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塘虾事
2024-05-22徐玉向
【作者简介】徐玉向,安徽蚌埠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天涯》《中国铁路文艺》《石油文学》《阳光》《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延河》《小说月刊》《短篇小说》等刊,多篇作品被转载,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和韩文。
1
堂哥说,夜里去老皮塘会有惊喜。
最终,耐不住堂哥的挑逗,我揣上手电筒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村。可能是要下雨的缘故,月亮和星星皆不见踪影,黑沉沉的云头,让夜空显得更加静谧。尽管有风吹过,空气中仍传来阵阵燥意,与水塘四周此起彼伏的蛙声一起点缀着乡村夏夜的舞台。刚踏上塘埂,堂哥就嘱咐我放轻脚步。他利索地将手中大篾篮搁在厚厚似垫子一般的青草窠子里。
镶嵌在无数稻田间的老皮塘,方圆不过数亩,位于村子西南半里远的地方,是早年生产队挖的一口灌溉兼排涝的水塘。素日,这口塘除了周边浇菜的会光顾,一到夏天,这里就热闹非凡。大人围着塘放水浇秧,小孩在塘里洗澡,捉鱼钓虾,或是摘了荷叶顶在脑壳玩耍。即使是中午,放牛的老汉也会在仅有的几棵柳树上系上牛绳,再吊着长长的烟袋锅子向村里走,任牛卧在树下乘凉,或沉入水中打汪。然而,晚上的老皮塘有什么精彩之处,因为胆子小,我从未单独来过。
我蹲在塘边,打开手电往塘边一照,光圈下的水草上,竟然伏着几只红壳的小龙虾。暗青的水草,在入夜的池塘中静静飘浮着。水草的长茎上,侧倚着的小龙虾似睡熟的孩子一般,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过水面,带动水草轻轻荡漾,小龙虾似被惊醒,划动了一下大钳子,那抱住草茎的细腿仍没有松开。偶尔,有一两只虾,从水草丛中慢慢游动,似在寻找新的栖身之处,又似睡梦中惊醒的孩子在找家人。它们看似笨拙的身子,在水草间游动竟比我们在陆地还要轻盈,两只硕大的红钳子虚提在前,头顶的须不时轻轻摆动似探路一般,只有腹下六根细长的小脚轻松地划动,尾部呈扇面一般松散开来。
手电筒再向远处打了几圈,不仅靠近塘边的水草窝里,连浮在塘心的荷叶边缘也隐着数不清的红衣红甲的小龙虾。这哪里是水塘,分明是虾塘啊。
我兴奋地拿着手电筒这里照一下,那里晃一圈。堂哥在下水前不小心脚下一滑,“噗嗤”一声在夜里分外清晰,就连蛙声也哑了。水面的那些家伙们滋溜一个翻身,皆隐入水中。
待堂哥在水边停了几分钟后,那些小龙虾又从水底冒了出来。我想卷了裤角下塘,却被堂哥连连挥手打断。约莫再过十多分钟,在我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堂哥开始往塘埂上抛战利品了。他每一次探身伸手再一扬胳膊,岸上就多了一只惊慌失措张开大钳子的小龙虾。它们在草丛中卷着尾巴,漫无目地的移动着。最终,被我提着虾须扔到篮子里。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就装了大半篮子。
2
盛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趁雨点越来越小,我赶紧抓着空漆桶朝村子西面跑去。
天上的云越来越淡,被风撵着,极不情愿地朝着东面晃悠而去。积水顺着田间窄渠哗哗地朝着低洼处涌去。蛙声此起彼伏,从埂连着埂边连着边的稻田中响起。就连被雨珠打得东倒西歪的秧苗,此时也努力挺直腰板,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凉爽。
在田埂与塘边,周身披着红色铠甲的小龙虾隐隐浮在洞口。尽管放轻了脚步,雨水浸润过的草叶和吃不住力的泥埂仍出卖我的行踪。虾在我凑近的刹那,彻底沉入洞中,只留下浑浊的水花仿佛在嘲笑人类的笨拙。
这些洞,在雨前是很少的。洞边堆着的稀稀淤泥,无疑传递给我们一个信号,这是小龙虾新打的洞。能够打洞的小龙虾,一般个头都不會小,小虾米哪有机会拥有独立的巢穴呢。它们身子有多大,洞口就有多阔,仿佛新中国成立前乡下的地主一般,家中多有钱门面就多阔气。
小龙虾常常趁着雨水软化了泥土,用披甲尾巴左拱右拱,用坚硬的大钳开疆辟壤,在无穷无尽的泥水之间,掏出一个容身所在。刚打的洞,除了洞边的泥是新鲜的,洞口一般不会被封上,清幽的一汪水,可以看到天空与云彩的倒影。
这些洞若是时间再长些,连洞口都会被隐去。且不说被周边的水芹菜、马齿苋以及其他趁着夏天疯长的野草掩去光亮。聪明的小龙虾早将洞口用泥封住,盛夏的烈日烘干洞口的淤泥,没有经验的人一看,除了一堆稍鼓起来的泥哪里还有它们的影子。小龙虾白天惬意地躲在清凉的洞中,躲避着毒辣的日头,只在晚上或其他方便的时候才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找点吃的。
