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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解放意蕴

2024-05-22李夏洁

理论月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智力资本主义机器

[摘 要] “一般智力”是《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重要而又特殊的理论范畴,马克思围绕“一般智力”阐发了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生产机制,并以此诊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存在的矛盾与危机。随着信息技术的普及与知识经济的发展,知识与技术在社会劳动过程中的影响与地位得到重估,智能化与个性化生产方式转型的出现使作为社会知识、技术与经验总体的一般智力重新进入学界的视野,以维尔诺与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西方左翼学者即是这一股研究热潮的重要推动者。以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畴反思当代资本主义主体控制与价值榨取过程,能够揭示“一般智力”范畴所蕴含的主体解放意蕴,指明维尔诺等西方左翼学者一般智力阐释的得失。

[关键词]《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一般智力;自治主义;加速主义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4.005

[中图分类号] A81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4-0043-07

基金项目:2023年度福建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网络时代马克思主义理论有效传播研究”(FJ2023BF084)。

作者简介:李夏洁(1995—),女,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随着信息技术和知识经济的悄然兴起,传统的机器大工业生产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开始逐渐转向智能化、个性化的生产方式,知识和技术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这一新的时代背景下,是否需要重估资本主义生产的核心矛盾,调整无产阶级革命策略,并寻求新的革命主体,成为当代西方激进左翼学者关心的话题。以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西方左翼学者格外重视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关于机器大工业发展的片段,并且将马克思提出的“一般智力”范畴作为新的理论突破口,构建了新的社会革命理论,以重新诊断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矛盾与新危机。但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对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解读仅局限于单纯的技术角度,而忽略了其背后的社会价值和主体价值意蕴。这就导致他们所构建的两种新的革命策略只停留于理论层面,缺少可实践性。

一、“一般智力”范畴的出场

“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也被译为普遍智能、公共智能,通常指由各个社会主体的实践经验推动产生的普遍性、总体性的知识力量。关于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语词来源,学界有三种主流的解释:其一,保罗·维尔诺主张的政治哲学阐释。维尔诺认为,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畴直接来源于卢梭的“共同意志”(general will),更早还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主动理智”(nous poietikos)。后两个词语均凸显出人的理性思维之中具有创造和联合的潜质,而马克思的“一般智力”则是这类概念的“唯物主义新说法”1。其二,卡洛·韦塞隆强调的政治经济学阐释。他主张马克思的“一般智力”范畴受到英国政治经济学家霍吉斯金的直接影响,主要的依据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的手稿中多次引用了霍吉斯金的著作《通俗政治经济学》。在该书中,霍吉斯金将智力划分为“个人知识”和“社会知识”两种类型,并极大地肯定人类的智力知识在生产力发展中的促进作用,同时指出个人智力的发展水平受制于客观的社会物质状况——“任何个人不论他是如何与众不同并且他的智力有多么高,他的性格、他的情操、他的思想、他的情感——甚至他的智力本身——都是被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以及他作为其中一名成员的那个社会塑造而成的”2。其三,孙乐强主张的工艺学阐释。马克思对工艺学的关注开始于1845年,并在《布鲁塞尔笔记》《伦敦笔记》中摘录了大量关于工艺学的内容,其中又以尤尔的著作《工厂哲学》最具代表性。尤尔认为,机械化大工厂的实质在于自动化,其核心逻辑在于机器各部分之间的“自我调节”(self-regulating),而推动机器不断向自动化方向发展的核心在于“一般知识”(general knowledge)的发展3。尤尔的工艺学理论不仅阐述了自动化的机器工厂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巨大作用,还预测了未来的社会财富积累与一般知识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些理论资源都为马克思科学论证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一般智力在社会生产发展中的作用奠定了坚实基础。

虽然部分西方左翼学者将马克思关于一般智力的论述奉为圭臬,但事实上,“一般智力”概念在马克思的《大纲》中只明确地出现了一次——“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4。马克思所指的一般智力,可以被理解为伴随着社会主体的生产与生活而产生的一种具有普遍性、总体性的知识经验力量,是个体知识与经验经过社会集中和世代积累而形成的社会知识、智力与经验的总和。马克思关于一般智力的阐述实际上指向的是19世纪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的转变以及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结局,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在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的条件下,作为一般智力物质载体的机器是否会完全取代劳动者在价值生产中的作用和地位?一般智力会带来资本主义生产的灭亡还是延续?

