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并称观念的演变历程
2024-05-24阮奥琪
阮奥琪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自南宋起,不断有词人、批评家将苏轼与辛弃疾的词并提,由此启发了后世“苏辛”并称观念的出现。纵观南宋至民国时期有关苏轼与辛弃疾并称的词学论述,可以梳理出一条相对清晰的演变脉络,“苏辛”并称这一观念的形成、发展以及相应的对“苏辛”各方面展开批评的新观点,呈现出阶段性的特点。洛夫乔伊称:“作为观念史的最终任务的一部分就是运用自己独特的分析方法试图理解新的信仰和理智风格是如何被引进和传播的,并试图有助于说明在观念的时尚和影响中的变化得以产生的过程的心理学特征,如果可能的话,则弄清楚那些占支配地位或广泛流行的思想是如何在一代人中放弃了对人们思想的控制而让位于别的思想的。”[1]运用观念史研究的方法,探讨“苏辛”并称观念的出现、形成、扩充和衰退,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新的阐释加入,旧的理解退出,“苏辛”并称的观念一直在发展,其内涵与词学阐释的重点几经变化,并与相应时代的词学发展息息相关,因而“苏辛”并称一直是词学研究的重要话题,并深刻体现了每一时代词学研究的转向。
一、南宋时期:风格相似与苏、辛并提发轫
自南宋时起,便渐有词人、批评家将苏轼、辛弃疾的词作放在一起评判,虽是褒贬不一,从中却可见南宋人对苏轼、辛弃疾二人相似的某些认知,这是词学史上共同研究苏辛二人的开端。南宋范开《稼轩词序》云:“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坡公尝自言与其弟子由为文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之所为。公之于词亦然: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挥毫未竞而客争藏去。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亦或微吟而不录,漫录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尝有作之之意,其于坡也,是以似之。”[2]这段话呈现出两层重要的意思:一则当时辛词与苏词相似,似是公论;二则范开分析辛词与苏词相似的原因,是二人作词均是随性而为而非刻意作词,是二人酣畅淋漓的作词风度促使众人将苏轼与辛弃疾并提。正由于南宋人对苏、辛词作的这种共同认知,正式揭开了词学史上苏轼、辛弃疾二人并提的序幕。范开词序后还提到辛弃疾词作“清而丽、婉而妩媚”是其独有的特点,当为后世全面展开苏、辛词异同比较的先声。汪莘《方壶诗余自序》称:“唐宋以来,词人多矣。其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余谓词何必淫,顾所寓何如尔?余于词,所喜爱者三人焉: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3]汪莘从词作内容风格的嬗变中,称赞苏轼词的“豪妙”和辛弃疾在词中畅所欲言,不同于范开直接比较二人相似,而是在与主流词风不同的层面上将苏轼、辛弃疾并提。相较于汪莘对苏、辛二人词作之“变”的正面评价,沈义父则并不认可。
沈义父《乐府指迷》称:“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诸贤自诿。诸贤之词,固豪放矣,不豪放处,未尝不叶律也。如东坡之《哨遍》、杨花《水龙吟》,稼轩之《摸鱼儿》之类,则知诸贤非不能也。”[4]将苏、辛的词作风格定为“豪放”,是与“叶律”相对的,沈义父认为符合词律的词作才是好词,并不认可苏轼、辛弃疾不协律的词作。但沈义父所说的“近世作词者”以东坡、稼轩为榜样,却说明当时人已经从豪放不羁的词律风格上将苏、辛并列。陈模《怀古录》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一点,称:“近时作词者,只说周美成、姜尧章等,而以稼轩词为豪迈,非词家本色。紫岩潘牥云:‘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不足以启人意。回视稼轩所作,岂非万古一清风也。”[5]所谓“词诗”“词论”,即不纯以词作抒发婉约柔靡之情,而是胸有丘壑借词发挥议论。南宋人则普遍认为婉曲之词才是词之“本色”,苏轼、辛弃疾以创作的非本色词而被归类到一起。陈模不认可这一点,称赞辛弃疾词是万古清风,到清代陈廷焯认为苏辛词是“正声”,亦是渊源有自。
