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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叮叮当

2024-05-22马玉珍

雪莲 2024年4期
关键词:王振家属院梅梅

【作者简介】马玉珍,青海省门源县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说集《新姐》《杏花开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海北州作协副主席,门源县作协主席。

梅梅每上街一趟,差不多每次都会遇见秋月。

秋月是一名街道清洁工,她冬夏穿的都厚实,一件蓝褂子被撑得圆棱棱的,看不清腰身,很难弄清她是胖了还是瘦了。脸上常年捂着白棉纱口罩,头上裹着头巾,眉前压得很低,只露出两只眼睛。那眼睛,被遮挡得只剩一条缝,看不清神态。如果不是相熟的人,是很难认出她来的。

多年前,准确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梅梅和秋月在一个家属院住了三四年。她俩年龄相仿,还有,两家男人是同一个单位的,而且又要好,所以两家你来我往的,彼此很熟稔。

现在梅梅儿子十八岁,而秋月女儿比梅梅的儿子小六七个月,也十七八了,两个孩子都是高中生,在一个学校念书。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她俩也进入了中年人的行列。但她们明显生分了,成了陌路人。

梅梅每次瞧见秋月的身影就会有所触动,不由心里翻腾起些什么。秋月如果不离婚,也许到不了这个境况——去扫街道。梅梅远远地盯着秋月的身影思量。而且一扫就扫了十多年,清洁工的待遇是很低的,尤其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梅梅在街头,常瞅见秋月伛着腰身一下一下挥动大扫帚,尘雾缭绕在她的头顶周遭。梅梅看她在灰蒙蒙的雾里移动的身影,会陷入某种思考里,抑或是一种说不清的恍然里。

久了,秋月感觉有人在看她,会抬起头来往梅梅这边瞥一眼,又会很快地将目光移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秋月的若无其事,让梅梅感到憋气惆怅,丝丝难过从心底里沁出。秋月伏身低头一下一下随扫帚前行,专心致志。梅梅感到无趣和受冷遇,她曾试着与秋月搭话,但秋月总是将目光匆匆地收回去,极漠然,无视她的探询与热情。

后来梅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秋月不想再提起过往吧。思谋到这里,梅梅就会把目光挪开,去打量商铺额头上光怪陆离的牌额,而心却不由地在以往的日子里打转。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重重叠叠,曲里拐弯,人们有时喜欢在以往的日子里打转,有点意犹未尽似的。但真正把过去的日子抻开来,捋直了,那点点滴滴酸的、甜的,在经年的岁月中都已黯然变色,如往日的炊烟已飘散得风烟俱净。

当梅梅对生活发出这样的感慨时,思忖秋月也许也是这样认为的,淡然处之,让一切翻了篇,不再触及。

当然,十多年前,秋月作新娘子时的场景,以及那一天梅梅体会到的悲欢离合,她还能回味得清晰。

秋月是在那年十月国庆结的婚。梅梅清楚地记得,十月一日的一大早,梅梅收拾妥当,准备上街转转,采购些日用品。

国庆节期间,外来的客商会在小镇的街头搭起长长一溜儿东西逶迤的帐篷,这些商人带来的货物即时尚洋气,又价格公道,很受小镇上人们的喜欢。自然因那份熙熙攘攘而带来的愉悦感也是人们所留恋与追逐的。

梅梅前一年结的婚,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梅梅挺着大肚子,提了个包走出家门,从前一排王振家的门前经过。王振是梅梅丈夫的同事,他俩供职于同一家技术部门。

王振家不似平日里院门上总是吊着一把锁,渺无人烟的样子。今天,他家烟囱里飘出来的青烟格外有劲,直撅撅地蹿向半天,唿唿的,有一股劲儿催着似的。那黑咕隆咚的房子也有了活气,窗子不再乌蒙蒙的,明亮了,门敞开着,门上挂了一件中间绣了鸳鸯戏水的白得发亮的半截子门帘,飘起又落下。

人进人出,人语喧哗,颇热闹,梅梅驻足想探個究竟。

一男的一撩门帘拎着几张明晃晃的红箔纸出来。那男的梅梅认识,是王振的朋友,王振曾带他来梅梅家串过门。隔着道墙,那男的下了高台阶,梅梅只瞧到他三七分油亮的头顶晃来晃去,不见他在做什么。

梅梅选了一凸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才看到他将手上的红箔纸往门板上、窗玻璃上贴去。

一对桃形的双“囍”字贴在了窗玻璃的两侧,房门上贴了一个方块的“囍”字,一两分钟的时间,变戏法似的,深邃蓝砖墙的房屋和荒芜了许久的院子瞬间变得喜气洋洋,生机勃勃,透出一股子喜庆来。

梅梅惊诧不已时,家属院里三四个人溜达着过来聚集在王振家门口,从门缝里,从墙头的豁落处窥视,低声悄语、嘤嘤嗡嗡——王振要结婚?!

