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令哈日夜书
2024-05-22甘建华
【作者简介】甘建华,生于60年代,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四川眉山市散文学会域外副会长,青海省德令哈市作协荣誉主席。出版文学、新闻专著及配套评论集二十余部,主编文化地理散文选本多部并有理论建树,作品入选海内外上百个权威选本。
柯鲁柯镇的犁铧
进入德令哈市区西部的柯鲁柯镇,抬眼就能看到一座高大的犁鏵造型塑像,这是具有先民精神和愿望的“铸剑为犁”的雕塑。农垦文化博物馆内还有一张木犁实物,虽然犁尖生锈、木头破损,但在后来者的眼中,自有一种西部高原特别的精气神。
柯鲁柯,蒙古语意为“水草丰茂的地方”。我们所访问的这个地方,原本是德令哈农场场部,亦即新中国成立后青海省的第一个国营农场。1954年3月,按照中央的统一部署,青海省公安厅五处(劳改处)副处长郝登阁带队,与管教干部们先期押送两批约千名旧政府人员到达德令哈村,成为德令哈农场的第一批拓荒者。当时德令哈属都兰县三区,由回头察汉、尕海、怀头塔拉、戈壁、阿鲁不农、宗务隆、蓄集、泽令沟等草滩组成。整个德令哈地区只有三四百户人家,德令哈村是一个只有9户人家半农半牧的蒙古族小村落,由于劳改农场在此地的建立和发展,才使德令哈(蒙古语意为“金色世界”或“金色原野”)声名远扬。拓荒者在荒漠戈壁上安营扎寨,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向大地要粮”,建场当年便实现丰收,从而印证了柴达木发展绿洲农业的可能性,也为以后在柴达木地区创办的22个农场起到了样板作用。1958年12月,“全国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大会在北京召开,德令哈农场作为表彰对象之一,其代表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高峰时全场有耕地面积30多万亩,34年间粮食总产量超9亿斤,每年上缴爱国粮1500多万斤,累计收入3.7亿元。
关于德令哈农场的草创情况,我读过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曾任农场技术科科长陈彦昭的万字口述《我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柴达木》,其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情节和细节,任外人怎么编也难以想象。当时工作和生活条件非常简陋,场部就是新搭起来的几个蒙古包和几顶帐篷,吃的是从西宁带来的粮食,喝的是渠沟里的脏水,出门骑的是骆驼和马。到德令哈的第一个晚上,狂风刮得天昏地暗,把陈彦昭独自住的小帐篷刮塌了,人被压在帐篷下面脱不了身,第二天被人掀开篷布找出来,他却还在呼呼大睡。修建从乌兰县(希里沟)到德令哈农场的公路(就是后来的G315国道),负责线路勘察选定的陈彦昭,骑着马跑在最前面,突然一个跟斗连人带马跌进两米多深的沟里,人被甩出去老远,头朝下栽进雪堆里,根本爬不起来,幸亏被后面赶上来的人及时发现,否则性命就不保了。
就像现在的人们大都是先读过海子诗歌《日记》,然后才知道德令哈一样,我最早知道德令哈,却是因为德令哈农场。第一次路过德令哈,屈指算来是在1982年9月11日,我从冷湖油田乘坐河南人张师傅的卡车,前往青海师范学院入校报到。那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从大柴旦方向慢悠悠地过来,不像花土沟至冷湖全是荒漠戈壁,陆陆续续见到了成片的芨芨草、骆驼刺、红柳丛、梭梭树和双峰骆驼。等见到成排成排风景林的时候,张师傅手指着远远的右前方,说那儿就是德令哈农场,接着补充一句:“这是全国最大的国营劳改农场。”我的心里非常好奇,可也不敢造次参观,只将眼光瞥着公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想起茅盾散文名篇《白杨礼赞》,它们真的是“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真正走进德令哈农场,已经是32年以后。