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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

2024-05-22韦陇

山花 2024年5期
关键词:杏仁大哥马克

韦陇

柯静的病,毫无先兆。

那天阴晴不定,室内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风有点大,吹得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猎猎作响。柯静手里攥着把紫色雨伞从外面回来,就在她放下雨伞时,马克瞅了她一眼,发现她的右眼皮耷拉着,遮盖了半只眼。

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

柯静到镜台前照了照,不以为然地说,可能是没休息好,睡一晚就好了。

没曾想,第二天起来一看,右眼睑完全关闭,严丝合缝,乌云蔽日似的,把整只眼睛都遮住了。马克硬拉着柯静到县医院挂号检查。一番检查下来,说是颅下动脉瘤。医生说,动脉瘤一旦破裂出血,那时就算是马上救治保住了性命,也很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医生又说,我们县级医院治不了这病,一定要尽快去大医院,越快越好。

一走出医院门口,马克马上打电话给大姨子和小舅子,简略说了下情况,重点落在医生的诊断意见上。他们一听都急了,两个人吃过晚饭一起过来。本来以为,去大医院是毋庸置疑的事,大家在一起只是商讨去哪个大医院,以及如何去。正商量着,却不料柯静忽然说:

我不去了。

为什么?怎么可以这样?不去,那你说怎么办?他们七嘴八舌地问。

要不是马克硬拉着我,本来检查也是不用去的。柯静说这话的时候,客厅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闭合的右眼睑显得异常光滑,看上去有几分森然。

怎么能这么说呢?有病总是要医治的呀!接下来,马克苦口婆心,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小舅子言辞激烈,差点跟她吵了起来;大姨子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劝说。最后,柯静坚决地说了这么一句:但凡有芥粒大的信心,也能把一座山,从这边挪到那边。所以,我的病必得医治!

他们一下子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力量,因为他们经常一起去教堂,这样的语句措辞他们耳熟能详。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后来他们私下里说,她又不是罪犯,我们总不能把她五花大绑送到医院去吧?既然柯静有那么大的信心,那也只能先这样,过几天再看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几天,大姨子和小舅子又来了。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次柯静告诉大家,她知道了“所谓动脉瘤”(柯静原话)的源头。实际上真正的病因并不是那个瘤,也不是眼睛,而是一枚杏仁。

杏仁?

对呀,杏仁。十年前有一次我在大姐家吃杏饼,误吞了一枚杏仁。我感觉它一直卡在那里,现在还在。

这件事马克倒是有点印象。当时柯静说这颗杏仁总是游走在她的喉咙与胸腔之间,他曾经陪着她去做过一次CT,并没有发现杏仁或其它异物。医生让柯静张嘴,用一根压舌棒压住舌头,再拿一把小型手电筒往喉咙里照,什么也没有照到。听了她的描述,医生认为这不可能:一颗杏仁,卡在喉咙里十年,还会上下游走,这不符合科学常识。

哪怕真有那么一颗杏仁,它又怎么会是病因呢?马克问。

杏仁影响血脉通畅,形成血管动脉瘤,动脉瘤压迫神经,又影响了我的眼睛,所以,杏仁才是病因。柯静这样自我诊断,显示出平时少有的固执和自以为是。

他们面面相觑。几个人又私底下分析,觉得柯静可能是害怕手术。据这几天来他们查询了解到的情况,这种病动手术成功率不是特别高,有术后痊愈的,有落下各种严重后遗症的,也有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的。据大姨子说,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几年前得这种病,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事柯静也知晓。

只要这枚杏仁从我的身体里出来,病就好了。柯静笃定地说。

既如此,马克也只能在心里为她暗自祈祷,或许终有那么一天,那颗杏仁要从柯静的口里出来,就像神话故事中的龙从口里吐出龙珠。他的脑海里顿时有一颗五彩缤纷的龙珠冉冉升腾,光华四溢,照亮了整个夜空。但理智告诉他,夜空广袤无际,龙珠更是虚无缥缈。