二、一般智力的三个问题

沿着相关文本线索,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围绕一般智力对三个问题展开了分析:其一,一般智力的产生与发展;其二,一般智力的资本主义形态;其三,一般智力的悖论。马克思对这三个问题的论述解释了一般智力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揭示出了一般智力的解放意蕴。

(一)一般智力的产生与发展

一般智力是否由資本创造?资本为什么需要一般智力的发展?从产生根源上看,一般智力既不是由资本创造的,也不是在物质世界中自然生成的。一般智力的创造者就是通过从事实践活动而积累了经验知识的社会主体,即劳动者本身:“一般智力本身就是社会主体智力长期发展和经验积累的结果,是主体自身能力和综合素养的内在结晶。”5因此,一般智力是人类公共生活知识积累的必然产物,其最首要的特性就是社会性。在根本上,它是由社会主体共同生产出来,并且作用于社会生产过程的知识力量。从历史的时空条件来看,一般智力的出场先于资本。其出现时间可追溯到产生人类社会劳动的历史时期,而资本则是14至15世纪在欧洲的工商业城市兴起。作为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历史产物,资本的出现与发展受到一般智力的重大影响。由此可见,一般智力并非“后资本产品”,更不是“资本的天生仆役”。只是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一般智力被资本吸收之后,才出现了一般智力受资本支配的情况。这就使一般智力在某个阶段的发展轨迹与资本扩张的基本趋势相吻合。“资本不创造科学,但是它为了生产过程的需要,利用科学,占有科学。”1马克思指出,资本生产的目的不是追求使用价值,而是价值。因此,资本生产的趋势就表现为创造绝对剩余价值,而绝对剩余价值实现的前提条件是扩大流通范围,建立世界市场,推广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为了建立起普遍的价值生产体系,实现最大程度的价值增殖,资本需要利用一般智力来突破生产力的发展限制,压缩必要劳动时间,以实现剩余劳动时间的延长。其中的重要手段就是推动一般智力与固定资本的融合。一般智力在其中的作用一方面表现为驾驭自然力,使其转变为服务价值生产的社会自然力;另一方面表现为驯服劳动者,降低必要劳动在生产中的比重,使劳动者依附于资本体系。

(二)一般智力的资本主义形态

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一般智力的形式发生了何种转变?一般智力与生产资料和劳动者的关系是否也发生了变化?一般智力具有工具性,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要看是被谁掌握,被谁运用。资本逻辑下的一般智力主要与固定资本,尤其机器形式的固定资本相结合。

作为社会总体知识,一般智力缺乏实体存在形式,需要借助中介手段才能得以展现。因此,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一般智力有不同的存在形式。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在以前的生产阶段上,范围有限的知识和经验是同劳动本身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并没有发展成为同劳动相分离的独立的力量……”2一般智力最初与劳动本身相联系,直接通过劳动者发挥作用。但随着一般智力的积累和扩展,它逐渐超出传统手艺的范围,开始与劳动分离,转而与劳动资料结合,并推动劳动资料不断发展。机器作为一般智力进入社會生产领域的重要劳动资料中介,在本质上是一般智力外化的产物,“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3。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机器不仅作为劳动资料进入劳动过程,还被赋予了特殊的资本性质,转变为固定资本。虽然从物质表现上看,固定资本是资本生产所必需的劳动资料,但从资本的形式规定上看,其实质是被纳入价值增殖过程中的特殊的资本存在方式。因此,机器所吸收的一般智力也表现出资本属性。在马克思看来,“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的最适当的形式”4的原因就在于,在一般智力推动下发展起来的、由“许多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5的自动机器体系能够脱离直接劳动,按照资本的规定自行运作。

