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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舞狮

2024-05-22何毓敏

山花 2024年5期
关键词:师娘狮头女娃

何毓敏

爹黑着脸,将蓝色粗布挎包往脖上一套,急匆匆地,拽着我就往门外走。

两双脚一前一后刚翻过门槛,哐的一声,桌上的茶杯砸出门来,玻璃碴子愤怒地滚落一地,亮晶晶的水珠像小孩撒欢般四处奔跑。我扭头想看看娘燃烧的眼神。看啥看,快走,爹又狠狠拽我一把。下到院坝坎脚,传来娘呜呜的哭骂声,中邪了唛,几个娃娃非毁在死老头手上不可。

穿过院坝坎下的竹林,爹才松开手。我趁机蹲下去,假装清理鞋上的茶叶渣子,眼往竹林路上瞟,想看到娘急匆匆追来的身影。爹察觉我的心思,一把提起我的衣领,严厉地吼,记住,从现在起,你是一个男娃,不能再在意女娃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再磨磨蹭蹭,师傅都出门了。

爹说的师傅,我见过,也姓董,六十多岁,爹喊他三叔,兴隆镇最出名的高台狮王。通向他家的这条路,我也走过,是四年前接大哥回家,那时我刚刚八岁。

我清楚地记得,四年前那天下着小雨,爹背着大哥在前面走,他一起脚,我就跟脚。爹的鞋子灌满泥水,一路期楚期楚地响,像提醒我快速跟上的暗号。我发现,爹的脚步和四年前相比,不是更稳沉,而是更轻飘了,下脚时脚尖先着地,提脚时轻飘飘的,有点像孙悟空起飞捉妖前的准备动作。

翻过五道山梁,下到一条溪边。溪流不大,滋养了几百亩宽阔的田坝,秋风一挥手,满田坝的金黄点头哈腰,田坝边的村庄也跟着鸡鸣狗叫。爹指着村庄中间院坝最大的房子说,你师傅家到了。在我们兴隆镇,别说几百亩,就是几十亩连片的田坝也不多,难怪这里的人有闲工夫玩狮子,我心里嘀咕。

过了田坝朝师傅家望,院坝铺了一地金黄,一个女人挥动木耙在地上梳来理去,全身映得黄灿灿的,我想一定是师娘。穿着对襟汗衫的师傅,蹲在屋檐下吧嗒旱烟,虽然蹲着,背却挺得笔直,身板结实硬朗。爹刚从院坝坎下冒出半个身子,我也才露出头,师傅就发话了,又来了?来干啥?问话和烟雾一起吐出来,我闻出一股特别的味道。

师傅脚下像安有弹簧,轻轻一抬,轻盈麻利地进了堂屋。

爹赶紧跟过去,心情明显有点紧张,即将到达堂屋门口,后脚在谷子上一搓,差点搓了个狗吃屎,我赶紧伸手去扶,爹已经双手着地,像给师傅行叩首礼。我扶起像青蛙一样趴在谷子上的爹,他脖上的挎包将身下谷子搅得稀乱。师娘说,慢点慢点,谷子半干不湿的最滑。

进了堂屋,爹唯唯诺诺地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像担心踩响地雷。离师傅两米开外时,师傅转过身来,发话了。

不会又是拜师吧?

就是,就是,来向三叔拜师。

你送过两个儿子,还没折腾够?

是,不是,是,给您添麻烦了。爹语无伦次。

光宗侄子,咱们乡里乡亲,同宗同族的,不说外话,一家不招二徒,上次收你家二娃都是有原因的,师傅一脸严肃。

二娃打小就调皮,当时就想送这三娃来的,还小。

难道我自己打自己的脸不成?师傅看都不看爹一眼,向外连续挥了两下手,像驱赶嗡嗡鸣叫的蚊子。

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师傅的手更加坚定地挥了挥,别说了,回去吧。

爹沮丧地看了一眼师傅,我发现,爹的眼神透出无奈和不舍。迟疑片刻,爹才缓缓轉过身,拖着像要散架的身子向外摇。阳光照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爹脖上的挎包荡来晃去,像一条沉沉的枷锁,枷在即将拉出去问斩之人脖上。我心里立刻想笑,活该,谁叫你逼人家舞狮呢,真要拉出去问斩也不冤枉。

