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上的故乡
2024-05-22巍然
【作者简介】巍然,本名袁巍然。70后,军旅之途与文字结缘,笔耕不辍30余载,多篇作品荣获全国奖项。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巍然的老家》《直面现实》《我是风筝你是线》《回忆是条归乡路》《此物醉相思》等作品集。
1
那时,树上、院墙上、屋顶上、田野里、村子上空到处都有鸟儿的身影。村庄不仅是我的家园也是鸟儿的家园。童年的清晨总是在一片啁啾中醒来,鸟鸣声似乎伴随着晨曦从窗外一并射入室内。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起床,趿拉着鞋子走到室外,对搅黄了美梦的鸟儿会有些怨气。
在鸟类的大家庭中,真正属于老家的飞鸟屈指可数。其中还有几种是候鸟,如布谷鸟、大雁等,它们只是在村子上空盘旋鸣叫,短时间滞留的候鸟是不筑巢的,它们比起本地的鸟儿来,似乎生活得不够踏实,随着季节要迁徙。尽管如此,它们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大雁,飞翔时头和颈部直直伸向前方,一双大翅膀有节奏地拍打着,它们匆匆飞入农人的视野,又风尘仆仆地离去,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来回变换,彰显出循环往复之美,再配以一碧如洗的晴空或阴云漠漠的黄昏,将宁静单调的乡村,渲染得极富诗情画意。
有的鸟儿寒冬酷暑都不离开村子,真正称得上喜欢这个地方,这些鸟儿也可以说是村庄的成员。有些鸟儿大概跟村庄的人一样,生生世世都住在那里。或许它们曾经有过迁徙的经历,从南方到北方或从北方到南方。谁也不知道一只鸟从哪里来,在飞行的过程中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选择生活在巍然的村庄,而另外一些却选择了邻村,它们是否也有亲朋好友間的礼尚往来。这些问题童年的我曾经思考过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春天来了,候鸟们也陆续返回了,村庄里的鸟儿逐渐多起来,它们一起大放歌喉,尤其在拂晓时分,它们的大合唱的确值得一听,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如波浪一般在天空荡漾。既有求偶的情歌,又有对美好生活的颂歌,有的恬静,有的深情,有的思念,有的含蓄,有的亲切,有的甜美,有的俏皮,有的……它们用各自的鸣叫声讲述着怡人的春天故事。儿时的我喜欢听它们在枝头叽叽喳喳地热烈交谈,虽然听不懂它们的私语,却能感觉出它们是兴奋的还是甜蜜的。更喜欢观察它们在林子里嬉戏、跳来跳去的神情,尤其是它们突然呼朋引伴地飞向远方,令我不由得心生羡慕:人要是也能长有翅膀,像小鸟一样随心所欲地自由飞翔,该有多好啊!
到了夏天,万物葳蕤起来了,各种虫子也长大长胖了,大多数鸟儿繁育了下一代,它们变得比春天更加忙碌,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孩子们觅食。当它们的孩子们学会飞翔后,也会变得自食其力,村庄上空的鸟鸣声就会变得更加丰富和高亢起来。
清晨,在嘹亮的鸡鸣声中,鸟儿们也不甘示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是雄鸡昂扬的协奏曲。一群鸟儿站在树枝上沐浴着晨曦,等到晨光再升高一点儿,它们就纷纷飞向天空,通常到傍晚才回到村子里夜宿,正可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村庄里繁茂的树林、鳞次栉比的房屋,成了鸟儿的家。
2
燕子是一种美丽的候鸟,长着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轻快俊俏的翅膀,一条形似剪刀的尾巴。上古的人称燕子为玄鸟,玄即黑,从颜色着眼,极为鲜明美妙。天气乍暖还寒时,燕子已开始从南方飞回苏北大地了,带着喜悦的心情,扇动着翅膀,飞越万水千山。此时是春分节气,年年此时燕归来。
