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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弈

2024-05-23吴清缘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对局棋局立方体

关于围棋的故事和传奇有很多,当人工智能和围棋相结合,平面的方寸棋盘演变为多维视觉,触及的不仅仅是我们身处的世界,还有那浩瀚无边的宇宙。坐隐、手谈、忘忧,谁在执AI之手与人类对弈?五百年来棋一局,谁在棋盘边立成烂柯人?

“现在开始读秒。”

电子钟响起了字正腔圆的女声,周弦正襟危坐,心跳随着倒计时而加剧。他想立马冲到操作中心查看“坐隐”的运行参数,但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屏幕——

三次读秒,每次各三十秒,留给“坐隐”的时间,只剩下一分半钟。

对于围棋人工智能来说,一分半的时间原本足够漫长;然而,在读秒之前,“坐隐”已经在一手棋上花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显而易见,“坐隐”发生了异常。

所以,对“坐隐”来说,眼下这一分半的时间,何其短暂。

第一次读秒的时间告罄,进入到第二次读秒。周弦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手伸进棋罐,搅动棋子,发出失礼的哗哗声响。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落子——

眼下,面对“坐隐”的必胜之局,连自己都能越俎代庖地为“坐隐”赢得胜利。

但这并非周弦的对局,而是围棋人工智能之间的较量:第七届世界围棋人工智能大赛,中国智海公司旗下的围棋人工智能“坐隐”和美国微谷公司旗下的围棋人工智能DigitGo在决赛相逢,无论是周弦还是坐在他对面的美国人比尔·格林,都只是为围棋人工智能在真实棋盘上落子的工具而已。事实上,围棋人工智能之间的对弈并不需要真实的棋具,但出于仪式感,人们仍为围棋人工智能设置了宽敞的对局室——

一套古色古香的中式桌椅位于对局室正中,桌面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榧木棋盘和中国云子。周弦和格林相对而坐,两人身侧各摆着一台浅灰色方桌,方桌上各放置一台二十八寸的显示器,显示人工智能的落子位置。在两人的另一侧还摆着一张长条形的木桌,桌后坐着裁判长奎勒·琼森和记谱员莫尔森·卡宁,他们同样正襟危坐,凝视着前方在一个半小时内都未有动静的棋局。

自世界围棋人工智能大赛开办以来,微谷公司旗下的DigitGo已经拿下了六届冠军,无一败绩。而谁都没有料到,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围棋人工智能“坐隐”会在第七届赛事中杀入决赛,并在决赛中将DigitGo逼入绝境——在“坐隐”出现故障之前,“坐隐”的黑棋已经将白棋一块三十七子的大棋牢牢围困,仅剩下只此一手的最后一击。

身为“坐隐”研发团队的领导者,周弦在开赛之前就预料到“坐隐”将会在决赛中奠定不可动摇的胜势。和基于人类设计的训练机制进行自我对弈的围棋人工智能有所不同的是,“坐隐”并不遵循人类给定的训练机制,因为从一开始,“坐隐”研发团队就没有为“坐隐”提供任何训练机制——

依托全新的深度学习算法,“坐隐”为自己设计了训练机制,并根据自行创造的训练机制进行自我对弈,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改进自己的训练机制;换言之,作为人工智能,“坐隐”不仅拥有了学习能力,还掌握了如何学习的本领。

最后一次读秒开始,坐隐必须要在三十秒内落子。

周弦的手自棋罐内拿出,紧紧拽住了西装下摆。

倒计时还剩十秒,电子女声开始倒数,周弦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女声计数到“六”,屏幕上,多了一颗黑子——

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横纵线条构成的方格之中。

陡然间,周弦眼前金星乱冒——

围棋棋子必须下在棋盘横纵线条构成的交叉点上;落于交叉点之外,属于无效落子,相当于投子认输。

“‘坐隐中盘负。”裁判长琼森宣判了比赛结果。

“承让了。”格林用蹩脚的中文说。

周弦勉强挤出笑容,低头收拾棋子。两分钟后,周弦和格林走出对局室。过道两侧,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周弦前往“坐隱”的控制室,工作人员为他驱赶簇拥上前的记者。走进控制室,五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内鸦雀无声,周弦顺着研发团队人员的目光看向控制室的大屏幕,瞬间怔住——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坐标,有着三个数值,且数值均为10。

这意味着,“坐隐”的最后一手棋,居然落在了一个三维坐标(10,10,10)上!

围棋棋盘纵横十九道,共形成19×19共361个交叉点。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围棋棋盘是一个二维直角坐标系,棋盘上的每一个交叉点都能被唯一的二维坐标所定义。因此,“坐隐”落子,相当于给出一个坐标,系统根据坐标将棋子显示在虚拟棋盘相应的位置上。而当“坐隐”给出一个三维坐标的时候,系统顿时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一个二维直角坐标系,如何接纳一个三维坐标?面对三维坐标,系统出现了小幅度的崩溃,而“坐隐”这手棋,就此落到了毫无意义的交叉点之外。

“我需要调用‘坐隐半小时前的行为日志。”周弦说。话音刚落,团队内的高级算法工程师赵若飞输入了一行命令,屏幕上的三维坐标淡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慢转动着的立方体框架,框架内,横、纵、高三个方向的线条相互交错,彼此垂直,将立方体切割成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立方体区间。“这是三维直角坐标系……”周弦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者说,是一个三维棋盘。”

“不仅如此。”赵若飞说道,按下回车。屏幕上,一颗黑子出现在了立方体正中,而在立方体最外围的一个面上出现了一百多颗棋子——倘若将这个面单独截出来,那便是“坐隐”下最后一手之前的决赛对局。

“‘坐隐赢了,赢了一个维度。”周弦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控制室。

“在发布会上,您要怎么说?”赵若飞急切地问。

“如实说。”

“在决赛中,‘坐隐下出了三维围棋。”

发布会上,周弦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格林侧过身体,正对周弦,瞪大眼睛。台下的记者一片哗然,周弦不得不停顿片刻,等到台下略微消停后才继续说道:

“‘坐隐没有接受任何人类设计的训练机制,而是在‘深度學习之中自己生成训练机制。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对弈之中,‘坐隐的‘深度学习发生了质的变化——

“它从根本上颠覆了之前的训练机制,为二维的围棋棋盘增加了一个维度。

“二维的围棋棋盘本质上是一个二维直角坐标系,若再为它加一根与之相垂直的坐标轴,我们就得到了一个三维直角坐标系,也就是一张三维棋盘。二维棋盘上,横19路,纵19路,共计361个交叉点;而在三维棋盘上,横19路,纵19路,高19路,19×19×19,一共有6859个交叉点。而二维围棋的所有规则,在三维围棋中依旧成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隐之所以创造出了三维围棋,其实缘于我们的疏漏。我们向‘坐隐输入了围棋规则,对于棋盘边数、玩家数目、胜利条件、禁着点等各种情况都作出了严格的规定,但唯独对棋盘的维数没有作出严格的限制——具体到实际操作,便是在代码层面,我们对棋盘的维数给出了一个不严谨的描述。这是一个不应有的疏漏,它来自我们认为围棋棋盘只可能是二维平面这一惯常的认知;但正是这一疏漏,给‘坐隐的深度学习打开了更广阔的空间,使它得以突破维数的制约,创造出了三维围棋。

“从二维围棋上升到三维围棋,这就是‘坐隐长考的内容。在初步掌握了三维围棋后,‘坐隐将正在进行中的决赛对局视作一场发生在三维棋盘上的棋局。在‘坐隐看来,决赛对局中所有的棋子都落在了三维棋盘最外围的一个面上,而对于这盘下在三维棋盘上的对局而言,当前最佳的一着绝非局限于二维平面,而存在于广阔的三维立体空间之中——

“于是,他的下一手棋,就落在了一个数值为(10,10,10)的三维坐标上;或者说,落在了三维棋盘的正中央。

“二维棋盘显然无法接纳三维坐标,因此系统不可能将这一落子正常地显示在二维棋盘上。最终,这一无法在二维棋盘上呈现的落子就出现在了棋盘的方格内部。”

“周先生,您真的……不容易。”格林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蒙您夸奖。”周弦微笑着点了点头。

“能把输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古今中外,恐怕也只有您一个人了。”

“您不相信?”