回。摇出门外,爹闷出一个字。听到这个字,我十分惊喜,这个字是我从家里出发时就一直期待的。我心中顿时一片爽亮,如师傅家堂屋满地流淌的阳光。就在我准备起脚时,忽然发现,阳光铺洒的堂屋地上,隐约延伸着两行记号,一左一右,交替向前。我好奇地用双脚交替踩踏,像一只左摇右摆飞奔的鸭子,奔到堂屋门口,微微收拢双脚,轻盈一跳,越过一尺五高的堂屋门槛。

越过师傅家门槛时,我感觉身轻如燕,敏捷如猴。双脚刚刚落地,还未完全站稳,背后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回来!顿时把我和爹炸在原地。

爹先是一愣,接着转过头,盯着师傅的脸看。再后来爹整个身体转过去,躬着腰奔师傅跑去,爹跑动时,脖上的挎包在胸前晃来晃去,像来回摆动的钟摆。

跑到师傅面前,爹满脸堆笑说,我就知道,三叔是活菩萨,软心肠。

软个毬,硬!

啊,硬?爹先一脸愕然,接着点头哈腰说,三叔说笑了,说笑了,硬就不会喊我回来了。

师傅依然严肃,按规矩,第二个就不该收,别说第三个了,可这小子不一样。

我心中暗暗好笑,小子?桃李满镇的高台狮王你啥眼力?现在识破不就万事大吉了?今后我受苦不说,你也不会好过,更重要的是影响你狮王的声誉呀。

三叔,那同意收了?

同意?八字没得一撇。破个例,先试试,一个月。

虽然只是试试,可毕竟留下了。爹十分高兴,如释重负地取下脖上的枷锁,整个人顿时轻松精神了许多。爹笑呵呵地从蓝色挎包中摸出一些票子,毕恭毕敬递给师傅。师傅说,也破例,不收。

爹的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复杂表情,低头在挎包里摸索,不一会,乱成一团的衣服鞋子拥挤在我手中,爹又迅速将挎包套在脖上,说,好好跟师傅学艺,好好学哈。那我就告辞了,三叔。

此时,我脑海中立刻出现一个画面,一个人从鱼缸中抓出活蹦乱跳的鱼送与他人,自己捧着鱼缸和鱼缸中的水,转身走了,背影滑稽可笑。我心里不解,为啥舍不得将粗布挎包留给我收捡衣服呢,我的心情也和衣服鞋子一样乱成一团。

爹返程时,我看到,他把蓝色挎包背在背上,像一个驼背老人。望着逐渐变小变细变淡的驼背,我觉得爹的这些举动像一个谜。

第二天早晨,刚到七点,嗯哼,师娘在厨房干咳一声,声音是提高嗓门亮出来的,不像正常咳嗽从喉咙处憋出来,我知道这是提醒人的暗号。在我们农村上厕所,经常这样干咳,试探厕所有没有人。我赶紧翻身起床,边走边用“五指梳”在头上胡乱抓了几把,跑到堂屋,师傅已端坐在堂屋正中的香火坛下。

叫啥?

董继华。

自己想学?

爹要我来的。

奶声奶气的,几岁了?

十四。

出发前爹反复告诫我,记住两点,一是师傅问年纪,一定说大两岁。二是问性别,千千万万不能说是女娃。我十分紧张,师傅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按部就班了。我的心咚咚直跳,师傅真要问起,把我逼到悬崖边,我是跳还是不跳?说是女娃,肯定马上被师傅赶走,回家还要遭爹一顿痛打。说不是女娃,纸是包不住火的,再过几年,青春期一到,胡子长不出来,胸部却一天天胀大,总有一天会露馅。我急得想哭,巴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看过高台舞狮?

谢天谢地,师傅没有按爹说的套路提问。

我的心瞬间从天空降落至地面,欢天喜地回答,看过看过,上次你去我们村演出,在七层桌子巅巅提起一只脚时,我还尖叫了一声。

怕我摔下来?