紧接着疫情爆发,想去医院也去不了了。当然,看柯静的样子,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医院。这样子又过了数月,柯静的状态看上去还算稳定,只不过心里一直不离不弃地观照着她的“杏仁”。“杏仁”的无中生有,使她进入了一种恰似“冥想”的状态。看样子,她是试图以“意念”将这颗有害物质从身体里提取出来。有那么几次她说,杏仁要出来了,它已经到了喉咙口,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些日子里,除了去菜场买菜,马克基本上不出门,在家陪着柯静。柯静闭目静坐,他就看看书,上上网;柯静睁开眼睛,他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陪她说话聊天。他觉得,夫妻半辈子,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有一天,柯静忽然又说,其实真正的诱因也不能说是杏仁,而是……她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马克表示,你心里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用顾虑。

怎么说呢?柯静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开了口,我说了这事怕你难以接受,但我想了又想,却不能不说。

没关系,你说。

我想说,每个人都有恨心,你也有,我也有。

这时,柯静的任何一句话,对于马克来说都如轻风过耳,他的任务就是陪她说话,至于说些什么,都这时候了,又何必计较呢?马克说,哦?那就说来听听。

你要知道,人有时候通过自省,能够发现另一个自我。柯静说,我想说说我的初恋。

我的初恋,我从未与你说起过。他的名字就不用说了,因为名字毫无意义。那个人,和我谈了一年多恋爱。对于所有热恋中的人来说,时光那么短暂而又那么漫长,我们来来回回走在一片相同的竹林下,拉一下手,相互凝眸,拥抱,接吻……但,这里却是路的尽头,无法继续延伸。我们渴望而又绝望,犹如天要塌了。现在的人可能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恋爱方式,我们的关系没有越过最后的身体底线。在那个时代这叫“纯洁”,而如果放到现在来看,简直不知所谓。

一年后,那个人提出分手。我不明白他究竟嫌弃我什么,如此热烈而又美好的一场爱情,竟然说没就没了。更让人郁闷的是,他竟然是跟我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而這个女同学是因为我才与他相识的。也就是说,我的这个好同学,她明知我与那个人的关系,却毫不客气地横刀夺爱了。

除了恨那个人无情,你心里也一定恨你的同学,对吧?马克顺着柯静的思路如此问道。

他们婚后没几年,我的女同学得癌症死了。柯静略作沉吟,说,可问题在于,此后我尽量避免回忆那段不堪的情感经历,却时不时地总会想起:同学死了。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哦,她死了。我甚至在心里说,啊!她终于死了。

于是,两个人陷入沉默。柯静不再找马克说话,在客厅一张红色沙发靠背椅子上坐着,不躺也不靠,只是端身正坐,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一目闭合一目低垂。吃饭时起身,饭后又回去这么坐着。有几次马克走近她,想跟她说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一眼,轻轻摇一下头,示意他不要干扰。这天晚饭后,马克洗碗,柯静去浴室沐浴,而后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出来,坐在红沙发上,从六点多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这才蹑手蹑脚进了卧室。她可能以为马克睡了,怕弄出响动吵醒他。马克没睡,待她在身边躺下,轻轻问了句:

感觉怎么样呢?

已经到了这儿。她打开床头灯,用手指着喉咙扁桃体位置,呼之欲出,可还是没有出来。

有吗?马克认真看了看,喉咙部位与平时看到的一般无二。柯静如此不愿正视自己的病情,总是这么五迷三道的,让马克有些生气。好吧,马克嘲讽地说,但愿杏仁能化作一道青烟,从而归于虚无。

柯静没有听出马克的不快,反而鼓励他说,这就对了,夫妻本是一体,你我同心,一定会有功效。

马克无法想象柯静所说的功效。这段时间他查阅了无数次百度,要治愈动脉瘤,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但手术风险和术后可能带来的各种严重的后遗症,也是不可忽视的,比如手术中出血或术后血管梗塞、弹簧圈逃逸、脑积水,以及由此引发缺血或心脏病等等,甚至有可能导致偏瘫。但柯静说夫妻同心会有功效,马克却不能说没有,说没有不就不同心了吗?

我当然愿意与你同心,马克说,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你的心在想些什么,是吧?

柯静伸手关了床头灯,在暗夜里这么说道,我能想些什么呢?恰如泰戈尔诗里写的那样:我就像那夜间之路,静悄悄地倾听记忆的足音。

柯静一会儿就睡着了。马克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静悄悄地倾听柯静轻微的鼾声……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一定得说服柯静去医院。柯静不是说只要有信心,就能移动一座山吗?现在,柯静变成了马克眼里的那座山,他必须义无反顾地把她从家“移”到医院去。他想试着从日常的劝说做起。次日马克说,柯静,你陪我每天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不好。这还用问吗?我现在这样丑陋,出去游街示众?