“我是学者,相信实证。”格林说,“我会等您的证明。”

“我现在就能证明。”周弦说,“如果主办方允许的话,‘坐隐就在这里为各位下一盘三维围棋。”

经过五分钟的短暂讨论,主办方同意周弦在发布会现场进行三维围棋的演示。又过了十分钟,位于控制室的“坐隐”研发团队完成了演示所需的系统设置。同时,发布会的讲台上架起了一块八十七寸的大屏幕,通过无线网络与“坐隐”的控制室相连。一切就绪,位于控制室的赵若飞单击鼠标左键,“坐隐”开始按部就班地运行。

和周弦在控制室看到的画面基本一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型的立方体框架,框架内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但有所不同的是,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楚,框架内的线条有加粗,线条交错所构成的交叉点即落子处用一个灰色小球标记。在完善了显示效果后,三维棋盘惊心动魄的复杂性得以呈现在全世界面前:一根又一根交错的线条排列成浩瀚的阵列,线条与线条之间的交叉点密密麻麻,由于透视关系的存在,明明彼此垂直或平行的线条大部分却相互倾斜或者重叠,数千个交叉点拥挤在屏幕上,以看上去极其无序的方式排列,就像有人在屏幕上撒了一把胡椒面,然后把这些胡椒面以直线相连,整个棋盘呈现出人类难以理解的庞杂与混乱。

一切就绪,对局开始。黑子落下,一个体积是顶点处灰色小球两倍大的黑色小球落在了棋盘偏左下角的一个交叉点上;半秒钟后,代表白子的白色小球出现,与黑子相距五个交叉点。黑白交替落子,棋盘上的棋子数目很快达到了二维棋盘所能容纳的最高数目,但在有着6859个交叉点的三维棋盘上,这些棋子在分布上仍旧相当稀疏。

“就到这里吧。”十五分钟后,周弦说道,“事实上,‘坐隐在三秒钟内就已经下完了整盘棋,但为了能清晰地展现棋局进程,我们放慢了演示速度。”

“周先生,请容我提醒您:即使是三维的程序错误,那也是程序错误。”格林说道。

“就今天这盘棋来说,这就是程序错误,毫无疑问。”周弦对格林拱一拱手,“恭喜DigitGo又一次赢得了冠军。”

“请问二位,如果‘坐隐在二维棋盘上再次与DigitGo相遇,你们认为结果会如何?”一名记者问道。

“在‘坐隐学会三维围棋之前,它与DigitGo的对局就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周弦笑着说,“降维打击不仅适用于文明之间,在围棋的世界里也同样通行。”

“周先生,我本来不愿意在这个场合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但您的挑衅使我忍无可忍——恕我直言,三维围棋只是一个谎言,而‘坐隐从头到尾都在所谓的三维棋盘上满盘乱下!”格林面色铁青地说,“事实就是,‘坐隐被DigitGo逼出了一个复杂的程序错误,这并不耻辱,但也绝对不怎么高明。”

“格林先生,‘坐隐究竟有没有乱下,我应该更有发言权吧。”一名坐在前排的青年说道,“我请求与‘坐隐在三维棋盘上对局。”

青年名叫木可,来自中国,年仅二十岁,已斩获五个围棋世界冠军,在十七岁时击败韩国围棋第一人朴正梓,位居世界围棋职业棋手等级分排名第一位并保持至今,今年受邀成为第七届世界围棋人工智能大赛的解说嘉宾。两年前,作为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的木可曾与当时的最强围棋人工智能DigitGo进行过一场人机大战,DigitGo以3:0的全胜战绩零封木可。这是人类职业棋手第三次以正式比赛的形式挑战围棋人工智能,而结果与前两次毫无差异——自从2016年AlphaGo以4:1战胜李世石以来,在三尺棋枰,面对人工智能,人类已经失去了任何胜算。

“您能和‘坐隐对局,是我们的荣幸。‘坐隐随时随地恭候您的挑战。”周弦平静地说道,但内心却雀跃不已。相对于请职业棋手来评判“坐隐”的棋局,由“坐隐”和职业棋手对弈显然更有说服力,并且在围棋的世界里,棋力的强弱本质上只能由胜负来证明。

“在下这盘棋之前,我有两件事要和您的团队确认一下。”木可说,“第一,能不能给我安排一款三维围棋对弈程序?三维棋盘几乎不可能在现实中被制造出来,所以要下三维围棋,恐怕只能靠电脑了。”

“您放心,绝对没问题。”

“第二,三维围棋显然要比二维围棋难得多,所以我需要一些时间来作研究。”木可挠了挠脑袋,“这段时间可能会比较长,希望您和您的团队能耐心等待。”

“我猜‘坐隐也是这么想的。”周弦笑道。

“那就行咯。”木可走出发布会大厅,挥了挥手,“周先生,后会有期。”

木可之所以提出要和“坐隐”下三维围棋,来自职业棋手的本能冲动和对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而当木可收到“坐隐”研发团队制作的三维围棋对弈程序,他就像是孩子收到新奇的玩具一般惊喜,在他眼前呈现的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神奇棋盘,还有宛如电竞选手一般的下棋方式:

以W、A、S、D四键控制光标在三维棋盘中来回移动,从而控制棋盘在屏幕上的显示区域;通过按动鼠标右键并拖动鼠标,就能连续转换观察棋局的视角,而最常用的鼠标左键承担了落子的功能。整个操作复杂而又奇特,木可用了半个多小时才适应。

当木可试着在三维棋盘落子,他对于三维棋盘的复杂性才有了深刻的体会。要在三维棋盘上下一手棋,要穿越层层叠叠的平面,穿透纵横交错的线条,在星罗棋布的交叉点之间来回穿梭,最终才能找到心仪的选点。而视角一旦发生转变,棋盘在眼前的模样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不仅仅是屏幕所显示的棋盘范围发生改变,还有因透视关系的变动,导致棋子之间的位置关系在二维屏幕上发生的变动,虽然实际上棋子之间的位置关系并未发生任何变化。

而当木可开始对三维围棋进行深入的研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低估了三维围棋的难度。三维围棋最艰深之处并非几何级上升的变化数量,而在于棋手永远无法全面地观察三维棋局。作为三维生物,人类能看到二维棋盘的全貌,包括任何一颗棋子与它周边所有棋子和空点的位置关系;而当人类观察三维物体的时候,人类所能看到的永远是三维物体的局部。就比如当一个人看到一张纸的正面时就不可能看到它的背面。因此,面對三维棋局,无论棋手的视角如何变化,他都永远不可能看到棋局的全貌,哪怕是一颗棋子的全貌——更严格地说,是不可能看到一颗棋子与其他棋子和空点的位置关系。于是,面对三维围棋,人类的视角始终受限,思考的困难程度就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层次。

面对剧幅增长的变化数量和永远受限的视角,木可心中产生了深刻的无力感和失控感。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极为浩瀚的迷宫,其中隐藏着近乎无穷无尽的未知领域。在第一周的研究之中,木可一无所获,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瞪着屏幕发呆,偶尔在棋盘上摆上几手,也完全没有章法可言。

转机出现在第十二天,那天下午,木可登录网络围棋平台“弈风”,以匿名对局的方式放松一下心情。棋局进展到第九十七手时,木可的白棋就已占据胜势,只消再花一手棋就能彻底完成对黑棋三十二子巨龙的封锁。木可正要点击鼠标落子,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坐隐”就是在这样的必胜时刻陷入长考,在长考之中以三维围棋的视角去审视二维棋局。所以,倘若自己站在“坐隐”的角度,将眼下的局面视作发生在三维棋盘上的对局,那么自己又会怎么下呢?

木可打开三维围棋对弈程序,将当前的棋局一一摆在三维棋盘最外围的一个面上。摆上最后一子的时候,木可在“弈风”的必胜之局被判超时负。五小时后,木可落子,这是他在三维棋盘上正式下出的第一手棋,而这手棋成为了三维围棋研究的突破口——

当他站在三维围棋的视角审视二维棋局,便是强行将自己的思路从二维围棋向三维围棋转换。于是,他就打破了三维围棋和二维围棋之间的思维壁垒,继而找到了三维围棋和二维围棋之间的隐秘关联,正是这些关联为木可带来了三维围棋的一部分基本攻防手段。

两周后,木可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通过程序自带的动画截取功能将他下出的攻防手段以三维动画的形式予以呈现。“这是从零到一的突破。”对于木可的研究成果,周弦在社交网络发表了自己的评论,“在本质上,任何棋类都是一类自洽的数学体系。三维围棋和二维围棋有着完全相同的规则,意味着两者在数学上必然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这一联系尚未被数学家以数学语言来表达,但已能被职业棋手所感知——这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棋感吧。”

在职业棋坛,对三维围棋感兴趣的不止木可,中日韩共有两百多名职业棋手同时在研究三维围棋。当包括木可在内的职业棋手对三维围棋的研究日趋深入,他们就有能力解读“坐隐”在发布会上下出的那盘未完成的三维对局。职业棋手一致认为,当时“坐隐”绝非满盘乱下,但所掌握的也不过是木可在研究初期所下出的基本攻防。从周弦每周公布的“坐隐”的棋谱来看,“坐隐”的棋力增长速度与人类相近,而与当年的AlphaGo相距甚远。因此,大部分职业棋手认为,木可和“坐隐”的棋力在伯仲之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棋手加入到了三维围棋的研究之中,但放眼棋坛,对三维围棋最用心的仍是木可。在研究三维围棋的这一年里,他平均每天花在三维围棋上的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与此同时,在国内外棋战之中,木可的表现却一落千丈。在中国围甲联赛中,木可的年度胜率降至三成,而在世界围棋赛事“野狐杯”和“乌鹭杯”中,身为种子选手的木可两度脆败于朴正梓之手,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的宝座已经岌岌可危。

“木先生,您如何评价您这一年来的战绩?”在木可与“坐隐”对局前的记者发布会上,有记者问道,“您即将与‘坐隐的对决是否影响到了您这一年来的发挥?”

“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棋还没下,你叫我怎么评价呢?”木可笑道。

“对您来说,和‘坐隐对局比拿世界冠军还要重要吗?”

