,以顾栋高为传首。嘉庆十七年(1812年)八月阮元署漕运总督,将稿本交馆。《儒林传稿》采用传记体,共四卷,每卷分正传和附传二部分,正传部分详述传主生平、学行,附传载录与正传有师承关系或血缘关系的后学弟子,记录了清代中叶以前的学者约110位。《儒林传稿》延续了中国古代学术史编纂的传统,在清代事属首创,不免有疏漏失当之处,例如在人物排列的次序及某些人物的归类等方面曾受到学者的批评。
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八月,阮元由河南巡抚补调两广总督。次年,他响应朝廷诏修《大清一统志》而鼓励地方督抚编修地方省志的政策,写就《奏为纂修广东省通志折》,认为雍正九年所修《广东通志》“体例本未尽善”,“冗蔓舛驳”,加上时间过去了90年,“其间沿革损益甚多”,应乘此查取事宜之时,以粤省史志久已失修为由,奏请皇帝续修《广东通志》。得到嘉庆帝的“朱批”后,阮元便开始着手筹备《通志》的编修工作,于道光二年(1822年)成书。因其体例谨严、史料翔实、规模宏富而成为有清一代省志纂修之范式。阮元亲自确定《通志》的体例结构和底本,在《广西通志》体例框架上进行增损,以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黄佐所编的黄志70卷为底本。同时,阮元选用了当时具有声望的修志专家和对粤文化精英来组成了一支32人的编纂队伍。
“从1760年开始,广州是唯一允许外国商人居住并做买卖的中国港口。”[1]因此,当时有很多外国人旅居广州。阮元也全面考虑到了这一特殊情况,他悉心查问了当时在广州地区活动的外国商人,以此来了解当时的世界局势,最终收辑了美国、墨西哥、比利时等十七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以及殖民地范围等方面的情况,特别置立《外藩传》。与此前郝玉麟志《外藩传》多记东南亚国家与地区不同,阮志以介绍西方为主,用较大篇幅介绍了英、美等国,可见其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形势有所察觉。阮志对西方国家政治教化、婚姻习俗以及政治制度有所介绍,认识到西方科学的先进性和实用性。
三、编纂邑诗,刊刻丛书
阮元考虑到诸多乡贤耆旧遗作飘零而集刻者少,便开始广求扬州十二邑诗篇,征刻《淮海英灵集》。在体例编排方面,“效《中州十集》之体,录为甲、乙、丙、丁、戊五集,又以壬集收闺秀,癸集收方外,虚己、庚、辛三集以待补录。”(见阮元《淮海英灵集·序》)在编纂队伍上,帮忙征诗的有焦循、李钟泗、江藩、王引之、宝应刘台拱、台斗等共37人,帮忙编辑的有焦循等6人。在内容安排上,《淮海英灵集》以扬州十二邑为中心,收录了诗人的生平、著述、诗风以及诗作。“各家之诗,皆就其所擅长者录之,庶各体皆备,不敢存选家唐宋流派门户之见。”(见阮元《淮海英灵集·凡例》)历时三年,《淮海英灵集》于嘉庆三年(1798年)在仪征阮氏小琅嬛仙馆刊印,全书共二十二卷,分五集十册。该书编纂汇集多方才智,内容广博精深,补扬州地方诗史之缺。
纂修《淮海英灵集》的过程中,阮元还有了“意外收获”,发掘出诸多乡贤耆旧之轶闻诗事,因而执笔疏记,随附产生《广陵诗事》。其主要内容包括忠孝节义之事迹、文人宴会之韵事、地方掌故、园庭废兴、彝言名句之流传、书画古器之赏鉴。(见阮元:《淮海英灵集·凡例》)所記多文人逸事,为正史所无。《广陵诗事》与《淮海英灵集》相辅相成,《淮海英灵集》所选之诗侧重表现诗人的思想情操及风格特长,而《广陵诗事》则以诗见事,有补充《淮海英灵集》的作用。
巡学浙江之时,阮元便对两浙地区的诗歌发展高度关注,“两浙人文渊薮,百数十年来名人辈出。兹自嘉庆丙辰至戊午三年中,按试所到,或访诸耆宿,或询之多士,各出所藏,随收随录”[2]。《两浙輶轩录》的篡辑与《淮海英灵集》同时并行。《两浙輶轩录》亦开编于嘉庆元年(1796年),嘉庆三年(1798年)初稿篡成。但随着阮元离浙回京,后续纂修进度被迫中止,直至阮元再任浙江巡抚后,重启编纂工作,嘉庆六年(1801年)《两浙輶轩录》才有了通行刻本。此本共40卷,记录诗人3133家,汇辑诗歌9241首。