几天后,柯静网购了一副乒乓球拍和几个乒乓球,一个人对着墙壁乒乒乓乓练球。每天练几次,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红沙发上静坐。马克觉得,虽然柯静拒绝散步,但并没有拒绝运动,这说明他的劝说还是有成效的。

在家里运动也不错,但病还是要看的。你总不能把自己一辈子关在家里吧?马克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柯静说,其实,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都是人心幻化出来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我好呢?

马克一时语塞。只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幻化”出一个健康的柯静来呢?

柯静很快爱上了网购。她先是购了一些塑料花和花盆,在进门的小吧台上放个仙人球,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一盆菊花,又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放个花筒,插上七八枝桃花。家里顿时生机盎然起来。接下来,她又购了许多化妆品,有祛斑护肤的,美白补水的,护发养颜的;又有许多保健品,如藏红花、白果、六味地黄丸、三七粉,诸如此类。产品送到,叫马克去拿。这时马克知道,她不下楼,是不愿让邻居看见她只有一只眼的样子。

疫情这么严重,不出门也好。柯静说,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一定可以陪你好好散步的。

这次疫情太可怕了,马克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阳光底下无新事。现在发生的事,以前都发生过。柯静说。

柯静口中的经文,马克也略有所闻,他只是不能像柯静一样,了解每一句的出处。但马克现在更关心的不是经文,而是柯静所形容的那枚杏仁。那枚杏仁似乎无形无色,先进的科学仪器也拿它毫无办法——CT技术能证明存在或不存在,却无法证明“不存在的存在”或“存在的不存在”。每隔一段时间,有时一周,有时半个月、二十来天或一个月不等,柯静都会告诉他一次,那枚杏仁真的就在喉咙口了,距口腔只不过方寸之间,可就是迟迟不能脱口而出。每在这种关键时刻,柯静就会干呕,呕出来的却只有黄澄澄的胃液。

马克查阅了《本草纲目》:杏仁性味辛苦甘温。他上前观察,闻闻,的确只是胃液,没有杏仁,也没有哪怕一丁点杏仁味儿。

没有杏仁,只有动脉瘤。马克想,只有彻底消除柯静心里的错觉,她才有可能接受诊治。

你什么也不懂,不和你说了。柯静生气地说。

但柯靜不可能不和马克说话,相反,马克觉得,与病前相比,柯静现在有很多很多话要与他说。一闲下来,柯静就在红沙发椅子坐着,又是长时间不言不动,恰似入了某种“定境”。每次她“出定”后,必会提起一件旧事。旧事往往尘封已久,抖一抖,飞灰弥漫。等到眼前的灰尘散尽,便慢慢地呈现出了它的色调和形状。旧事与旧事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是,柯静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我们不愿面对的自我,认真地忆一忆旧事,或许可以“还原出另一个自己。”

柯静与马克讲了许多旧事,其中一件,是她的大哥。

我想我大哥了。柯静说,大哥大我十岁。我十二岁那年大哥二十二岁。这么说没错吧?

马克点点头,但他觉得这种语法好生奇怪,大十岁何须用十二和二十二来注解呢?难道说在其它年龄段这种年龄的差距会发生变化?

大哥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开过皮包店,做过海鲜批发,甚至在山上牧过羊。有时是自己做老板,有时有合伙人,但不管哪一种,大哥从来没有挣过大钱,有时还亏了老本。所以,大哥的一生从没有富裕过。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十二岁时,家里的生活条件很一般,可以说是省吃俭用。一家子六七口人,围着一张餐桌吃饭。有一天吃晚饭,餐桌上有大家都爱吃的江蟹。两个大江蟹切成八份,每个人各有一份。我挟了我应得的那一份,醮着鲜美的汤汁,就着饭,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消受。我舍不得在饭间把江蟹吃完,饭吃完了,江蟹还剩下大半。我想把剩下的一半江蟹在饭后单独享用。可就在我放下饭碗享用江蟹的时候,大哥冷不防站起来就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尖利的江蟹壳刺破了我的嘴唇和鼻子,顿时鲜血淋淋。确实,我一直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更想不通一向为人老实乃至懦弱的大哥,何以对我做出如此过分的举动?