嗯。

师傅哈哈大笑。在我茂密的头发上拍了拍,好,好。就在我思考这个“好”字的意思时,师傅拿出一个藤条编织的大撮箕,说,戴在头上练习,一个月,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从此,师傅家院坝里,出现了一个头戴撮箕的怪物,一会弯腰跨步,一会直立踩步,天天在院坝里游荡。撮箕一戴就是一天,午饭时才能取一次,中途若偷懒,师傅火辣辣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取下一次加罚两个小时。每到太阳快落山时,我心里经常咒骂,昏黄昏黄的烂灯泡吊起就吊起,早点滚下去嘛。我甚至想念小时候淘气被爹妈盖上锅盖敲打脑壳的场面,那毕竟只盖一会,父母解气就揭开了,现在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个怪物。

半个月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师傅在撮箕口加了一根横杆,先练单手摇,顺时针或逆时针摇出一个个圆,圆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五十个圆便足以吸引欢天喜地的汗水满地打滚。接着练双手摇,腰部臀部随着扭,像摇摇晃晃的醉汉找不到路回家,我倒是找得到回家的路,但又不能回。摇到最高处,整个身体都要飞起来,摇到最低处,身子一松劲全身就像要散架。我心里想,师傅那天说一家不招二徒,爹就送来三个娃,该不会是师傅不好当面扫爹的面子,故意留我下来折磨吧?

在师傅家这个月,除了撮箕,床是我最好的伙伴,天擦黑就早早上床。师娘经常进屋查看盖没蓋好被子,我丝毫不知,是她告诉我的,说我天天睡得像头小猪。白天当怪物,晚上当小猪,这哪是练舞狮,是练马戏吧?

总算熬满一个月。当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忽然听到,睡在隔壁的师傅师娘在悄悄说话。师娘小声问师傅,这小子咋样,满意不?师傅的声音也很轻,动作灵巧,悟性很高,身段还柔软,果然是块好料,收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当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师傅特地放一天假,让我回去取换洗衣服。回到院坝坎下的竹林路,我就兴高采烈地喊,娘,我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娘兴冲冲地冲出屋来,第一句话是不练了?回来了?爹接着冲出屋,问的恰恰相反,留下了?

爹娘关心的,都不是一个月苦不苦,累不累,我很失望,表情木然地说,留下了。爹的眼神闪闪发亮,娘的眼泪却像拉开粮仓挡板的谷子,一粒粒滚落下来。

进了屋,爹又迫不及待地问,师傅问性别没?你咋说的?我说,没问,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家女娃大大咧咧的性格唛,特别是你的手艺高,我这头式比男娃还男娃,师傅师娘怕是做梦都不会怀疑我是个女娃。好,好,好,爹接连说了三个好,那就好好练,祖上会高兴,会保佑你的。

转身进房间时,我还在想,爹怎么会把舞狮和祖先扯上呢?一边想一边拿出我最喜欢穿的玫瑰红灯草绒上衣和浅蓝色裙子,对着镜子照,照着照着把眼泪也照了出来。太阳快落山时,爹提着早准备好的装了男娃衣服裤子的袋子,在屋中间喊,该走了,再晚天黑了。我接过袋子,看到爹和娘眼神迥然不同。这次爹没出门,娘拉着我的手,一路眼泪送出竹林路口。我安慰娘,就是顶个撮箕在头上练,不难,早点练出师,我就回来陪你。

翻过山梁,回头望,娘还站在竹林路口。看不清娘的身影,像立在竹林巅巅的一只鸟。我心里想,娘看我才是一只鸟吧。

第二天早晨六点,师傅家的堂屋烛光点点,气氛庄严肃穆,香火坛下的八仙桌上,卧着一尊狮头。师傅向狮头敬了三炷香,行了三个鞠躬礼,然后端坐在堂屋正中,我赶紧跪在师傅面前。今天起,你就是董家班的弟子了,总共要学六六三十六套技艺,能吃苦不?师傅目光如炬,严肃地问。

能。想起爹的眼神,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洪亮。

能向历代狮王保证一辈子不放弃不?

也——能。想起娘的眼神,想起自己的女儿之身,我回答得虽然也算坚定,声音却明显不如上一句洪亮。

师傅转过身去,对着狮头念了些什么,随后转过身来,将缝着粗麻布的簸箕戴在我头上,接着又推来一辆小孩高的四轮车,说,首先练合步,你舞狮头,四轮车跟狮尾,练到合二为一。

顶撮箕倒也容易习惯,现在粗麻布缝的狮皮披在身上,又黑又重,每挪一步都异常沉重。狮尾的四轮车更是不听使唤,要么不动,要么乱滑,每节练下来,都累得人气喘吁吁。我心里暗暗骂,头顶撮箕,身披麻布,还不停腾挪跳跃,这叫哪样舞狮,简直就是小孩扮姨妈妈玩。