把手顺着洞壁探下去。很快,指尖触及一个坚硬的家伙,就是它了,大姆指和食指避开两只大钳,掐住它身子往外提。我看不到它在洞中的表情,仅在它被掏出洞的瞬间,两只大开着带着锋利齿痕的钳子,以及细小而扭动着的下肢,触须上的泥水,让它看起来颇似一位刚从战场上大败而归灰头灰脸的将军。
顾不得掏到大货的喜悦,赶紧捏着战利品就着水冲涮几下,转手扔到漆桶里,再伸手往下碰碰运气。有时候,一个洞里掏两三只大红钳子也很寻常,仿佛一下就掏了一家子的小龙虾。一个洞掏空,马上寻找另一个目标。不用半天的工夫,就可以装满一桶。
没了虾的洞,也绝不会荒废。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虾或蟾蜍这些没有角和甲的生物盘踞。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给予万物生存的法则吧。
3
终于熬到老皮塘的水见了底,荷叶紧紧伏在了淤泥上。趁大家刚进入午休,我抄起一个空的油漆桶,从村后小路一口气跑到老皮塘。
八月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往脸上、脖子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钻。顾不得抹去汗水,凉鞋朝柳树下一丢,提桶下了塘。
塘边的水仅仅淹没脚脖子。捞过手边最大的一片荷叶,掏空底,往脑袋上一扣,就是一顶天然的遮阳帽子,且可完全遮住头脸。再往池塘中间蹚两步,水已很少,有时一脚下去淤泥没过脚踝,有时也会接近膝盖。好在穿着短裤,不用担心裤角溅上泥水。
此时,数亩大小的老皮塘一片寂静。柳树软绵绵地垂在塘南沿,没有一点点风,柳枝一动也不动,就连知了似乎也进入午休。塘的东面、北面和西面都被开荒种了蔬菜,也包括我家的两块菜地。茄子、辣椒、西红柿和青菜是最寻常的,郁郁葱葱一片片横在塘边。塘的东面、南面和西面隔一条埂就是秧田,塘北面菜地边上是一条仅能通过一辆架子车的土路。土路北面依然是大片的秧田,这里是我们村子稻子的主要产区。
每前进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脚从淤泥里拔出的声音。我极力控制脚板落下,每次下去仍有不少响动。只好一边放慢脚步,一边盯着最近一处伏在淤泥上的荷叶。近了,站定了,把左手的桶轻轻放下。这片荷叶大小接近家里和面的黄盆,如一面深绿色的圆盖,紧紧贴在褪色的淤泥上。它的边缘有几处溃烂了,整片叶子茎脉却依然清晰有序,这样的荷叶根茎会有多大呢?
顾不得细赏荷叶的品相,它下面隐藏的秘密才是我关注的重点。迅速揭起,荷叶底下正在纳凉的几只虾犹未反应过来,我早已捏起一只丢进桶里。虾弓起身子在桶里奋力弹来弹去,虽然个头仅有我的小姆指大小,却弄得桶壁和桶底频频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我捏向第二只虾时,另外两三只略大些的虾已惊慌失措地倒退着向后窜去,淤泥上留下一道清亮的痕迹。可惜它们窜出一小截就不动了,我左右开工又把它们丢进了桶里。在揭开第二片荷叶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只大红夹子,这是一只成年小龙虾,红彤彤的铠甲,张着两只钳子夹着尾巴,不慌不忙地定在那里。当我的手快接近时,它一边虚舞着钳子一边慢慢移动躯体,微微调整角度。这种成年大红夹子,由于身体笨拙,在水底尚可游走,但在淤泥、陆地及洞里只有任人捏取的份了。
另两只小些的草虾躯体呈现青绿色,微微透明,细须细脚的很灵活,趁着大红夹子与我游斗之时想逃窜。我先把外逃的小虾丢进桶里,右手迅速从大红夹子的身后捏住了它的躯壳。狂妄的家伙在被我捉住时,仍然示威似的晃着它的两只硕大的钳子。这两只钳子不大,但是劲可不小,被它夹住至少会疼得掉出眼泪。
素日与小伙伴多是在村子附近几个池塘钓虾。钓虾须先捉一只小青蛙,扒了皮露出内脏和大腿,用一大截尼龙线系在一节柳枝或竹竿上,往水里一投便等着虾来上钩。有时还会向扒了皮的青蛙上撒泡童子尿,大小孩说虾就喜欢这个味道。钓虾多是几个小孩一起,所以有时钓得多,有时钓得少。钓得多时也不过小半桶,仅够拿回家打个牙祭,若是到集市换钱则是少了些。
一次我中午牵着水牛来池塘洗澡,发现了荷叶下面藏着虾的秘密。直到暑假快要结束时,老皮塘的水再度干涸了,露出塘底的淤泥,我才真正逮住机会。这个秘密我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班里同学没有,本家的发小没有,几个堂哥没有,连弟弟也没提过。荷叶下的秘密,熬了一个十岁孩子整整一个暑假,谁能有资格去分享呢?