可是,唉!柯静叹了口气,可惜大哥五十岁那年,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

是啊!马克说,毕竟血浓于水,大哥猝然离世,你一定伤心难过。

马克你知道吗?我从小读过一些诗词,我送给大哥的花圈上,有我自己写的一副挽联。

这副挽联这样写道:私无几许贫寒固矣,善有千种知音谁焉?

这副挽联有什么问题吗?

挽联当然有问题,这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你看,这副对子全部的内容其实只有四个字:贫寒,孤苦。这难道就没有一点嘲笑或幸灾乐祸的成分?

怎么会这样呢?马克不胜惊讶。

当然,如果这副挽联是在大哥死后写的,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还有生前写“挽联”的?这也说不通啊!

挽联的生成不是在大哥死后,恰恰是在他的生前。

马克毛骨悚然。

大哥罹难前约一年,无缘无故地,我竟然好几次幻想大哥死了,这种荒唐的思绪怎么也阻止不了。在幻想中大哥具体怎么死当然没有体现,我只是觉得那时候我应该为他写一副挽联。怎么写才恰如其分呢?经过几次酝酿、修改,就形成了这副挽联。一年后大哥死于非命,挽联果真派上了用场。后来,每想起这件事,我的心就痛得像是被硬生生掰成两半。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柯静说,马克我问你,这几个故事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马克想了想,答道,你的女同学,大哥,还有你说的谁谁,这些人都死了。

还有呢?她循循善诱。

还有什么?

那就是,我们的心,常常满怀嗔恨,对也不对?

马克忽然觉得,“嗔恨”的心,原本是可有可无的,看不见也摸不着,但这也恰恰是它的奇特之处,当有人指出它的存在,并列举种种“事实依据”之后,它仿佛真的就在那里,有时是方的,有时是圆的,有时呈梯形或三角形,或红或黑或黄或淡绿,随着所举“案例”的不同,呈现出不一样的形状和色彩来。

马克分明觉得,每一次经过重塑和加工,柯静就拥有了另一个活生生的“新我”。但这种“新我”是马克难以适应的,这就好比柯静给自己换上了一套又一套花花绿绿的戏服,又按其角色需要化了个舞台浓妆,描眉点唇,涂脂抹粉,然后把自己推到马克面前,说,瞧瞧,柯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夜里,马克许久无法入睡,翻来覆去,他也试着想他都有哪些“所恨之人”,果然,生的死的,跳出来许多熟识的面孔,演绎着各自曾经的爱恨情仇,宛若一出出精彩的木偶戏……

若非柯静的一场好梦,或许马克就已经说动了她,他分明已捕捉到了柯静隐隐透露出内心异样的信息。有一天柯静问他:

马克啊,你天天劝我动手术,可你有没有想过,莫说手术失败,就算是成功了,后遗症在所难免,比如心脑血管出问题啊什么的,术后护理也能让人心力交瘁的呢。

马克说,生死事大,这些不都是小事吗?

柯静说,小事?不见得吧?

过了几天,柯静又说,马克啊,这种手术甚至有可能导致瘫痪,到那时不但我生不如死,只怕连你也“生不如死”,你没有想过?

马克说,想过的,一切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柯静忽然生气起来,说,这种问题还怎么面对?马克啊,你想我点好行不行?

马克不知说什么才好,但他从柯静的话里明白了,柯静也是认真“百度”过的,要不然提不出如此有针对性的问题来——她不是医生,并不具备这些专业的医学知识。马克想,接下来,只要他从两个方面加以劝导,柯静的听从不是不可能的。一是强调手术成功率很高,那种危言耸听的后遗症不至于降临;二是表示自己定然与柯静夫妻同心,一心一意做好柯静的术后护理工作,绝无怨言。马克正在精心打磨这些话语,不料这天夜里,柯静却做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梦。

马克醒来已是上午八点。看柯静的样子,她应该早就醒了,半躺半靠在他身侧看着他,好像在等他睡醒。见他睁开眼睛,她笑了。

你笑什么?马克问。

昨夜床头灯一直亮着,柯静说,或许因此之故,我梦里的天空异常瑰丽、澄净,云霞满天。

原来是做了个好梦呀!

岂止是做个好梦,柯静说,哈哈,我体内的那枚杏仁,化了。

化了?不是像一顆龙珠那样从口腔内升腾起来?马克问。说实在的,他并不相信。

是“升腾”,所以化了。我的病就要好了。柯静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这些日子我一边讲我的故事,一边对照自己的内心。嗔恨与贪婪影响身心康健,所以要消除它。这么说你能明白?