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自己的滑稽扮相。我找来一条板凳顶起狮头,四轮车挂着狮尾,只瞟了一眼,我立刻笑翻在地,这哪是狮子,分明是河中蹿出的水獭。笑完刚起身,师傅赫然立在面前,我吓得妈呀一声,赶紧蹲下。师傅板着脸,一把将我提起,不想练就滚回家,想练今晚就不要睡觉。我乖乖地和四轮车搭档了一个晚上,直到四个轮子都艰涩不动为止。

半年之后,师傅终于放走了“水獭”,却又拿出一件新玩意,竹编的简易狮头,后面缝着一张旧床单。我喜出望外地披上身,顿觉狮头轻盈灵巧,狮皮轻软飘逸,每个动作都轻盈自如。我心中暗暗佩服师傅。

一年后,师傅在院坝里安上几张八仙桌,要我头顶狮头,身披床单,练习从四只桌子脚绕上桌面。爬树是我的强项,身手轻盈,同村的男孩都甘拜下风,可一只手握狮头,只能一只手攀爬,我心里有点打鼓。果不其然,刚练习绕第一只脚就摔下来,桌子也掀个四脚朝天,狮头被砸得稀烂。师傅扶起我,说要用巧力,轻轻盈盈地上,这才一层,今后要上几层。不想从几层高的桌子上摔下来,就得好好练。

几层高的桌子上摔下来是啥后果?我心中不寒而栗。我立刻想到手脚并用的爬树动作,那些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闪动,手怎么挂,腰杆怎么挺,脚怎么使巧劲,一项项回忆,一点点琢磨,全部用了方才绕上桌面。

狮头在手中摇来晃去,床单在身上披来脱去,人在八仙桌上翻上跳下,把春夏秋冬翻了一遍。

这中间,师傅带领狮班出去演出过六次,前两次没让我去,留我在家中苦练。后几次师傅让我去了,任务只有一项,盯着师兄的每个动作学,特别是绕上桌面。

两年后,舞狮动作基本熟悉了,师傅带我走进堂屋。他在东北角墙上按了一下,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地上隐隐约约的圆点逐渐消失,徐徐升起八根桩子,像一夜春风后地里窜出的竹笋,又像河中露头的张牙舞爪的妖怪。升至五十公分,停了。师傅问,知道那天为啥留你下来吗?我说不知道。你小子不仅发现地上的秘密,居然还踩桩而去。

我笑着说,师傅,我没发现,那天只是好奇地上好像有什么记号。再说,那几步也是师傅您的功劳,师兄教的。

师兄?

嗯,您的徒弟,我两个哥哥。我在家悄悄跟他们学的。

哼,他们?不说他们,没这个天分和福分。地面练完了,现在练上桩,八根桩子,师傅说。

一桩,二桩,三桩,两个月后,师傅说可以上第四桩了。刚踩上桩,我忽然感到浑身无力,颤颤抖抖,师傅在旁边吼,东摇西晃的,打摆子唛。骂声中,我头晕目眩地从桩上摔了下来。师娘赶紧过来扶我,说不舒服就去休息,睡一会。躺在床上,我感觉腹部隐隐地疼,胸部也微微胀痛,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赶紧上厕所,糟糕,手纸红红的,一摊殷红的血。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爆炸了,紧张,焦虑,惶恐,害怕,羞涩,像密集的弹片向我飞来,击得我心惊胆战,六神无主。身体开始发育,还能练舞狮?如果女儿身败露,该怎么办?我不敢往下想,躲在被窝里连眼睛都不敢睁,睁开全是师傅师娘惊愕的眼神,特别是爹凶狠的目光。

当天晚上,我特别想念娘,捂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翻出一件白衬衣,剪了,剪成巴掌大的布块,垫在裤裆里,接着把两只衣袖剪下来结成长条,勒在微微发胀的胸部,又跳上第四桩。半年后,八根樁子全部练完,我基本能做到如履平地,桩间跨度,腾跳力度,挪脚幅度,全部了然于胸。师傅看了微微点头,说,狮头还差力度,再举半年石锤。

举石锤炼胸肌,正好以假乱真,我心里暗暗高兴。

半年后的一天早晨,七师兄忽然来到师傅家。

师傅说,从今天起,正式练习舞狮。你舞狮头,七师兄耍狮尾。七师兄动作娴熟老道,我刚一挪步,他就跟步,像合练很久的搭档,顺步、交叉步全都协调一致,我瞬间明白了师傅要我苦练三年的用意,原来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七师兄陪练的一个月,地面台上三十套动作反复合练若干遍,我感觉越来越驾轻就熟了。比如绕上,师兄们显得笨手笨脚,可我不一样,身体柔软,力度适中,如藤缠树般优美自如,轻盈美观。师兄疑惑地问,八师弟,师傅教你啥子秘诀哟,以前几个师兄绕上都没得你出彩呢。我笑着说,装妖怪。