刘辰翁所作《辛稼轩词序》中极其推崇苏轼、辛弃疾之词,云:“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然陈同父效之,则与左太冲入群媪相似,亦无面而返。嗟乎,以稼轩为坡公少子,岂不痛快灵杰可爱哉,而愁髻龋齿作折腰步者阉然笑之。”[6]不仅极尽赞叹东坡、稼轩豪气磊落的词风,并且认为自苏轼词之后,仅有辛弃疾作词“横竖烂漫”,酣畅淋漓,刘辰翁称稼轩为“坡公少子”,已有视辛弃疾为苏轼继承者的意味,将苏、辛二人联系得更为紧密。
南宋人在词序以及专门的词论中将苏轼与辛弃疾并提,主要是在非本色词和豪放痛快的作词风格两方面认可他们相似,这实际上开辟了从音律和风格上研究苏、辛词的两条路径,每一则观点都卓有新意,不论褒贬,均为后世词学家所继承并有所发扬。南宋人将苏轼、辛弃疾归为一类,虽未明确“苏辛”的名称,其观念实际上已经存在,并提已是并称的发轫期,是元明时期这一观念得到正式确认的重要基础。
二、元明时期:批评细化与“苏辛”并称明确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论述“苏辛词派”时写道:“北宋灭亡后,苏轼词派分为南北两支。一派传于南,则为叶梦得、陈与义、张元幹、张孝祥、陆游、辛弃疾、陈亮等南宋词人,在南渡后的词坛一时成为主流。其中辛弃疾成就最高,遂与苏轼合称苏、辛词派。一派传于北,则为蔡松年、赵秉文、元好问等金源词人。”[7]他们十分推崇豪放词风,在金朝与南宋相继覆亡后,由金入元的遗民文人,更加蹈扬苏、辛凌厉劲健之风,但随着元朝统治逐渐稳定,到元朝中后期,南北词风均趋向清雅,“在宋金末年甚有影响的苏辛之风逐渐退场”[8]。
金元相接,联系紧密,对于苏轼、辛弃疾词作的态度也是一脉相承,金源词人元好问在《新轩乐府引》中称:“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9]元好问对苏、辛词的评价与范开十分相似,说明当时南北一致认同苏、辛作词直率不雕琢,自然天成的特点。并且元好问还给予苏轼、辛弃疾的词极高的评价,称“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9]1280,其盛赞可见一斑,所谓“坡以来”,即以后来者有继承之意,将苏轼、辛弃疾二人在词的创作上联系得更加紧密。
在金元词人的论述中常见同时提及苏轼、辛弃疾和元好问三人,已有将三人视为一种词作风格的传承脉络之意。俞德邻《奥屯提刑乐府序》中称:“东坡大老以命世之才,游戏乐府。其所作者皆雄浑奇伟,不专为目珠睫钩之泥。以故昌大嚣庶,如协八音,听者忘疲。渡江以来,稼轩辛公,其殆庶几者。下是《折杨》、《皇荂》,诲淫荡志,不过使人嗑然一笑而已。疆土既同,乃得见遗山元氏之作,为之起敬。”[10]认为苏、辛、元三人词作卓然不凡,才德兼备,与世所不同,自苏轼词创立这种境界后,鲜少有人能达到,唯有辛弃疾、元好问而已。刘敏中《江湖长短句引》中描述得更加鲜明,称:“乐府之制出焉,则又诗之遗音余韵也。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东坡苏氏,辛稼轩次之,近世元遗山又次之。三家体裁各殊,然并传而不相悖。”[11]刘敏中认为在词的创作上,苏轼、辛弃疾和元好问是成就最大的。豪迈劲健的词风得到激赏,苏、辛、元三人被视为此类词风的代表,不仅在词的创作上被相提并论,在地位上同样得到推尊。辛弃疾也因其词作成就,在词史地位上渐能与苏轼并列,这种新的认知为后世“苏辛”并称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另有多首诗词屡屡提及苏轼、辛弃疾二人在词之创作上的联系,如张之翰《方虚谷以诗饯余至松江因和韵奉答》称:“秦晁贺晏周柳康,气骨渐弱孰纲维。稼翁独发坡仙秘,圣处往往非人为。”[12]张西岩《沁园春·酹稼轩故居》称:“乐府以来,继吾坡公,惟有稼轩。”[13]皆将辛弃疾视为苏轼词风的继承者,这是金元词人的共同观念,从词作风格的相似、创作的继承、抬高地位等多个方面对苏轼、辛弃疾的联系进行阐释。以上认知基本延续到了明代,促使明代词学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体认苏、辛的关系,阐发出新的词学内涵并最终形成“苏辛”一名。
明代词学有宗宋与复古的观念,追寻唐宋词典范,对词的认知已从音乐走向文本,出现诸多的理论总结,在这些相关的论述中,又可重见对苏轼、辛弃疾的批评热情。如张《诗馀图谱》载:“按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4]张延续了南宋以来以婉约词为词之本色的思想,并将词体明确二分为“婉约”与“豪放”,提供了重要的批评话语,自此后代沿用,以苏轼词为豪放词。发展到张的时代,时人对“豪放”一词的理解已经与南宋人形成差别,“气象恢弘”的内涵已经取代了“不谐律吕”和词风豪迈的双重意味,与陈师道所言“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5]的意义已大不相同,但张的看法逐渐通行成为主流,是促使后世人将苏、辛称为豪放派词人的重要因素。