马克不得不承认,以他的粗浅,实是无法明了。但再怎么说,如果柯静的病真的能好,他明不明了倒是完全不在话下。

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柯静那只闭合的右眼,竟然一点一点地睁开了。先是睁开四分之一,继而二分之一,继而三分之二,继而四分之三,而后停在了那里。就好像一辆开到半道的车,陷在了泥沼里;又好像一个运行中的钟表,秒针距离正点还差那么一点点,突然停摆了。如果是个不了解情况的人,表面上这么一看,会以为她只不过是昨天喝了过多的茶水,一只眼睛有些浮肿而已。

眼睛之所以没有完全复原,根据柯静的说法:那枚杏仁虽然化了,但还残留着一些粉末,没能完全清除。于是她每天还是坚持在那张红色沙发椅子上长时间静坐,并始终抱有“将杏仁粉末清除干净”的信念。

当然,马克也只能心存侥幸地期待。

在柯静恢复的过程中,小舅子和大姨子得知这种情况,轮番来看她,大家坐在一起轻轻松松讲各种生活琐事,言笑晏晏。小舅子说,事实证明,姐姐不去医院的决定是对的,而我们,全都错了。所以姐夫,以后姐姐的每一个想法,也应该是对的,我们都要听她的。马克心里还是纳闷,说,要不明天再去检查一下,看是个什么状况?柯静立马就不高兴了,已经好了,还检查什么?再说了,我的生命已经有了最好的托付,难道又要把它交托到什么也无法保证的医生手里不成?大姨子说,柯静说得对,是她的信心救了自己,我们都要支持她。马克,你也要有信心,你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这时,柯静的信心和兴致都达到了一个最佳状态,她又讲了个多年前她在小说里读到的故事。

说,有一对小夫妻原来非常恩爱,女的漂亮文静,男的温和善良,却不料,有一次出了车祸,女的全身瘫痪。他们家境本就一般,现在更是贫病交加,女的长期卧病在床,脾气也越来越坏,乃至不可理喻;男的一方面要照顾妻子,端屎端尿,擦身喂食,還要天天受妻子无理取闹的气,另一方面又要累死累活挣钱养家。终于到了第六个年头,他忍无可忍,把妻子掐死在病床上。他成了杀人犯。

柯静说,你们看哪,世界原本可以丑陋也可以美好,不都取决于人的心识和作为吗?柯静又说,你们看哪,我们的世界是美好的。

很快,在柯静的家人、亲戚和朋友圈里,关于柯静的病和“杏仁”的故事,便成了神迹奇事,他们口口相传,几乎把柯静说成了一个具有超凡能力的女子。而柯静呢?还是那样,时不时跟马克讲个有头没尾的旧事。她的旧事,马克的旧事,她熟识的谁的旧事,以及道听途说的故事。马克已经习惯、适应了,并没有那种不胜其烦的感觉,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柯静对付疾患的特有“偏方”。有一次,柯静忽然又说起有关前男友的话题。

啊,对了。她说,事隔多年,有一天我的初恋男友来看我了,不知他何以得知我的手机号码。那天他打来电话,说是想我陪他一起去看茶山。我是瞒着你与他见面的。这原本是我的一个秘密,但我想,还是都跟你说了吧!

多年不见,我们几乎成了陌生人。我们走在茶山上,阳光穿透枝叶,在我们的身上光影斑驳。原本我以为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要说,但说出来的,都淡如轻烟,那些“心里”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有。我们隔着时间的长河,都成了彼此心中“以前的人”。眼前的人犹如虚拟,虚拟的光映照过去,而真实的过去,已经不再真实。我们轻描淡写地说着茶山的一切,不咸不淡地说着各自的生活,甚至有意无意地带着几分炫耀,就好像各自的人生都有着价值连城的宝藏,就好像财富、地位、人格魅力,我们无不具足。说着说着,再也无话可说。我这才意识到,也许这所有的话,没有一句是我们心里想说的,也没有一句是我们心里想听的。我们再也听不到彼此的内心。只有那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茶树,在微风中窃窃私语,表达它们的不屑和嘲讽。