渐渐地,我不仅十分喜欢舞狮,而且学得很投入,很多动作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明,一学就会。兴高采烈时,我就会想起爹脖子上的那个挎包,想起鱼缸抓鱼的画面,那条鱼,放回了水里,悠然自得地游。

1978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冷,听说开了一个什么重要的会。从广播听到消息后,很少喝酒的师傅晚上喝了三杯,红光满面地对我说,明天去通知师兄,后天兴隆镇赶集,你上,热热闹闹演一场。

第二天早上,正要出门时,家里来一个放信的人,说爹生病住院了,要我马上回去。我边看着师傅边搓手,不知如何是好。师傅吧嗒着旱烟,平静地说,明天为啥舞狮你清楚的,这节骨眼上,回不回自己定。我听出师傅话的分量,泪花闪闪愣在原地。师傅又轻声说了一句,你爹在煤矿落下的病,一时半会死不了。

兴隆镇赶集那天,街上挤成一条河,河里全是欢快地游来游去的鱼。八仙桌一层层叠上去,我的双脚开始发抖。师傅说,抖啥,跟平时练习一样。锣鼓家什震天价响,我看了看师傅坚定的目光,毅然举起狮头,五台一炷香表演一气呵成,回到地面,师傅和六个师兄都在点头鼓掌。

晚上,师傅问,今天掌声热烈不?我内心感觉已经很热烈了,正准备回答,忽然想到师傅在我们村演出的场面,立刻改口说,不热烈,比师傅还差一大截。师傅说,不是差我,是差你自己,还有七台、九台,特别是踩斗。

接下来的日子往天上长,从五台长到七台,再长到九台。九台之上倒立着一张八仙桌,我在四只桌子脚巅巅腾挪跳跃,飞来舞去,有时还故意将一只脚悬在半空。三年下来,所有汗水凝聚成腾挪跳跃的力度和稳沉,我自己都为学会代表高台舞狮最高技艺的九台踩斗,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高兴不知愁来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刚端起饭碗,师傅家院坝坎下传来火急火燎的喊声,小华,小华。我赶紧走到门口,你爹不行了,快走。师傅这次没有阻止,努努嘴说,快去。

一口气跑过五道山梁,大哥二哥都到家了,全部挤在爹的房间。刚到床边,爹就用微弱的力气伸出手,拉着我说,小华,你吃苦了,你们三姊妹都吃苦了。你娘经常骂我中邪了,哪里是中邪,是爹有一件宝物,这件宝物要你们吃苦啊。

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我们这一带,以前有四个高台舞狮班,你爷爷是董家狮班的狮王。那时兵荒马乱,有一天国民党在兴隆镇抓兵,王家、陈家、田家班子几乎抓空了,班子也就散了。你爷爷知道得早,塞给你奶奶一个挎包,连夜带着狮班的弟兄参加了红军。奶奶说她清楚地记得是1935年春天,爷爷一去就没有回来过。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送来烈士证书,才知道你爷爷已经牺牲了。

爹剧烈咳嗽,我赶紧捋爹的背。缓过劲来后,爹接着说,你奶奶后来得了一场病,说自己活不过那个冬天,有重要事情交代。我把你奶奶背上阁楼,在屋梁和阁子板间的缝隙,摸出一个粗布挎包,打开一看,是一个狮头,胡子贴的纯一色马尾,金黄色的狮皮,上面还缝了很多好看的彩线,活灵活现的,三十年了,眼睛都照样炯炯有神。我翻过来一看,狮皮背面还绣着一个“董”字呢。

爹用浑浊的眼睛扫视两个儿子,唉,你们两个娃儿不争气,大娃腿受了伤,二娃吃不了苦,都跑去煤矿上班,我这心不甘,只能让老三去女扮男装了。

说到这里,爹从怀里抠出一把钥匙,递给娘,让娘打开床边米柜,取出一个挎包。我一眼就看出来,是爹送我去师傅家拜师时,挎着去又背回来那个蓝色挎包。爹颤颤抖抖地从挎包中取出狮头,双手递给我,娘和两个哥哥的三双眼睛,也一齐看着我。接过狮头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进行着一个庄严的仪式,隆重而肃穆。