2014年8月20日雨夜,我和友人伍卫军从西宁赶到德令哈,应邀参加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大庆盛典。这趟美差其实是张珍连向州领导王敬斋推荐的。组委会先是邀请著名作家李若冰遗孀贺抒玉,可贺阿姨已经86岁,想走也走不动了。她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代她去一趟柴达木,然后又给州政协文史委主任张珍连说了。因我也为“柴达木文史丛书”写了一本《冷湖那个地方》,所以,在与张主编通过无数次电话、网信、短信后,8月21日早上,我们终于在德令哈会面,双方都是喜不自禁。
张珍连先陪我们到德令哈农场参观,但那儿早就没有管教干部和留场就业人员了,只见从青海东部过来的汉族、藏族、土族、回族移民,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喝茶闲聊吃西瓜,看样子生活得相当闲适。在场部中心广场毛主席高大的雕像前伫立许久,遥想那个年代营造防护林带的情景。据说当时农场建设非常规范,农田全部按照最先进的标准设计规划:农田条块化、山地林网化、耕作机械化、灌排网格化。渠道配置完整,干、支、斗、农、毛渠五级各成系列,地平埂直全部园田化。所见耕作区内都是条田,每块条田长1000米至1500米,这可不是青海油田在马海和南湖办农场所能做到的。我们参观了地窝子和当年的窑场,虽然已经颓败成了遗迹,但感觉规模果然宏大,花土沟油田地窝子和南方乡镇窑场都没有可比性。张珍连叹息道:“德令哈农场历史俱往矣!现在柯鲁柯镇要成功转型,只有兴建一个历史博物馆,尽快盘活独特的人文资源,吸引投资和旅游观光才是出路。”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我们的眼睛被刺激得睁不开,只好赶紧打道回宾馆歇息。
今夏借参加第六届海子诗歌节之机,到德令哈农垦文化博物馆采风。我曾参观过国内外许多不同类型的博物馆,但与监狱文化相关的博物馆以前从未见过。导游说始于2015年10月,各级政府先后投资1.5亿元,修缮了原来的场部、地下防空长廊、公共医院等基础设施,并对主街道两侧数百间民房外立面进行统一美化,意在打造一个具有西部特色的农垦文化风情小镇。2018年9月开工建设农垦文化博物馆,2020年8月26日正式开馆,今年已经获评国家3A级旅游景区。通过实物展品400余件、图片300余张、展览文字3万余字,全面展示昔日农垦人的生活、生产和社会经济发展情况。馆内分为四个展区,分别为农垦人生活回忆录、文化名人展、农场发展史、农具农机史,又分六个室内展览和五个户外展示区域。
移步其间,首先看到一辆东方红802拖拉机,这是我国自主生产的第三代拖拉机,这一型号的拖拉机耕种了我国70%以上的土地。那些散布其间的模拟场景,则还原了特殊年代农垦大军的日常风貌。看到一部几十年前的电话总机,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丑陋,我少时也曾见过,故有穿越时空的玄幻感。室内人物塑像比较粗糙,谈不上栩栩如生,却也引起人无限遐想,甚而至于有种荡气回肠。
原先不止一次听人煞有介事地说过,杜聿明、黄维、王陵基、邱行湘、文强等国民党高级将领,曾经关押在德令哈农场。这次到柯鲁柯镇采风,我在农垦文化博物馆的墙上,根本没有找到他们的照片和名字。如果他们真的在此待过的话,官方现在绝对不会隐瞒,因为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1975年,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决定,德令哈农场将在押的国民党原县(团)级以上,包括省(將)级军官全部予以宽大释放,这一举措震惊了全世界。4年后,又将在押的国民党原县(团)级以下人员全部释放并予以安置。