最后,我与他握了握手,就此别过。握手的感觉很奇特,触手冰凉,仿佛各自的体内,都暗藏着一个冰窖。

柯静说了自己的秘密,瞅着马克,像是等待着马克的不满、失望,乃至愤怒。

马克静默了一会儿,最后,却只是摊了摊手,无奈地苦笑。他像是宽慰柯静,又像是宽慰自己,说,触手冰凉是吗?如果你们的心是热的,怎么地也不至于触手冰凉啊!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马克和柯静生活平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柯静真的和马克一起散步了,他们在江滨公园一条铺着沥青的道上漫步,来回一般在四十分钟左右。道旁的花草树木,江里的流水和倒影,以及天空的飞鸟与浮云,都让柯静兴奋不已,她拿起手机那里拍一张,这里拍一张,又要给马克拍照,又要马克给她拍照。她网购的那些化妆品,原来在家禁足时也用,每天把自己涂抹一番,所以皮肤也还算滋润光滑;现在可以走出来了,这些化妆品的用途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出门前她至少要花一个多小时精心化妆,穿上漂亮的衣服,柔软的鞋子,手腕上套上个精致的天蓝色小包包,包里装着餐巾纸、几张钱币和一面小镜子。桥头有几个水果摊,每次回来时她都要经过那里,买点橘子、葡萄或樱桃,回家慢慢吃,还一定要马克与她一同分享。家里的塑料花毕竟缺少生机,她每天给它们喷点香水,当真花一样对待。

对于网购,柯静还是那么热衷。马克慢慢读懂了柯静的网购,物品越来越是新奇百怪,但似乎每件物品对她而言都颇含深意。比如最近,她购了一副七巧板和一个彩虹圈。彩虹圈是塑料制品,拿在手里把玩,不断拉抻,看上去只不过是儿童玩具。有一天,马克看她玩得像个孩子,不禁笑了。柯静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就是觉得好奇,你怎么会想到购这些小玩意儿呢?

小玩意儿?不是的马克,柯静说,七彩的世界多好啊,若是人心也如此瑰丽没有杂质,必能造就不一样的生命景观。就像我……虽然我的眼睛还没能完全复原,可那枚杏仁,还是化了呀!

啊!终究是塑料制品,触手冰凉,不是吗?马克说。

柯静能把杏仁“化了”,但马克,却怎么也化解不了柯静约见前男友那件事。一开始这件事像一颗微尘一样钻进他的心里,让他的心痒痒的感觉不爽,他想像柯静“化了”杏仁一样,把这事忽略不计,可没承想,随着时间的积淀,那颗微尘越滚越大,慢慢地滚成了一个球状的东西,还浑身长刺,恰似柯静摆在小吧台上的那个仙人球。这怎么说得过去呢?马克想,与前男友在茶山上大半天,还满山茶树,还“触手”什么的。想着想着,“触手冰凉”这四个字就被马克打上了大大的问号,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触手可及”,进而想到,“只要一伸手,什么事都有可能”。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着,有时马克看一眼柯静,目光也就变得“冰冰凉凉”的。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竟然肆无忌惮地说给我听,把我当成空气了?唉!柯静,你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好啊!

马克想对柯静表现出一些不满,或者就这件事指责她几句,但想到柯静终究还是个病人,又有些于心不忍。有时忍不住了,也只能在柯静身后,偷偷地翻她一个白眼。自觉不自觉地,他就常常显得有些落寞或冷漠。柯静或许是这两年故事讲得太多了,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触手冰凉”这件陈年旧事,她有时似乎能感觉到马克的不快,却不知因为什么,就很不解地瞅着马克。

这时,柯静把手里的彩虹圈合拢,放在身边的茶几上,又顺手从一个四方形的小木盒里倒出七巧板——不过是七块形状、颜色各异的小木片。马克你过来,柯静喊。

马克过去,看见柯静已经在茶几上摆出了一只飞鸟。马克,你也摆一个出来瞧瞧。柯静说。

马克心不在焉地随手摆弄几下,柯静喊停,就停下了。

这是一棵大树,飞鸟归林,你说巧不巧?柯静说。

马克不置可否地一笑。

说明书上说,七巧板能拼出一千多种图案呢。

是吗,一千多种?

柯静说,人生远比七巧板复杂得多,人生未来的图案,可能性何止千种?所以我相信,每一个不同的作为,甚至每一个不一样的意愿,都可能改变生命的轨迹。你说呢?

马克说,就好比我们随手一拼,便有了“飞鸟归林”?