我对着大哥二哥眨了眨眼,捧着狮头走出爹的房间,他们心照不宣,跟着出来,搬了两张八仙桌叠在院坝中间。我叫娘搭把手,把爹抬到门口去。娘说你疯了唛,人都只吊一口气,还要折腾。我说正是因为还有口气,满足爹一个愿望,用爷爷传下来的狮头舞给他看。

抬爹坐在门口,我又进屋拿来一个搪瓷脸盆和吹火筒,说娘,辛苦你,给我们敲个点子。

大哥腿不方便,一块花床单披在身上,装扮孙猴子。我和二哥把爷爷传的狮头狮皮披在身上,我摇狮头,二哥压狮尾,围绕八仙桌为全家表演。其实主要是演给爹看,爹旁边敲脸盆的娘一定没有兴趣,说不定让娘早点发现,这狮头早就没有了。上飞,绕盘,我一边表演,一边注视爹的表情,爹面如死灰的脸绽出一点笑意,像秋风拂过湖面,荡出一丝微微的波纹。他的面颊仿佛发出光来了,亮亮晶晶的。完成金鸡独立,跳到地上,我想逗爹高兴高兴,摇着狮头来到爹面前,发现爹的眼睛已经紧闭,眼角淌下两行泪,还是热的……

爹下葬前的晚上,娘把我们叫到米柜前,拿出狮头,说,就是这个狮头,你们三个娃没少受罪,这回演也演了,看也看了,你爹瞑目了,就让狮头陪他去吧。

大哥二哥默不作声,好像又点了点头。我砰的一声跪在娘面前,说娘,万万不能了,那上面有爷爷的神灵,有爹一辈子的愿望,还绣着董家班的董字。

娘的语气一下重起来,神灵愿望不都兑现了吗?字有啥要紧,你们名字里没董字?

我恳求道,娘,这狮头是爷爷用命保下来的,爹绝对不想让它陪他去,你把狮头给我吧。

给你,你都十八了,就知道狮子狮子,今后嫁给狮子啊?娘生气地骂。

我嘤嘤地哭,娘,如果你真把狮头葬了,我就一辈子舞狮,不嫁人了。

娘气得咬牙切齿,眼睛瞪得比狮子眼睛还大,你,你,气死我了……狮头被扔在地上。

我小心翼翼捡起狮头,一把抱住娘,四行眼泪,滚滚而下。

葬了爹,背着那个蓝色挎包,我回到师傅家。

一进门,师娘就问,鼓鼓囊囊的,你把被子都背来了不是。我说,是棉衣,冬天马上来了,我怕冷。

回到师傅家两个月,娘先后五次派人来,悄悄通知我回去相亲,听说还答应了张家,收了人家定亲钱,但我一次都没有回去。不是我违抗娘命不回,也不是不愿意,是有更重要的事,师傅说马上要举办一个重大仪式。

两个月后,是师傅七十大寿。七个师兄都来了,加师傅师娘和我,十个人满满一桌。

师傅举起酒杯,说,人过七十不登台,今天弟子们到齐了,商量一下董家班传班的事,看哪个合适?

我是最小的“师弟”,不敢多言。师兄们你看我,我看你,目光最后齐刷刷落在我身上。我想,一定是大懒支小懒,师兄们要我首先发言,我紧张得赶紧把头埋下。

八师弟最合适,眉清目秀,身段柔软,动作优美,年轻能干,接师傅的班最合适不过,大师兄首先发言。

大师兄话一出口,其他几个师兄哈哈大笑,说,同意同意,只是大师兄夸人都不会夸,把八师弟说得跟一个大姑娘一样。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

隔一人坐的大师兄也哈哈大笑,一高兴,挥拳就向我胸膛捶来,我赶紧侧身一躲,好险,幸好只捶到手臂上。师傅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举起酒杯说,好,我的想法和大家一样,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就举办仪式。

师傅和师兄们喝得热火朝天,我心里却开始着急,着急一件即将到来的尴尬事。师傅家只有四张床,十个人咋睡?该不会安排一个大男人和我睡吧,今后要是传出去不羞死人才怪。以前一直担心师傅师娘知道我是大姑娘,这一刻真想他们知道才好。完了,完了,看来今晚是失火趴床脚,躲不过了。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洗完碗,师娘就对我说,七师兄和你是搭档,今晚你俩挤一床,大的两个师兄打地铺。