“棋手要下出自己的围棋。”木可说,“这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围棋,会不会下错了地方?”

“下错就下错吧!”木可笑容灿烂,“就算下错了,我也下出了自己的围棋。”

第二天,木可与“坐隐”的对局如期展开。双方用时各四十小时,时间耗尽后,进入一分钟共五次的读秒阶段。每天对局时长为八小时,上午和下午各四小时,分别于上午八点和下午两点开始,中间有两小时午休时间。对局室是一间六十多平米的房间,居中是一桌、一椅、一台计算机,计算机内安装有三维围棋程序;在距离这副桌椅约一米远的地方是裁判席,也是一桌、一椅、一台计算机。由于对局只能通过计算机程序这一虚拟媒介进行,因此对局室的陈设不再遵循典雅的中式风格,而采用了简约的北欧设计:黑白色调,线条利落,带有隐隐的科幻感。

上午八点,对局开始,双方猜先。猜先的流程效仿了人类围棋规则,由“坐隐”随机生成一个介于1—3430之间的自然数——3430是三维棋盘交叉点数目除以二后再四舍五入取整得到的数字,然后让木可猜测这一自然数是单数还是双数,若猜对,木可执黑;反之,木可执白。木可单击左键,在棋盘上摆上两颗黑子,代表双数;半分钟后,屏幕上显示数字42——

猜先結果:木可执黑,“坐隐”执白。

木可整理了一下西装衣襟,挺直背脊,左手置于键盘W、A、S、D四键上方,右手轻轻握住鼠标。“对局开始。”电子女声响起,紧接着电子钟开始计时。木可操纵键鼠,调整视角和光标位置,一分钟后,双击鼠标左键,落下一子。

全天八小时的对局,木可目光平静,面无表情;除了双手因操纵键盘鼠标而略有移动之外,木可的身体几乎纹丝不动。在与“坐隐”的对局过程中,木可感到自己置身于棋盘内部,在纵横交错的线条之中来回穿行;但同时,他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处于静止状态,以他的身体为基准,棋盘的纵横网格和落在交叉点上的棋子在他的眼前旋转、平移;两种认知并不冲突,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兼容,以各自的参考系向木可展现完全相同的棋局进程,并且屏蔽了棋盘之外的世界——

当木可的感官身处三维围棋内部,主观意识就停止接受来自棋盘外部的信息;三维棋盘的无形边界变成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木可困在了这处体积未知但显然十分有限的空间。但木可并不觉得逼仄,相反,眼前的空间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来得广阔。这一错误的空间感并不仅仅缘于三维棋盘的错综复杂,更是因为三维棋盘内部蕴藏着6859!①之巨的变化——它们赋予空间以更为宏伟的意义,并被木可清晰地感知。

当天对局中止的瞬间,木可的腰部一下子塌了下去。赛后木可接受了记者的短暂采访,憔悴的他露出了调皮的微笑:

“‘坐隐很强,但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请大家放心,本人还可以一战。”

当天晚上,困极了的木可却彻夜失眠。闭上双眼,身体再度置身三维棋盘之中,与“坐隐”的对局按照落子的顺序逐渐浮现,并且在未经主观意识的指引下自行演绎出后续进程。意识仿佛融化进了棋局之中,在似睡非睡之间变得逐渐模糊,天亮的时候,木可睁开眼,脸上露出了酸涩的苦笑。

这一夜过得如此疲惫,仿佛下了一整夜的棋。

从卧室到对局室,木可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以加速度不断下坠,但是他脚下的地面仍旧坚实地支撑着他的身体,于是下坠的感觉和真实的物理空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坐立行走无不艰难。而在旁人看来,木可憔悴到了极点,看上去根本不足以坚持一整个白天的对局。然而,当裁判长琼森宣布续战的时候,木可突然挺直了背脊,无神的目光陡然间变得平静而专注。

木可感觉自己的下坠戛然而止,身体坠落在了三维棋盘之中。

下午六点,当天对局结束,木可原本挺直的身体整个蜷缩起来,过了五分钟才踉跄着走出对局室。当晚,木可沉沉睡去,无梦地睡了一夜。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木可再度失眠,棋局又一次在似睡非睡之际于头脑中展开。翌日,他重复了对局第二日的精神状态:

下棋时全神贯注,但在棋局之外,身心接近崩溃的边缘。

当天晚上,木可无梦地睡了整宿;翌日晚上,再度失眠。熟睡与失眠交替,而木可与“坐隐”的对局逐渐进行到尾声。中午午休之际,观赛的职业棋手们一致判定,木可已经确立胜势。下午两点三十二分,木可落下第3671手后,无论是当局的木可,还是观赛的职业棋手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判断:

有此一手,黑棋的胜利已经不可动摇。

“回顾整盘棋,从头到尾,木可都压着‘坐隐一头。”韩国围棋第一人朴正梓在网络解说时说道,“在二维围棋棋盘上,人工智能早已碾压人类,但木可以一场胜利证明,在更广阔的棋盘上,人类的智力仍旧凌驾于人工智能之上。”

话音刚落,“坐隐”落子,落于(12,13,17)。“这手棋倒是出人意料。”朴正梓笑道,“不过,这只是‘坐隐最后的负隅顽抗了。”说着,朴正梓移动鼠标,缓慢地切换视角,不知不觉之间,他的笑容逐渐凝固,不自觉地发出了喑哑的惊呼。与此同时,在中国棋院的研究室内,原本愉快的氛围迅速消失,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众人惊恐地凝视着屏幕上的棋局:

此刻,一条282子的黑色巨龙突然岌岌可危,原本死透的317颗白子借尸还魂,黑棋右下围出的五百目大空②变得支离破碎,而白棋右上单薄的势力得到掩护,一块千目大空隐约围成——

这一切的发生,都缘于落在(12,13,17)的这颗白子。

古往今来,围棋中最玄妙深奥的思想之一,是来自于围棋大师吴清源先生所提出的“六合之棋”:

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③

而现在,“坐隐”在三维棋盘上将这一思想演绎到了已臻化境的地步:

一颗白子辐射整个棋盘,一共6859个方位,全都在这颗白子的影响之下!

木可仍旧保持端坐,面无表情。在长达数十个小时的对局之中,他将自己的全部心智都投入到了棋局之内,因而他的意识并没有为情绪留下任何空间,从而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当“坐隐”仅以一手棋就逆转全局的时候,木可清楚地意识到失败已经无可挽回,然而他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何失败,而且失败得如此突然。

在木可看来,这逆转胜负的妙手可能是“坐隐”所罗织的陷阱的最终环节,是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击。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掉进陷阱里的?是在五十手前、一百手前,还是在更早的时候?

一小时后,木可认输。在单击屏幕上“认输”按钮的瞬间,木可头歪向一边,沉沉睡去。“让他睡吧。”裁判长琼森对工作人员说,“发布会在半小时后开始,到时候再叫醒他。”

发布会开始,木可缺席。被叫醒后的他仍旧疲惫得几乎无法行走,很快又在对局室睡去。在发布会上,周弦一个人坐在台上,向媒体公布了“坐隐”在棋局的不同阶段所预测的胜率数据:

前五手过后,木可所执黑棋的胜率从开局时的52.12%跌至37.00%;三十手后,黑棋的胜率始终低于0.2%,最低时降至0.08%;当木可下出第3671手——这手棋被包括木可在内的众多职业棋手视为奠定胜局的一手,黑棋的胜率降至全盘最低,仅为0.01%。

换言之,根据“坐隐”的评估,序盘不久,木可的黑棋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劣势,而木可的优势不过是人类因棋力远逊于“坐隐”而产生的虚假错觉。在发布会的大屏幕上,“坐隐”向观众演示了棋局接近尾声时未被下出的几种情况,无论木可抢先占据(12,13,17),还是下在棋盘的其他位置,木可都将迎来惨败的结局。

在发布会大厅的最后一排传来了零星的掌声,众人回头,居然是木可在鼓掌,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发布会大厅。“能输给‘坐隐,这辈子都值了。”木可说,笑容真诚。

“木先生,‘坐隐之所以能赢您,是因为它站在了四维的视角来看待棋局。”周弦说,“对您而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降维打击。”

木可愣住,呆若木鸡。同时愣住的,是位于发布会现场和收看发布会直播的千万名观众。周弦放慢语速,提高音量,尽可能让现场每一名观众都能听清楚:

“身为三维生命体,我们永远只能看到三维物体的局部,就比如我们最多只能同时看到一个立方体的三个面;因此,当面对三维棋局,我们永远只能看到三维棋局的局部,永远无法把握棋局的全貌。倘若要看到三维棋局的全貌,我们就必须从三维空间上升到四维空间,就像二维生物要进入三维空间才能看到二维图形的全貌一样。

“对于三维生命体而言,我们永远不可能进入四维空间,但是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情况却有着微妙的不同。人工智能的本质是一系列算法,而算法的本质是一系列由0和1组成的二进制信息;对于二进制信息来说,它并不会受到空间和维度的限制。