柯静忽然想到什么,神色忧郁起來,继而叹了口气,飞鸟归林,怎么会是这样?

接下来柯静便神情落寞,起身回了卧室,洗漱就寝。几年来柯静总是忧喜无常,马克也就没有太在意,他拿起茶几上的彩虹圈,展开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事故的发端,似乎是第二天早晨。马克起来做早餐,柯静稍迟。待柯静洗漱完毕出来,早餐正好上了桌。

马克说吃饭了,柯静应了一声,从客厅向餐桌走来,经过红沙发时,突然站住了。马克你快过来。她喊。

什么事?

快点!

马克走过去。柯静指着红沙发边上的茶几,声音很轻,但是听上去很惊悚,你看看,怎么会是这样?

马克看了看茶几,茶几上除了一盆假花,一个彩虹圈,一副七巧板,并没有别的什么。

你这是怎么啦?马克觉得柯静大惊小怪,吓着了自己,有点生气。

你看看,这是什么?

菊花。

这是什么?

七巧板,现在的样子是一棵大树。

这是什么?

彩虹圈啊!

说了这话,马克也感觉有点不对,昨晚他拿起彩虹圈看过又放回去时,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把彩虹圈折叠还原,而是把它展开来,像一道彩虹,可是现在摆在这张圆形的乳白色茶几上的,大树,菊花,配上彩虹圈——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花圈。马克的心颤抖了一下。

咱不要多想,就是这么随手一放。马克安慰她说。

柯静神色暗淡,不再说什么。两个人一起用了早餐。原来给柯静准备的两个白面包,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要在平时,她会把这些吃完,可今天她只吃了半个面包,牛奶喝了三分之一,鸡蛋动也没动。

饭后,马克感觉心绪不宁,他打开电脑,看见屏幕桌面花花绿绿的,也有点心烦,顺手点一下“个性化”,给桌面换上了一幅云图。柯静正好走过来,凑近看了看,忽然长叹一声:

唉!看来,时候到了!

马克不懂,柯静,你怎么了?

柯静说,你仔细看看这幅云图吧!

这还真是一幅出其不意的云图:大半个天空被云图覆盖。而云图的形状呢?犹如一个极大的身形坐在云端之上,头上戴着硕大的冠冕,双手向远处伸展开去;而在他的“掌”上,也有一个与其相似的身形,比例却不足其十分之一。大身看上去完美无瑕,小身却是有缺陷的。小身犹如一个刚刚从远方而来的新人,风尘仆仆,停留在了大身伸展出去的“掌”中。

柯静回到客厅,跌坐在红沙发上。马克赶紧搬了张椅子,对面坐着。

这一切都是随机的,无意的。马克歉疚地说。

我知道,柯静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但马克你要明白,世间万事万物,无不相互效仿,彼此印证。我现在感觉很不好。

马克发现,柯静那只已经好不容易睁开的右眼,竟然又关闭了。马克央求说,柯静,我们去医院吧!

柯静一只眼看着马克,坚决地摇了摇头,两行泪水从眼里溢出,一行浑浊,一行清亮。慢慢地,她平静下来,从左手旁的茶几上抽下一张纸巾,拭去泪水,说,马克啊,我的时候到了。

这怎么可能?马克说,我们这就去医院。

柯静没有回答马克的话,她用左手指着窗外,说,马克你看,那是什么?

马克顺着所指方向看去,早晨的一缕阳光斜斜地漏进窗户,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个圆圆的光圈。马克说,太阳升起了。

唉!柯静说,我一只眼能看见的,远比你两只眼能看见的还要多,所以马克,你什么也别说了。

柯静说头痛,让马克用他的手掌,轻轻摁住她的额头。她叫马克不要说话,自己却在不停地说话。她说了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之间有多少美妙的回忆。接着说,我生病两年多,马克你都是这么温和柔顺,所以我们的生活多有喜乐;而我呢?也是每天都充满着希望,犹如晨曦初照,光注入我的心里……世界本没有好或不好,人心好世界便好……所以马克,这两年里,我们的世界是美好的。若是换作别人或别的家庭,这两年多与病魔纠缠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呢?……所以我说,我们是幸福的,我们避开了可怕的试探,我们的心远离凶恶……马克啊!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那篇小说吗……

柯静说了很多很多。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马克听着柯静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柯静看着马克,竟然展露出一丝微笑,但她的声音,已经渐渐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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