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

罗典

大人做事，小孩子都喜欢跟着。我小时候，一次大人挑着粪桶去地里浇菜，我也跟着，跟紧了些，粪水泼到衣服上，好臭！

农村的孩子，稍大一点，能挑粪桶了，就得下地干活。我有次挑着一担粪水去浇地，不小心滑一跤，粪桶滚到一边，一屁股坐在粪水里，一身臭烘烘的，回家洗澡换衣服，心中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摆脱挑粪桶的命运。

我16岁初中毕业时，正逢“文化大革命”，升学无望，想当兵，出身不好，想当工人，受限于农村户口，只好学门手艺，进农机厂当了名半工半农的农机工人。集体种了田，农忙时必须回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家里有自留地，一家老小要吃菜，早晚得在地里种菜，所以肩头上的两只粪桶时不时还要挑起来。

几十年光阴似箭，在乡镇企业混了大半辈子，没能摆脱挑粪桶的命运。熬到退休，却还是和一根扁担、两只粪桶有不解之缘。

大年过后不久，趁天气好，我给莴笋浇肥。顺手掐了一把红菜薹回家，妻在厨房炒，我在灶边尝，妻问我：“我炒的菜好吃吗？”我咂巴着嘴说：“是我种的菜好吃。”妻扬起锅铲，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逃走了。餐桌上，两大碗红菜薹一扫而光，桌上的腊肉几乎没人动筷子。

妻会做醋泡萝卜片，有客人们来，她每每把盆端上来，推销她的产品。客人们连连夸好，香、甜、脆、爽，我吃时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梁上的燕子把春光衔回来了，天气一天天变得暖和。一年之计在于春。邻居家的老头早已闲不住，大清早就挖完了一块地。他是种菜的老把式，我走过去和他聊一会，他东指指，西划划，告诉我今年菜园的规划。

我心里也有了春的萌动：在阳光里播下希望的种子，耐心地等待它破土而出，吐出嫩芽，带着露珠，株株新绿在春风中摇曳着善解人意的柔情。从此就有了春的颜色、春的神韵，有了春的歌、春的梦，我也有了置身于春的怀抱里的惬意，我更有一种要往地里种很多菜的强烈欲望。明媚的春光里，我能舞得动锄头，挑得起粪桶，我感到自豪！我要对得起春天！

日月轮回，周而复始。四季的菜园是我的一片小领地，这里丰富了我的生活，这里有我倾注激情的清新诗篇，也有我精心描绘的彩色画卷。

春水粼粼、山花浪漫的时候，田野上油菜花流光溢彩。院子里那一簇簇紫红色的豌豆花也不甘寂寞，我一边欣赏它，一边掏出手机拍下它那在风中舞动的婀娜倩影。它的尖须须不时地触到我手腕，仿佛邀我一同登上春天的大舞台。

入夏，丝瓜藤生机勃勃地攀上围墙，花和叶参差其间。妻手里捧着几条刚摘下的丝瓜，她的脸从黄花与绿叶之间露出，我望她一眼，她嫣然一笑。豆架上的豆角，一串又一串，妻已经摘满一篮，长长的柔蔓牵住她的衣袖，妻不恼，拈开它，让它去缠住夕阳。

一畦畦辣椒也是夏天园中的一道道风景，白色小花在枝头争着开放。雨中，青的、红的辣椒尤其显得楚楚动人。我知道它们并非卖弄风情，它们要调出最浓烈的人间味道。

苦瓜表情不大好，也许它心中有苦，也许它知道世人怕苦，我猜它是不是想对人们说，也来尝一点吧，苦与甜都尝一尝，才会更好地去品味人生。

秋冬时节还有圆滚滚的南瓜，毛茸茸的芋头，水灵灵的青菜，白生生的萝卜……应有尽有。

每当摘到犹带花蒂的嫩黄瓜，或者是绿茵茵的芹菜心，我总先打个电话叫女儿回家，快拿点去给外孙尝尝，他们特喜欢吃外公种的菜。有时也隔着栅栏叫声邻居老汉，若知道他种的没有我种的早，便送一点过去给他家尝尝鲜，心中已有了些许得意。

种菜给我带来快乐，种菜也很辛苦。

烈日当头时，乖孙女为我送过草帽；汗湿菜土时，妻为我递过毛巾；最让人难忘的是90多岁的老母亲，在一个骤雨來临的黄昏，打着伞，拄着拐杖给我送斗篷。风雨中那颤巍巍的身影，至今想起，我的心还有些颤抖。我于是写了一首《鹧鸪天》：

雷动云间谁已惊？檐边滴答渐分明。层阶挪步巍巍颤，湿径扶筇缓缓行。

华发乱，斗篷擎，频频只听唤儿声。慈怀堪比撑天树，不尽遮风挡雨情。

我已年逾古稀，自问还能干点什么，仅此而已。近来腿脚有些不利索了，或许还能干一两年，或许马上真的要摆脱那两只粪桶了，心里却有点怅然若失。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