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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形码迷宫

2024-05-23程皎旸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5期

在香港读完研究生后,她选择留在那里实现自己的香港梦。某日,她发现自己手背因瘙痒而起的抓痕,慢慢变成一个条形码。大都市中无所不在的物质刺激,人们内心难以泯灭的物质欲望,最终将我们自己包装成商品,打上条形码,待价而沽。

阿Mint总觉得右手背瘙痒,动不动就挠:发邮件给上司的时候挠,打电话给客户的时候挠,就连夜晚做梦也在挠。指甲大力划过肌肤,在暗夜里留下抓痕,翌日醒来,挠过的肉块生出一片浅白与深黑交替的竖条纹,间隔有序地排列,粗粗细细,好像斑马纹。

黎岛大惊:“什么斑马纹?明明是条形码。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他举起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阿Mint右手背,不断放大画面,毛孔在逐渐模糊的像素里肿胀成一片沙漠,其上开出黑白栅栏制成的迷宫。黎岛的普通话说得稀烂,但还是坚持说:“叫你不要每日想着赚钱,买野,你看,你自己都成了一件野。”

“买野”,就是买东西。“野”,就是东西。

“乱讲,这不就是晒纹嘛。前些天去浅水湾比基尼市集拍视频博客,晒伤了。你看我这里,不也有这种纹路?”阿Mint指了指她的肩膀,小麦色肌肤上突兀着几道亮白纹路,那是被泳衣肩带覆盖而躲过紫外线的皮肉。

“那你还不去看医生?小心皮肤病,生癌……”

“呸呸呸,乌鸦嘴。不是说了吗?等我下个月过了试用期,拿了公司医疗卡才去看医生,不然太贵了,光是门诊费就要好几百……”

阿Mint抽回右手,手指不断点击鼠标,忙着将一组照片剪辑成动画:银色亮片抛光皮革高跟鞋、拉菲草编织坡跟凉鞋、灰白色马衔扣防水台乐福鞋、手工镶八角形切割彩色水晶高跟鞋……这些原本住在锃亮橱窗里,被灯光温暖、毛绒毯子铺垫的高贵物品,倏忽间成了“SOGO开仓感谢祭”祭品,横尸于花车上。如海啸拍岸的手一双又一双涌过去,抚摩、拉扯、翻转它们。身为“香港买买买”社交媒体小编,阿Mint前些天被商场公关邀请过去,拍摄开仓盛况。她机械地翻起一件件商品,拍照、拍照、拍照……再将照片剪辑成短视频,同时发布在抖音、小红书、视频号、Instagram……这是她港碩毕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原价18000,现价9000?原价8888,现价4444?”黎岛凑近屏幕看热闹,将产品吊牌上的价钱念出来,“痴线①,这么贵,买来有什么用?”说着他又把阿Mint的右手抓回来,将其手背上的纹路与吊牌上的条形码对比:“你看,你手上的条纹跟那些商品的条形码一模一样。是不是吊牌掉色,染到你手上了?”

阿Mint“啧”了一声:“掉什么色啊,那些都是国际大品牌,你什么都不懂……”

黎岛一听,拉长脸:“快辞职啦,不然你也要变成商品了。”

什么?阿Mint恨透了黎岛这态度,动不动就辞职。正因如此,他才一事无成,没钱给她买钻戒,没钱给她买房子,没钱跟她结婚,害得她总被爸妈催分手、催相亲、催回老家。越想越气,她喋喋不休,两片嘴芭蕉扇似的,在200多英尺的居室里扇起一场大火。

但黎岛不惧,他有他的绝招——摔东西。“砰——”“嚓——”“吧唧——”阿Mint见盘子、碗、花瓶、茶杯,一个个在瓷砖地板上绽开花,心里不断蹦出数字,98、100、50、21.99、32.54——钱,这飞溅在地上的都是钱做的血和肉啊。为了制止黎岛这种抗议,她摔门逃了。

夜晚7点的旺角街头,明晃晃全是人。拎着精致购物袋的,拖着装满果蔬的小车的,滚动着印满大牌logo的行李箱的,他们挤得阿Mint颤巍巍,一时失了方向。空手赤拳的她唯有一个侧身,躲进了“大快活”。

“大快活”是香港版的麦当劳。但它比麦当劳还勤劳,早上有肠粉、萝卜糕、糯米鸡等港式点心,也有通粉、鱼柳、三明治等西式小吃,中午可选中式几菜一汤,也可选日式咖喱鸡、番茄肉酱意大利粉等异域菜肴;两点半后便是下午茶,碗仔翅、西多士、鸡中翼、迷你热狗……晚餐最丰富,牛扒、香脆海鲈鱼、火锅,甚至煲仔饭……早七晚九,它永远像跳蚤市场一样热闹,无论你是急着见客,匆匆吃个“西多士”的上班族,还是拄着拐杖、推着轮椅,说话也哆嗦的空巢老人,甚至是脏兮兮、臭烘烘,为了打游戏而几天不洗澡的宅男,你都可以在“大快活”里找个空地坐下,喝杯奶茶,享受一下免费冷气。运气好的,坐进卡座,在软皮沙发上打个瞌睡,都不会有人撵走你——店员都像机器人似的连轴转,不得闲搭理你。此刻正是晚饭时间,阿Mint在“大快活”里绕了四圈,才终于看见空位:四座方桌,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另一个椅子上堆了个大背囊,还有一个椅子空着。她小跑过去,一屁股坐下,摸出手机——15分钟过去了,黎岛既没打来电话,也没发来信息。完了,他不爱我了,阿Mint一撇嘴,差点要哭。忽然,手机弹出来一则App动态消息:《SASA夏日大减价  必买日本药妆抢先看》。

好似一束阳光,点亮了阿Mint差点被泪水侵占的双眼,她手指一滑就点进去了。做学生时,她也不怎么关注打折活动,但自从做了“香港买买买”的社交媒体小编,从早到晚都要帮各种商家撰写促销新闻,顿觉世间太多优惠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买不起四位数的减价高跟鞋,但两位数的药妆还是不在话下嘛。都说在香港活着很贵,但只要不去思考那些掌控之外的东西,一切还是如鱼得水。

就在她细细对比两款热门减价酵素洗颜粉,不确定是加了杏子粉粒的好,还是加了玻尿酸钠水质的更好时,忽然听到身旁大叔长叹一口气:“唉!”像是失了魂的狮子,徘徊在巨石上,仰天哀号。阿Mint发现香港人很喜欢这样叹气。并不是轻轻地发出一声吁叹,而是将“ai”这个音节用力发出声,声调一波三折,有时还会配上港式粗口。这声“唉”,她最近也时常从黎岛嘴里听到。例如在她说自己要加班参加商场的公关活动而不能跟他约会、为了写美食测评而吃了十款不同“西多士”导致便秘三天、舍不得医疗费连胃痛到站不起身都不去看医生的时候,黎岛便会发出那样一声“唉”。这耳熟的哀叹,令阿Mint忍不住观察对面那位大叔:他发际线略高,头发染成酒红色,但白发却野火烧不尽地从两鬓生了一茬子;眉毛淡淡的,戴着黑框眼镜,皮肤蜡黄,长脸,嘴巴有些往下耷拉,嘴唇泛着点儿乌青,仿佛有诉不尽的苦。

“前阵子阿Jay转了行,紧接着就结了婚,老婆现在已经大肚子啦,如果不是赚了钱,他哪敢?”大叔狠狠地吸了一口可乐,望着阿Mint身旁的男人。

阿Mint也跟着用余光扫了眼:他比对面的大叔看上去更愁苦,低着脑袋,卷发泛滥,两手摆在桌面上,手指粗糙又干瘦,不理手边的咖啡,但偶尔会摸一摸安放在桌上的笔记本——A4大小,牛皮封面——好似在抚摩一头睡着的小兽。这样的小动作让她联想起黎岛。黎岛喜欢写作,用手写,外出总要带笔记本。有次他在地铁站等阿Mint下班,一个人坐在月台尽头的长椅,在膝头摊开笔记本,右手转着圆珠笔,写一写,停一停,抚摩微微凹凸的字迹。他的个子很高,又瘦,弯曲身子在长椅上,好像那尊“思考者”的雕塑,沉默的侧脸是阿Mint最喜欢的,单眼皮凹陷在突出的眉骨下,鼻梁尖锐地在空中画出三角,厚厚的嘴唇微张,随着他的思绪念念有词。这个画面令阿Mint走神——要不是这张好看的脸,我才不会那么轻易被他欺负呢,混蛋,总是跟我发脾气,她又在心里生起他的气来。

但很快,阿Mint的思绪再次被对面大叔的烟嗓打断:“转行啦!我知你喜欢艺术,但如今,艺术连条铁都不值!”