燕子似乎不知疲倦,歇息的时间较少,它一会儿箭一般贴墙飞行,一会儿垂直升空,或翼不振翅不摇地在空中滑翔,那迅疾的黑色掠影一闪而过,当人注目追寻时,它已成为空中灵动的音符。燕子于一年中最明媚的春光里穿梭于大自然,飞累了爱在电线上休憩,点缀成一串又一串灵动的音符,似乎正在上演一曲美妙动听的春之交响;又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舞动笔墨,在天大的宣纸上留下神来之笔。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无论迁徙多远,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够凭借自己特殊的本领返回故乡,仿佛远行的游子无论离开故乡多远仍能记得回家的路,它的来去像四季一样遵循着自然法则。虽为候鸟却与人们接触最亲密最融洽,也是与人相处时间较长的鸟,更是唯一大方地和人居住在一起的鸟,而且把家安在屋内顶端的横梁上,备受呵护。
“片片仙云来渡水,双双燕子共衔泥”。燕子三三两两往返穿梭于沟渠、河流的岸边,衔起细细黏黏的泥土,到了房梁上把嘴里的泥巴吐出来,摆放工整有序。就这样,垒垒停停、停停垒垒,一天天、一口口,慢慢的,一个温馨的家就竣工了。燕子还会为新家装修一番,里面铺上柔软的羽毛或干草,开始在里面繁衍生息。可见,搭建一个坚固的窝巢从开始动工到竣工要付出多么艰辛的劳动。新居落成后,不时有同伴来参观,呢喃细语说个不停,仿佛亲朋好友在为其新居燎锅底。
当新生命在这个温馨的家里诞生后,成为父母的燕子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曾多次观察它们给孩子喂食的情景,尤其是雏燕饿了“嗷嗷”待食时,煞是好看,都张大黄黄的小嘴等着。喂食的方法很独特,不是蹲坐在巢沿,而是扑棱着翅膀,欲飞又止的样子,宛如直升机一样轻摇悬浮在巢前将食物喂入雏燕口中。作为家长的燕子,责无旁贷肩负起养育后代的使命,勤劳而充满柔情的爱让人感动。于是,谁家的燕子开始筑巢,谁家的燕子育出雏燕,谁家的雏燕开始试飞……就像喜欢谈论天气和庄稼的收成一样,燕子们的生活细节往往成为农人闲暇谈论的话题。孕育之后是养育,养育的同时又孕育。燕子和人一样,为莫名的、承诺的、未曾承诺的默默践约,终生履行、付出,在地老天荒中走向生命的归宿。
3
村庄里没有人奇怪燕子的到来,昔日王谢堂前的燕子如今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了,它爱进哪家进哪家,随便进出每一家院门,而且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便开始安营扎寨了。这在秦韬玉的《燕子》诗中得到具体体现:“不知大厦许栖无,频已衔泥到座隅。曾与佳人并头语,几回抛却绣工夫。”对于燕子来说,这是无比的礼遇与荣耀,因为在鸟类当中也只有它那么无拘无束。
燕子与人同出入一道门,尽管如此,两者相安无事,相互体贴,相互信赖,人尽可能给燕子提供方便。有一年,从窝里忽然掉下一只羽翼未丰的小燕子,差点落入猫口,样子甚是可怜。父亲将它小心地放进一只纸盒里,在我的帮助下攀着梯子又把它送回窝里去。在放回过程中,那对老燕子吓得飞出去,又绕回来,边哀鸣边不停地张望,以为要捣毁它们的家,待父亲移开梯子后似乎才明白过来,飞到窝里与孩子们相拥着叽叽喳喳,仿佛是在安慰受惊的孩子,全家得以团聚显然都很高兴。
在中国古代,燕子被视为吉祥之物。《诗经·商颂·玄鳥》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意思是,商族是由玄鸟坠卵而生。《楚辞·离骚》中也有注解:“玄鸟,燕也。”也是说,玄鸟是燕子。
南宋诗人陆游的著名《燕》诗:“初见梁间牖户新,衔泥已复哺雏频。只愁去远归来晚,不怕飞低打着人。”还有杜甫的《归燕》“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将小燕子喜爱家园、依恋巢穴和与主人亲密无间的关系描绘得淋漓尽致,故在中国画里,更是不乏燕子的身影。
由此可见,人们对燕子情有独钟。燕子寓意着美好、温暖、和谐与自由,是上苍给予人类的美丽馈赠,所以燕子长久地存在于人类的文化记忆中。人们打心里热爱燕子,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村庄的很多女孩子都叫“燕子”,燕子的身上有着庄稼人最美好的精神寄托。
等到秋凉时,雏燕长大了,燕子夫妇便带着子女飞走了。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又有一对燕子飞回旧巢。只是不知道飞回的这对是不是去年的那对,或是它们的子女?不管怎样,它们的到来都会受到农人的欢迎。因为燕子是春的音符,也是春天的使者,更是农人的朋友。
4