机器体系的产生导致一般智力运用的变化:一方面,一般智力和直接劳动彻底分离,一般智力与机器结合,共同成为统治劳动者的异己力量。一般智力与劳动的分离开始于简单协作,完成于机器大工业生产。在机器大工业形成之前,劳动资料的使用主要取决于劳动者的自身技艺和经验知识,工具只是人类器官的延伸。但机器大工业形成之后,机器能够自行运转和调节,被包含在机器中的一般智力也就脱离了劳动者的直接控制,“作为异己的力量,作为机器本身的力量,通过机器对工人发生作用”6。为了满足资本逐利的根本需要,在一般智力的促进下机器的运转时间不断缩短,运作效率不断提高。活劳动从生产过程中的绝对主体转变为生产环节中微不足道的“有意识的机件”,受困于庞大的机器体系。一般智力转化为资本支配劳动的新型权力,“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1。由此,一般智力和固定资本在机器大工业中的结合,使一般智力彻底成为劳动的对立面。另一方面,一般智力被资本占有垄断之后,还会导致劳动者的愚昧状态。一般智力对劳动者的宰制表现为对知识的垄断和对创造力的扼杀。资本在社会生产力上的发展是以劳动者个人生产力的匮乏为代价的。“在机器体系中,对工人来说,知识表现为外在的异己的东西,而活劳动则从属于独立发生作用的对象化劳动。”2被资本占有的一般智力在根本上意味着对每个劳动者个体智力发展机会的剥夺,这种剥夺大致可被划分为两个层面:其一,对一般智力社会成果的剥夺。由社会主体在劳动中共同创造出来的一般智力本应该由社会共享,被资本占有的一般智力只会被运用在有利于价值生产的方面,蜕变为生产财富的手段,而非满足人的目的的手段。其二,对劳动者知识和技能的剥夺。自分工出现以来,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工人逐渐丧失自身的技艺,被畸形化为“局部工人”。在资本主义的机器大工厂中,原本复杂的劳动过程被分解为极为简单的操作步骤,工人的劳动失去了一切独立性和吸引力。工人沦为机器的附属部件,成为机器的照料者,彻底失去了自身的创造性和积极性,由此“人为地造成了智力的荒废”3。此外,由于对劳动力体力素质要求的降低,妇女、儿童也被卷入资本生产体系之中,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时间都被资本生产所掌控,使原本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内部的智力荒废蔓延至整个社会。

(三)一般智力的悖论

一般智力的发展能否带来突破资本控制的可能性?一般智力在回归社会之后,又将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依照马克思的观点,在无产阶级推翻资本主义之后,一般智力这一社会力量将重新为社会财富和自由时间创造服务,成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手段。

不可否认的是,一般智力与固定资本的结合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不仅开掘了一般智力所蕴含的巨大的社会生产潜能,而且还推进了社会生活朝着有利于一般智力的方向发展。“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4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智力与固定资本的结合体虽然是资本一般的最适当形式,但却并非一般智力的最适当形式,资本主义生产固有的内部矛盾终将成为一般智力发展无法突破的限制。由此,一般智力和资本主义之间就存在着一个悖论——“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5。

一方面,资本希望通过一般智力来调动自然和社会的一切力量,使“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6。从资本逻辑来看,价值增殖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核心追求。而一般智力与机器体系的结合,使生产效率大幅提高,资本主义社会只需要花费较少的直接劳动就能创造出惊人的价值。由此,一般智力开始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和财富积累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由一般智力发展所带来的生产时间节余只是生产效率提高的副产品。如果这些节约出来的自由时间不能转变为剩余劳动时间,那么一般智力的发展对于资本而言就毫无意义,“因为它的财富直接在于占有剩余劳动时间;因为它的直接目的是价值,而不是使用价值”7。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的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生产社会化的矛盾决定了资本不可能任由一般智力发展。“资本想用劳动时间去衡量这样造出来的巨大的社会力量,并把这些力量限制在为了把已经创造的价值作为价值来保存所需要的限度之内。”1然而,资本通过一般智力节约必要劳动时间,增加剩余劳动时间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推动了一般智力的发展。一般智力作为社会经验和知识的综合,其发展客观上能够节约社会生产时间,提高社会生产效率,以及为全体社会成员的发展创造必要条件。但资产阶级却试图通过对一般智力的占有,使一般智力不再只为社会财富的创造服务,而是主要为剩余价值的增殖服务。然而,一般智力的发展一旦超出了资本所需要的限度,就会给资本主义社会带来一般智力失控。这种失控的最直接表现就是由生产过剩导致的经济社会危机。因此,一般智力的发展最终会提供消灭资本主义的力量,可能的结果是:“生产力的增长再也不能被占有他人的剩余劳动所束缚了,工人群众自己应当占有自己的剩余劳动……那时,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2在《大纲》中,马克思没有对工人如何重新掌握一般智力展开具体的论述,而是直接给出了财富尺度将会从劳动时间转换为自由时间,“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3的结论。在新的生产条件下,一般智力不仅能够体现社会普遍知识和技术的发展水平,而且能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实现社会总体生产时间的节约以及个人自由时间的增加。由此,社会成员可以支配自由时间,发展个人的兴趣和才能,在进行积极社会实践的同时促进一般智力的发展,真正实现个人发展和社会发展的统一。