阿Mint身边的男人“嗤”了一声。

对面大叔不理会这似笑非笑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你看那个阿东,拍纪录片那个,拍得再好,拿了再多奖,有什么用吗?穷到脱裤。现在好了,跟他那个做制片人的老婆拍档开公司,给那些房地产啦、保险公司啦、银行啦拍TVC,赚到飞起。唉……”大叔再次重重叹气,侧脸望向远方。这侧脸好像一面魔镜,令阿Mint照见前些时的自己。

——你别写了。写这么多谁看啊?还不如出去工作,赚点钱,搬出来跟我一起住。阿Mint贴着一张乌黑面膜跟黎岛打视频电话。——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给我不喜欢的资本家打工,我肯定会找到我喜欢的赚钱方式……黎岛在屏幕那头说。他的卧室很小,其实是客厅被布帘子隔出的空间,摆了一张折叠单人床;床单上印着《海贼王》的路飞,斜斜地对着阿Mint咧嘴大笑。阿Mint没有心情笑,她一把摘下面膜:之前不是说好了吗,等毕业就搬出来跟我一起合租?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在赚钱啊,你怎么都不努力啊?现在房东要涨价,我又要搬家,一万多一个月,我真住不起了,我到时回了老家,跟你又要分开,你怎么一点也不为我们的将来着想呢……

“……仆街②啦!”对面大叔忽然拍桌爆粗,将阿Mint从回忆的镜子里扯出来。

大叔继续向他对面的男人慷慨陈词:“你的画卖不出,同垃圾有什么区别?活人的钱难赚,就赚死人的钱嘛。反正日日都有人死的啦!”说到这,大叔忽然低下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双目浑浊但又圆瞪瞪,令阿Mint心里一寒,赶紧低下眉——但越怕就越好奇,全神贯注偷听下去。

“……师傅明白,你有性格,想做艺术家,不肯为了揾食③,什么都食,但你老婆要食饭,你女儿也要食。你自己饿死就算,但不要揽住全家人一起死嘛……”

阿Mint瞥见身边的男人沉默地点头。她在心里琢磨,难不成对面这大叔是……做寿衣的?做棺材的?这令她浑身起了鸡皮。

“跟你说,不是个个都入得了这行,师傅带你,真是看中你,明白吗?看你生得清靓白净,阴气重,不会惊了那些野……”

“嗡嗡——嗡嗡——”

阿Mint的手机忽然振动,吓她一跳。是黎岛打来的。

“——喂?”阿Mint侧脸轻声说,但还是打断了两位大叔的对话,他们条件反射似的望了望她。

“你跑哪里去啦?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快点回家啦。那些东西被我砸坏了,我赔给你就是,你不要跑掉嘛……快点回来啦,我到处找你,急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黎岛焦急的声响,还有车辆疾驰而过的轰鸣、红绿灯“嘀嘀嘀”的提示音、路人的说笑,嘈杂,拥挤,急迫。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初到香港的那个傍晚,她独立于陌生的语言星系里,迷航无措,两个齐腰高的大箱子像是装满巨石的蛇皮袋,束缚她的行动,而汹涌猛烈的人潮冷冷地向她涌来,不断发出机械的“唔该”“唔该”“唔该”,好像礼貌的诅咒,将她推开,推到车厢最里面的角落,扶手电梯的左侧,冰冷又狭窄的铁闸口——卡住了。她在出闸的时候卡住了。八达通发出奇怪的警告声,箱子太大且不受控制,斜斜地夹在闸门之中。她感到身后人群的急躁像篝火,烧得她满头大汗,直到前方伸来一对木浆似的胳膊,与她一起发力,将行李拔了出去,也将她从尴尬的沼泽里救了出来。“你以后一个人,不好带那么重的东西啦!好危险!”那个男孩说着很难听的普通话,头上戴着傻里傻气的运动头箍,身穿蓝色篮球背心,下面却搭了条不配套的绿色沙滩裤,踩着一双款式過时的白色气垫运动鞋,似乎刚刚从球场回来,额头和鼻梁上还堆着汗珠。他帮她推着箱子,领她穿梭在明亮光鲜的尖沙咀,穿过在街边碰撞的高脚酒杯,飘散在橱窗前的浓郁香水,精致裙摆与尖头皮鞋,玻璃幕墙里的霓虹倒影,海上漂浮的一片片游艇。她记住了他。不久后,他成了她的黎岛。

阿Mint举着电话跑出“大快活”。户外夜晚闷热,热风将她凉透的身心焗了一层雾。她小跑着听电话,按黎岛的指示四处环顾,直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好像竹木似的,立在热风中,不断地在明黄的路灯下晃悠,并对着电话不停地说:“……看见我了吗?我就在我们常去买薄荷糖的那家711门口……”阿Mint放下电话,也强迫自己放下其他烦恼,什么房租、工作、同居、婚姻……“活人的钱难赚,那就赚死人的钱”……她使劲摇头,像是摇晃一株犹豫的蒲公英,将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化作绒毛似的种子,飘向了爱的那边。

樊高从“大快活”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0点了。零星而过的情侣懒散地拖着手,尚未打烊的小吃店门口还站着三五食客,等待碗仔翅、煎酿三宝或鸡蛋仔;橘色的垃圾桶边时不时停留抽烟的人,或打着无线耳机大声通话,或沉默无语地享受尼古丁的氤氲。日头的焦虑逐渐被亮蓝夜色稀释,化作淡淡防蚊水,混合鸡蛋仔新鲜出炉的奶香,渗入樊高的脑袋。他拧紧了一整天的眉头也逐渐放缓,荡入了711,买了盏竹叶青,175毫升,45%酒精度,廿几蚊,便可买到一夜烂醉,值。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一团火在口腔里迅速燃起,令他瞬间漂在浪花上。虽然到了发福的年纪,但因长年昼夜颠倒,他瘦得含了背,自来卷的头发下原本生了张圆润白净的小生面庞,如今腮帮凹陷,苍白如被洗烂的布头。优衣库墨绿圆领T恤穿了几天,他懒得洗,反转来穿,标签露在脖子上;笔筒牛仔裤在他干瘦的双腿上飘来荡去,每走一步都沉甸甸,好像被乌云笼罩,蓄积了哀怨,随时都有可能化作一场大雨,倾盆淹死他的世界。

——你的画卖不出,同垃圾有什么区别?活人的钱难赚,就赚死人的钱嘛。反正日日都有人死的啦!

赵师傅的这句话不断在樊高耳边回荡。他不认同。艺术,怎可用“卖”来形容?他需要的是等待,等一个懂他之人,如同马蒂斯等到了谢尔盖·舒金。如果等不到,那么就成为高更又如何?与现实的自己彻底割席,远走高飞,隐居在密林中,让画作将尸骨掩埋,等世人在若干年后为之叹息。他多次想象过那样的生活,去暹粒的村庄,或蒙古的森林,让大自然的色彩将自己包围。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他在还没有到30岁的时候,曾收到圣塔菲艺术村邀请,免费去那里驻留4个月。那是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小镇,焦黄沙漠,棕褐群山,公路比香港的海更广阔,一望无际,沙尘滚滚。当地居民不像香港人,他们不看股市,不炒房价,他们相信神灵、自然,用木头制成神像雕塑,挂在鲜黄色的墙壁上。零星砖红的矮楼里,藏着酒精、嬉皮士、印第安人的传说。他在热烈的沙尘里,仿佛成了一只鹰,翱翔在神秘的色彩中,创作了一系列野兽派油画,入围了五六个艺术展,其中两幅陆续被买家收藏,成了他后续近十年的重要生活来源。然而计划按时结束,他的签证到期,必须回到香港,回到油麻地上海街,拥挤在果栏与老式歌舞厅之间,将羽翼折叠,放入廉价的衣衫里,打开鸟笼似的铁门,踏入唐楼里的租住单位。米荔站在暗紫色的傍晚里,她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练功服,一只脚搭在高低床架上压腿。他走过去抱住她的背影。“我们不如一起离开这里,”他说,“原来外面的世界很大,钱不需要太多。找一个纯粹的地方,我可以画到死,你可以舞到死。”“你回来啦?”米荔根本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是兴奋地转过身,用隆起的小腹抵住他:“快摸摸你的宝宝。我故意没有告诉你,想给你一个惊喜,一个美丽的意外。”

一切原本是幸福的。樊高拿出卖画的钱,和米荔一起开了工作室,在租金较低廉的土瓜湾庇利街,一个唐楼的第三层。他们将它布置成新墨西哥州的热带风情,鲜橙色墙壁,画着巨大的蜥蜴、老鹰、仙人掌。米荔原本在舞蹈团做演员,除了演出外,偶尔也在私人舞蹈学校做老师,但有了宝宝后就不想再外出,便自己在工作室开舞蹈班,小班教学,强度不大,时间也自由。樊高继续画画,在野兽的色彩里驰骋。宝宝很乖,是个女儿,像樊高一样通体白皙,四肢像米荔,纤长精瘦。他们给她取名为眉眉。眉眉很静,无论是工作室里播放《卡门》,被米荔抱着旋转,还是被樊高举起小脚丫,在油画布上印上彩色的五指,她都毫无反应,双眼冷冷地望着侧面。很快,她被诊断出了自闭症。

后来,土瓜湾要通地铁了,多个街区被财团买走重建,庇利街100多个商户被收回铺位,包括樊高的工作室。不过就算不被收回,他们也没什么心思经营。米荔全心全意在家陪伴眉眉,以防她忽然被想象力侵占脑袋,以为自己是一只小鸟而从楼上跳出去,或是再次将花盆扔到楼下,砸中街坊的脑袋。为此,他们也搬了家,油麻地过于嘈杂,他们搬去了西贡山上的村屋,租了其中一层。樊高继续在土瓜湾画画,有时画几个通宵也不回家。之前的画商联系他,说有收藏家看中,相约去了酒会,发现对方是个金融集团头目,专门卖骗人的伦敦金,樊高翻脸不卖了,嫌钱脏。画商气晕了,说等着樊高死了,再去炒他的画。之后再没商人找过他。于是,他尝试做老师。与他同龄的艺术家,很多都去外国读了博士,有资格在大学任教,生活丰裕。但他不行。他不爱上学,只有视觉艺术高级文凭,连英文也写不流畅,根本没有进入学院的敲门砖。他只好在工作室教书,从素描、调色教起。一波波小屁孩在家长的期望下来到这间充满梦幻的画室,但很少有真正热爱艺术,或拥有天赋的。他望着粗糙、愚蠢的画作,不仅不能一把将它撕掉,还得给它贴上鼓励的笑脸贴纸,以此换来一家人的三餐生活,以及给眉眉的治疗费、私人家教费。有一次,他揪着一个小孩的耳朵,将其从睡梦中唤醒。孩子哇哇大哭,他毫不心疼,反倒想:这么响亮的哭声,要是配在我家眉眉身上就好了。这么一想,他竟笑了起来。然后他被家长联名投诉到报社,上了新闻,名声臭了,几乎没了学生。

工作室关了,樊高回到西贡,将噩耗带给米荔。在绯红色的暮色里,米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眉眉递到樊高怀里,脱下睡衣,裸着身子匆匆化妆,贴上长长的假睫毛。他知道,她要去中环的夜总会跳钢管舞,她已经说了好几次,说去那里跳舞赚的钱多。她再次被樊高拉了回来。“你不准去,我会想办法赚钱的。”他说。

但米荔却说:“算了。离婚吧。”

一阵臭气扑鼻,这里是个大型垃圾场,旁边便是小巴站。站牌前有一队人在等车,樊高也走了过去。这辆小巴可以带他回家。在此之前,他已经离家出走一个星期了。米荔说要离婚,他诧异、愤怒、伤心、失望。

“离婚?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怎么好像所有的错都是我的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你怀了孕,如果不是因为你想有个稳定的家庭,开一个工作室,我当初卖画的钱也可以让我出国留学了。如果我有了文凭,我也可以去那些大学当教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钱都花在哪里了,时间都花在哪里了,你不知道吗?眉眉是你生的,又不是我!”