麻雀是最常见的,也是数量最多的。它们成群结队过着热闹的群居生活,好像世世代代就在那里,无需人的供养,也不需要上天的恩泽,只要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哪怕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照样顽强地生活着。麻雀的毛色和嗓音都不好,可谓貌不惊人、声不迷人。由于麻雀很常见,故更加熟悉它们淳朴自然的叫声了。它们从不刻意注重发声技巧,叫声仿佛从嘴里自然流淌的音符。一只麻雀的时候,它发出“叽喳”的叫声很单调,断断续续,甚至让人产生几分怜悯,给人孤单的感觉。更多的时候,还是多只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接二连三,铺天盖地,如果距离它们较近就会产生震耳欲聋的感觉。它们是精灵一样的歌者和舞者,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欢快地跳跃飞行。它们从不拒绝同类,喜欢三五成群,甚至列成庞大的阵容,飞鸣于冷冽的乡野云层中,用歌声和翅膀温暖着寒冷的苍穹和大地。
麻雀爱在屋檐下或墙洞筑窝,在它看来,人生活的地方也许是最安全的地方。它与人同一个屋顶遮风挡雨,朝夕相见,世代厮守,共享太平,故农人亲切地称之为“家雀”。有的麻雀也将窝结在大树上,它应该是极勤快的雀;也有的把窝结在草茎间,它应该是务实且低调的雀。但是,这样的家都缺乏安全感。
麻雀天性爱动,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就连在地上走,也不是斯斯文文地迈步,而是双爪一齐跳,故有“雀跃”一词。麻雀喜欢成群却又显得很自私,常常为一点点食物争吵,甚至大动干戈;有时又显得很仁爱,遇见比较多的食物,又会呼朋唤友,叫来大家分享。
麻雀虽小,胆量却很大。有人认为,只要人们一挥手、一声喝,它们就会“呼啦”一声飞开了,实则不然,这只能对付年轻的麻雀,老麻雀则是爱理不理,非常淡定,或者只是佯装害怕,挪挪位置而已,绝不会远走高飞。老麻雀深谙人的一些动作是否会对它构成威胁,甚至能判断出人的善意或恶意。每到麦收时节,地里往往要放上几个甚至十几个稻草人,稻草人多使用棍子呈十字形捆绑起来,顶端带上一个破旧的帽子,穿上一件破旧的衣衫,或者捆绑上一些破旧塑料布,看上去有点人形,有风的时候,就有花花绿绿的衣袖在那里机械地舞动,好像是人在驱赶前来啄食的鸟儿。其实,这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它们聪明得很。
等到将收割的麦子堆积到麦场的时候,麦垛上常常会聚集一群麻雀,见到人来,就席卷一般地低飞起来,往前几十米,又落下来。收获的季节对于麻雀来说无异于过年,到处都是好吃的食物,自然是兴奋不已。这时大都要有人来看着,发现后挥舞着竹竿子去撵,麻雀这时会机警而迅捷地飞到较远认为已经伤害不到它们的地方驻足张望,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趁人不备再次光顾。还七嘴八舌地叫着,好像在数落农人的吝啬。如此反复,跟人捉迷藏,大有“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势头。
麻雀在乡下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家鸡了吧,因为麻雀几乎每天都可以沾上鸡的光。早晨农人起床,通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撒些粮食到院子里喂鸡。麻雀的眼睛很尖,比鸡的速度还要快,从院子的大树上呼啦一下全飞下来,开始毫不客气地猛吃,全然不顾身材要比它们高大数倍的鸡们,对于占了上风的麻雀,鸡们也似乎显得很大度,不去与麻雀争食,不去驱逐更不会去伤害它们,甚至在外围捡拾麻雀剩下的粮食吃。等到麻雀们吃饱了,便一个个飞到墙头上或枝头上,蓬松着羽毛,晒着暖阳,眯着双眼栖息。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
5
麻雀不容易被捉到,偶尔被捉住也主要是嘴馋惹的祸。它们有时也会盲从、轻信,抑或是出于无奈。比如,等到下大雪的时候,麻雀的日子很难过,仿佛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偶尔开口也是那么低调,全然没有往日快人快语的激情。天冷倒不是大问题,身上有可以膨胀的羽毛,主要困难是很难寻觅到过冬的食物,这时有些人似乎有点乘人之危开始诱捕它。