王世贞与张观点一致,均以婉约词为正,其《艺苑卮言》载:“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险,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16]长公即指苏轼,幼安即辛弃疾字,王世贞也是从词作风格上判断苏轼、辛弃疾的词为“变体”。所谓“变体”,即非本色词。又称“词至辛稼轩而变,其源实自苏长公,至刘改之诸公极矣。”[16]391是在“词之变体”的层面上将苏、辛视为一类,称赞他们的词作抚时抒怀,明爽雄丽,但缺少“秾情致语”。但明代亦有词家十分认可苏轼、辛弃疾的词,如杨慎《词品》评姚牧菴《醉高歌》词时称:“牧庵一代文章巨公,此词高古,不减东坡、稼轩也。”[17]毛晋也称:“词家争斗秾艳,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13]2259杨慎和毛晋认为苏、辛二人的词作毫不扭捏作态,气格高古,与前代人称其“万古清风”相和,这一特点贯穿历代研究苏、辛词的论述。
明代孟称舜《古今词统序》是较早见到直称“苏辛”的词论。相较于苏轼、辛弃疾二人被并提或共论,两姓直接并称的“苏辛”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如同“李杜”“韩柳”一般,正式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是对以前历代词学研究的一个总结,此后又会将“苏辛”研究推向的一个新的高度,“名”正而言顺。其云:“故幽思曲想,张柳之词工矣,然其失则俗而腻也,古者妖童冶妇之所遗也。伤时吊古,苏、辛之词工矣,然其失则莽而俚也,古者征夫放士之所托也。两家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18]孟称舜明确把苏辛称为一家,并认为其失之粗豪与俚俗,是“征夫放士”类的表达,于具体词作风格上评价苏辛词作的缺点,又认可其优缺并存,自有其独见。由此观之,宋金元时期对苏、辛词的批评思想,经明人继承并进一步加以阐释,讨论更加细化,观念更加明确,虽因明词整体创作环境不佳,对苏、辛词的研究不够丰赡,但依然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见,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的普遍观念为全面评价苏辛词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正式确立的“苏辛”之名,与张的“豪放”词体论相结合,几乎形成了后世研究苏辛词的一种范式,在词学史上呈现出里程碑式的意义。“苏辛”并称得到确立,苏、辛二人及其词学成就,便更加引人注目,最终在清代词学研究中大放异彩,在苏辛词以及“苏辛”关系等多方面取得了丰硕成果。
三、清朝时期:地位相当与“苏辛”理论大成
清词“中兴”,词学理论亦随之大成,对“苏辛”的研究亦蔚为大观。在前代基础上,清代词学家已普遍接受“苏辛”并称的事实,其后的词话、词序、词选以及相关词学著述,谈及“苏辛”,皆从并称论起。此时一个显著的变化是:词学家眼中辛弃疾的地位渐与苏轼相当,辛弃疾不仅仅作为苏轼的后继者,而是与苏轼一同撑起苏辛词派,甚至词作成就足以与苏轼作比较。“苏辛”并称的内涵也因此发生变化,从因风格的相似与继承而被归为一类,扩充到两个成就旗鼓相当的词人在词学史上并称,而这带来了更多的词学研究转向与新的突破。又由于清代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变化多端,且清代词人流派众多,各派词学追求不一,反映在对“苏辛”的词学研究中,便鲜明地呈现出三个关键词:一是流派,二是苏辛比较,三是抬高苏辛地位。以下分而论之。
首先是流派。
清代有诸多词论论及苏辛时使用“派”之一字以及未用“派”字形容却蕴涵此义的,具体而言,清代词学家对苏辛一“派”的理解有三种不同的语境,彼此之间有明显的区别。
其二,从词体发展的角度将“苏辛”归为一派。汪懋麟《棠村词序》称:“予尝论宋词有三派,欧、晏正其始,秦、黄、周、柳、姜、史、李清照之徒备其盛,东坡、稼轩,放乎其言之矣。”[23]汪懋麟认为苏辛词是宋词三派之一,是归纳词体发展之“始”、“盛”和“放”三阶段而言的,即指苏辛革新词体,扩大词境,改变词风等将词向前推进之功。《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则将词风与词体结合起来论述“苏辛”派,称:“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24]《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稼轩词》亦称“其词源出苏轼,而才气纵横,溢为奇姿,遂于宋人中别辟门庭”[25]。四库馆臣以词风为标准划分词的发展阶段,将苏轼视为其中重要一环,是南宋辛派词的起源。