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看到米荔在一片浓烈如血的火烧云里颤抖、破碎,好像跌落在地的蝴蝶标本。

“你走。”她哭着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于是他便真的走了。

他一开始想死掉。死在即将被人收走的工作室里,让尸骨烂在新墨西哥州的梦想里。但又担心自己死后,米荔和眉眉不好过。就在他沉溺于胡思乱想时,一通电话打来了,是赵师傅。

一串笑聲从樊高身边经过。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孩高高瘦瘦,像一株孤立的竹木;女孩则矮小,肥嘟嘟,好像一丛灌木。樊高想起,他见过这个女孩,就在晚饭的时候,她坐在他身旁。她此刻左手捧着一束盛放的向日葵,右手挽着男孩的胳膊;男孩则拎着一个大纸皮箱,里面装着一些崭新的瓷碗、瓷盘和花瓶。两人在暗夜中说笑打闹,给等车的路人留下一串清甜的青春。樊高想起自己很久没有陪米荔去逛超市了。他甚至不知道她与眉眉每天都吃些什么。他只是将自己埋在颜料和色彩里,仿佛那样就可以逃避所有的风暴。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懦弱的鸵鸟。

小巴远远驶来。他将竹叶青一饮而尽,一串炮仗瞬间在太阳穴里炸开。

“你自己饿死就算,但不要揽住全家人一起死嘛……”

赵师傅的声音再次在樊高耳边响起。酒精输入全身的血液,他歪歪扭扭上了车,从口袋里翻了半天,才掏出八达通卡,“嘟”一声后,跌坐在椅子上。

“活人的钱不好赚,那就赚死人的钱嘛……”他扑哧一声笑起来,望着车窗中的自己,在霓虹灯的反光下,闪着金绿的叠影。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为死人制作精美的棺材,设计华丽的寿衣,画上最美的妆容!”

他似乎在座位上喊出了声——他继续笑着对身旁的人说sorry。

小巴开动了,好像冲浪的快艇,在夜色里驰骋。

樊高一手托着太阳穴,胳膊肘搁在车窗边沿,另一手还紧握着没有扔掉的空酒瓶,感到一路驰骋的呼啸顺着血管灌入耳膜,仿佛听到海螺里传来的大海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乘客一下子就睡着了,额头滑落到他肩头,他想这人大概是累坏了,就让他睡会儿吧,于是静悄悄地,不敢动,脑海里却不断绽放烟花。那一团粉色的火焰,是米荔的嘴唇,静默的时候也会微张,露出白又亮的门牙,但发起牢骚来就成了扑闪着的蝶翼,在他耳边忽闪忽闪,化成巨大的燕尾蝶,飞上她那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眼瞳好似缓缓转动的星球,散发着忧愁但迷人的蓝色光芒;那光芒一路倾泻,成了她及腰的长发,发丝好似海浪,蓬松啊忧郁啊,晃得他心里荡荡悠悠。疏忽间,他觉得有点凉,原来是漫天下起飞雪,雪花迅速变着颜色,从古铜,到砖红,再到孔雀蓝,一闪闪,一束束,成了壽衣的形状,刚一着地,又化成棺木,一件变两件,两件变四件,那棺木盖子印着一只只猫儿眼,它们泛着银色的光,光芒闪得他不断眨眼。刹那间,一声钝响,棺木们齐齐爆炸,幻化成了紫色的大别墅,猫儿眼跳上墙壁,摇身变成明亮的方窗,巨大的燕尾蝶缓缓拉开大门——他知道了,他知道米荔就在里面,怀抱着眉眉,穿着猩红色的佛朗明戈舞裙,等待他回家。

就这样,他沉浸在热烈的醉意里,下了小巴,爬上淡黑又幽长的西贡村小径。他看见路两边伸出幽绿的树影,铺成飞毯,让他加速前进。他偶遇邻居家的猫又在小院里不睡觉,睁着大眼,盯着他左摇右晃的脚步。他想,别急,很快你就变成漂亮的方窗,我会每日把你擦得锃亮。“咔嗒”,他从荷包里掏出钥匙,拧开村屋一楼的大门。眼前是一道悠长的楼梯,此刻好似一层层自动升起的罗盘,拖着他盘旋往上。首先经过一楼,那是几个学生在合租,此刻还传出大声说笑的声响;再一转,到了二楼,那是一户印度人家;这时候他稍微停了停,他知道,再往上一层就到家了,就要打开那扇七天也没碰过的家门。他开始深呼吸,稳住脚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紧紧抱住米荔,不等她那两片蝶翼飞舞就吻她,然后告诉她,他要为了她重生——他再也不要那没用的艺术了,他要从死人手里捞大把的钱,给她租一间看海的公寓,给她请个菲佣帮她买菜,让眉眉去最好的私立医院接受治疗——而就在这时,一束光从家门里发射出来,照得他一时头晕。

是米荔感应到了他的归来吗?他一时激动得就要起飞了,却看见一个男人,从那光源里缓缓踱出来,那肥腻的腰上,还被一双纤细的胳膊环绕着。啊,一定是看错了,樊高使劲一眨眼,果然,肥腻的男人变成猪头怪,更呼哧带喘地滴着涎水,张大了嘴就要咬断腰上的胳膊——米荔!樊高喊了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黑夜歪扭得不成样子,吓得猪头怪一个转身,随后米荔也从门后闪现出来。米荔!樊高这样喊着,一路飞上了第三层,他看到猪头怪还是死命缠绕着米荔的胳膊不放手。怎么办?他想,我不能让米荔就这样被那怪物抢走。他看到米荔焦虑的脸庞在暗光里若隐若现,米荔,我来救你!这时候,他纵身一跃,将手中的空酒樽奋力向猪头怪的头顶砸去——一声钝响,猪头怪消失了,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顶着大肚腩,一脸惊慌,血顺着他秃了顶的脑袋上流下来,而他身后站着的则是惊慌失措的米荔,披着丝质睡袍,敞着留有妊娠纹的肚皮,靠在门框上,不知所措。

这并不漂亮的肚皮,让樊高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瞬间,一股龙卷风从他燃烧的胃里席卷而来,吹起他紧握玻璃樽的手,不断向中年男人的头顶砸去,再用那尖锐的裂口向男人胸口插进去,又拔出来,再插进去,来来回回,直到风力减弱,他的手才不再被扬起,缓缓静下来。但很快,屋里传来眉眉的尖叫。我的眉眉学会尖叫了吗?樊高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情,令我亲爱的眉眉尖叫呢?是谁伤害了我的眉眉?是谁把猪头怪带到眉眉的身边?一个可怕的念头,令他抬起了头,两对深邃的黑眼圈,像一对铁饼似的,狠狠向米荔甩过去。米荔那对脆弱又苍白的蝶翼奋力扑闪,却很快被樊高的双手捏住。他那发了狂的双手,就像每一次作画时那样,完全脱了大脑的缰绳,在夜中飞舞……

黎岛一路小跑,上了巴士后才得空看手机:收到三条未读信息。

第一条来自阿Mint:“我去上班啦!”后面加了一个太阳和飞吻的表情,他立刻也回了个飞吻,并附了一句:“加油,祝你今天不加班!”第二条来自阿妈:“我今日放假,朋友来家打牌,你不要那么早回来啊。”黎岛没有回复,直接关闭对话框。第三条来自原野:“阿豪已在金宝大厦等你。”他回复了“OK”。

原野是黎岛在“山海文学”夏令营认识的大佬,40多岁,硕士毕业,曾为区议员助理,攒足积蓄后,隐居于粉岭郊区,住在铁皮与石头搭建的屋子里,耕田,劈柴,用土灶烧饭,自制水管从山中引水来用。在朋友的支持下,原野长期为几家媒体撰稿,记录低欲望生活,以稳定稿费维生。现在文化圈里小有名气,偶尔出席活动,例如这场“山海文学”夏令营就请他做分享嘉宾。“如果,我每个月赚到4000元,就可以生活得好安乐,那我为何还要拼命去赚4万甚至40万呢?”他席地而坐,背靠深山巨石,轻声分享自己的理念,四周是一片被荒废的渔村石屋。同学们在他的启发下,自由讨论:大多数香港人都被消费主义洗了脑,觉得只有消费,才能获得快乐,只有购买昂贵的商品,才能得到高尚的社会地位。于是,大家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赚钱,然后买东西,去旅行,恨不得把刚刚赚来的钱全部花光。然后呢?然后就是需要更努力地赚钱,才能完成更多的消费,达到更高的社会地位……久而久之,人就成了一台赚钱的机器,并不自知。最终得出结论:唯有将自己从条形码里解放出来,才可获得安乐。

夏风吹过山谷,绿色巨鸟的羽毛荡漾起来——那是满山竹林在摇摆。黎岛的思绪逐渐飘远,联想起童年旧事:1997年,阿爸忽然发癫,不顾阿妈阻挠,掏光积蓄非要“抄底投资”,买了一间二手公寓,结果很快楼市大跌,刚到手的房产成了负资产。紧接着金融危机来袭,爸妈双双失业,没了收入,唯有将还没焐热的公寓贱卖,损失几百万。为了这件事,爸妈时常争吵,最终离了婚。黎岛那年还不能理解,不是已经有房子住了吗?为什么非要再买第二套?明明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想办法再搞更多的钱?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要去问一问阿爸,多了钱,真的会更幸福吗?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阿爸离婚以后又学人搞金融,买了伦敦金,结果赔到借高利贷,被讨债的逼到天台,跳了楼。那年,阿爸的死还上了新闻。

黎岛在原野的启发下,写下了几则句子:

你说你要追逐远方的风

跑得越快

风越快

于是你停下来

风便钻入了你的鼻翼

成了你的呼吸

夏令营结束时,黎岛不舍离开,找原野聊天。他急迫地需要知道,假如不成为一台被条形码束缚的赚钱机器,如何才能满足女朋友的心愿,与她在香港安家?