当我把满满一桶河虾提回家时,大家的午休竟然还没结束。
4
很长一段时间,我竟然不知道公虾和母虾怎么区别,身边的大小孩子也说不清楚,最后问了村里的一位本家大爷才知道这里面有不少学问。
当时,大爷在鲍家沟边撒网,我就跟在他后面帮着提桶和捡鱼虾。趁他吸烟的工夫,我问虾怎么分公母。他眯着眼,长长吐了口烟,说公虾的钳子既粗又长,巨大无比,有的超过身体的长度,就是尾巴很窄,侧着看,肚皮上部的皮基本是贴着背的,就像流行的那种健身,把肚子弄得像狗腰一样细,其实没有多少肉。
我笑,他也笑。他接着说,公虾身上的肉都存在了那对大钳子里了。可是,常吃虾的人都知道,钳子里的肉是很难掏到或掏干净的。它的头部虽然大,但是脏东西太多,所以都会掐了扔掉。
大爷狠吸两口,用力扔了烟屁股,又用力踩了一下,最后感慨地说,“公虾除了看起来有面子,其实真没什么吃头。”
最后在他收工的時候,歪头在桶里挑了一只虾说,“你看,这只虾就是母的。钳子又细又短,身子比公虾小一圈,个头就像妇女与男子汉站在一起。”
大爷收了网,从桶里又拈起一只龙虾。
这只虾也披着大红铠甲,伏在桶里一动不动,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当它被提起来时,我才发现它一动不动的,就连大钳子也立刻垂下来。“这就是死虾。虾其实死了之后是不能吃的,就算是刚刚死的也不能吃。”他说,龙虾和螃蟹一样,是先肚子里烂了后才死的,或者,它们在快死之前,身体已经腐烂了,已堆积了很多寄生虫和细菌。“我们逮到死虾之后,基本是直接丢掉。即使回到家就着水盆收拾活虾时,也一定要把死虾拎出来。”说完,他将手里的虾扔到了沟里,让它成为别的生物的养料。
我分明记得大爷最后一网时,还捉了一只似得了软骨病一般的虾。虾的个头与普通成年公虾差不多,唯一怪异的是它周身是软的,没有坚硬的红铠甲,连大钳子也是软耷耷的,唯一的活气就是几根须时不时地微微动一下。大爷说这是只软壳虾,还是活的,是刚退壳不久的,“虾像知了狗一样,会退壳,只不过,知了狗退了壳就变成蝉,虾退再多次壳还是虾,最多,从小虾米变成大麻虾。”
大爷低头又从桶里捏出一只虾。通体红彤彤的家伙,只比寻常大虾少了几分精神头。更为怪异的是,它的两只钳子一只大一只小。右边大的似霸王钳一般,伸出来越过它的体长。因为是公虾,身体没什么肉,大钳子显得更加突兀。左边一支钳子,在大钳子面前又小得可怜,也就比腹下的细肢稍粗一点,长度也仅是大钳子的一半。
在大爷捏它的背时,怪虾并没有像寻常大虾一样剧烈地挣扎。右边的大钳子竟然似睡着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在刚才捏到它的背时象征性张开了一下,之后一直闭合着,似人闭了眼睛,不再理会外界的变动。真是浪费了一副坚硬的盔甲。唯有左边的小钳子,张着锋利的夹子左右挥舞着,时刻要攻击靠近它的一切敌人。
我想,虾的世界应该像人类的生存环境一样,并不是一帆风顺的。那只怪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也许,它就是在与同类争斗中失去了左钳,现在的左钳是后面才长出来的;也许,它是在挖洞或觅食时,不小心折断了左钳;亦或,它在逃避天敌时,似壁虎断尾一般主动丢弃了左钳。
失去了天生的臂膀,自然元气大伤。在长出新钳子之前,这只怪虾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断了大钳的残疾虾,一方面要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生存,一面又要找到足够的食物补充能量,以保证新的钳子长出来。毕竟,在人类世界里只有断臂武松成为传奇,大多数人的轨迹都随着茫茫岁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