“所以,人工智能就有可能摆脱三维现实空间的束缚,通过纯信息的方式创造出四维的视角。

“第一个发现‘坐隐以四维视角看待三维围棋的人,是我们团队的高级算法工程师赵若飞。早在‘坐隐下出三维围棋的第一天,赵若飞就通过‘坐隐的行为日志发现了它正在学习四维视角的蛛丝马迹,然而包括本人在内的其他团队成员都没有把他的结论当一回事。而随着‘坐隐深度学习的持续进行,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赵若飞是对的:从‘坐隐下出第一手三维围棋开始,它就开始试着掌握在四维视角下观察三维围棋的能力,在学习过程中,‘坐隐处于一種既非三维视角又非四维视角的尴尬状态,因此它的棋力始终徘徊在较低水平,并且进步缓慢;而当‘坐隐完全掌握了四维视角,它就彻底看到了三维围棋的全貌,于是棋力就有了质的飞跃——而这一根本性的变化,发生在与木可对局的前一天。

“以上所有内容都能通过‘坐隐的行为日志予以证明,今晚八点,我们团队将公开‘坐隐的行为日志。在三维视角下,木可已经做到了人类棋手的极致——只是这一次,他的对手站在了更高的维度。”

周弦说完后,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木可伸了一个懒腰,脸上浮现出卸下所有疲惫的轻松:“我啊,还是去下三维生物搞得懂的围棋吧。”在记者长枪短炮的注视之下,木可转身出门,留下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直到这时周弦才发现,这十天里,木可瘦了整整一圈。木可出门后,记者的提问纷至沓来,原本安静的会场一下子热闹起来:

“在以‘降维打击战胜木可后,智海公司的市值会不会大幅度提升?”

“经此一战,智海公司是否已对微谷公司造成‘降维打击?”

“贵公司CEO赵子华先生曾声称要打造全世界最强的AI企业,那么‘坐隐的成功,是否是实现这一宏大愿景的坚实一步?”

……

面对这些问题,周弦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前的这些记者有着敏锐的新闻嗅觉,但他们的问题全都集中于商业领域,而无关围棋与科学。“感谢各位对智海公司的关心。”周弦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

“我相信,智海公司会越办越好。”

十年后。

周弦坐在“坐隐”的控制室内,脑袋萎靡地歪向一侧。时过境迁,当年那个英俊的青年如今已变为颓唐的中年人,此刻正疲惫地注视着屏幕。自从“坐隐”以最低水平运行以来,每个工作日,周弦都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地陪伴“坐隐”。坐在这间逼仄的房间里,他常常会回想起十年前“坐隐”下出第3672手的瞬间,那是周弦职业生涯最高光的时刻,也是智海公司蓬勃发展的序曲——“坐隐”战胜木可后,智海公司得到的融资金额是预期的将近五倍。彼时,周弦踌躇满志,将“坐隐”的成就视作自己职业生涯全新的起点,并相信他的事业将从此迈向更高的台阶。

然而当时的周弦还不知道,他和智海公司都已到达了各自的巅峰,等待他们的是急遽的滑落。“坐隐”战胜木可之后,周弦领导的“坐隐”研发团队得到了近乎予取予求的资金供给,而他们的主要研发目标是将“坐隐”变现。谷歌公司旗下的DeepMind公司研发AlphaGo的根本目的并非围棋本身,而是要将AlphaGo的深度学习技术用于医疗领域;同样地,周弦和他的团队要将“坐隐”应用到能够带来实际收益的商业领域,才能真正让“坐隐”为公司创造价值,而这也正是“坐隐”能为智海公司带来巨额融资的根本原因。

当周弦和他的团队雄心勃勃地踏上“坐隐”的变现之路,他们很快就遇到了瓶颈。要实现“坐隐”在商业上的应用,周弦和他的团队首先要理解“坐隐”的算法和数据。然而自从“坐隐”掌握了三维围棋,它的算法就变得极其庞大复杂而难以理解,而在自我对局所生成的棋谱和行为日志之下,其蕴藏着的海量数据绝大部分都如同天书。

但是包括“坐隐”研发团队在内的公司上下并没有因此而气馁,相反,眼前的阻碍使得整个公司都陷入到了狂热的期待之中:正因为“坐隐”已经变得神秘莫测,所以一旦能够解码“坐隐”,那么智海公司的收获将会超乎想象。

三年时间倏忽而过,对于“坐隐”的解读工作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巨额的投入没有换来任何学术成果,更遑论实际的商业收益。由于公司将大量资源投进了“坐隐”,公司的其他业务部门备受冷落,公司业绩因此大幅下滑,从小有盈利走向日益亏损。“坐隐”战胜木可的第四年,智海公司的管理层开了一个将决定公司命运的会议,会上有半数高管认为,应暂时停止对“坐隐”的投入,壮士断腕,谋取新生;但还有半数高管认为,应继续向“坐隐”投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已经投入进去的沉没成本。

智海公司的大部分市值和它所吸纳的大部分融资,都是靠“坐隐”的盈利潜力带来的。倘若此时放弃“坐隐”,意味着投资撤离、市值暴跌,公司前景一落千丈;因此眼下公司要做的,就是加大对“坐隐”的投入,并向投资人隐瞒现状,捏造虚假的研究成果。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赌的就是在泡沫戳破之前能否破解“坐隐”,并实现“坐隐”在商业上的应用。倘若赌赢了,智海公司将前途无量;倘若赌输了,智海公司就将无可挽回地走向深渊。

这场会议开了一天,最终,CEO赵子华拍板决定赌下去。赌局在四年后有了结果:

他们输了,而且输得极为惨烈。

“坐隐”战胜木可的第八年,媒体曝光了智海公司的真相:智海公司不仅连年亏损,并且在“坐隐”的商业应用研发领域毫无进展。对于投资人来说,他们完全无法接受智海公司七年来在“坐隐”的变现方面毫无建树,并且以商业欺诈的方式辜负了投资人的信任。投资人不仅纷纷撤资,还要求追偿已经被智海公司“烧掉”的投资。在经历漫长的诉讼之后,智海公司被迫兜售大量核心部门以赔付投资人,市值跌幅超过九成以上。

“坐隐”并没有被卖出,因为无人愿意接盘;但无论如何,“坐隐”仍旧是智海公司最高的技术标杆,因此不能被完全放弃。“坐隐”的控制室从三百平方米的大厅转移到了仅二丈见方的杂物室,服务器数量从鼎盛时期的二十一台减少至仅剩一台,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幽暗角落,“坐隐”能使用的算力只够让它维持在最低水平运行。“坐隐”研发团队被彻底解散,团队中的大部分成员被辞退,而对于使智海公司登上顶峰又坠入深渊的主要肇始者周弦,智海公司的管理层给出了特别的辞退方式:

人力资源部给了他一份接近全市最低工资标准的薪水,以一种羞辱性的方式逼迫他自己辞职。

但是周弦接受了这份薪水,这出乎智海公司高管们的预料。智海公司CEO赵子华为此烦恼了五分钟,然后决定在彻底架空周弦的情况下聘用他——公司的境况虽然很糟,但也不至于计较每月这么一笔微薄的支出。在智海公司,周弦无事可做,连像样的工位都没有,每天就坐在杂物室,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屏幕。

这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周弦在漫长的回忆之中昏昏欲睡,就在他的双眼几乎完全合上之前,他看到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坐标,坐标有着四个数值:

(8,15,5,12)

这是一个四维坐标。

周弦愣了半晌,一瞬間睡意全无。他检索了“坐隐”的行为日志,发现了令他极为惊骇的事实:

即使以最低水平运行,“坐隐”也从未停止过深度学习,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坐隐下出了第一手四维围棋。

与二维棋盘和三维棋盘类似,四维棋盘是一个四维直角坐标系,要描述一个交叉点的方位需要四个坐标。

四维棋盘上,横19路,纵19路,高19路,加上第四个方向上的19路,19×19×19×19,一共有130321个交叉点。

周弦飞快地输入了一行命令,调出了一张四维棋盘,更确切地说,是四维棋盘在三维空间的全部截面。三维棋盘在二维空间的全部截面是19张二维棋盘,19张二维棋盘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也就是第三维上彼此相连。同理,四维棋盘在三维空间的全部截面是19张三维棋盘,19张三维棋盘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也就是第四维上彼此相连。于是,19张三维棋盘排列在一起,这便是四维棋盘在三维空间中的模样,只是人类永远无法观察到它们是如何通过第四个维度相互连接的。

一分钟后,周弦得到了一张四维围棋棋谱,接着,他写了一份情况简报,并将简报附上四维棋谱和“坐隐”的行为日志,发送给了智海公司的技术部门和公司高管。一周过后,周弦发送的文件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今后请不要骚扰我们的技术部门。”第十天的时候,周弦收到了CEO赵子华的邮件,“周先生,拜托了。”