原野思忖一阵,给出建议:可以进入一些良心组织,例如反资本的公益机构,如此赚来的钱,便是有机的,可持续发展的。

两人就此话题又在原地交流,直至夜幕降临,仍意犹未尽。原野惜才,留下黎岛的联系方式,表示如有合适机会,一定会联系他。

几日后,黎岛接到原野通知:去海边捡垃圾、幫宠物领养机构打扫卫生、到戒毒村画壁画——以日薪结算。钱不多,但足以覆盖一日交通与饮食。黎岛肉身劳累,吃得香,睡得沉,心满意足,自觉在进行一件高尚的、与众不同的事业。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原野再次发来消息,正式邀请黎岛加入“商品越狱联盟”。

这是一个秘密组织,由原野的好友阿豪发起,目前已有100多位成员,平均年龄为25岁左右。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打断一切大型消费活动。活动方式不同,例如有些成员会穿着卡通公仔服,假扮宣传人员,混进海港城的开仓活动,跳上花车,将减价商品到处乱扔,令消费者受惊逃窜;有些成员会跟踪“购物旅行团”,趁游客在商场门口排队集合,就一窝蜂围过去,戴上怪物头盔,鬼哭狼嚎,制造恐慌。他们行动果断,吓完了就跑,好像做一场恶作剧。偶尔,有些不走运的成员会被警察抓走,但没过几日,就会被阿豪派人保释。黎岛参加了一场在商场里谎称有炸弹的整蛊活动,吓得消费者四处逃散——半小时后,他的银行账号就得到几千收入。

这份工作令黎岛信心倍增。目前,他还处在试用期,等转正后,他就要将这个喜讯分享给阿Mint,告诉她,自己找到一份心仪又稳定的职业啦。不过,他不可以透露工作详情,因为跟“商品越狱联盟”签了保密协议。

“叮——”手机响了一下,是“突发新闻”App传来推送:《贫穷画家怒杀情夫  手刃出轨娇妻及自闭女后割腕自杀》。

这还是人吗?黎岛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爬上巴士二楼,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他速速看完整条新闻,便去Google搜索“樊高”,迅速弹出新鲜出炉的文章:什么“杀人画家”“绿帽杀手”“兽父杀子”——完全就是网络暴力。其中,一条链接吸引了他的注意——“樊高与凡·高”,是个Facebook专页,他点了进去。页面头像是一个扭曲的自画像:左边是凡·高的半边脸,右边则是另一个苍白男人的侧脸——这大概就是樊高,黎岛猜测。页面好久没有更新过,只有几十个粉丝。上一次更新是在半年前,樊高上传了几张色彩忧郁的油画,并配上几行简短文字:“金钱试图强奸画,但画却无力反击。”“每一笔都淌着我的血,不可残杀,亦不可再造。”“蝴蝶驮着子弹,朝我的痛处扫射。”

唉。黎岛关上手机,望向窗外,巴士正绕过一片商务大楼,钢铁线条横平竖直,构建出一格格玻璃幕墙。阳光猛烈,刺花黎岛的双眼,他恍惚间竟望见无数线条,顺着大厦顶楼向上延伸,刀片似的切割青蓝天空,画出或黑或白的印记,时粗时细,形成不断变化的条形码,好像俄罗斯方块那样,从天而降,拥挤着扎根生长,从平面几何,幻化为方正小屋,挂上招牌,堆满装潢,成了药店、美妆店、服装店、便利店、货币找换店、房地产中介……

手机一阵嗡鸣,令黎岛收回视线。屏幕上弹出一条新闻:《全港首家邮轮商场即将建成  开幕日节目单抢先看》。

黎岛心里骂了一句,商场商场,香港都成一个大商场了!他愤恨地将这则新闻直接关闭。

黎岛曾经在一家媒体商务版做记者,每天都要采访各个企业老板,帮他们撰写人物专访,顺便宣传一下他们新开发的房地产、大商场、游乐场、电影院……那时候阿Mint才刚刚来香港读硕士,专业是文化研究。她喜欢听他用粤语念诗,和他一起去演唱会,窝在他家那100英尺的公屋里看《南海十三郎》。她的出现,让他想起被遗忘的梦想,于是他辞掉刚刚做满一年的记者工作,去参加“山海文学”夏令营。但想不到,他刚刚从商场里跳出来,她又跳进去了。为了工作,她关注各种打折消息,并制作花样百出的短视频,鼓励大家来香港购物。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他觉得阿Mint自己也被五花八门的打折信息给吸了进去。有时候,他看着她为了买一支减价口红,要对比五六个美妆博主的测评视频,才能作出最终决定——他知道了,消费的魔咒上了她的身。她已经被各式各样的条形码所束缚。他要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下一站,新蒲岗。”巴士广播响起,黎岛回过神,连忙起身下了车。

新蒲岗是香港较大型的工业区,共有8条街,分别是大有街、双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宝街、八达街。黎岛不知这些街名的来历,只知在20世纪60年代,许多企业在此开工厂,如今工业时代已逝,只剩残旧的工业大厦,内附晦暗走廊、拉闸式古董电梯、毛坯房间。因租金较廉,颇受独立艺术工作者喜爱,暗藏不少摄影、舞蹈、绘画、手作工作室。阿豪除了是“商品越狱联盟”的发起者,也是行为艺术家,和朋友们在新蒲岗租了一间工作室,时不时搞些刺激活动。例如上个月,和一个独立乐队合作,在地铁车厢里一边游走,一边用锅碗瓢盆演奏,以此表达对香港地铁“不允许大型乐器入闸”的不满。这次,阿豪接到一个大型“反消费”活动邀请,需要多人参与,让原野找些可靠的年轻人,到其工作室里开会,黎岛为自己被选中而自豪。

通往金宝大厦的街道破旧,几辆大型货车停在路边,三五个印度人穿着工作服,推着板车卸货,他们指指点点,说着黎岛听不懂的语言。路的另一边连开几家小店,兜售传统香港点心,砵仔糕、白糖糕、菠萝油之类。一个穿着背心的女人坐在其中一个门面前,百无聊赖地望着路人来往,不时吆喝一两句“烧卖、鱼蛋”,黎岛看见她纤瘦的胳膊上文了一条鲤鱼。他收回目光,见对面花坛边有个残疾人,坐在轮椅上发呆,肚皮好似西瓜一般,圆滚滚地膨胀着,而左腿则纤细得好似木杆,右腿从膝盖以下便没了,只余一个被打磨光滑的截肢面,搁在花坛边缘上乘凉。这光滑的缺口,好似一只眼睛,直勾勾地向黎岛看过来,错愕之中,黎岛与残疾男人对视上了,那人眼神浑浊又充满怨恨似的,弄得黎岛一身冷汗,小跑着冲进了金宝工厦。

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住在工业大厦里吗?黎岛忍不住想,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大概很凄凉吧。唉——如今香港的可怜人真多啊。

海梦邮轮商场即将开幕的新闻占满李察德的Mac机屏幕,他看得心烦,噼里啪啦敲键盘,催问手下:怎么还没有发来最新的策划?然后大班椅一转,摸出手机,划拉屏幕上的消息,很快,另一条热门新闻让他全身发冷,仿佛被扔进冰窟窿:米荔死了,被她那个怪里怪气的画家老公给杀了。

过了好一阵,李察德的身子才暖回来,内心戚戚然,他望着落地窗外泛着叶绿的维多利亚海港,围绕海岸的玻璃幕墙宛如一片巨大的钻石帷幕,反射着香港的瞬息万变。此时此刻,他强烈地感应到生命的无常,仿佛死神的镰刀曾悄悄划过自己的额头,他打了个寒战,闭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叉,默念一句:“阿门。”

就在米荔被杀的10天前,李察德收到过她的信息。她问他最近怎样,有没有空一起饮茶。他并没存米荔电话,如果不是点击她的个人头像查看,他根本想不起这女的是谁。那张小照片上的米荔,与他记忆中的没差:她穿着猩红色的佛朗明戈舞裙,侧脸扬起,傲然对着镜头,丹凤眼微眯,似笑未笑。这热烈又孤傲的神秘感,令他一下就想起来,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个周日,菲佣姐姐放了假,李太也飞去东京购物,只剩他一人在港,本想约老友去高尔夫俱乐部,结果被小女儿央求着去看她的舞蹈表演。演出时,观众席黑了灯,聒噪的西班牙斗牛舞曲令他头昏脑胀,台上一群小不点的笨拙舞姿,更令他眼花。他中途悄悄离场,找了个咖啡厅,扒开Ipad看看股市,顺便发信息跟少女们聊聊天——他记得那年陪着自己的是个20岁的大学生,忘了是叫Susan还是Sue,总之是他手下的实习生。聊着聊着,半个小时一晃而过,他再回场时,灯光大亮,一眼就看见小女儿,穿着裙摆叠叠的蜜桃粉舞裙,像只火烈鸟似的,蹦蹦跳跳,和其他孩子们合影,他便围了过去,眼神却被另一人勾走:孩子群里站着个高挑白皙的女人,漆黑紧身练功服如夜海,划过她精致的骨架,腰下流淌火花裙摆,宛如愈烧愈烈的霓虹。李察德凝望这只美艳猎物,惊喜又谨慎地小步靠近,却被小女儿半路拦截,顺势跳进他的怀里,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并指着女人说——她是我的Miss米!她这才转过脸望他,好似蝴蝶展翼,轻轻降落于他的陷阱。米荔对他微笑,表扬他的女儿跳舞认真。他立刻恭维,是Miss米教得好。两人寒暄之际,小女儿已走神,从他怀里挣脱,跑去和其他孩子玩耍;他抓住时机,一把捉住米荔的手,好似礼节性的握手,实则试探她的反应。起初米荔一惊,刚要挣脱,他便立刻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找出名片,塞到米荔手里。