首先扫出一块空地来,再撒上一点麦子,接着用筷子般细长的小棍支起一个直径约1米的箩筐,木棍下端拴着长长的绳子,另一头紧紧攥在手中,人远远地藏在屋门后,目不转睛看着麻雀上钩,心里期盼着能够早点成功。不过,它们并不会因看到吃的而莽撞冲过去,而是试探性地进入埋伏圈的边缘,东瞅瞅西看看,又立刻机警地退出,似乎与人开始了心理较量。此时,人如果沉不住气,急于求成反而不会捕获成功,所以要有持久战的心理准备。越是放松心理,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而很快会上演鸟为食亡的悲剧。
人们会将逮住的麻雀关在笼子里,或者用绳子将它的一只腿拴住,想作为宠物喂养,谁知成年的麻雀“气性大”,是不可能被驯化的,宁愿死也不会投降。我看到过宁愿饿死,也不肯吃上一粒撒在笼子里粮食的麻雀。“不自由,毋宁死”的誓言在麻雀身上得到体现,我曾被麻雀的这一精神所触动。
其实,所有鸟儿都应该像麻雀学习,不要过那种饭来张口的依赖生活。被人圈养起来的生活虽然是养尊处优,同时会失去生存的能力和自由等更多珍贵的东西,一旦有一天它被人抛弃,命运就真的很难说了。因此对于笼子里的鸟来说,它根本无需感恩一直喂養它的人;对于养鸟的人来说,也不要以“是我养活了你”而居功自傲。人类不也同样如此吗?!
白居易曾在题为《鸟》的诗中写道:“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然而童年时的我们,却不懂得珍惜鸟儿,总是喜欢探究那些隐藏颇深的鸟巢,尤其是位于屋檐下的麻雀窝。由于个子矮小,只好借助长长的竹梯,几人一起将竹梯抬至屋檐下,对准有鸟粪的位置,轻轻架好,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将手试探着伸进雀窝,麻雀在窝里乱作一团,边叽叽喳喳边扑腾,用手指轻触幼鸟的喙子,有种痒痒的感觉。它们挣扎着成为我们的“战利品”。
有次,我掏到一只幼雀,尖嘴嫩黄嫩黄的,身上的羽毛尚未长全,有的部位裸露着皮肉,浑身毛茸茸、热乎乎的,让我心生恻隐,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捂在胸前,到家后找了个纸盒,四周开了几个小孔,再垫上些棉絮,给它安好了新家。刚开始小家伙有些胆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拼命躲避我。过了几天,见我没有伤害它的恶意,便逐渐放弃了戒备,慢慢跟我亲近起来。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尖嘴由嫩黄变成浅灰,羽翼渐丰,我由衷的高兴。
有一天,我用手将它托起抛向空中,它竟然慢慢飞向枝头,栖息在那里,张望了一会儿,仿佛在给我告别,而后展翅飞向远方。凝望着它渐远的身影,心底蓦然滋生出些许不舍,更多的还是欣慰,因为我意识到它已具备了独立生存的能力,是该回归大自然的时候了。
我有时觉得麻雀也应算是一种家禽,栖息于农人的屋檐下,守望着农人的粮仓,还常常与农人捉迷藏,既是“敌人”又是“朋友”,尽管它们与农人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似乎还没有真正进入人们的生活,是它们不愿意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进入人们的生活?!我也说不清楚。其实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它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事先总要在附近的枝头徘徊片刻,或从窝里伸出半个脑袋观察片刻,等到确定没有危险,才放心地出入它们的家。这令我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距离这东西,常常是没有多少意义的,比方说咱们人,有些人距离很近,其实关系很远;有些人离得很远,其实关系很近,想想的确有些微妙。
6
麻雀家族也经历过磨难和艰辛,人们曾一度想把它赶尽杀绝。尽管如此,麻雀不计前嫌,与人相见泯恩仇,依然跟人亲热,陪伴着农人不离不弃,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依然不停繁衍后代,每年都有嘴巴淡黄的小麻雀出生。天灾也好,人祸也罢,依然能够坚强地活着,只是它们与人类一样活得似乎越来越累、越来越艰辛,因为随着环境的日益变化,它们的生存空间受到较大影响。就拿生活环境来说吧,原先适于生存的茅草房、砖瓦房逐渐被小楼房所取代,钢筋混凝土林立,很难再有舒适的家。令我欣慰的是,曾经被列为“四害”之一的麻雀,如今已荣登国家保护动物的名单。