其三,否定“苏辛”是一类。清初先著、程洪《词洁辑评》云:“稼轩词于宋人中自辟门户,要不可少。有绝佳者,不得以粗、豪二字蔽之。如此种创见,以为新奇,流传遂成恶习。存一以概其余。世以苏、辛并称,辛非苏类,稼轩之次则后村、龙洲,是其偏裨也。”[26]先著、程洪不认可“苏辛”并称的普遍观念,以为辛弃疾自成一派,刘克庄、刘过是辛弃疾的后继者,并不像其他词学家一般将此三人词之创作上溯至苏轼。再如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亦云:“世称词之豪迈者,动曰苏辛。不知稼轩词,自有两派,当分别观之。”[27]邓廷桢认为辛词如《金缕曲》“听我三章约”等“一意迅驰,专用骄兵”,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等则是“独茧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轹张、王”[27]2528-2529。邓廷桢分析稼轩词两派,实则也暗含对以“豪放”将“苏辛”并称的否定之意。尽管清人对“苏辛”异“类”已经有所论述,但大部分清代词学家仍持“东坡稼轩同而不同”的观念,在并称的框架下研究“苏辛”词学。无论是从风格还是从词的发展的角度论说“苏辛”一派,亦或是否定“苏辛”一派,实际上都说明清人已经脱离了苏、辛词相似的简单逻辑,而充分认识到苏、辛词在词体嬗变之路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这是清人体认“苏辛”并称的另一个角度,辛弃疾的地位亦得到极大的确认与提升,这愈发使得清人对“苏辛”的研究走向充分与深刻,同时也促成了苏、辛词的比较研究。
其次是“苏辛”比较。
清代词学尤热衷于“苏辛”比较,辛胜苏还是苏胜辛的讨论贯穿整个清代词学,而评判二人优劣的理由一定程度上具有共性。持“苏胜辛”论者,激赏苏词浑然天成,天纵奇才,相应地则批评辛词“粗豪”,如王士禛《分甘余话》云:“变调至东坡为极致,辛稼轩豪于东坡,而不免稍过。”[28]郭麐《灵芬馆词话》评价更激烈,称:“至东坡以横绝一代之才子,凌厉一世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辛刘则粗豪太甚矣。”[29]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则直言:“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30]又如王鹏运《半塘未刊稿》所载:“词家苏、辛并称,其实辛犹人境也,苏其殆仙乎!”[31]持“辛胜苏”论者,夸赞辛词造语精妙,更合词体,便于学习,如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云:“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32]批评苏词中才华反是拖累。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称:“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而语也。”[33]又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写道:“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也。”[34]周济对辛词的“有辙可循”十分推崇,与其一贯的学词主张一致。又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评苏辛词,称:“辛以毕生精力注之,比苏尤为横出”,“苏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辛却缠绵恻悱。且辛之造语俊于苏。若仅以大论也,则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为室,可乎。”[35]显然觉得稼轩专攻于词,对词之特性的把握远超于苏轼,苏词风格虽高却未必能合于词体。