“你得闲就call我,我请你饮茶。”说完他便松开了手,收回笑容,转身向小女儿走去。尽管李察德对自己名片上的头衔感到自信——傲群公关广告公司市场部总监,征服区区一个舞蹈老师不在话下,但此后他一次也没有收到过米荔的来电。可能她不好意思高攀我吧,他自我安慰,并很快用新的獵物将她遗忘。想不到啊,这五年前丢下的包袱,到底还是被拾起了,李察德得意,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攀权附势的女人。他望了望米荔那张看似孤傲的头像,嗤笑一声,并发了个地址过去——那是在马湾的三层楼村屋,是他父母居住的老宅;父亲死了,母亲老年痴呆被送去了养老院,房子空了出来,他将其做了隔断,下面两层楼租了出去,剩下顶楼留作自用藏娇。

回忆至此,李察德又忍不住点开米荔那张头像来看:颧骨过高了,腮帮没有什么肉,下巴那样尖,一看就是个克星——好在远离了。他愈发为自己10天前的决定感到欣慰。

那天是周六,李太早早出门去会所打牌,李察德派菲佣遛狗,叮嘱她要把狗带去西九龙海滨的宠物公园,不玩到天黑不许回家;尽管家人都走光了,但做戏做全套,他还是故意穿上高尔夫球套装出门,佯装去俱乐部练球。马湾是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不通地铁,不允许私家车出入,可坐船直通港岛中环。它原本是一个渔村,但经过地产集团的收购及改造后,原始的村屋都被维修一新,成为一栋栋三层楼高的小洋楼,整体看起来好似加州小镇。李察德下了船,从马湾码头出来,走在海滨大道,远远可以望见对岸的青马大桥,好似钢铁制成的彩虹,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切都是那么惬意,他甚至哼起歌来,轻快步伐搭配限量版球鞋,恍惚觉得自己是村上春树在晨运——他喜欢那个优雅且钟爱慢跑的老男人,不过他觉得自己比村上春树更迷人一点,因为他除了有文化外,还很有钱。

正愉悦着,便到了老宅楼下,不过四顾未见米荔身影。他想,女人嘛,总是要象征性地迟到一下——这一秒,他望见不远处一个女人向他招手。那是米荔吗?他一时错愕,这个身着浅褐色T恤、黑色紧身长裤,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女人,是米荔?还不等他犹豫,女人已经走过来了。她高高挺立的脖颈,以及白皙纤细的四肢,让李察德又觉得这应该就是米荔;等她走近再瞧:虽然眉眼秀丽,但五年前的明艳消失了,苹果肌没有了,皮肤干枯了,就连嘴唇也瘪了。一瞬间,李察德狩猎的激情没了。他只喜欢两种女人,一种新鲜多汁,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崇拜与好奇;另一种神秘、高傲,虽有着绝美样貌,却对他的一切视而不见——就像五年前的米荔。然而此刻向他走来的俨然是一副从地底里爬出来的孤魂、徒有历史盛名的干尸,让他想要转身逃跑。

但他跑不掉,她已经站在他面前,并抢先握住了他的手。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李察德很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作为一名绅士,表面礼仪还是要有的。随便寒暄几句就把她打发掉吧,他心想。

但她却不许他走似的,望着他身后的老宅:“你住在这里吗?”

“不是不是,这是我阿爸阿妈以前住的屋子……”

“我也住在这样的村屋里。”米荔幽幽地说,“不过是在西贡,租了其中一层。”

“哦,西贡也很好啊,环境很好,我常去那边打高尔夫球……”

“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吗?”她打断他,好像渴了许久的吸血鬼,苍白的枯手紧紧抠住他的手指。

他想拒绝的,但是又不好意思,邀请是自己发出的,地址也是自己给的,如果此刻跑掉,也太不像个男人。而且,万一激怒了她,她将此事闹大怎么办?唉,像她这样的女人,可不好得罪了。于是,他将她带上了楼。

“最近怎么样?”

他尝试与米荔像朋友那样攀谈,否则空气的凝固更令他煎熬。

“没有跳舞了,在家照顾孩子。我生了个女儿。”米荔的声音似乎比五年前沙哑了许多。

“也不教课了?”

“之前也有教,自己开了工作室,但现在专心陪我的女儿了。”

“哦,那要多注意保养,到时我让Maria给你送汤料吧,看你脸色也不太好,不要太辛苦啊。”Maria是李察德的菲佣。

说着,李察德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到厨房里,拿出一个铁罐子,里面还装着上次约会时没有喝完的茶叶。他又从橱柜里翻出茶具,打开水龙头盥洗。哗啦啦的水流声令室内的尴尬消散了几分。

待李察德再坐到米荔面前时,手里多了一壶茶,以及一对空茶杯。

“这是从梅州茶庄带回来的单丛茶,你尝尝。”

茶水入杯,李察德低眼看表,算着最多聊20分钟吧,就想个理由把她打发走。

米荔并没有喝茶,只是幽幽地发问:“你的小女儿还跳舞吗?”

“哦,她在美国读书呢,好像参加了学校的啦啦队。”李察德托起茶杯品了一口,心想,好像淡了点。

“那我给你跳舞看,好吗?”

“啊?”李察德吃了一惊,口中的茶差点呛到气管。

不容他多思,米荔已经起身,绕过茶几,扭动她的腰肢,屁股左摇右摆,双手扯住衣角,缓缓将其撩起。李察德看出来了,她是打算跳脱衣舞。望着她那干尸般的苍白肉体,他仿佛被羞辱了。

“米女士,请停一停。”他板着脸说道。

米荔仿佛听不见,一个S形的转身,褪了色的T恤被她甩到地上,露出穿着肉色胸罩的上半身;她干瘦的肚皮上,荡漾着几层妊娠纹,好像一张老太婆的脸,满是皱纹,望着他哭泣。

“够了。”李察德低吼一声,努力克制怒火,恨不得一把将眼前这个恶心的女人拍死。

但米荔仿佛着了魔,双手托着胸罩,努力挤出一条乳沟,对着李察德低下身子。

“啪叽!”李察德将一个茶杯向米荔甩过去,渣滓碎了一地。

他指着她的鼻子说:“米女士,麻烦你有病去看医生,不要到我这里装神弄鬼。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米荔这才停止了舞动。她吸了吸鼻子,蹲下来,将地上的衣服拾起,套在身上。

“对不住。”她轻轻说。

李察德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你赶紧走。”

他起身走到角落,背对着米荔,盯着墙纸上的霉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荒诞的闹剧里。自己馋了许久的猎物,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食之无味的癫婆?可恶。

這时候,一部手机被推到李察德眼底下,吓了他一跳。

“你觉得这画怎么样?”米荔举着手机,靠在他身边,气若游丝地询问。

这神经兮兮的举动,反倒令李察德好奇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把手机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背景是旋涡般的深蓝,画面中央呈现一只扭曲且苍白的嘴唇,它微张着,看似无力又苍老,却不断放射着蝴蝶;千姿百态的蝴蝶,每一个翅膀上都驮着一颗子弹,毫无方向地在蓝色的旋涡里慌忙飞蹿。画下有一个手写的题名:Unbearable。

“看着有点忧伤。好像那个……那个画向日葵的凡·高。”李察德说。

“对,这就是樊高画的。”米荔忽然笑起来,门牙间有几丝鲜红,好像血迹。

“凡·高?”

“嗯,我老公叫樊高,他以前是个画家。”

“哦……画得不错。我年轻时也帮一些客户做过展览。这画的质量算是不错。”

“那你会买他的画吗?”米荔忽然话锋一转,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察德。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米女士,麻烦你还是快走吧,你的大艺术家老公在家等你呢。”

但米荔还是不走,好似游魂一般缠着他:“你真的不买他的画吗?他年轻的时候,获过很多奖的……”

李察德什么也不说了,只是不断地挥手,好似挥走一只恼人的苍蝇。

米荔的声音渐渐变弱,直到消失。她轻轻起身,走出门外,好像从未来过。李察德确定她已远离后,这才放下警惕,一下子瘫在沙发上,脑海里不断浮现起五年前米荔那性感神秘的侧脸,竟感到莫名的遗憾——不过想到刚才她几次三番试图骗他钱财的模样,又忍不住泛起恶心。

直到此刻,他再次看着新闻上那一张张骇人的死亡现场时,那份恶心才逐渐幻化成死里逃生的欣慰:还好自己处理得当,没有上了她的当,不然惨死于她老公手下的,估计就是自己了。这样一想,他愈发对自己“无情胜有情”的人生哲学感到得意。

“噔噔——”李察德的手机响起来——是策划组组长发来邮件。他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出来,按了按太阳穴,点开邮件,仔细阅读。密密麻麻的图像、表格令太阳穴再次胀痛。最近这一个月,他整个部门都在为海滨城派下来的营销案忙里忙外。

海滨城是仍在建设中的新商场,位于启德开发区,隶属于永基地产公司。他们最初设想将该商场打造成大船的形状,让香港人梦回“珍宝海鲜舫”,但是这个创意不知被哪个商业间谍泄露,竟被恒青地产公司抢先,在炮台山海滨建了个海梦邮轮商场。这下好了,海滨城的设计得重新来过。然而,这海滨城的老板郑智琪是永基地产集团最年轻的公子,才20多岁,是出了名的“地产古惑仔”,他咽不下这口恶气,暗地里找教父出招,帮他恶搞海梦邮轮商场。教父是公关广告界的风云人物,很快便发现切入点:这个海梦邮轮商场在海滨开业,不断招揽顾客,岂不是污染环境,把海洋生物都吓跑了?于是,他提出以“保护海洋资源”为主题,在海梦邮轮商场开幕式搞一场“恶作剧”,带动社会舆论,搞臭它的名声。这个点子令郑智琪拍案叫绝,当晚就跟教父旗下的傲群公关公司签了合约。翌日一早,身为傲群市场部总监的李察德便收到了上层发来的新任务。他一看,头都大了,但还是得赶紧组织各个小组开会,头脑风暴,不断暗中调查,最终,联系到了位于新蒲岗的“商品越狱联盟”。

“叮——”又一封新邮件来了:“……明天将有52位社交媒体工作人员参与海梦邮轮商场开幕式,附件里有他们的详细资料,请查收……”

李察德倒是蛮喜欢看这种资料的,因为社交媒体小编几乎全是年轻女生。他滑动鼠标,眼神飞速地在右侧的小编登记照里扫过,看到靓女便停留几秒,放大,养养眼。其中有一个样子格外可爱,浅粉色的童花头底下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好似一个小汤圆,让他想要咬一口。