德令哈农场曾被誉为“柴达木的粮仓”,创造了小麦、洋芋、青稞、油菜的高产奇迹,书写了中国农垦文化的不朽篇章,为今日推动德令哈市高质量发展留下了不竭的精神源泉。它也在中国监狱史、农垦史中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事实上,该场不仅仅是劳改农场,还有大批复转军人、知识青年、干部、工人和农民,共同组成亘古未有的农垦大军,开始史无前例的垦荒种地、建设家园的壮举。1988年,德令哈撤镇建市,德令哈农场移交海西州政府管理。我注意到墙上“结语”有这样一行字:“农垦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为承担国家使命而建立的,上世纪50年代中期,青海监狱开始从北京、天津、上海等18省市大量调犯,曾经建立的农牧场和工矿企业200多个,各类人口占同期青海省总人口的八分之一,押犯数量占同期全国押犯总数的四分之一。”至此“农垦文化”已经尽褪政治色彩,变成了各方都易接受的中性名词。
同行的河北女诗人李南,父亲李宝珊曾任德令哈农场场长(对内称监狱长),她小时候就在这儿生活。两三年前,我在征编“离开青海情系高原海内外诗人36家诗辑”的时候,她发给我一首《沙棘,黄羊,骆驼草》:“沙棘,黄羊,骆驼草/被什么人播撒在戈壁滩上。//老右派,政治犯,手铐和绳索/多少罪恶被密封在档案袋中。//不可理喻,为什么几十年后/我仍然惦念着摆渡童年的水域?//不是什么水域——是荒凉的沙地/在沧桑的岁月里开出了一朵黄花。//豌豆,青稞和白杨树/曾经强悍又消失的德令哈农场。”
李南激动的舌头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德农”,回忆小时候在大街上与伙伴们追来跑去的样子。有一天晚上,农场放映露天电影,她和一个小伙伴搬着小板凳看电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电影散场后,整条大街空无一人,她俩仍在抱头酣睡,直到急得满头大汗的两家父母大呼小叫地找到她们。2018年9月,她在睽违德令哈32年之后,与台湾女诗人颜艾琳、北京女诗人娜仁琪琪格相约来游故地,“防空洞,小礼堂,电影院,旧居,学校,该找的,我都一一找到了。”最后找到从小生活的房子,就是一个小套间,住了全家五口人。“那时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如今父亲和弟弟都先后去世,物是人非正是这样子吧?那一刻,悲喜交织在一起,我禁不住哭泣起来,起先是小声哭,后来是浑身颤抖着哭,那样子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了。”
不顾灼人的烈日和紫外线辐射,李南领着我和凌须斌、杨海蒂、姚辉、胡理勇几个诗人,兴冲冲地在老场部转悠一圈。嗣后找到旧时的家,已被改建成了农场党校,房间干干净净的,被褥雪雪白白的,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头戴一顶帽子,戴着一副墨镜,独自倚墙站在家门口,我抓拍了一张她一生的封面照片。
阿力腾德令哈寺院
阿力腾德令哈,其实就是我们成天挂在嘴边的德令哈简称,有的书上写作“阿拉腾”,德令哈街头路牌有“阿里腾”字样。其实,阿力腾、阿里腾、阿拉腾都是蒙古语谐音,意为“金色世界”或“金色原野”。这个地名最早出现在哪本书上不甚了了,估计是口口相传下来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最早的德令哈并不是今天的城区,而是城区西面四五十公里的柯鲁柯镇德令哈村一带,包括乌兰干沟村以东至德令哈农场、巴音河岸边。也可以这样说,当初德令哈镇、德令哈县,乃至今天的德令哈市,都是因德令哈村和德令哈农场而来。据《德令哈市志》记载,早在公元前845年左右,即上古西周厉王时期,诺木洪文化的居民在德令哈一带留下了从事生产活动的足迹。两汉时期,德令哈一带为羌人辖地,之后相继为吐谷浑、吐蕃统辖。又据《中国地名辞源》记载:“德令哈市四周环山,中部坦荡辽阔,系祁连山北麓山间盆地得名。民国时期,属都兰县。1955年,从都兰县析置德令哈工委。1958年,撤销工委设立德令哈县(县治驻巴音河)。1962年,撤县后并入乌兰县。1988年,从乌兰县析置德令哈市(县级)。”
究其实,德令哈这个地名与固始汗有关,他是成吉思汗之弟合撒儿十九世孙,明末清初蒙古和硕特部首领。他早年为新疆卫拉特盟主,不断抵御沙俄和喀尔喀部的攻势,历史上一直以正面形象出现。崇祯九年(1636年),遣使向清王朝进贡,表达归顺之意。是年秋末,应西藏五世达赖喇嘛之请,率领卫拉特联军从伊犁出发南征青海,经过著名的血山之战,据有青海大部。他给自己的八台吉(第八个儿子)桑噶尔分封到青海湖西面、柴达木盆地东部。面对大片金色的芨芨草滩,旷野上的浅绿色湖泊,望不断的蓝天白云,桑噶尔心中大喜,命名这个地方为阿力腾德令哈。