以上略举清代词学家对“苏辛”比较的观点,其对苏、辛词虽有独见,在比较中却难免有所偏好。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对苏、辛词的特点则有更加深入的认识,对苏、辛词的优缺点论述得更加到位,如其卷一载:“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36]“苏、辛千古并称,然东坡豪宕则有之,但多不合拍处。稼轩则于纵横驰骤中而部伍极其整严,尤出东坡之上。”[36]127陈廷焯对苏、辛词的比较起到了正确而有价值的导向作用,摆脱了各词学家出于所属词派的主张以及个人创作的偏好,从苏、辛词本身出发,研究词之得失。总体而言,清人对苏、辛词的比较,反映了清代各词学家对苏辛二人的取舍,也极大地推进了“苏辛”研究向更细微处发展,这是在“苏辛”同而不同的大背景下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对“苏辛”认识的深化相应地促成了一大批词学家开始推尊“苏辛”的词学地位。
最后是抬高“苏辛”地位。
清代词坛流派众多,各家各有标榜,如云间派推崇“二李”,浙西派力推“姜、张”,唯有阳羡派重在师法北宋凌厉豪健之风,标榜“苏辛”,以及常州派周济融合南北宋词学,称“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混化”[34]1643。可见苏、辛词在清代并非一直受欢迎和推崇,清初如王士禛等人对苏、辛词的盛赞亦只是少数,如其《古夫于亭杂录》云:“词如少游、易安,固是本色当行,而东坡、稼轩,直以太史公笔力为词,可谓振奇矣。”[37]将苏、辛词与“太史公笔力”相比,其赞誉不可谓不高。直至晚清,随着社会危机日趋严重,众多词人转而宗法“苏辛”,发“噌吰鞺鞳之声”,也因此不断抬高苏辛地位,这是晚清“苏辛”词学所呈现的重要现象。如刘熙载《艺概》云:“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或以粗犷讬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38]“温柔敦厚”向来是“诗旨”,用来形容苏、辛词可见对二人词作内容的褒扬以及解读的倾向。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36]他们强调苏、辛词作的本质主旨,批评将其拘泥于音律、变体、粗犷等标准上,认为苏、辛词以内容取胜,“独树一帜,不域于世,亦与他家绝殊。世第以豪放目之,非知苏、辛者也。”[31]1062-1063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也说:“若苏辛自立一宗,不当侪于诸家派别之中。”[35]3470
晚清词学家对苏、辛词作的推崇,对二人地位的抬高,虽与时代环境的变化分不开,但除去企图利用苏、辛词豪迈劲健的词风以救世外,苏、辛词的巨大成就仍是促使清代词学家重视“苏辛”的本质原因。诚如况周颐《蕙风词话》所言:“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间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39]词学家们对“苏辛”的认识是建立在悠久的词史基础上,是在与词学传统、词学流派的多重比较中得出的结论,这与南宋时期对苏、辛词直觉上的赞赏有本质区别。清代人眼中的“苏辛”,已然是词史上不可分割的符号,其研究“苏辛”的方方面面不仅使“苏辛”并称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而且极大地丰富了“苏辛”的内涵,从流派、异同、地位等角度诠释“苏辛”,既对以往“苏辛”词学的内容有所发扬,又开拓了研究“苏辛”的新方向,清代“苏辛”词学理论的深入所起到的承前启后的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四、民国时期:同源异流与“苏辛”现代研究
民国时期是中国词学向现代转型的重要时期。以现代学术的研究方式探讨“苏辛”的相关问题,通过文学史的书写以及论文、学术论争的形式表达词学研究者的看法,是这一时期词学的新面貌。民国既紧承晚清,又接纳西方新变,古典的词学批评方式便与现代学术处于共存状态,这恰是转型时期学术形态逐渐过渡的表现。体现在对“苏辛”词学的研究上,便鲜明的呈现出用新话语阐释旧观点、理论上更加明晰、成果上有新见但突破不大的特点。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苏辛,词中之狂”,“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40]对苏、辛词的体悟更加细微,但并未突破前人的认识,而是对“苏辛”古典词学批评脉络的延续。