“张敏——Zhang Min——”李察德对着资料上的中英文姓名念出了她的名字。是普通话拼音啊,他想,看来是内地来的。他手指一划,页面又向下飞速滑走。他一边浏览,一边感慨:香港啊,不管多少人死掉,都不断有新的青春和希望涌进来,涌入我的怀里来。他这样想着便又笑了,太阳穴都不痛了。

阿Mint的原名不叫阿Mint,而叫张敏。初来香港的时候,她用普通话跟人自我介绍:我叫张敏,你也可以叫我阿敏。对方反问:什么?阿……mint?误会多了之后,她才明白,说惯了粤语的香港人很难发出“min”这个音。于是她错打错着,干脆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阿Mint,用粤语读起来顺口,意思也很特别:一颗薄荷。改了名的阿Mint才终于觉得自己与香港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匹配了起来。

阿Mint收工时已经夜晚9点多了。原本可以按时收工,但下午忽然被召集开会,因为她被选去参加明天“海梦邮轮商场”的开幕式,不仅要将整个活动拍摄下来,还要对一些重要嘉宾进行访问,然后将视频剪辑,发到社交媒体。虽然这个新任务加重了她的工作量,但她還是很兴奋,觉得自己被重用了,想要尽快与黎岛分享,可黎岛却没来接她放工,他发信息说自己接了一份临时工,很忙,走不开。她听说黎岛居然也工作了,高兴得不得了,连发几串飞吻过去,让他安心做事,不要挂念她。她一发完信息,就赶紧腾出左手,对着右手背一阵抓挠。细密的瘙痒,好似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石面,绵软持久,总有一天会凿出坑来。她想,等转正了,拿了公司医疗卡,真的要找皮肤科医生看看了。这几天,奇怪的“条形码”越来越痒了。

10点多,她终于到家,虽然没有开灯,但屋里亮堂得很,对面建筑租了几层楼给平安福音堂,霓虹十字架每晚闪亮,下面还挂着巨大的灯牌。她走近窗边拉上帘子,抬手开了冷气,老旧的窗机瞬间苏醒,发出“呜呼呼——呜呼呼——”的轰鸣。她甩掉外套,盘腿坐在客厅的泡沫地毯上,拉过一张彩色矮凳,当作茶几,摆放一盒什锦寿司拼盘——那是她从地铁站的“争鲜”里买来的打折便当,当作消暑晚餐。整间屋子很小,也就十多平方米,还不如她老家住的卧室大,但一个月也要9000多港币租金。不过一居室,带家具,在香港算是很便宜了,毕竟是唐楼单位,没有电梯,楼龄比她爸妈还老了。交通也方便,走几步就到地铁站,过两条街便是朗豪坊——她很喜欢那个大商场,什么牌子都有,尤其是那条通天电梯,夜晚天花亮起亮蓝光芒,电梯将她缓缓送上去,她望着身下逐渐远去的人流,玻璃围栏,大理石地面,闪闪发光的一切,仿佛自己就要被送上星空。

在入住旺角的唐楼前,她也时常经过朗豪坊,那时她还在读硕士,由于持有的是学生签证,不可以在港打工,但可以偷偷做家教,赚点零花钱。她每周都会来这边做家教,穿过朗豪坊,向着奥运站的方向走,便进入一座暗藏在闹市后的豪宅社区。教堂式的天花板,欧式圆柱子,穿着制服的保安,她站在大堂里登记身份,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阶层。乘坐电梯,进入空中花园,大片的绿地,被修剪成动物形状的植物,盛开的九重葛,椭圆形的露天泳池,有人推着婴儿车经过,里面躺着一只戴了太阳眼镜的柴犬宝宝——她觉得它比自己的人生还要幸福。“叮咚——”她按响门铃,一位身材健硕的菲佣为她开门,请她在客厅坐下,稍等,太太还在书房里陪女儿上钢琴课。她踩在实木地板上,坐在填充了羽绒的橙色真皮沙发上,听着“叮咚——叮咚咚”从走廊后传来,温馨的松木香薰逐渐将她包围。她眺望着这家阳台外的风景,毒辣的阳光显得只剩下明媚的温柔,远处的青山好像巨大的油画背景,为家中带来遥远的阴凉。她想起自己居住的那间卧室,竟有一种希望时间停止,赖在这个沙发上不走的渴望。那时她还不住旺角,住在大围,跟另外两个女生合租:一个自称是伊斯兰教徒,每天都要在客厅对着一个方位朝拜,洗澡时间超长,每次要霸占厕所一个多小时,因为淋浴中途不可以被打断,偶尔打嗝、放屁就得从头洗过;另一个是卖安利的,公共空间被其堆满了货物——这令阿Mint深受折磨,因为她租的是客厅,睡在折叠沙发床上,有时一个翻身,就会踢倒几个堆在墙角的纸箱,哗啦啦被掩埋。三个女生住在一起争吵不断,但合约签了一年,不能中途退出,阿Mint因此发誓再也不要跟不熟的人合租,但香港房租又太贵,想要一个人住,只能住“老破小”。她现在一个月才12000元工资,房租就花了9000多,再扣除水电煤、网费、电话费,她成了月光族。

阿Mint一边吃寿司一边扒手机,发现Instagram被同一条新闻分享:《过气画家怒杀情夫  手刃娇妻襁褓婴  后割腕自杀》。

——啧,光是这骇人的标题已看得她背脊发寒。阿Mint关闭新闻,不想被负面事件影响心情,看这些只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倒不如做一个一心挣钱的社会人,老板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做得好就有钱赚,只要有钱赚,日子就能好起来。想到这,她感到手背又痒了。

“叮叮——叮叮——”微信视频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妈妈打来的。

阿Mint赶紧穿上外套,将身后堆满沙发的衣物抱起来,塞进卧室,以免又被妈妈在视频里看到,唠叨说自己不收拾房间。

“哈喽——”阿Mint接了电话,故意把笑容咧得最大,显得非常精神。

画面里,阿Mint妈妈穿着印满花朵的宽松睡裙,盘腿坐在酸枝木中式沙发上,身边的爸爸则穿着白色汗衫,斜躺着刷手机。他们身后是开放式餐厅,摆着一张圆形胡桃木餐桌,桌后墙上贴了香槟色暗花墙纸,正中间挂了幅《清明上河图》,那是阿Mint妈妈亲手制作的十字绣。墙边立着一株滴水观音,绿叶后是一片深灰色的夜,那是可以眺望小区风景的阳台。

“你才吃饭呀?”妈妈瞥了一眼就望见了寿司盒。阿Mint后悔刚才没把它放到视频死角区。

“不是啦。我早吃完了,忘记把它扔掉了。”

“你不要那么晚吃饭,不然会长胖的。你已经不瘦了哦。”

“我很忙呀。我今天被主管表扬了呢,而且还获得了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被选派参加一个超级大商场的开幕式,据说还会有明星来做嘉宾……”

“那黎岛怎么样了,他找工作了吗?”妈妈打断阿Mint。

“哦,他也很努力的,找了一个新的临时工……”

“他什么时候跟你去合租大一点的房子啊?”

“应该快了……”

“哎,对了,你大姨的朋友带我见了一个人,是美国回来的工程师……”

“小伙子很帅气!”她爸爸一边玩手机一边插嘴,“比你爸还潇洒,一米八大长腿……”

“比你大五岁,我算过了,八字很配。他一回来就在国企做小领导了。买了房,还没有谈女朋友。”

“对了,你也赶紧回来,我给你安排工作,你不是喜欢搞媒体吗?刚好,文化馆有个机会……”她爸爸也凑到镜头前。

“等一下啊!我这里好像信号不好……啊……”

阿Mint故意摇晃手机,制作画面晃动的假象,然后按断了微信视频。

但爸妈还没有放过她,转成发语音轰炸。

她不听也能猜到台词:敏敏啊,咱一个女孩子,不能太累自己了;敏敏啊,香港房子多贵啊,咱可不能租一辈子的房啊;敏敏啊,要我说,找个有房有车的男朋友,少奋斗十年啊;敏敏啊,黎岛连正经工作也没有,他靠不住;敏敏啊,你要是回老家,咱们给你好吃好住的,还能给你找个好单位,你看你自己一个人在香港漂着,住不好吃不好的,爸妈帮不到你什么,多担心呐;敏敏啊敏敏啊敏敏啊……简直就像魔咒一样,催得她脑壳疼。

她不想回老家。老家有什么好呢?熟人跟熟人都绑在一起,好像被扔到同一条轨道里的螃蟹,一路向着既定的方向横行,毫无惊喜。在香港,虽然她不可以住老家的大房子,不能跟发小们周末聚餐,飞快的生活节奏令她停不下脚步,但这样的连轴转才让她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认出她,也不会有人想要与她捆绑。前些时,她看到网上说,老家一个年轻女教师因为染了粉色的头发,就被网暴致死,她感到愤怒,于是也去把头发剪短,染了粉色。她就顶着这头粉毛走在街头,行走在公司里,穿梭在各种传媒公关活动里,根本就没人会因为发色而多瞧她一眼。她尝试把这些说给爸妈听,可他们不能理解:就为了染头发留在香港受苦吗?算了,她也懒得解释了,就先这样吧,赶紧冲凉睡觉,明早还要去参加海梦邮轮商场的开幕活动呢……