三、两种革命策略:自治主义与加速主义对一般智力的阐释

20世纪90年代起,信息技术开始实现普及化发展,由此催生的数字经济和知识经济意味着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大转型——福特主义开始向后福特主义过渡,工业生产由过去机械化、标准化向个性化、智能化转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方面,以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学者依然肯定马克思在《大纲》中关于一般智力的分析,并准确把握到了一般智力范畴中的解放意蕴;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在后福特制时代必须对一般智力范畴进行改造,重估资本主义生产的主要矛盾,构建后福特制条件下的新革命策略。

维尔诺是意大利自治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意大利自治主义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以来兴起的工人主义運动,其理论重心始终在于论证工人价值,恢复工人在社会生产中的主体地位。维尔诺的核心主张是重塑一般智力,即通过建构一般智力的主体维度,来激发活劳动的潜能。首先,维尔诺反对将一般智力融合于机器体系之中,强调一般智力对活劳动的直接作用。维尔诺认为,在后福特制条件下,非物质生产活动比重的增加使劳动者的主观能力在生产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劳动主体的才能、技艺甚至潜力成为生产运转的重要条件。后福特主义的经济逻辑要求一部分一般智力不再凝结于固定资本,而是重新回归主体,并通过社会主体之间的合作、交往而流动。因此,他主张将一般智力重新定义为“智力一般”(intellect in general),这种智力一般“体现着活生生的主体的交往、抽象思考和自我反思”4。在他看来,马克思将一般智力“设想为一种科学客观化能力,设想为一种机器系统”5,只反映了一般智力的客观知识维度。在当代社会生产中,“‘主观的合作成为主要生产力”6,一般智力理应从机器体系转向社会主体,成为活劳动的基本属性。其次,维尔诺认为,后福特制度下依然存在对一般智力的奴役。他指出:后福特制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智力的公共性同智力的国家化、资本化之间的矛盾,如果一般智力没有彻底摆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那么它只会成为新的枷锁。维尔诺提出,根据马克思在《大纲》中的论述,一般智力将推动生产力突破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最终重新被劳动者所掌握,为劳动者创造自由时间。但从现实的景象来看,一般智力的发展却带来了后福特制下的新型资本主义政治权利和形式,劳动者陷入更深的奴役之中。在其理论构想中,一般智力和人身依附是被同一链条牵引的联动因素,即便一般智力回归到主体,受一般智力影响的劳动合作方式仍会将劳动者束缚在新的、更加坚固的人身依附关系之中。最后,维尔诺坚定地提出,要将一般智力从资本主义雇佣制度中解放出来,使其摆脱奴性。维尔诺提供的可能的革命路径是不合作主义和退出。维尔诺认为,“‘不合作主义会代表诸众政治行动的基本形式”1,资本主义制度以法律、政治等上层建筑形式来规定、限制一般智力的合作形式,与之相应,劳动者应该以不合作的态度抵制国家机关的强权,以退出的形式表达对资本主义的反抗。

与维尔诺不同,以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左翼加速主义并不将一般智力的主体维度视为新的革命契机,而是主张继续强化一般智力的客体维度,通过加速科技进步的方式促使资本主义制度的崩坏。“左翼加速主义以速度为核心的革命的重心在于掌握、调整物质生产速度的方向,实现一种新的、与新自由主义所许诺的不一样的未来。”2斯尔尼塞克认为,在新自由主义和后福特主义的条件下,应当重新把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新特质。生产过程中的自动化和智能化虽然为资本主义继续向前发展提供了一定的生产力基础,但同样埋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斯尔尼塞克吸收了马克思在《大纲》中对一般智力的分析,并提出在新自由主义条件下资本的科技加速的两个面向:其一以增殖为目的,将“技术的发展方向导向不必要的微小目标”3;其二以转移和吸收过剩生产为目的,技术生产力“为维持边际消费需要而不断重复生产,甚至以牺牲人类发展为代价”4。他指出,在后福特主义制度下知识产权私有和知识生产社会化的矛盾日益凸显,资本主义一方面需要一般智力的发展以在全球竞争中保持优势,另一方面又以专利和垄断的形式限制一般智力为人类社会总体的发展服务。斯尔尼塞克认为,一般智力本有的社会性质使其物质运用也具备天然的社会属性,这一属性指明了一般智力的革命潜能。他号召“左翼必须尽可能利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起来的一切科学技术”5,主张在当代信息技术条件下,以知识技术革命的方式加快突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极限,解放社会知识,使其服务于社会大众。平台是以数据为基础搭建起来的数字化设施,在数字经济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中介作用,因此斯尔尼塞克将平台的领导权作为革命策略的重心。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平台的基本功能是连接潜在的消费者,而从社会革命的角度看,平台的作用就是连接潜在的革命力量。因此,建立“由大众拥有和控制的平台”6是左翼力量把握社会技术领导权的关键一步。