麻雀的生命是那么平凡,它们却用特殊的生活方式活出自我。喜欢自由的它们精神独立,就像很多自食其力的小人物一般,富贵而闲适的生活不属于他们……但他们生活得依然很快活。也许麻雀明白,生命最大的补给和滋养,就是心里有欢喜。人们虽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欢喜,但从它们的欢喜中可以感悟:活着,就应该多些欢喜。
在故乡诸多的鸟中,唯有麻雀与燕子这两种鸟是距离农人最近的。但它们的礼遇却不同,人们好像偏心眼,大多喜欢燕子而轻慢麻雀。人们对燕子似乎偏爱有加,甚至身上穿的服装款式也是仿照燕子的形状去设计,还美其名曰“燕尾服”,且只在出席重大活动时穿着。有的西服后面也开个叉,虽然没有燕子的夸张,却不失风度。其实,麻雀才是生存高手,任凭风吹雨打,历经酷暑严寒,依然顽强生活着,整天欢快地唱着歌儿,俨然天生的乐天派;它们吃食不讲究,羽色更是朴素,单调的咖啡色着装很接近大地色系。
冬日里,我有时看到屋檐下已经闲置的燕子窝,再看看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麻雀,心想,麻雀为何不借来住住呢?大不了等燕子来了再还给它就是了。其实,我的这一想法是幼稚的,这叫非法占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不断丰富,才渐渐悟出些许道理:它们虽同为鸟类,一个是土著,一个是候鸟,生活习性完全不同,故不能完全融入,甚至是井水不犯河水。麻雀也许会想,燕子的窝再好,也毕竟是别人家的。再往深层次想,麻雀不愿意去占有燕子的窝巢不也彰显了它的骨气!这与某些人不也大致相似吗?!
7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儿时对喜鹊没有好印象,也许是受这首儿歌内容的影响吧。
喜鹊是个头相对较大的鸟,长着长长的尾巴,飞起来黑白分明的身子优雅地在天空滑翔,忽高忽低,如起伏的波浪。喜鹊善良而又孤傲,它不愿意和人生活在一起,即使住在村中,也是把家安在又粗又高的大树梢上,和人保持着相对较远的距离。四五月份,是幼鹊出窝的时节,这时“喳喳喳”的叫声更是不绝于耳。不经意间就会听到旁边不远的树枝上有喜鹊扑棱棱的振翅声,循声望去,几只小喜鹊正在树间练习飞翔技巧;站在枝头上的小喜鹊腿还有些颤抖,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尾巴一翘一翘的。大小喜鹊的倩影随处可见,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天地间翻飞,仿佛村里一道流动的风景线。民间有喜鹊报喜的说法,谁家院墙或树上停歇了喳喳叫的喜鹊,大人们会说:“喜鹊叫,好事到。”加之其鸣叫声响亮悦耳,有极好的人缘,因此成了吉祥鸟。
喜鹊的头和长长的尾羽黑亮亮的如锦缎一般,肩圆润、腹净白,如身着一件质地上好的坎肩,一对漂亮的翅膀轻轻拢在背上,在阳光下闪着幽兰的珍珠般光泽,如此扮相真乃上帝的造化。喜鹊转动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望望树下的一切,感觉没有威胁便昂起头继续忘情地边歌边舞,细长的尾羽摆来摆去,如同舞动的指挥棒。
诗人范成大曾用一句诗“晴色先从喜鹊知,斜阳一抹照天西”来形容喜鹊,意思是,世人皆喜欢晴朗的天气,认为喜鹊是昭示晴朗天气的使者,它一出现,第二天就是晴天了。后来,读到《禽经》方知,喜鹊的不同叫声,寓意着不同的天气——“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可见,喜鹊仿佛成了天气预报的使者,的确是个好兆头。人们常用“喜上眉梢”“喜鹊闹梅”等词语表达喜庆气氛,真有喜来吗?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但把喜鹊的叫声看作是个好兆头应该没有错,因为它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喜”字,喜鹊一叫,喜悦的种子就算落下了。
喜鹊还是传说中的神鸟。据说,农历七月七日,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就是喜鹊首尾相接搭起的鹊桥,让这对旷古的情人得以在鹊桥上面相依相偎,诉说相思。这一天被称为“七夕节”。近年来,又被称之为“中国的情人节”。