嘉庆八年(1803年),杨初、俞宝华等将各自所辑《两浙輶轩录》未收诗人之遗作呈于阮元,阮元遂及主持续修《两浙輶轩录补遗》并付梓,刊成十卷,记录诗人1120人、诗作1981首。至此《两浙輶轩录》及其《补遗》全部付之梨枣,历时长达八年,汇集在浙多方专家才智参校编纂。《两浙輶轩录》涵盖的地域范围极广,囊括了的诗人诗事遍及全浙。其保存了大量知名度不高的诗人与稀见书稿中的诗作,高度重视诗人小传的编辑,因而所承载的价值已超过诗歌集本身,是我们认知清代浙江文学与文化的一大资料渊薮。
阮元巡抚浙江时,留心搜访四库未收之籍,得160余种,仿四库体例写成《四库未收书目提要》,随书奏进,得嘉庆皇帝亲自题名“宛委别藏”。所收录之书多为罕见流传的珍贵古籍,如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未见于《宋史·艺文志》及陈振孙、马端临之著录书目。见于《唐志》而未见诸私家目录的唐陆希声《道德真经补》,是唐人遗书,传世不多,由阮氏从《道藏》录出,卷帙完善。另有不少来自日本而中土流失的书籍,如《两京新记》《五行大义》《群书治要》 《乐书要录》《泰轩易传》等。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阮元任命阮亨纂修《文选楼丛书》。《文选楼丛书》34种480卷,多收阮元本人并及焦循、孔广森、钱大昕等著述,且有稀见之书,如日本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及日本物观《补遗》,还有影宋刻《列女传》,皆富价值。作为一部大型的汇印性丛书,《文选楼丛书》刊辑之始末历经嘉、道数十年,最终得以面世离不开阮元、阮亨兄弟二人的勤耕不辍。
阮元爱惜学术之才,凡所遇史籍刊刻之志士,必加倍鼓励,并出资出力助之出版,阮元十分欣赏王豫汇集江苏诗的志向,派人协助并予以资助刊刻,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江苏诗征》稿成183卷,收录的诗人约为5430家,纳入诗歌数量估三万有余,随附了大量的布衣诗传记和地方诗史资料,还辑录了浩瀚书目,流惠后世,为《艺文志》的篡成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大有裨益。他先后刻印朱珪、钱大昕、张惠言、汪中等人的学术著作或诗文集,还为两书院刊刻《诂经精舍文集》《学海堂初集》《学海堂二集》等。
《清史稿》总结阮元编纂整理图书的业绩时论述道:“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3]阮元仕途所至,倡导学术,奖掖人才,整理典籍,刊刻图书,主持风会数十年,极大地推动了文化事业的发展,也直接影响了一代学术风气。正如钱穆先生所评价:“芸台犹及乾、嘉之盛,其名位、著述,足以弁冕群材,领袖一世,实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重镇。”[4]阮元辑刊图书,一方面有利于保存地方文献,拾遗零什,表彰乡贤,具有深厚的桑梓意识和家国情怀;另一方面他在推动文化工程建设与培养人才方面也功不可没,诸多大型文献经过他的整理,化身千万,惠及后世学人。
参考文献:
[1]John King Fairbank.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3:33.
[2]王章涛.阮元年谱[M].合肥:黄山书社,2003:114.
[3]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11424.
[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528-529.
(焦霓:扬州大学图书馆馆员;郭院林: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王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