阿力腾德令哈寺院与德令哈村有关。距今百余年前的清朝光绪末年(1908年),柯鲁克扎萨克旗牧民响应达木登群克尔王爷的倡议,并得西宁塔尔寺六世赛多活佛罗桑慈臣嘉措之助,向族人筹集资金,修建显宗、密宗、时轮三大经堂,经堂两侧另建12间厢房,经堂外修建僧舍及用于本旗九个陶哈(旗下部众)牧民朝寺居宿的9处大院,占地面积约为4公顷,建筑面积逾2600平方米。寺院落成后,赛多活佛任命他所信任的姜拉喇嘛为首任堪布,并规定此后必须三年一换。史载寺院建筑宏伟,经堂富丽华贵,壁画栩栩如生,香火十分旺盛,高峰时僧众达八十余人。寺内供奉宗喀巴大师、时轮金刚、六臂怙主、吉祥天母等19尊佛像,还有六世赛多画像等数幅壁画,另有大藏经《丹珠尔》《甘珠尔》《般若经》《赛多全集》等多部经籍,一时间成了青藏高原享有盛名的寺院,同时也是柯鲁克旗政教合一统治机构所在地。
我第一次参访阿力腾德令哈寺院,是在2016年7月22日。但那次在寺院踯躅,我们没有与任何一个僧人搭讪,只是慢慢地行走,静静地观看,享受一份内心难得的安宁。夕阳余晖下,我抑制不住澎湃的诗情,在手机上写下一首《阿力腾德令哈寺院》:
疑心是一片银杏,却原来是
金叶榆,从树梢袅袅飘落
我的肩头。寺院静谧
夕阳从房檐一角,斜洒几缕金辉
贴墙而行的僧侣,一老一少
从对面的犄角,披着冰雪的光芒
带给南来异乡客,藏药犹存的
草木之香,少年羞涩一笑
眼中泄露了春光,老者面容严肃
两排贝齿闪亮。那边厢
老妪轻声念叨着六字箴言
耳坠上的玛瑙,被风儿轻轻一吻
发出尖锐的叫声。恍若隔世
大盆地邂逅,一队云彩手拉着手
飘移过来,自身后的柏树山
一个梦未醒,在阿力腾德令哈寺院
寺院位于德令哈市河东幸福路以北,坐向朝东,背后的黑石山有一座总库容达3600余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西临蜿蜒清澈的巴音河。寺院选址非常讲究,深藏在一把巨大的太师椅状的山谷中。寺院建筑虽然无法与我们南岳衡山的寺观相比,但自然风物与金顶碧瓦交相辉映,也可以说是环境清幽、风光秀丽,成为德令哈一处重要的人文景观。那天下午,我们在其间流连两个小时左右,见有十来个信众拜佛烧香,看来香火不是特别旺盛。
借参加德令哈第六届海子诗歌节之机,2023年7月31日上午,我与几位诗人再次造访阿力腾德令哈寺院。那天阳光和煦,天气清朗,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我挺身站在经堂门口,以湘音朗诵7年前在此写下的诗歌,感觉比以前朗诵任何一首诗歌都要美好。
恰在此时,从经堂里步出一个年长的喇嘛,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向他解释说,这首诗曾经发表在国内和其他国家的报刊,但他说听不懂我的话。旁边一个蒙古族中年汉子,可能是来庙里烧香上供的,主动帮我向他翻译。老喇嘛侧耳仔细听罢,然后一把抓住我的双手说道:“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寺院,竟然在外面有些名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我感觉他的手绵软而有温度,便问他今年高寿,他说快八十岁了。又问他的大名,说了半天,我都没有记全。他便从怀里掏出身份证,原来叫曲力吞,生于1945年1月1日,柯鲁克贝子旗人。奇怪的是住址竟然写着:“青海省德令哈市祁连路10月16日。”这明显是登记户籍时的输入错误。
旁边过来一个年轻的喇嘛,个子高大,皮肤白皙,眼神和善,自称寺院会计益西早巴。他在旁边帮着解释,曲力吞是这个寺院的第二、三任堪布,曾经担任过戈壁乡陶生诺尔村主任,先后干过12年寺院民管会主任。他在省里和市州都是有声名的,既是青海省佛教协会理事,又是海西州佛教协会副会长,还曾连任市州几届政协委员,获得过许多项表彰和荣誉称号。扎西介绍的时候,曲力吞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言语。过后,他又拉着我的手连声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们青海这么偏僻的地方,能够得到你的诗歌赞美,真是太让人感动了,我们大家的脸上都有光了。愿佛祖保佑你!保佑你们全家!”