“苏辛”现代研究真正开始于郑振铎等学者,广泛使用白话文对词学领域发表意见,其观点比较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明确苏辛词派,重点论述二人同源异流;二是苏辛比较。关于苏辛词派,与清代学者将“派”理解为风格上的一类和词体流变不同,民国学者是以词人为基础,将众多词人归入苏辛词派,并对苏、辛二人的源流演变更加关注,换言之,对苏轼与辛弃疾的关系辨析得更加明确。诸家文学史均有论述,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认为辛弃疾“与苏轼同样的被人称为豪放的词的代表”,南宋初期苏轼“大江东去”一类政论似的词,被辛弃疾等模仿着[41];胡云翼《宋词选》称辛弃疾“继承苏轼之后,把词的豪放风格加以发扬光大,使它蔚然成为一大宗派,成为词坛的主流,主要应归功于辛弃疾”[42];郑宾于《中国文学流变史》的观点与胡云翼相同,认为自苏轼开创评古议今的“北派词”,到辛弃疾等继承,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震古烁今”[43];胡云翼、郑宾于等人认为,苏辛词派内辛弃疾不是苏轼的附庸,其成就比开创者苏轼更大,苏辛词派是在辛弃疾手上发扬光大,走到巅峰,对辛弃疾的推崇远胜过苏轼。此外,龙榆生在《苏辛词派之渊源流变》《东坡乐府综论》《试谈辛弃疾词》等多篇文章中讨论苏辛词派,以及苏辛二人同源异流的问题,如《东坡乐府综论》称:“即辛稼轩于南宋别开宗派,植基树本,要当年少在中州日间接受东坡影响为深,而以环境不同,面目遂异。辛以豪壮,苏以清雄,同源异流,亦未容相提并论。”[44]民国学者对“苏辛”的研究已经从“世以苏、辛并称”的起点转换成苏辛词派的思维,不再专注于苏轼与辛弃疾的先后,而是在词派的大范围内关注豪放词的渊源流变,将苏轼与辛弃疾作为词派内的两位大老来研究。
正由于对“苏辛”同源异流的认识,苏辛比较便既有比较的基础,又有比较的价值。民国学者对苏、辛的比较研究抱有极大的热情,如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说辛弃疾“把苏轼在词中解放与开拓的境界,再进一步地加以开拓与解放。他在词中所表现的放纵与自由,所表现的浪漫精神,还远在苏轼之上”,其词论“如散文一般的议论畅达,这种在形式上的开拓与解放,比苏轼的‘词诗’确是更进一步了”[45]。汪东《唐宋词选评语》也称:“苏、辛并为豪放之宗,然导源各异。东坡以诗为词,故骨格清刚。稼轩专力于此,而才大不受束缚,纵横驰骤,一以作文之法行之,故气势排荡。昔人谓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可谓高评。顾以诗为词者,由于诗境既熟,自然流露,虽有绝诣,终非当行,以文为词者,直由兴酣落笔,恃才自放,及其遵敛入范,则精金美玉,毫无疵类可指矣。”[46]二人都从“词论”胜过“词诗”的角度认定辛弃疾词胜过苏轼词。胡云翼《中国词史略》更是直言:“辛弃疾不但是南宋第一大词人,在全宋的词人中,也要算最伟大的作家,岂仅‘与北宋人颉颃’而已。”[47]民国有相当一部分词学研究者尊崇辛弃疾胜过苏轼,既有认可辛弃疾的人生经历以及凌厉豪放的词风与动荡不堪的时代环境更相适合的原因,又受到了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认可辛弃疾后来居上。但也有学者持相反意见,如龙榆生《东坡乐府综论》云:“盖自宋以来,未有言苏不及辛者。至周济自作聪明,标举宋词四家,屈东坡于稼轩之下。”[44]可见不论是何时代,苏辛比较的问题都难有确切的结论,学者既难突破个人的偏好,同样也难以摆脱时势的深远影响。
总之,民国时期对“苏辛”的研究,已经脱离了并称的话语体系,进入了词派论的阶段,但这一时期的观点并未有十分新颖的突破,其对古典词学的继承和向现代词学的转型并不相悖,“苏辛”研究依然延续着一条自南宋以来的发展链条稳步前进,同时又借助着现代学术研究方式展开系统论述,推动“苏辛”词学在庞博而深邃的历史遗产上获得更细致、更全面的成果。
五、结语
自南宋到民国时期,“苏辛”并称的观念史丰富而有迹可循,从因风格相似被并提,到认识细化被并称,再到词作成就卓著被深入研究,最终论定同源异流被词派论取代“并称”论,这条演变脉络清晰可辨又意义深远。从个别词人最开始关注苏辛二人的相似到源源不断的词人加入扩大讨论,“苏辛”并称的内涵逐渐丰富并不断衍生出新的词学思想,阐释的重点几经转向,批评的成果便不断累积。这既是每一时代“苏辛”词学的发展,也是中国词学发展的缩影。历史证明,“苏辛”并称的观念并不是强行地创造,而是占据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思维的重要思想,能被无限诠释又能引领词学研究,每一代学者都在继承、吸纳前代成果的基础上做出新的阐释,使“苏辛”并称观念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其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社会环境的复杂变化、历史文化的传承积淀、词学研究者的个性选择等等均息息相关,透过观念的演变史,发掘词学的新变,对于研究伟大词人苏、辛具有重要价值,对于认识中国古典词学更有重要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