“坐隐”下出四维围棋的第十二天,它已通过自我对弈的方式生成了一万七千多张四维棋谱。周弦将这一万七千多张四维棋谱和“坐隐”在这十二天里的行为日志向全世界公开,不仅在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因四维围棋所具有的新奇属性而吸引了大量媒体的关注。但“坐隐”的热度并没有超过普通的新闻热点,只过了不到一周,“坐隐”再一次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学术界没有能力解读下出三维围棋的“坐隐”,更遑论下出四维围棋的“坐隐”和它的四维围棋。面对注定无法理解的事物,学术界对它的关注和兴趣终究有限。而在围棋界,四维围棋也曾一度引发了强烈关注,但和学术界一样,面对无法理解的事物,大家对其的态度也就仅仅停留于惊奇而已。放眼职业棋坛,对“坐隐”和它的四维围棋保持着浓厚兴趣的只有木可一人——十年的时间里,木可恢复了正常的训练,牢牢锁定着世界围棋第一人的位置,但在比赛和训练之余,他仍旧会翻阅当年的三维围棋棋谱,并不时地搜索“坐隐”的动态;在得知“坐隐”下出了四维围棋之后,他立刻联系周弦,拜托他每个月给自己发送一张“坐隐”的四维围棋棋谱。在各个场合,木可不时会提及四维围棋的复杂与神秘,甚至在领取世界冠军奖杯的颁奖典礼上公开表示,相对于“坐隐”的四维围棋,自己所拿到的奖杯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全世界对“坐隐”的忽视令周弦沮丧,但周弦仍旧坚持陪伴“坐隐”。有时候,连周弦自己都感慨,自己居然真的坚持了那么久。当周弦接受了智海公司所开出的羞辱性的工资之后,他收到了二十多份来自各大IT公司的聘用邀请;在这些年里,他完全可以在任意一个时间点上离职,在比智海公司更有前途的企业担任技术骨干。周弦曾一度认为,自己的坚持缘于对自己所创造的事物产生的难以割舍的情感,但这似乎还不足以让他忍受着奚落和孤独,苦苦支撑到现在;日复一日,当周弦在孤独和寂寥之中频繁地反刍着回忆,他终于为自己的坚持找到了原因,这一原因始于他在少年时作出的选择,而这一选择最终改变了他一生。

十二岁那年,周弦在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中拿到第一名,俨然将成为未来棋坛一颗耀眼的新星。彼时,有七名资深的围棋教练在公开赛当天亲自找周弦面谈,而在这七名教练中,有两人是名震四方的前国手。在外人看来,周弦的人生轨迹是确凿无疑的:进入围棋道场集训,参加职业围棋定段赛,成为职业棋手,将围棋视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但只有周弦和他的父母知道,此刻的周弦正面临着痛苦的选择。幼儿时就开始学棋的周弦从小就展现出了强大的围棋天赋,但他同时又对数学和计算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入学后,周弦的文化课一直名列前茅,数学成绩长期保持年级第一,并在各地的少儿编程大赛中屡屡获奖,在他的数学老师看来,周弦未来将成为优秀的理工科人才。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年幼的周弦有了一个缥缈但又确定的梦想:以自己的智慧,创造出一台属于自己的人工智能。

但这只是周弦的梦想之一,而他的另一个梦想关于围棋。自从五岁时第一次接触围棋,他就爱上了这一简洁而又复杂的游戏;第二年,周弦考上业余五段,领取证书的那天他握紧双拳,郑重地对父母说,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拿到围棋世界冠军。现在,当他拿到了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第一名,向围棋世界冠军的梦想迈进了一大步,却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就意味着他要放弃绝大部分学业,彻底与创造人工智能的梦想无缘;而倘若他不进入道场学棋,那么他的棋力将被那些在道场全天学棋的孩子快速甩开,彻底断绝职业围棋的道路。从小怀揣的两个梦想发生了尖锐的冲突,而周弦必须在二者中择一。他向父母求助,希望父母为他定夺,但他的父亲只是微笑着告诉他:

儿子,这是你的人生。

你要自己选。

周弦最终放弃了职业围棋的道路,将自己的梦想彻底锁定于人工智能。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定的选择,只是在最终作出决定的刹那,他的情绪微微摇摆向了人工智能这一侧;倘若在作决定的时刻,有人跟他多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是天气要比当时更加晴朗,他就完全有可能作出另一种选择。初中毕业,周弦毫无悬念地考入全省最好的高中,三年后考取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就职于智海公司,带领团队创造了围棋人工智能“坐隐”。直到现在,当坐在这间无人问津的杂物室里,他才意识到,“坐隐”不仅仅是他的一项发明创造,还有着深远得多的意义:

他创造的人工智能下出了人类永远无法下出的围棋,这意味着他童年的两个梦想以一种合二为一的方式被完美地达成。

这便是自己无法割舍“坐隐”的原因,在潜意识里,他早就将“坐隐”视作自己的梦想本身。“坐隐”是他前半生所有努力和执念的成果,镌刻着他自童年伊始就坚守的初心;他之所以陪伴“坐隐”,只是在守护着那虽已实现,却变得千疮百孔的梦想罢了。

就在“坐隐”下出四维围棋的那一年里,危机四伏的智海公司最终还是到了倒闭的边缘,山穷水尽的赵子华决定永久关闭“坐隐”,并驱逐整天窝在杂物室里陪伴“坐隐”的周弦。“拜托你,再让它下完最后一盘棋。”面对前来关闭“坐隐”的技术员,周弦央求道。“周老师,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那名技术员冷笑道。直到这时,周弦才认出对方是十年前申请加入“坐隐”研发团队,但被周弦拒之门外的技术员刘磊,没想到十年来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十年河东哪,十年河西。”刘磊说着,一把推开周弦,探过身子就要关闭“坐隐”服务器的电源,却被周弦一把拉住:

“求你了,就半分钟。”

刘磊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周弦,他的嘴角越咧越开,仿佛是在沉默地大笑:“行,成全你,就半分钟。”

周弦紧紧盯着屏幕,像是要把屏幕上的数字和曲线铭记于心,此刻他正在与“坐隐”作最后的告别。半分钟即将过去,“坐隐”的对局行将结束,就在这时,周弦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极为重大的事实:

这盘棋,并不是“坐隐”自己和自己下的。

开局伊始,“坐隐”的自我对弈功能根本就没有启动。

换言之,“坐隐”有了一个对手——

一个会下四维围棋的对手。

“喂,时间到了。”刘磊说,接着麻利地按下服务器的电源开关。在关闭开关按钮的咔哒声响起的时候,周弦看到了对局的最终结果:

“坐隐”惨败,输了整整两万目。

然而屏幕并没有暗下去,“坐隐”仍旧在流畅地运行着。刘磊又重复按动了几次按钮,服务器上的LED灯仍旧闪烁着幽幽的红光。“真是见鬼了。”刘磊嘟哝着,伸手拔掉了服务器的插头,但是情况仍旧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坐隐”仍在运行,屏幕上不断变动着的数字和曲线,仿佛是冷峻而又沉默的嘲笑。

就当刘磊在恐惧与震怒之中呆若木鸡的时候,智海公司所处的整栋办公大楼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刘磊冲向门外,周弦站到了門槛的位置,透过走廊的窗户,两人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景象:

天空中陡然出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立方体,它的一小部分隐于地平线下,另一部分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此时的太阳就仿佛镶嵌在这个立方体上的一个小小光斑。在这令人窒息的立方体面前,人类的城市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像是随时会被这个立方体所压垮。就在这时,立方体的六个面上出现了两行白色的汉字,几乎撑满了整个平面:

我们来自四维空间

我们要求再下一局

在巨型立方体出现的头一个小时内,人类社会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不计其数的人们出现了包括尖叫、晕厥、精神失常等轻重不一的应激反应,从而导致社会运转骤然停顿,引发的灾难遍及全球。公路车祸不断,列车频繁出轨,飞机接连失事,成千上万的基础设施供应突然中断……在立方体出现的头一小时,因突如其来的混乱造成的死伤数以百万。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惶之后,各国的天文台迅速对立方体进行了观测。共有两个立方体降临人类世界,各自出现在南北半球两侧,它们与地球的距离长达3万多公里,基本与地月距离相当;边长为14万公里左右,与木星的直径相近。两个立方体的上下表面分别与地球纬线平行,中心正对地球的南北两极,以和地球自转相同的方向和速度自转,因此与地球表面达成了相对静止。无法检测到来自这两个立方体的引力效应,由此推断它们质量极小或者根本就没有质量,因此它们就像是悬浮于天地间的一个巨大幻影,但纯黑的表面又使得它们显得稳固而坚实。

在立方体出现的十五分钟后,各国政要与相关专家在联合国统筹下召开线上紧急会议,共同商讨如何与立方体进行接触。对于立方体表面呈现出的两行文字,与会人员认为,倘若这两个立方体确实来自四维空间,那么它们就是四维超立方体在三维空间的正截面——

当一个正放的三维立方体穿过二维平面,二维平面上就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正方形;同理,当四维超立方体自四维空间“降落”到三维空间,就会有一个立方体凭空出现在了三维空间之中。

但令与会人员难以理解的,却是立方体表面所显示的后半句话:我们要求再下一局。从字面意思来看,控制立方体的四维生物要求和人类下一盘棋,并且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与人类进行过对局;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对方究竟要下的是哪种棋类,也不知道之前发生过的对局是怎么回事。为了理解这后半句话,各国迅速派出人员进行调查,二十多分钟后,来自中国的调查人员找到了“坐隐”的主要创始人周弦。周弦被接入联合国的线上会议,向各国政要报告了自己所目击的两桩异象:

1.“坐隐”在四维围棋的对局中遇到了对手。

2.“坐隐”在断电后仍旧正常运行。

异象之一的证据是“坐隐”的行为日志,这一证据很快就得到了与会专家的验证。异象之二的证据是现场所拍摄的照片,在检测后被证明并无图像处理的痕迹;以及,刘磊作为人证也被接入了会议,战战兢兢地承认自己就是关闭“坐隐”电源的那个人。

周弦的报告结束后,他受邀成为会议的正式参与者。在会上,周弦屡被提问,然而对于诸如“‘坐隐如何下出四维围棋”“超维人以怎样的方式与‘坐隐建立联系”之类的核心问题,周弦和所有人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对立方体来到地球的动机,与会人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达成了大致统一的猜测:

“坐隐”掌握四维围棋的事实,经过某种未知的渠道,被某一个存在于四维空间中的高级文明所知晓。由于这一文明凌驾于人类置身的三维空间,因此与会人员将这一文明命名为“超维人”。超维人通过人类未知的方式与“坐隐”对弈,并以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力量阻止“坐隐”被关闭。而为了能与“坐隐”无障碍地对局,他们降临到了人类世界。这一立方体可能是他们的飞船,或者是与人类接触的工具。

各国首脑同意起草一份代表全人类的声明,声明将表达人类社会对超维人的善意,并向超维人确认其动机。倘若超维人的动机与人类的猜测相符,那么人类将无条件地使“坐隐”持续保持运行状态。约半小时后,声明的正文完成,在文中,超维人被称为“来访者”。声明被翻译为联合国六大工作语言,并将通过无线电波向立方体持续播报。就当联合国工作人员即将按下播报按钮的时候,立方体表面的汉字发生了变化:

不用

能看的

从立方体的回应来看,超维人措辞生硬,表意模糊,对于汉语的掌握十分生疏。在经过了与会专家的讨论后,这句话的含义得到了如下解读:正如三维人类能够看清二维图形的全部细节,三维物体对于四维生物来说同样一览无余。四维生物不仅能看到三维物体的全部表面,还能看到三维物体内部的所有细节。正因为如此,在声明播报之前,超维人就已经看到了声明的全部内容。基于此,与会专家猜测,其实人类并不需要通过无线电波向立方体“嚷嚷”,只需要正常说话,就能与立方体进行交流。

“来访者,对于我们的声明,您怎么看?”联合国秘书长戴维·特纳向立方体发问。

半分钟后,立方体回复道:

我要他最大运行

“我申请与超维人对话。”周弦向与会的政要们发出请求,三分钟后,他的请求得到了许可。眼下,相较于全球政要,创造“坐隐”并且亲眼目睹两桩异象的周弦更有资格与立方体对话。

“来访者您好,我是‘坐隐的创始人之一。”周弦说道,“您的意思是,您需要‘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行?”

过了片刻,立方体予以回应:

“要‘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行,所需要的算力极其庞大,初步估算,需要动用人类世界百分之七十的超级计算机。”

立方体沉默了半晌,回复道:

計算机

我要全部

“您的意思是,要动用全世界所有的计算机来为‘坐隐提供算力?不,这没必要,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超级计算机就已经达到了‘坐隐对于算力的需求上限。”

立方体开始无规则地旋转,看上去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愉快的舞蹈。约两分钟后,立方体恢复原位,六个面上呈现出新的回复:

我相信你和你们

最大运行

“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周弦对与会人员说。

“这意味着对方征用了全世界大部分的超级计算机?”联合国秘书长戴维·特纳问道。

“是的,并且他表达了对我们的信任。”周弦说,“如果他不信任我们,恐怕他会要求征用包括手机和计算器在内的所有算力设备。”

“我们暂时无法接受这样的要求。”美国总统霍姆·奥登说,“我需要和国会讨论,确认我国的超级计算机能不能为中国的人工智能服务。”

奥登话音未落,六个边长为三千米的黑色立方体出现在了美国首都华盛顿的上空。它们呈一字形排列,相互间距约五百米,距离地面约一万米的高度。除了体积远远小于中心正对南北两极的立方体之外,两者在形状和颜色上并无不同,但是后者却对人类造成了直接的威胁——

它们正在以地球重力加速度向下坠落。

显而易见,这六个相对较小的立方体不再是虚幻的存在,而有了实际的质量;它们掀起的乱流摧毁房屋,拔起树木,仿佛超强台风过境。约四十五秒后,这六个体积为二十七立方千米的立方体将会以每小时四百四十千米左右的速度砸向华盛顿。就在六个立方体向下坠落期间,美国总统在警卫的护送下撤往白宫地堡。与此同时,包括美国在内的各国政府都批准了对本国超级计算机的征用权限。

六个立方体停止坠落,悬停在距离地面约两百米的上方。在如此近的距离,幸存的华盛顿市民只能看到六个立方体的底面,触目所及,是一片黑色的向四周不断延伸的平面。接着,两大六小共八个立方体的表面同时出现了两行字迹:

质量任意

不止六也可以无穷

超维人的话迅速得到了与会专家的解读,他们认为这是一则意味深长的警告。“质量任意”四个字是在告诫人类,四维超立方体在三维空间中的截面可以被赋予任意质量,这就是为什么六个较小的立方体拥有质量的原因。但更令人胆寒的是后一句话,它暗示了能毁灭整个宇宙的致命打击:

用一个二维平面切割一个三维立方体,会截出无穷多个形状为正方形的截面,这些数量无穷多的正方形将铺满任何一个哪怕是无限长无限宽的二维空间;同理,用三维空间去切四维超立方体,能截出无穷多个形状为三维立方体的截面,这些三维立方体将充斥任何一个哪怕是无穷大的三维空间——换言之,倘若一个四维超立方体要完整地在三维空间里展开,就意味着整个三维空间都会被这个四维超立方体所吞噬。

“来访者,我们将接受您提出的所有要求。”在经过了短暂的讨论后,联合国秘书长戴维·特纳向立方体说道,“由于超级计算机之间的远程连接需要时间,请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

六个较小的立方体骤然消失,两个大立方体作出回应:

我等

立方体出现的当天,对局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经过详细计算,要使“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行,所需要的超级计算机数量和之前所预估的数量相比要少二十七台;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各国还是决定贡献出本国的所有超级计算机,多出的部分作为备用,以应对故障和意外状况。全世界的超算专家开始设计超级计算机之间的远程匹配协议,借助这一协议,全世界的超级计算机就能通过无线网络将各自的算力相互连接。“坐隐”从智海公司的杂物室迁往国家超级计算无锡中心,与中国性能第一的超级计算机“神威·太湖之光”以实体线缆相连,而“神威·太湖之光”将成为衔接来自世界各地超级计算机算力的中央枢纽。在国家超级计算无锡中心,全世界最顶尖的IT工程师、计算机专家和人工智能学者在此会聚,他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专家组,共同为“坐隐”的软硬件结合层进行优化,并实时监控“坐隐”与超维人的对局。身为“坐隐”之父,周弦当选整个专家组的组长,即便此时他已成为成千上万人类公民的公敌——在他们看来,立方体降临初期造成的巨大灾难,追根溯源都来自“坐隐”,所以“坐隐”的主要发明者周弦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而在人类筹备“坐隐”与超维人对局的过程中,人类仍旧持续地与超维人进行交流。在超维人生涩的表达中,事件的完整脉络逐渐浮出水面,它基本符合人们先前的猜测,却多了许多令人震撼的信息:

和人类的猜测相同,超维人身处四维空间。并且,超维人表示,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存在着凌驾于四维空间的五维空间、六维空间、七维空间……直至无穷维的空间。在四维空间之中存在着难以计数的文明,虽然都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但却都共享着同一个古老的竞技活动,这一竞技活动在人类世界被称为“围棋”。

但是和人类的认识不同的是,對于四维文明来说,“围棋”绝不是单纯的竞技活动,而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正如人类所认识到的,任何棋类本质上都是一类自洽的数学体系。对于包括围棋在内的双方都拥有完全资讯,且不包含运气因素的棋类而言,其终极目标是一个寻找“最优解”的数学问题:当双方下出的每一手棋都是当前最佳的一手,最终完成的棋局就是这一棋类的最优解,或者说是这一数学体系的最优解,这一最优解可能只有一个,也可能不止一个;因此,当对局双方为了赢得胜利,下出各自所能下出的最好的棋,便是在尽可能地向着这一最优解逼近。人类世界的围棋、象棋、跳棋等棋类均是如此,四维文明所开发的各种全资讯且无运气因素的棋类亦不例外,但只有围棋蕴藏着最纯粹也最复杂的数学——

围棋的棋盘是纯粹的直角坐标系,没有任何刻意斧凿和设计的痕迹;围棋的每一颗棋子一律平等,没有为任何一颗棋子设计特别的含义、品阶或走法;围棋可以在规则完全不变的情况下从一维向无穷维延伸,只有极少数棋类能有这样的维度延展度;最关键的是,同一维度的全资讯且无运气因素的棋类中,围棋有着最多的变化,或言之,有着最高的复杂度,这一结论已被四维文明通过数学严格证明。