早知打地鋪,叫我去多好,自己打一张。可师娘已经安排了,七师兄也在催,走呀。我赶紧向卧室跑,抢在七师兄前跑进房间,进去就拉灭了电灯。师兄问,衣服还没脱呢,急捞捞的关灯干啥子?我说,逗蚊子,这段的蚊子像蜂子朝王一样凶。我接着说,师兄我打扑鼾,影响你休息,我们各睡一头。

边说,边蜷缩到床的另一角,大气都不敢出。

师兄摸索着脱衣上床,说,师弟,知道今天为啥推你接班吧?我说不知道呢。接班,必须是舞狮头的人,只有大师兄和四师兄是,可他们年纪早过五十了,其他几个都是敲锣打鼓耍狮尾的。更主要的是,师傅念叨过,说你小子是块好料,要像玉一样打磨你,你练了多少年?六年了吧,我们当时才练几年,两年,你不接谁接?

师兄边说边打哈欠,说早点睡吧,明天你要唱主角。师兄理被子时,忽然发现我睡在外面,还穿着衣服。他很惊讶,咋个和衣而睡,嫌弃我啊?我说师兄想哪里去了,明天不是仪式吗,今晚又喝了酒,说不定师傅一高兴,半夜叫我起来练怎么办?

不一会,七师兄鼾声微微。我赶紧掀开只盖了脚的被窝,再次缩回床角。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一路追赶,追到师傅家,气冲冲地拿走了狮头。

第二天大清早,师傅家院坝里挤满了乡亲,坝坎坎边的几颗树上都爬着小孩,像花果山上爬满树的猴子,热切期待着三十年的狮王传班盛典。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师兄们敲打出热烈的鼓点,孙猴子和笑和尚不时做出逗乐、点头、摇晃、跳跃的动作,乡亲们掌声阵阵。堂屋正门口屋檐下安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后摆了一把椅子,我站在桌子边。因为昨晚的梦,我心里总感到有些不踏实。

乐停,接班仪式,马——上——开——始。

随着大师兄的口令,手捧狮头的师傅在大师兄二师兄一左一右陪同下,迈着庄严的步子从堂屋香火坛走出来。走到八仙桌边,师傅庄严地将狮头端放桌上,在椅子上落座,大师兄二师兄像卫士一样站在两边。

师傅落座后,大师兄再次发令。

接班仪式,正式开始。请德高望重的高台狮王,董明亮师傅传班,弟子董继华接班。

顿时,锣鼓喧天,掌声如雷。

我踩着欢快的鼓点,恭恭敬敬走到桌前,向师傅行三个叩首礼。礼毕,我站起身,师傅也从椅子上站起来,闭目念秘诀,念完睁开眼,双手举向天空,像两把指向天穹的剑,我跟着师傅的手仰望天空,朝阳初升,霞光满天。

师傅双手向前落下,落到桌面时,庄严地捧起狮头,郑重地传给我。就在我和师傅的手同时捧着狮头的一刹那,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吼:不能交,不能交给她,她是女娃。

这声大吼,犹如晴空霹雳,把满院坝的人劈呆了,连树上的小孩也吓得跳下来几个。我和师傅的手同时缩回,只剩下一尊狮头,孤孤零零躺在桌上。

这一刻,我感觉我的身体已不是肉体,而是一块强大的吸铁石,吸满了一坝子惊愕的目光。坝子里随即炸开了锅,啊?女娃,稀奇了,舞狮的咋个会是女娃,不会真是吧?从来没听说过。

自从爹带我拜师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很多种场面,唯独没有想到娘会出现,更没想到是娘亲自揭开这个秘密。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舞狮落地反弹的轻快感,心里反而一下镇定了。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接着微笑着迈开步子,边走边向乡亲们行拱手礼,转身向屋里跑去。

跑进屋时,我感觉自己是一盏灯,身后全是被吸引的飞蛾。

出来时,我换上那件最喜欢的玫瑰红灯草绒上衣,是上次回家时悄悄带回来的,手里捧着爷爷传下来的那尊狮头。

满院坝的人再次惊呆了。天,我的老天,真是个女娃,还自己带来个狮头。即刻,我的身上像装着控制木偶绳线的机关,每走一步,牵动全场的脑袋和脑袋上的目光随之移动。

我发现,师傅也惊喜地盯着我手中的狮头,但他的眼神与众不同,有一种喜出望外、久别重逢的感觉。

走到八仙桌前,我将狮头端放在师傅的狮头旁,咚的一声跪下,说,师傅,从古到今,高台舞狮可能没有招过女徒弟,但古代就有木兰从军,如果我坏了规矩,任凭师傅发落,如果认了我这个女徒弟,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凝固了一千年,我在地上也跪了一千年。