但她想着想着就歪在地板上睡着了,连手机振动也没有将她吵醒。

于是,她错过了黎岛的来电。

黎岛一整晚都没有回家。他不回也能想象家中的环境。烟雾在白炽的吸顶灯下氤氲,麻将搓得哗啦哗啦响。巴掌大的客厅被一张桌子占了大半,另外一半被黎岛妈妈及其牌友分割。她们的手不再是手,而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快速且精准地摸牌、出牌、推牌,就这样轮番交替,摸过了一整晚、一整年、一辈子。自从离婚以后,黎岛妈妈便消极抑郁,差点自杀在浴缸里,被救活以后,开始跟着表妹一起打牌疗伤,麻将是个好东西啊,让她忘掉了烦恼,快乐地活了过来。她目前还没有退休,在亲戚开的公司里做后勤阿姨,一个月也有一万多收入,和黎岛两个人住在政府资助的公屋里,每个月只需支付几千房租,剩余的钱就拿去搓麻,赢了钱就去商场开仓日抢减价商品,买了也不用,都攒着,堆在臥室床下的收纳箱里。他不喜欢这样的妈妈,做人怎么可以只知道吃喝拉撒、赌博和购物呢?他有一次故意将她赢钱买的皮草大衣扔到垃圾桶,但她也不怒,就把它们捡回来,处理干净,再放进箱子里。保持沉默似乎是她最擅长的武器。现在母子二人关系冷漠,他就算彻夜不归,妈妈也不会找他,他也懒得发信息去报平安,免得影响她摸牌。他本来也不想给阿Mint打电话,不想打扰她休息,但毕竟是第一次参与这么刺激的“恶作剧”,心里多少有点紧张,要听听阿Mint的声音才能安心入睡,不过她没有接。

也许她已经睡了。他想,那就不要打扰她了吧。

“我已经回家啦。很累,先睡觉,明天再聊,晚安。”他发了一个信息过去。然后,他将手机丢入了桌上的箱子里,那里面已经装了几十个手机,阿豪规定,所有人都不可以离开这间工作室,也不可以用手机与外界联系,直到明天的活动结束。工作室是一个没有装修的毛坯房,里面堆满了摄影设备,此时此刻,地板已经铺满床单,几十个年轻人躺在地板上熟睡。黎岛也躺了下来,他望着天花板,那里有一些光影在游走,好像獠牙,随时可以将他们咬碎。

也许是前一阵太过焦虑,而这一天过得又太忙碌,阿Mint总觉得自己睡了也仿佛醒着,好似漂在一湾海上,荡荡悠悠,后脑勺枕着海水,昏沉沉的。不过这眩晕的感觉又让她觉得十分迷幻,她仿佛潜入海底,见到黎岛,他变成一个水中王子,穿着燕尾服,捧着一大捧向日葵就向她游过来,“阿Mint,我有钱了,可以给你买豪宅了”,她仿佛听到黎岛这样说。这样的说辞让她觉得好奇怪,她从来没想让黎岛变成什么有钱人,只希望他不要为了金钱而走火入魔,做一个正常人,上班、下班、赚钱、攒钱,跟她在香港过上安乐的生活。于是她试图阻止他,让他别这样说,可一张嘴,什么话都变成了咕噜咕噜的气泡,不仅说不出来,还让她自己呛了不少水——这一呛,阿Mint醒了。此刻已是第二天早上9点,她正穿着黑白条纹连衣裙,好像一个人形条形码,贴在去往海梦邮轮商场的巴士上——原来她刚才又盹着了。

李察德站在观景台,望着对面的山脉——闷热了好几天,今天香港忽降大雾,白灰气团好像巨人吐出的烟圈,一层层,一片片,逐渐扩散,吞下整个山头。此时此刻,他正位于海梦邮轮商场顶层的露天甲板独享雪茄,再过十几分钟,开幕式就要正式开始了。

这艘邮轮长300米,宽30米,足足有13层楼高,除了购物区域,还设有大型影院、溜冰场、露天泳池、儿童乐园。美食城是热门看点,主打海洋主题,设立于水族馆内,可通过巨屏观赏5000多条珍贵海鱼在天花板上、四壁游来游去。

李察德看看表,走入室内,乘坐电梯,看着玻璃门外的世界层层下滑,一片热带白沙离自己越来越近。今日开幕主题是“海滨狂想曲”,一楼中庭铺满人造白沙,四周架着LED大屏幕,通过光影营造出椰林、树与树之间的吊床、停泊的独木舟、飞舞的海鸥。

“叮咚——”电梯门开,音乐与人声潮水般向李察德涌来。只见中庭正中央立着一对混血儿双胞胎DJ,穿着红黑波点复古连体泳衣,一边打碟,一边摇头晃脑。她们的身后挂着巨幕,上面滚动播放即将入驻海梦邮轮商场的品牌广告,Gucci、Prada、Dior、Chanel……几排沙滩越野车散落在白沙滩上,其实不是真的车子,而是做了造型的四人桌椅,桌上摆着嘉宾名牌。他们有的还在商场大门口签名、拍照,有的已经陆续入座:明星、企业家、慈善家、文化人、投资者、KOL……为了配合开幕式主题,大家都穿上充满夏日风情的海滨服饰,一边走,一边为摄影师镜头留下缤纷色彩、绚烂植物。而在这梦幻布景的后面,被保安带隔开的空间里,还放着几排黑色塑料板凳——那是为受邀出席的媒体人准备的。在媒体席侧面的角落里,穿着白色衬衫的泰国酒保在表演花式调酒,吧台前排出一条队伍,跟随着电音扭动、闲聊、互换名片,却又十分有秩序地逐个向前——这些都是被邀请来的记者、小编,虽然不能入座正席,但可以凭邀请函到这里领走一杯被3D打印机印上“海梦邮轮商场”logo的鸡尾酒。

阿Mint站在队尾,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好奇,一手举着相机录像,一手用手机不断拍照、拍照、拍照。这是她第一次在香港参加这种大型活动呢。她拍完就发小红书,附上一串标签:香港,港漂,香港活动,港漂生活,香港海梦邮轮商场开幕式……她还不忘发给黎岛,连着说了几串语音,以表自己的兴奋。但是很奇怪,WhatsApp显示黎岛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上线过。是不是太累了,还在睡懒觉呢?

“张敏?”她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回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身边了。他蓄着削边油头,脸型偏方,五官立体而英气十足,但黝黑的肤色、粗糙的毛孔、双眼皮周边的鱼尾纹,以及覆盖在下颌两侧的胡须,都显现出被岁月反复敲击的创伤;个子不高,但看起来身材健硕,穿了一套莫兰迪蓝色西装,内衬浅灰色圆领T恤,双臂及胸前的布料被肌肉充实得满满当当。阿Mint看了他好几眼,还是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什么……的编辑对吧?”男人努力说着港式普通话。

“香港买买买!”她说,“我是香港买买买的小编。”

“对对,就是你!”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并递出一张名片。

她低眼一瞧:傲群广告公关公司市场部总监李察德——她双眼亮了。

“啊,原来你是傲群的李先生!哎呀我特别喜欢你们公司,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学过你们公司的案例!”

她赶紧从排队的人群里撤出来,离李察德更近一步:“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我的名片……”她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却忽然想起,最后一张已经派出去了。

李察德感觉出了她的紧张与尴尬,趁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找了,你有事情就WhatsApp找我好了。”

他对她笑着,颧骨下也荡漾出两条深深的皱纹;他那戴着厚重劳力士的右手,在她被曬出泳衣吊带纹路的肩膀上,大力摩挲了几下,觉得它十分软糯,然后他放开她,转身离去。

阿Mint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愣在那里,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惊喜里。这个前辈怎么会认识我?太神奇了吧……难道是我的工作做得太好了,已经在广告圈出名了?嗯,很有这个可能,我的主编之前就是傲群的,她可能就是他的朋友吧?说不定,主编跟他提过我,说我这个小女孩很努力,值得提拔?哇,这个傲群可是大集团,要是我可以跳槽过去就好了……正想着,她的“条形码”又不争气地痒了起来。她一边抓挠着右手背,一边小跑着向李察德追过去,好像一只焦急的小猴子:“李先生……”

忽然,一阵激情鼓声响起,灯光不断闪烁,主持人迈着猫步走上舞台——开幕式开始了,阿Mint的声音被主持人的致辞淹没。

她继续跟着李察德。

“李先生!”

她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心里一喜,故作淡定地回头:“怎么?”

“李先生,我有点好奇啊,请问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呀?”

他眯眼一笑:“这是个秘密,迟点再告诉你。跟我一起看演出吗?”

“啊?”

他立即抓起她的左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穿过保安带,向嘉宾席走去。

陌生的肢体接触令她感觉奇怪——但只是手腕,也不算什么敏感部位,如果挣脱的话,会不会得罪前辈呢?就在她犹豫时,他放开了。眼前是一辆宝蓝色越野車四人座。

“啊,谢谢李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不是嘉宾,真的可以坐吗?”

“为什么不可以?这个位置是为我和我家人预留的,但是她们今天都不在香港,空着就太浪费啦,不如你来坐吧。”

阿Mint想,那就别拒绝了吧?不要得罪了前辈……于是她微微欠身,坐在他的右边。

刹那间掌声雷动,只见海梦邮轮商场创始人李盛东从后台走出来,向大家挥手。

阿Mint赶紧起身,举起相机拍摄。

李察德瞥了瞥她裙摆下露出的腿,肉乎乎的,让他很想捏一把。但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眼,是策划组组长发来信息:“所有人都已经在后台准备。”

他将手机反转倒扣在桌面上。

“你是从哪个城市来香港的?”他跟阿Mint搭讪。

“呃……襄阳。”

“你自己一个人在香港吗?”

“嗯,我的家人都没有过来。”

“那你是一个人住?”

“算是吧……”

他不再追问,心里却很满意——这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花朵,想要连根拔起简直易如反掌。

阿Mint却因为他的沉默开始纠结。为什么他要问我这些问题?那我如果想要去他那里工作,会不会被我的身份连累?唉,我应该再多努力学粤语的……也许因为商场临近大海,潮湿空气令阿Mint皮肤过敏,又或许是李先生的出现令她焦虑,她感觉右手背瘙痒不止,痒中带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肉里咬着她的肌肤,欲从血管里破皮而出。她的左手指甲仿佛失去控制,不断抠着黑白条纹,在变幻的灯光下,悄悄划出粉色血迹。

掌声再次响起,李盛东致辞完毕,对着台下的嘉宾鞠躬。紧接着,灯光昏暗下来,全场的屏幕开始播放裸眼3D视频。“哗啦——哗啦——”亮蓝的波浪好像真实地从屏幕里涌出来,冲向在座的每一个人。紧接着,五彩的鱼群从四周包围而来,巨大的邮轮漂浮在海浪之中,惊起大家一阵又一阵的欢呼。随后,画面一转,开始播放邮轮搭建的过程,从草图设计,到海外设计师的激情讨论……

“嘀——”视频忽然发出刺耳的警告声,台下的人则纷纷捂住耳朵,有工作人员赶紧跑出来,调整音响,但下一秒,噪音又忽然停止,灯光全黑,一瞬间,阿Mint什么都看不见,她吓得叫了一声。

一只巨大的镊子反复出现在四周的屏幕里,它伸向一只乌龟,一根白骨似的东西被镊子从乌龟的鼻孔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扒出来。“啊——”乌龟张大嘴哀号,鲜血流出来,镊子还在使劲,那根东西逐渐显现原本的身份——是塑胶吸管。“啊——”乌龟哀号,嘉宾也开始发出惊呼。下一秒,一只幼小的鳄鱼被砍刀劈开,身子一分为二,横截面里裸露出血淋淋的五脏六腑。“啊——”尖叫不断蔓延,鲜血不断流淌,直到变成一片红色的血海,海中旋转着如银河星系般庞大的垃圾群,向着观众席卷而来。

“停,停!”阿Mint听到有人在大喊。

“破坏海洋,血债血还!”