陪同的当地朋友告诉我们,阿力腾德令哈寺院不但是全州平安寺院,也是全省民族团结先进集体,还是全国和谐寺观教堂,2004年5月被评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寺院所藏文物甚多,供奉有佛祖释迦牟尼、极乐佛、未来佛、观世音菩萨、宗喀巴师徒、莲花生大师等木雕佛像28尊。我对此素无研究,倒是对其所说民国时期的一封信函稍有兴趣,却不知谁人所写,里面又写了什么内容。
经北京女诗人杨海蒂提议,我们每人给寺院做了功德,并将诗歌节献给我们的蓝色哈达,还有礼品书《名家笔下的柴达木》《现代诗城浪漫之都画册》,一并转赠给寺院,皆大欢喜。
我们离开的时候,但见旁边一座数十米高的金顶建筑已经竣工,估计年内就会投入使用。前坪一组石绿色雕塑非常有意思:一头大象的背上,立着一只猴子,猴子的双臂托举着一只兔子,兔子的头上立着一只苍鹰。院内新植了许多树木,预计几年之后,寺庙的生态景观将有一番新的面貌。
德令哈得画记
甫一走出德令哈机场,便见德令哈市委宣传部长白爱芬、市文联主席道文斌,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给参加第六届海子诗歌节的每位诗人献上一条蓝色的哈达,给同时参加“诗城诗韵·诗画高原”活动的书画家每人献上一条白色的哈达。
德令哈市领导对这次文化活动非常重视。翌日晚餐是自助餐,眭晓波书记、王大磊市长特地拨冗赶来,热情招待前来参加活动的诗人和书画家们。工作人员将我的桌牌与一个我不太感冒的诗人放在一起,我拎着桌牌跑到另外一个桌子,在老朋友尹汉胤身边坐了下来。
旁边一位穿红色夹克服的画家,说是来自台湾,名叫李沃源,这个名字我以前并不知道。细聊方知他是福建金门人,生于1957年,看起来却不像台湾人,倒像江浙一带的艺术家,之前曾经三次来过柴达木。与他说起我们都认识的台湾大画家欧豪年,金门籍报告文学作家杨树清,已故名画家李锡奇及其妻子衡山籍女诗人古月,再说我是《洛夫纪念文集》的主编,两人的话题就越说越近了。
李沃源说他是台湾中国美术协会理事长,这个会是大画家张大千带到台湾去的。我猛然想起民国年间在南京成立的中国美术会,便问他二者是不是一码事。他也是一脸茫然,说是因为历史的原因和信息不畅通,至今没有找到协会的源头,如果我能帮他厘清这一团麻纱,他情愿赠送我一幅画。
我告诉他,中国美术会当年的头面人物王祺,就是我们湖南衡阳人,海峡两岸赫赫有名的唐氏兄弟唐翼明、唐浩明的大舅。他既是同盟会早期元老、北伐第六军秘书长,也是我国第一部 《孙中山全书》 的编辑。同时,他还是一位时誉颇高的书画家,书法飘逸俊美,画境苍古高远,诗也写得很好,故有“诗书画三绝”之说。民国二十三年冬天(1934年12月),他與徐悲鸿、张道藩、汤文聪、梁鼎铭、高希舜、潘玉良、李毅士等,在南京发起创立中国美术会,被推任理事兼总干事,旋即委任国民政府中央文化事业委员会委员。他与名画家陈之佛、张书旂、汪亚尘等往来甚密,先后在南京、上海举办3次个展。民国二十六年六月初四(1937年7月11日),王祺因病于家乡谢世,于右任主持追悼会并致辞,作挽联道:“船山著述传衡岳;摩诘丹青映辋川。”拿王夫之的学问和王维的诗画与之相比,可见王祺人望与诗画品格之高,怪不得他的书画作品后来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文物禁止出境。
边吃边聊间,我也得知了李沃源的从艺之路。他自4岁随父学书,9岁握管习画,晨昏临池,笔耕不辍,稍长拜在台湾水墨画大师李奇茂的门下。而说起李先生,我虽然未见过其人,却对他有所了解。他是安徽利辛县人,相对于宝岛台湾来说,皖西北是正宗的北方。所以,他的画多表现北方题材,尤爱绘制气势磅礴的巨幅大作。识者说他笔下奔腾的马群,能够让人感觉到瞬间动作的变化,站在画前似有马的味道在飘散,直追徐悲鸿的骏马图而去。又说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抓笔就画,构图大胆,浑厚华滋,寓意深刻,颇得台港地区人士的喜爱。就连美国、韩国、日本也给予其很高的荣誉,鲁西北高唐县城还为他建了一座个人艺术馆,这在书画大省山东可以说是殊为难得。