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积极结合新的时代发展情况,从无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对一般智力进行阐发,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无论是将一般智力与活劳动进行结合的主张,还是将一般智力与机器进行结合的主张,都有明显的局限性,那就是将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思想限定在单纯的技术维度,而忽略了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社会视角和实践内涵。维尔诺虽肯定马克思对一般智力在节约生产时间、创造自由时间作用方面的分析,但错误地认为马克思对一般智力的认识只停留于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机器技术所包含的抽象知识,将马克思对一般智力的特定资本主义异化形态的阐述等同于马克思对一般智力的总体判断,从而忽视了其中的主体维度。因此,维尔诺的理论关注点转向了一般智力与活劳动的结合,并乐观地认为在资本主义的框架中,以脑力劳动者为主的新的社会主体——“诸众”,能够凭借一般智力,开拓自我发展的空间。斯尔尼塞克则干脆放弃了主体维度,认为“加速主义回避了主体的形成”①。在他的解读中,马克思的一般智力理论的核心就是提醒知识科技的发展“能够超越资本主义价值形式的限制”②。基于这样一种理解,斯尔尼塞克将一般智力与物质生产资料的结合视为促使资本主义灭亡的革命手段。

從本质上看,这两种革命策略都带有妥协性,回避了与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正面对抗。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虽准确把握到了智力劳动和科学技术在当代社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却忽视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内蕴的根本矛盾。尽管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在具体的生产中所占有的比重发生了变化,但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剥削性质没有发生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仍然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维尔诺寄希望于一般智力能够使主体自身的思维能力和潜力得到增强,但问题在于,没有掌握生产资料的工人阶级仅凭借着一般智力根本无法单方面地退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斯尔尼塞克寄希望于不断发展的技术能够自然而然地冲破资本主义体系的极限,但在资本的严密监控下,无产阶级在这一过程中又只能被动地等待,继续接受无止境的剥削和压迫。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看似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革命策略,但实质上这两种路径又有其内在的逻辑统一性,即在继续维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前提下,以技术或交往的形式改善工人的现实处境。而现实的发展证明,没有脱离资本主义关系的一般智力只能推动更先进、更全面的剩余价值生产技术的发展。这些技术发展的最终结果是,资本主义以更隐秘的方式形成对劳动者全方位、全天候的监控。

总而言之,马克思在《大纲》中的“一般智力”范畴实际上探讨的是广泛吸收一般智力的机器大工业所形成的社会生产力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影响。马克思不仅科学分析了一般智力在历史发展不同阶段对不同的社会生产形式的影响,还预测了未来社会重回主体的一般智力对社会主体发展的积极作用。但以维尔诺和斯尔尼塞克为代表的左翼学者,将马克思对一般智力的讨论机械地理解为某种程度上的技术决定论。他们忽略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背后的剥削逻辑,过于乐观地将知识经济和数字经济的发展视为一般智力吹响的“革命号角”,将一般智力运用的纯主观形式或纯客观形式当作与资本主义相互制衡的决胜性力量。这不仅是对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窄化,而且是对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形式核心特质的误判。

责任编辑   罗雨泽

1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4页。

2托马斯·霍吉斯金:《通俗政治经济学》,王铁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5页。

3Andrew Ure,The Philosophy of Manufactures,London: C. Knight, 1835, p.7.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

5孙乐强:《马克思“机器论片断”语境中的“一般智力”问题》,《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7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4页。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7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7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0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200页。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页。

4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2页。

5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2页。

6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8页。

1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8页。

2马希、刘秦民:《资本主义社会速度批判理论的逻辑架构探析——以左翼加速主义为例》,《世界哲学》2021年第4期。

3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5.

4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5.

5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6.

6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1页。

1雷禹、蓝江:《马克思主义与加速主义——兼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机器论片段”的当代价值》,《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11期。

②Robin Mackay and Armen Avanessian,Accelerate: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Falmouth:Urbanomic,2014,p.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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