音响里开始播放这句口号。

人们起身,推搡。就在阿Mint犹豫要不要留下拍摄整个突发事件时,她的手腕再次被李察德紧紧握住,被拖着往场外跑。

她边跑边回头望:竟真的有血色的雨从四周喷射,雨中裹挟着一条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虾、蟹……

她好想拍下这一幕,但是她已经被李察德拉入了观光电梯。

“这是……这是怎么了?”她气喘吁吁地问。

“我也不知道,总之很危险,我带你从顶楼离开。”

电梯缓缓向上,阿Mint趴在玻璃门往下看,只见一楼中庭灯光终于亮起,一群穿着道具服的人从后台里冲出来,向那片人造沙滩跑去。他们是龙王、虾兵、蟹将、鱼官……他们一边走,一边朝着人群大喊:“破坏海洋,血债血还!”

“哐啷……”LED屏幕如多米诺骨牌般渐次跌落。

嘉宾们纷纷尖叫着逃窜,而摄影师倒是一拥而上,闪光灯对着那些扮演海洋怪物的人不断地“咔嚓”“咔嚓”……保安们逆流包抄,却不断地被人群挤倒……

阿Mint抓住机会,举起相机,对着案发现场连续俯拍,镜头的鸟瞰好像上帝视角,让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叮咚——”电梯在十三楼开启。

户外是一片露天水上乐园,碧蓝池水好像蓝天,倒映着大块的云雾,海风如梦般轻柔,一楼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

阿Mint不明白李察德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但她似乎觉得除了跟着李察德走,也没有其他出路。她看着自己的手肘被李察德紧紧握着,双脚跟在他的身影后加速小跑,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大人物保护,竟有了一丝奇怪的感动。他们绕过无人的泳池,池子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洞口——她在商场的宣传资料里看到过,这是一个超长滑梯的入口,也是这个商场用来吸引更多游客的噱头。

“来,我们从这里滑下去,就可以直达码头。”

“啊?”

“不要怕,就像是坐滑滑梯。”

说着,李察德已经将阿Mint拦腰抱起,将这个矮矮小小的身体,塞入了彩色的滑梯里。

“啊——”阿Mint尖叫着飞速滑下,失重的刺激感竟令她逐渐轻盈,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任务,也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好像成了在游乐园玩耍的小孩。

她跌落在一个彩色的气垫上,眼前是邮轮商场的背面,身后是巨大的草坪公园,散落着野餐的游人。

“啊——”惊呼再次从她身后的滑梯里传出,她知道那是李察德在飞速下降,她赶紧起身让位。不久,那个原本令她觉得遥不可及的前辈,也以一种顽童的姿态出现在她身后。

她逆光看着他,感到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怎么看上去脸色不好,是否受到惊吓。眼前光芒中的轮廓,竟令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小幸福——她已经忘记上一次体会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初来香港那天,被黎岛从地铁闸口救出的瞬间,也许是更早以前了。

李察德已经察觉出她反常的羞涩,于是把握时机,故作轻松地将她搂了一下,好像安慰一只受傷的小兔那样,低头对她说:“不要怕,我们在这里等一等。等我司机到了,我送你离开。”

阳光洒在阿Mint的皮肤上,他的眼神顺着她的手臂往下看,这才发现,她的右手背上竟有黑白相间的纹路,四周隐约突兀着粉嫩的凹凸痕迹,好像伤口刚刚愈合。他突然握住了她的右手。她吃了一惊,但不确定是惊吓,还是惊喜。

他对她说:“你这个文身很酷啊。”

“哦……这不是文身……”她顿了顿,继续说,“这是我的条形码。”

后  记

海梦邮轮商场开幕式被一群“海洋生物”袭击的新闻火遍全港,并引起多种不同角度的分析和讨论。经过调查发现,这是一群年轻人自发的“行为艺术”,他们是充满善心的义工,时常去海边捡垃圾,由于看不惯海滨被资本家利用,所以特地进行一场先锋的“视觉盛宴”来唤醒公众对海洋的保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海梦邮轮商场起诉,现在全部被拘留,等候审讯。这件事不断发酵,所有与恒青地产有关的黑历史都被网友翻了出来,知名KOL几乎一边倒全在批判海梦邮轮商场——当然,有一大部分都是李察德手下买通的合作伙伴。很快,恒青地产股票大跌,损失超过20亿欧元。

开幕式当天,几乎所有的社交媒体小编都在抢先发布自己拍到的现场视频,但只有阿Mint一人发布的内容是俯拍的,她出色且独到的视角赢得主编青睐。就在她即将转正的时候,她忽然收到傲群人事部的电话,说现在公司市场部需要请一个初级社交媒体策划师,不知她是否有兴趣。她兴奋地尖叫。但很快她又想起,如果跳槽过去,试用期又要从头算起。她瞥了眼手背上的条形码——看来又要再等三个月,才能拿到医疗卡去治疗了。她挂掉人事部的电话后,再次给黎岛发信息,留言分享这个好消息。然而WhatsApp依然显示他最后的上线时间是海梦邮轮商场开幕日的前一晚。她到处都找不到他,怀疑他是不是不爱她了。不久,她收到了李察德的短信,他对她说:“期待我们再次相遇。”

另一边,郑家公司非常满意这次的活动,并在私人会所宴请教父,教父也带上了李察德,说他才是这次策划活动的功臣。

几轮香槟下来,郑家公子醉醺醺地问李察德,在哪里找的这帮傻小子,愿意做这些蠢事?李察德说,那都是一群被“反消费主义”洗了脑的人,他们的头目才厉害,是个“野人”,住在山里。“那下次可要会会他。”郑家公子如是说。

但海梦邮轮商场不会那么轻易垮台,不过是要多花点钱,请更多明星做广告,在各大媒体渠道进行宣传,编排种种品牌故事洗白自己,赞助五花八门的公益活动,最重要的是,举办几场大型的奢侈品开仓活动——几个月过去,人们便遗忘了需要“保护海洋”的任务,都在码头排队入场等着抢货了。不过,海梦邮轮商场的李氏集团已经花重金调查出来,整个“保护海洋”的事件就是死对头郑家集团搞的鬼。他们开了几天的董事会,决定也要再做点什么,对郑家实施报复……

太阳升起,月亮落下,香港的海啊,继续潮涨潮落,“哗啦——哗啦——”好像一片巨大且永恒的心跳,默默承载整座城的喜怒哀乐。每天那么多人死,也有那么多人继续活,条形码在钱银编织的人际网中此消彼长,不是长在身上,就是长在心头。

原载《福建文学》202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林东涵

本刊责编  周美兰

注:

①粤方言:神经兮兮,言行举止有点不正常。

②粤方言:混蛋。

③粤方言:维持生计。

创作谈

我的香港浮世绘

程皎旸

《条形码迷宫》的最初构想是一部电影。那时我迷恋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作品,多线叙事,三部曲,尤其那部《爱情是狗娘》,角色与角色擦肩而过,因为“狗”而被离奇地牵扯,在迷雾的暴力间,织成一张网,折射出某个社会里人类共通的爱与荒凉。于是我想,我是否也可以用这样的一张网状浮世绘,反映出我所生活的香港,以及支撑它的大时代。

那时我刚刚开始人生中的第一份全职工作,在香港一家网媒,做美容版编辑,每日接收大量密集的产品信息,品牌、优惠、化妆品成分,这些资讯如沙尘暴扑面而来,我不断编辑它们,P图,写文,把自己的嘴唇和手背当作试验品,一次又一次涂抹不同色号的口红,然后再自拍。逐渐,我感觉脑袋里被创建了一个全新的文件夹,里面承载化妆品信息,但它们其实并不是我所感兴趣的。几个月后,我留意到自己开始改变,那些品牌赠来的试用品,逐渐成为我日常里的一部分,我开始不能适应不涂抹口红的自己。这种变化一旦开始,似乎无法回头,到了现在,我会跟人开玩笑说,双眼皮贴已成了我的义肢。那时候,故事女主角的形象在我脑子里显现: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女子,在机械的工作下,逐渐爱上了自己所负责推销的产品,然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手背上长出了商品条形码。

有了主角,之后的情节该如何展开?我要如何构建事件,来还原我的城市生活?碰巧那时候我在新闻里看到杀妻案。这样的家庭惨案在香港时不时就会发生。例如《天水围里的夜与雾》就写过类似的案件。为什么每次被害的都是妻子?为什么每次发生惨案的家庭都在贫穷的社区?为什么不幸的夫妻养育的孩子又刚好都患有天生的残疾?好像“穷”是这个社会的原罪。而“穷”也是迫使人将自己变成一台赚钱工具,为自己贴上条形码的原动力。这就与我所设想的女主角有了关联。于是我将“杀妻案”作为小说的一条线索,串联起两对曾擦肩而过、但互不相识的爱人。通过他们各自的叙述,来展现商业社会下的香港。

程皎旸,生于武汉,长于北京,18岁移居香港,中英小说散见于《香港文学》《小说界》《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等刊,已出版小说集《危险动物》,并被纽约布鲁克林公共图书馆、新加坡国家图书馆等收藏;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入围台湾时报文学奖等。香港大学文学硕士,《香港文学》特邀栏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