在高人良师的教导之下,想不成材都难了。16岁的李沃源考入台湾中正预科,又开始研习西画,诸如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写实派、后现代派等各种技艺,无不进入其视野,反复进行大胆的摹写,中西淹贯,挥洒自如,与中国水墨画结合起来,形成了特立独行的“李家样”。进入20世纪80年代,他再入台湾政战学校艺术系,之后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班深造。就我对台湾画家的观察,像他这样的学历并不多见。所以,他有能力在敲开众妙之门后,致力于两岸文化艺术交流,这些年来往返两岸逾两百次。他曾先后八次荣获台湾艺术大奖,巨制《玉山迎春》被毛主席纪念堂收藏,许多作品被各省市区美术馆和艺术机构收藏,入选中国大陆第十一、十二届全国美展,得以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当选港澳台美协台湾主席,这在台湾当代画家中同样不多见。
翌日上午,第六届海子诗歌节暨“诗城诗韵·诗画高原”活动,在巴音河畔的海子诗歌陈列馆开幕。好些人讲话我都没有记住,却仔细聆听了李沃源的发言,除了表示对活动热烈的祝贺,他说将用彩墨书写德令哈,与两岸四地书画家们携手共绘现代诗城德令哈的美丽仲夏,助力德令哈文化大市的建设,以此弘扬中国书画艺术的独特魅力。
临河的护堤栏杆边,排列着装池好的书画作品,供大家往来品赏赞叹。书画家们一边俯身创作与德令哈相关的作品,一边侧耳倾听参观者的评点。正在静心创作一幅《巴音河畔远眺柏树山》水墨画的李沃源,见我与几个友人来到跟前,笑呵呵地说:“这儿现场乱糟糟的,等我回到台湾以后,好好地画一幅山水寄给你。”我未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
转过身来,忽见旁边一位书法家的字,心里猛然一惊:“这是何方来的高人啊?”只见其楷书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北碑,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唐楷,而是熔碑铸帖,气势雄强,绝不拘泥于一碑一帖的面目,笔触具有超强而又灵敏的柔韧弹力。我猜测这位身姿挺拔、长相英武的书家,可能出自军旅之中,一问果然!
名叫陈光池的这位书法家,自言福建仙游人,曾任南海舰队某支队副政委,海军大校军衔,比我年长几个月。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海口市书协副主席,作品先后入展全省、全军、全国及国际性的重大书展活动,并散见于军地许多报刊及融媒体,其艺术成就亦广为人们称道。
许多人守候在他的周围,希望能够得到一幅墨宝。我也试探性地请他书写著名诗人李季《柴达木小唱》中的两句诗:“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后一句其实是我新近主编出版的一部诗歌选本书名。未曾料到,他竟一口应承下来,并叫我找来宣纸,当场一挥而就。我喜不自禁,将之铺放在阳光下让风吹干,仔细端详其书法神采,确有一股阳刚、端庄、洒脱、大气之美。我于中国书画收藏浸润有年,在陈光池书写作品时,特别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清澈之光。尽管这幅作品事先没有计划,没有款书,只盖了引首章和尾章,却笔笔到位,奇正互生,通篇浑然一体,有一种崭新的时代气象。
当天晚上,州委书记王定邦在海西宾馆巴音河厅邀请有关人员简餐,座中有眭晓波和刚从玉树州副州长任上调来两天的州委常委索昂旺毛。除了诗人尹汉胤、雁西、凌须斌等人,中国铁路文工团艺术总监孙鸣笛、作曲家段庆民(《德令哈》词曲作者,云飞演唱),还有西安美院教授王保安、台湾画家李沃源、海南岛画家刘培军。