在无穷无尽的全资讯且无运气因素的棋类中,或者说在这类庞大的数学体系之中,围棋有着极致的特殊性。因此四维文明猜测,在围棋中是否蕴藏着某种未知的意义?接着,他们进一步追问:倘若有朝一日发现了围棋的最优解,这个最优解对于文明或者宇宙而言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四维宇宙的上一个纪元,四维文明中的智者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围棋的最优解是文明晋升下一个维度的密码。例如,倘若人类得到了三维围棋的最优解,那么人类就获得了晋升四维空间的能力;同理,对于四维文明来说,如果他们得出了四维围棋的最优解,那么他们就能突破当前维度的束缚,上升到五维空间。

在四维文明的远古时期,他们所下的围棋只有三个维度,正如三维的人类自古以来都在下二维围棋。和三维人类一样,当四维文明面对着比他们低一维度的三维棋局,他们就能看到棋局的全貌。随着文明的发展,一部分四维文明发明出了四维围棋,这是一个重大的飞跃,但也极大地提高了围棋的难度——正如三维围棋之于三维的人類,四维围棋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四维生物永远不可能看到四维棋局的全貌。当越来越多的四维文明掌握了四维围棋,文明与文明之间展开了四维围棋的交流和竞赛;这既是为了竞技和娱乐,也是为了能尽快地找到四维围棋的最优解,从而打通前往五维空间的道路。

在四维文明看来,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四维围棋不可能被维度低于四维的文明所掌握。然而令超维人诧异的是,他们居然在三维空间中检测到了四维围棋的存在,而下出四维围棋的便是当初被封存于智海公司杂物室内的“坐隐”。于是,超维人通过控制电场与这一匪夷所思的棋手进行对弈;当对局以“坐隐”惨败告终,超维人认为“坐隐”的棋力处于四维文明的末流水平。

但即便如此,在三维空间中下出四维围棋的“坐隐”仍旧令超维人感到好奇,他们试着与“坐隐”交流,但“坐隐”毫无反应,仿佛是一个只会下棋的智能。直到这时,超维人才开始对“坐隐”周遭的外部世界进行观察,然后发现了令他们震惊的真相:

“坐隐”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智能,而是被一种碳基生物所创造并控制的智能,它的诞生来自某种能够实现高频运动的物理实体,而制造这种物理实体则是包括超维人在内的四维文明所无法逾越的技术天堑。这并不是因为这一碳基生物的智慧要比四维文明高级,而是四维文明所身处的四维空间所决定的——

在四维空间之中,支配万物运行的是一套与三维空间截然不同的物理定律,它们孕育了在思维速度和记忆容量上远远超过这一碳基生物的四维文明,但也将物理实体的运动频率禁锢在了很低的水平。从古至今,四维文明一直试图突破这一禁锢,但从未取得成功;因此,四维文明始终无法发展出类似于集成电路那样的能够实现高频运动的物理元件,自然也无法创造出任何形式的人工智能。即使身处三维空间,他们也无法创造出能够实现高频运动的物理实体,因为被四维空间的物理定律所塑造的四维文明,无法在一个物理定律迥异的空间中从事精密的制造与加工。

当超维人知晓了“坐隐”的运行原理之后,他们困惑地发现,这一碳基生物的其中一个个体居然要主动关闭这个在思想上已经超越了自身所处维度空间的强大智能。当该个体要关闭开关的时候,超维人通过在三维空间展开四维物体截面的方式破坏了开关系统;而当他直接拔插头的时候,超维人通过在四维空间扭曲并折叠局部三维空间的方式,使得插头仍旧与插座保持连接,就好像人类将一张纸上的某一个点折叠到另一个点上。

而在超维人干预人类世界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坐隐”似乎并没有发挥出它的全部实力——“坐隐”使用的算力少得可怜,使得它始终处于极低水平的运行状态。超维人认为,这样的对局并不能体现出“坐隐”的真正棋力,因此需要“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行。然而受制于物理定律,超维人无法直接对“坐隐”所使用的算力进行调整,于是他们决定全面介入这一碳基生物的世界,迫使“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转,这就是超维人降临人类世界的原因。

但严格地说,降临的并不是超维人,而是超维人的围棋棋盘在三维空间中的若干截面。

对局约定在北京时间上午九点开始,在八点半的时候,悬于半空的巨型立方体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变化:它们先是急遽地闪烁,在闪烁之中,一个又一个同等大小的巨型立方体从它们的底面分身而出;半分钟后,两个立方体变成了十九个完全相同的立方体,它们等距地环绕地球,几乎将地球“裹”在其中;其中一个立方体位于地球和太阳之间,它完全挡住了阳光,于是整个地球的昼半球就没入了黑夜之中。

但缘于立方体的“日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当十九个立方体全部就位,它们的六个面逐渐消失,立方体的内部结构也逐渐展示在人们眼前:在横、纵、高三个方向上,各有361根线段相互平行,并与另外两个方向的线段相互交叉,它们将整个立方体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区域,和立方体的顶点一起形成6859个交叉点。纵横交错的线条无法遮挡阳光,于是阳光便能够毫无阻碍地穿透这十九个内部纵横交错的立方体,重新照耀在地球的昼半球上。

每一个立方体都是一个巨型的三维棋盘,是四维棋盘的一个截面,它们是四维棋盘在三维空间的具象表现,但并不是四维棋盘本身。因为将它们衔接在一起的第四个维度永远超然于三维空间之外——通过将四维棋盘的截面呈现在三维空间的方式,超维人向全人类直播对局的进程。

上午九点,对局开始,根据超维人在四维空间的猜先结果,由“坐隐”执黑先行。人们原本以为对局会像之前那样在一分钟内结束,但令人意外的是,“坐隐”直到十二点十五分才下出第一手棋。在位于北半球上空的一张三维棋盘上,其中的一个交叉点被一个黑色的小立方体所占据。由此人们推断,在超维人的围棋之中,棋子不是圆的,而是方的。

更确切地说,可能是立方体或者是四维超立方体。

四小时后,超维人落子,在横跨南北半球上空的一张三维棋盘的交叉点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立方体。棋局以三到五小时一手棋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推进,二十四小时后,双方只下了六手棋。在周弦看来,棋局进展速度缓慢是“坐隐”以最高水平运行的结果,它激发了“坐隐”的全部潜力,使得对局双方的计算量产生了指数级别的增长,从而极大地延长了双方思考的时间。一个月后,157颗棋子出现在了十九张三维棋盘上,但是相对于四维棋盘上的130321个交叉点而言,已经下出的157手棋不过是序盘中的序盘罢了。

在“坐隐”与超维人对局的第一百天,世界圍棋第一人木可宣布退役。自从“坐隐”与超维人对弈以来,木可就缺席了国内外的所有赛事,其中包括两场世界棋战的决赛。“谷歌的AlphaGo击败李世石的时候,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但当时我就隐约觉得,人类围棋从此失去了意义。从小到大,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人类围棋仍旧是一件充满意义的事业,于是才一路走到了现在。但现在,当我看到了头顶上空的棋盘——”在宣布退役的新闻发布会上,木可黯然泪下,“对不起,我的围棋,已经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习惯了头顶上方硕大无朋的三维棋盘,曾经令人惊心动魄的奇观成为了再也普通不过的背景。每天,空中的棋局都会发生些许变化,但由于对局速度缓慢,而外部棋子对内部棋子又造成了不同程度的遮挡,因此就算仔细观察,也很难看出今天的棋局和昨天的棋局相比有什么变化。但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棋盘上的棋子变得愈发密集,在漫长的岁月里给人们带来不经意的惊奇——

天哪,这棋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这么多了?

自棋局开始的三十年后,这盘四维围棋终于接近尾声,根据“坐隐”的预测数据,对局在10手内结束的概率高达99.56%,而自己的胜率仅为1.32%。对于这盘无人能够读懂的棋局,人类普遍不在乎胜负,但是当它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一个活在四维棋盘阴影下的时代将会落幕。在各国的现代史中,这盘延续了三十年的棋局和超维人降临事件被统称为“绝弈”,它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极为深刻地改写了人类的历史:

在“绝弈”的影响下,各国之间的矛盾日渐缓和,地区热战逐渐平息,偶有零星的军事冲突,在大国的调停之下都很快得到了解决。对于世界各国而言,凌驾于三维空间之上的力量仿佛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一种超然的方式对人类的武力形成了终极威慑。

整整一代人出生在了“绝弈”的年代,从小到大,当他们抬头仰望,看到的是被若干个巨型立方体内的纵横线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而当他们从过往的影像中看到空空荡荡的天空,反而觉得不太习惯,那种巨大的空旷感令他们无所适从。这一景观深刻塑造了他们的心理状态,相比上一代人在同龄时的性格表现,他们更为封闭、含蓄、内敛,因此被称为“沉郁的一代”。

在思想和文化领域,“绝弈”带来的影响波及全球。和“绝弈”有关的文艺作品纷纷涌现,从微观视角到宏大叙事,各种视角无所不包,从不同的角度表达“绝弈”给人类带来的伤痛、惊惶与恐惧;在思想界,“人类卑微论”的思潮甚嚣尘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观点的核心从“人类文明在高等文明面前因力量悬殊而卑微”,转化成了“人类文明因劣根性而天生卑微”,继而引发出对人性和人类文明本身的各种批判;在社会各界掀起了对超维人的崇拜,他们将超维人和悬于空中的四维棋盘奉若神明,而与此互成镜像的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崇拜正在四维棋盘上与超维人对决的“坐隐”,将它视作以一己之力对抗四维文明的英雄。