我的头像一千年后艰难冒芽的种子,微微向上抬伸时,发现对面椅子上没有人,师傅不见了。

就在我准备瞟眼观察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闭上眼睛,随即被两双大手架起。我心想,该来的都来吧,鞭挞也好,毒打也罢,认命了。

随着两双手,我的身体缓缓直起,像耷拉的菜苗顺藤上爬。刚刚站直,两双手忽然松开了。我赶紧睁开眼,惊讶地发现是两个师兄。更惊奇的是,八仙桌对面,不仅师傅回来了,旁边还赫然站着我娘。

师傅一手捧起一尊狮头,激动地说,乡亲们都来了,今天我就说几句。我们仡佬族舞狮,舞的是天下太平,求的也是天下和顺。大家看到了,我手上有两尊狮头,右手这尊,是这个女娃的爷爷、我的大师兄传下来的,从不太平的日子,用命保下来的。

整个院坝鸦雀无声。

师傅停了停,接着说,红军在遵义开会那年,大师兄带着我们董家獅班八个弟兄,参加了红军。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弟兄们在前线拼杀,七弟兄没能回来,活着回来的就我一个人。

师傅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擦了擦泪,说,新中国成立后,天下太平了,回来后我就想,我肩头上有责任,董家狮班要拉起来,完成七个弟兄的愿望,把咱们仡佬族的民间绝技,一代代传承下去。

师傅看了看身边的我娘,接着说,拉班子时,大师兄的儿子,身边这个侄儿媳妇的男人,对面这个女娃的爹,光宗侄子,想参加,来过好几趟,可他当时都二十老几了,搞不成。他就送娃来,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先后送了三个娃来,第三个居然是个女娃。

师傅把手中的两尊狮头高高举起,说,从古到今,历代狮王没有规定过什么性别,我认为呀,不用分男女,只要热爱,有本事就行。大家看到了,我师傅传下来的,大师兄用命保下来的狮头在这里,我传给弟子的狮头也在这里,今天我们大家来一起合计合计,这狮头该不该传?女娃一家三代人的梦想,大家说该不该圆?

该圆,一定要圆。院坝应声一片。

这个班传了放不放心?

放心,放心。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培养一个女狮王,大家说好不好?

好,嘘,坝子中响起了口哨声。

师傅眼神坚毅,庄严地将狮头交给我,全场一片沸腾。

从师傅手中接过两尊狮头时,我看见娘也在鼓掌,泪花在眼眶中闪动。从娘的泪花中,我看到两尊狮头,像两朵盛开的花儿,灿灿的。

接班后的四年里,我和我的师兄们,不仅在镇上,还进县城,进省城,进北京,先后演出了七七四十九场。第五十场演出,正好是省民族体育运动会,而且是最后一个压台登场。绕上,金鸡独立,反口衔花……最精彩的九台踩斗完成时,锣鼓声渐渐细弱下来,观众觉得接下来一定是绕下落地,结束了。

几秒钟后,锣鼓声再次激昂而起,九台之上,站脚、夹腰、上头,一套全新的高难度舞狮动作,让台下瞬间变成欢乐的海洋,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连裁判都站了起来,热烈鼓掌。

捧着冠军奖杯回来,我赶紧跑去向师傅报喜。刚到师傅家院坝,我就感到一种紧张肃穆的气氛。师娘迎出来,说小华你终于来了,师傅只有一口气了,这两天一直念叨你,怕就是在等你了。

泪流满面坐在师傅床前,我紧握师傅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寒冬时九层狮台上刮过的风。第一次仔细端详师傅的脸,深深浅浅的岁月痕迹中,右脸颊有一道疤痕,师娘后来告诉我,是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

双手捂着师傅的手,我说师傅,董家狮班在全省得冠军了,奖杯亮闪闪的,您看看吧。师傅艰难地把眼睁开一条缝,细弱的眼神慈祥而温暖,如穿透云层的阳光,照耀在九层狮台弟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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