尽管喜鹊的生活离人较远,有些人还是禁不住去干扰、袭击它们,或捕捉年幼的孩子或捣毁它们的家。当其孩子受到侵害时,它们会奋不顾身地去营救,向侵犯者发起攻击——用尖尖的嘴巴啄头皮,吓得侵犯者抱头鼠窜。少年时代,我和小伙伴也曾掏过喜鹊窝。那次,我顺着树干爬到喜鹊窝旁,惊喜地发现窝里有两只小家伙,身上只有少许茸毛,眼睛还没睁开,听到动静就张开嘴巴“吱吱”叫着,伸手一摸身子茸茸的暖暖的。见此情景,我有些犹豫,似乎下不得手,正当与树下伙伴商量是否偷走时,突然觅食的老喜鹊回来,发觉我要伤害它的孩子,便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着,焦急地叫着,几次扑棱着要啄我的头皮,我有些胆怯,赶紧哧溜滑下树。由此可见,它们还是很注重亲情的,儿歌里所说的应该是讹传吧。
冬日,对于喜鹊这样的留鸟来说并不好过,在户外饱受着寒风冷雪的侵扰,更主要的是没有了小虫等食物,可果腹的东西少得可怜,而喜鹊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其歌声依旧如春秋季嘹亮、喜悦,是为自己的快乐而歌,也是为自己的歌而快乐。其实,只要怀着一颗快乐的心,每一种生活都可以有快乐,只要心存快乐,就觉得处处都有悦耳的歌。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应该值得人类学习吧。
8
布谷鳥作为一种候鸟,很难见到它的真容,只是每次循着声才能看见它矫健的身影在村子上空滑翔而过,人们根本无法与它近距离接触。尽管如此,它仍是农人的朋友。
每年芒种时节,布谷鸟便会不约而至来到我的家乡。一听到那亲切的“布谷——布谷——”的叫声,农人就像得到久违了的某种命令一般开始忙活起来。
那一声声的“布谷”,像是在悠扬的歌唱,亲切、委婉而又自然,响彻在莽莽的田野之间,不知它从何处来,也不知飞往何处,通常是只闻其声,未见其面,偶尔看到的也是它在空中翱翔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像天使一样。每次聆听“布谷”的鸣叫,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心底徜徉,往往会天马行空般的想一些心事。布谷鸟只有在这个收获的季节才会来到巍然的村庄,偶尔亮开嗓子,也只是那么有限的几声,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一样,要急着赶往下一个村庄去通知农人,想多聆听几声还真得有些奢望。每年初闻布谷鸟鸣时,预示着麦子已经到了收割期。它在乡野上空的鸣叫时间跨度基本与麦子的收获期同步,等到夏收夏种的农事基本结束的时候,它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后来我才知道,布谷又名杜鹃。古代诗人写到布谷却与一则杜鹃啼血的传说故事相关,其中以李商隐《锦瑟》中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最为有名。传说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灵魂化为鸟,暮春啼叫,以至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感人肺腑,动人心怀。儿时的我哪里知道布谷啼叫中蕴含的极致哀痛,更不理解“杜鹃啼血猿哀鸣”背后的悲凉心情和凄惨境遇。
所以,我总是对布谷鸟充满了好奇:“它懂农事吗?懂人话吗?为什么夏天刚到它就飞来,叫声好像人喊话——快点收获!”似乎在提醒农人千万别误了农时。我对此有些不解,为什么它会如此通熟人性?当我提出这些疑问时,奶奶告诉我:“布谷鸟通人性,知节令,是一种神奇的鸟!”
布谷声声里,农人忙碌着,往往是男女老幼齐上阵,劳作的喜悦溢于言表。此时,如果农人听到有布谷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仿佛是劳动的号子,给自己增添了无穷的干劲。调皮的孩童也会跟着学叫几声,甚至正在拉犁的老黄牛也会“哞哞”地附和上两三声,算是向隐藏的悲悯歌唱家作出的一种友善回应吧。
如今,种田越来越机械化、科学化了,牛拉犁、人拉耧、全家老幼齐上阵的耕作方式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昔日繁忙的劳作景象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每到夏忙季节,还是期盼着能够听到布谷鸟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