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我与刘培军虽然是第一次相见,知道他的大名则在将近十年前。那年格尔木市一家文学刊物,发表我一部长篇散文《花格管线地理志》,从样刊中看到一则文艺简讯,说是该市美协主席刘培军在海南省博物馆举办名为“正大气象”的中国画展,展出98幅近年创作的藏族人物及青藏高原民族风情作品。百度一下刘培军,居北京、海南岛两地,却不知他与格尔木有何关系。辗转取得联系,方知其1963年7月生于山东济宁,10岁随从军的父亲来到格尔木,1979年高中毕业当兵,1982年考入西安美院国画系,大学毕业分配到青海省文化厅文学艺术研究所,1988年随着十万人才下海南。1997年重返格尔木,开设一家广告公司,主要精力仍然放在美术创作。2011年进入中国国家画院高研班,后为文化部中国画艺术研究院人物画创作院院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高研班助教。2014年7月当选格尔木市第四届美协主席,翌年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我还给他发过祝贺短信。2018年,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我的文史笔记《盆地风雅》,其中一则写的就是刘培军。
刘培军个头高大魁梧,头发自然卷曲,双目炯炯有神,乍见即知是一个现代派艺术家。他也是一个特别能折腾的主儿,据说有五六十幅作品在国内外参展并获奖,有不少作品被文博机构或个人藏庋,涉及法国、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地。道文斌告诉我,此次书画采风笔会活动,即由刘培军担任院长的海南琼台画院具体操办。
上午在海子诗歌陈列馆前,我就注意到了为领导们讲解展出书画的刘培军,确有一种崖高于岸的感觉。同时,注意到他的画作接受过学院派的严格训练,具备较强的人物造型能力,掌握了传统水墨技法,能够运用不同的表现手法应对各类创作题材。他的每一幅人物画作,面部表情都极具性格,绝无江湖画家的习气,是在文史方面下了功夫的心血之作。我们在饭桌上越谈越高兴,也不知是谁先说的,他答应一定要送我一幅画。
第二天下午,在金世界宾馆(青海省摄影主题文化宾馆),我们受邀观看“问道昆仑·诗城有约——中国两岸四地书画名家创作交流研讨会”,这是他们书画界的主题活动。刘培军忙于安排其他书画家的现场比拼,顾不得我们昨天的私下约定,而其他书画家给别人挥写作品,都必须征得他的同意。
李沃源是个绘画高手,也是一个快手,转瞬之间,就见他已画好《德令哈滑雪场》《可鲁克湖》两幅画作。他说前天在柏树山上写生草原与柏树,饱受风雪严寒的柏树更显顽强,有一种苍凉之中的坚定生命力。他还在高楼上观察德令哈市区,画了一个3米长卷。远眺山后的赛马场,想象当地爱马赛马的蒙藏好汉血性柔肠,他们绝不同于江南文人的优雅闲适,明显可见胸间荡漾着豪情壮志。听我问到其画法与画技,李沃源说,高山草原描述笔法偏向大片面的展现,不同于南方重视皴擦点染,更接近西画取景写生,更重视实地的非抽象意境,当然画中还是保留了干湿浓淡的水墨精神。
聊得投机,李沃源提出趁此良机,为我践诺画一幅小品,我说最好是柴达木题材的山水。本想请其题款德令哈、巴音河、柏树山、托素湖之类,孰料来了一个紧急电话,待我回头再看时,他已写上“放怀天地间”几个字,我只能心里暗暗叫苦,口头却再三表示谢忱。
那边厢,陈光池遵我之嘱,挥写119字的拙诗《西部之西》:“西部之西/是我们在某个时刻/对于一块遥远异地的猜想/或是一首新边塞诗/在内心拓展的无限可能//小草也难以生长的荒漠/有驼铃声里的滞重/有苍鹰展翅的勇猛/而阳关三叠/只是风吹狂沙的序幕//西部之西/在昆仑、祁連、阿尔金山/巨大的三角形内/生命中最美的花啊/心底里永远的痛……”
“西部之西”是我开创的一块文学版图,《西部之西》则是我写得比较精粹的短诗。陈光池沉吟有顷,首先把握好创作语境,然后调动创作情绪,以笔墨的浓淡枯湿,线条的流美韵致,写出了一幅具有萧散、弥漫、干裂、温润美感的佳作,见者无不感到身心的愉悦。刘培军过来见了,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连连拍打着我的肩头:“兄弟,你太狠了!你是一个狠人!居然让陈老师写了这么一幅长长的逸品啊!”
我本来打算回到衡阳,即将之悬挂晴好居书斋,孰料人各有命,书法亦各有命。这首指名献给友人曾其炜的诗歌,恰好他于次日从茫崖赶到德令哈,率团参加海西州第八届那达慕大会,焉知被他一眼瞄中,我则只好割爱奉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