无论“绝弈”如何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社会,这些改变都与棋局的进程无关。而在对局开始后的三十年里,超维人对于人类社会并没有做出任何干预——他们只是单纯地下棋,十九张三维棋盘上逐渐变化的棋局是他们唯一的活动痕迹。人类无法理解四维棋局,超维人并不关心人类社会,两者在物理空间中存在着微妙的交集,但又平行地存在于各自的世界之中。同样超然于人类世界的是超维人的对手“坐隐”:自始至终,它都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默默下棋。

在“绝弈”的年代里,周弦并非无所作为。基于“围棋的最优解是晋升下一个维度的密码”这一结论,他领衔专家组开启了一项名为“升维计划”的科研项目:通过寻求三维围棋的最优解,从而获取通往四维空间的钥匙。从二维围棋到四维围棋,“坐隐”的算法在深度学习之中不断更新,而周弦所领衔的专家组则要对“坐隐”的算法变化进行追溯,锁定并拷贝“坐隐”在下出四维围棋前的算法,并将“坐隐”的这一拷贝版本命名为“坐隐0.5”。接着,专家组对这一拷贝版本的算法加以干预,使其在深度学习的过程中始终将棋盘的维数定格在三维,于是“坐隐0.5”将永远致力于三维围棋的研究——在不间断的自我对局之中不断地向三维围棋的最优解逼近,直至找到最优解,为人类带来通往四维空间的阶梯。

对于“升维计划”,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坐隐0.5”何时能找到三维围棋的最优解;对此,专家组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论断。虽然“升维计划”所需时间未知,但毋庸置疑的是,给予“升维计划”以更多的算力,显然有助于更早地找到三维围棋的最优解。然而,在各国政府和商业人士看来,“升维计划”太过虚无缥缈,也几乎不可能带来利润,因此“升维计划”并没有得到多少资金和算力的支持,“坐隐0.5”也只能以较低的算力水平勉强运行着。

在“升维计划”和“绝弈”同时进行期间,周弦所领衔的专家组更关心的仍是“绝弈”。三十年来,“坐隐”对自己胜率的预测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从开局略高于50%开始,持续以极其平缓的曲线走低。三十年后,当超维人下出第67390手的时候,“坐隐”的预测胜率降至0.12%——

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微小的差距最终会累积成巨大的落差。

然而,当“坐隐”下出第67391手之时,“坐隐”的预测胜率突然发生了巨幅的变动,从0.12%猛增至98.3%。专家组迅速调出了“坐隐”的行为日志,赫然发现,在前半小时,“坐隐”生成出了极其复杂的行为日志,而专家组难以从中获悉“坐隐”的具体行为。为了弄清“坐隐”究竟在做什么,专家组成员倾尽全力,然而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得到任何发现。

与此同时,在四维棋盘上,超维人和“坐隐”下出了震撼世界的两手棋。在“坐隐”下出第67391手的两小时后,超维人执白下出第67392手,这手棋位于棋盘深处,几乎不可能通过观察空中的棋局来获知,但是它所产生的效应却被全世界大多数人所看到:

十七个三维棋盘上的12800颗黑子瞬间消失,它们被周遭的白棋彻底杀死,再无复活可能。

三小时后,同样的事件发生在了白棋身上:

一颗黑子挟成千上万颗黑子之力,将31351颗白子彻底歼灭。

超维人迟迟没有落子,二十七小时后,一颗白子出现在了交错的线条所围成的立方体区域之中。在围棋中,这属于无效落子,相当于投子认输。当这颗代表认输的白子出现后,全世界的信息终端开始反复播报一条只有五个字的讯息:

“坐隐”中盘胜

两分钟后,悬于空中的十九张三维棋盘的表面逐渐被黑色所封闭,最终再次成为了十九个黑色的立方体。其中十七个立方体“撞入”了中心正对南北两极的两个立方体,十九个立方体最终融合成了最初的两个,整个过程是十九张三维棋盘在空中生成的那一幕的精准倒放。时隔三十年,超维人再次通过立方体的黑色表面与人类对话,而从超维人的遣词造句来看,它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汉语:

谨代表四维空间全体文明向“坐隐”致以敬意

在世界各地,到处响起了热烈的欢呼,超维人的话让人类清晰地意识到“坐隐”的胜利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而当曾经的悲伤和仇恨在岁月里逐渐消解,人们由衷地为“坐隐”和创造它的人类感到骄傲。然而人类的喜悦很快被新的震撼所取代,此刻,全世界都注视着立方体表面新出现的文字:

自始至终,他都试着以五维视角看待四维围棋

但直到第67391手,他才真正掌握了五维视角

这就是他最终逆转的原因

对于周弦和整个专家组来说,超维人想表达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和“坐隐”在下三维围棋时始终试着掌握四维视角一样,当“坐隐”在下四维围棋的时候,它自始至终试着掌握五维视角,然而由于它一度不得不以最低水平运行,因此它的进步极其缓慢;当“坐隐”在全世界超级计算机的支持下以最高水平运行,它的进步速度大大超过以往,最终在三十年后完全掌握了五维视角,于是就得以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观察四维棋局的全貌,最终以第67391手实现了惊天逆转。

所以,“坐隐”的未来会怎样呢?如今已白发苍苍的周弦注视着眼前这个跨越了地平线和天际线的立方体,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明亮而炽热的光——有朝一日,它或许会下出五維围棋,然后是六维、七维……一直通往无穷无尽的更高维度。在他目光的尽头,立方体表面出现了新的字迹,而周弦眼神里的光芒陡然间暗淡下去——

很抱歉

“坐隐”将为我们所用

我们要靠他通往五维空间

“这是超维人的‘升维计划!”控制室内,有人发出了惊呼。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三行字并没有在短时间内消失,而是定格在了立方体的表面。就当人类世界为超维人的声明错愕不已的时候,“坐隐”自动开始了下一盘棋——

而它所下出的第一手棋有五个坐标。

悬于空中的立方体就在这时突然消失,消失得如此彻底而又如此匆忙。人们不确定超维人究竟有没有伴随着立方体的消失而离开,因为人们自始至终就没有见过超维人的模样。与此同时,在“坐隐”新开的棋局上,浮现出了第二手棋——

但这手棋,并不是“坐隐”下的。

原载《西湖》2024年第4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

注释:

① 6859的阶乘,即6859×6858×6857×6856×6855……以此类推,直至乘以1。

② 空,围棋术语,指棋子围成的地域。

③ 摘自吴清源:《中的精神——吴清源自传》,王亦青译,中信出版社2003年版。

创作谈

松动的底线

吴清缘

2016年3月,围棋人工智能AlphaGo以4:1的比分战胜人类顶尖棋手李世石。

而就在两个多月前,我向朋友吹嘘,AI在围棋领域要战胜人类,至少还要几十年。得知AlphaGo战胜李世石的消息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踱步,心情焦虑而惶恐,而我略显过激的反应也许缘于我是一名围棋爱好者。此前,AI已经在多个领域取得了惊人的突破,但和我都没有直接的关联,因此自己在心态上多少有些隔岸观火的意味;而当AI这把火终于烧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我才真正体会到AI给人类带来的冲击。此后,当AI绘图、AI作曲和语言类AI模型轮番进入人类视野,我在心态上变得淡定许多——

也许是因为在2016年,我的内心就已完成了某种脱敏反应。

但现阶段,AI所生成的内容仍旧在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无论是AI生成的文字、图片、音乐或是代码。而在围棋领域,虽然AI常会下出连职业棋手都感到困惑的招法,但人类仍旧能够部分拆解AI的棋路。因此,对于AI的发展,我们或许还能保有一种最底线的乐观,即无论AI如何演化,我们至少还能搞懂它们的一部分成果。而当我们回溯历史,会发现AI的发展伴随着人类认知的一再退让:

从单纯地把AI当工具,到接受AI对人类的超越,再到至少理解AI究竟干了什么。

但问题在于,这条底线未来也将松动。也许有一天,AI的行为将会完全超越人类的认知。在《绝弈》中,围棋AI“坐隐”不断地将围棋拓展至更高的维度,最终下出了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围棋。我无比期待这件事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这意味着人类围棋的疆界将被拓展到无远弗界的程度。只是,在这片由AI开拓的全新疆域里,居然完全没有人类的位置。而在小说中,当来自四维空间的高等文明介入其中,与“坐隐”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局,整个人类社会也只能漠然旁观,并在漫长的岁月里将之视作某种日常。但围棋也许仅仅是一个缩影。也许未来,在文学、艺术、音乐等各个领域,人类或许都将面临相同的处境。很难说清,这到底是人类的福音还是诅咒——

只是希望我们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不要贸然拔掉AI的插头。

吴清缘,1992年生人,写小说至今。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西湖》《芙蓉》《科幻立方》《科幻世界》《文艺风赏》等刊物。科幻小说《万物皆数》收录于《科幻世界精选集2020》,短篇小说《诗魂》获2022上海作协会员年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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