王振离婚有两三年了,梅梅结婚时他已是单身,住在这两间单位分的公房里。家属院有三排房,梅梅家在后排,王振家在前一排。王振常到梅梅家蹭饭,有剩饭,也总是叫他热一热,充了饥。

两三个月前的一天,王振在炉火上用勺子搅拌着剩饭,嘴里念叨着——剩饭是越热越香啊!梅梅对王振随意迸出的这句话,理解为他有了复婚的意思。

梅梅所在的这个西北小镇有一说法,离婚后又复婚的,一度被称作“热剩饭”。王振离异后,和前妻并没有断绝来往,因为两个孩子的缘故。也因为两个孩子,王振的朋友即同事都希望他夫妻俩“热剩饭”,图个圆满。王振儿子是长子,虽说法院判给了王振,可一直由他前妻带着。想想,让王振带,也不现实,一个大老爷们,哪有那份耐心。

有时,王振也到他前妻那儿去吃饭,当王振谈起他俩孩子的事,梅梅就能从他的言语中,推测到他去了前妻那儿,捎带着把饭也解决了。当然,有时梅梅揣测他住在了那儿也说不定。

这是因为,王振前妻有时会到单位找王振,大多情况下王振会随她而去。据同事们观察,只要王振回了家,王振前妻就会精神焕发,而王振的钱包也随之鼓起来。王振就不会满口袋找钱买两块钱的“花好”,鸟枪换炮抽起五块钱的“哈德门”来。这样的情景有过几次后,有人断言,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热剩饭”。

和王振有了接触,久了梅梅了解到他的脾性,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不太在乎的一个人,或是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梅梅曾告诫过丈夫,让他和王振这样的人别走得太近。梅梅丈夫不置可否地笑笑,看丈夫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也就放下心来。

每次,王振跟梅梅丈夫一同下班回家,瞄到他们的身影进院门来,梅梅为此蹙眉,颇有微词,明打明是来蹭饭的,有了身孕的女子,懒着呢。这时,如果没有现成饭吃,王振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手一洗,指挥梅梅丈夫把炉火烧旺,他麻利地来个炒菜下面条,或是鸡蛋卧挂面。

梅梅丈夫单身汉时,和王振搭伙吃过一年多的饭。梅梅丈夫说都是王振做饭,完了他洗碗。后来,王振成家后,梅梅丈夫也没少到他家蹭饭,因这个缘由,王振来梅梅家吃饭,就有点天经地义的味道。王振和自己丈夫称兄道弟的,梅梅也不大好计较什么。再说,在梅梅家,王振自个儿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该吃吃,该喝喝,梅梅也拿他没辙。时间长了,倒相处得蛮不错,有点像一家人似的。

一天晚上,吃过饭,一时兴起,三人扯了个半晚。其实基本上是梅梅和王振在东拉西扯,两人为一件过了些时日想不起什么事的事争执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争得气氛热烈。

王振走后,梅梅丈夫闷闷不乐,耷拉着脸,自个裹了被子睡了。为此梅梅郁闷了半晚。那时的梅梅,挺着个大肚子不说,蝴蝶斑在脸庞左一朵,右一朵,一朵比一朵开得鲜艳欲滴,人家能望两眼就不错了——梅梅盯着镜子中面目全非的自个,自言自语道,你还吃醋呢,你也不看看时候。

王振三十四五,男人的黄金年龄,外形也不赖,高个,浓眉大眼。第二天雨过天晴,两口子和好如初,嘻闹中,梅梅揶揄丈夫的小气。梅梅丈夫为自己开脱,调侃说单位上有人在底下揶揄王振,说防火防电防王振。梅梅丈夫的结论是,王振不能不防,半真半假的。那时提倡个三防,防火、防电、防盗什么的。

也巧,一天家里的一把劈柴斧子没影了,怎么寻都寻不见。梅梅丈夫疑惑重重地发问,是不是王振顺走的?梅梅一时也起了疑心。王振再来家里,就有了戒备之心。过了两三天,斧子居然被一大块煤压底下了。两人讪讪的,觉得也忒把王振想得过了,好歹人家也是大专院校毕业的,还是事业单位的一名正儿八经的技术员。王振再来,小两口又比平日殷勤了几分。

至于王振再婚,也不突兀,家属院早有传闻,说王振好了一个比他小七八岁的丫头,那丫头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梅梅丈夫也曾提起过那丫头,说有一次,他们单位的在外边聚餐,王振包了份饭,颠颠地给那服务员送去。梅梅丈夫言语间极不屑,说王振媳妇是事业单位的,工资又高,离了去娶一个服务员,真是头叫门给挤了、叫驴给踢了。

梅梅听他这样讲心里极不舒坦,梅梅也是工人阶级,虽说是国企,但工资比事业单位的丈夫低多了,梅梅觉得丈夫有弦外之音。丈夫明不好说,暗地里挤兑她,弄得心里很不爽,为此生了几天的闷气。

嗯,嗯,这些是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还说十月一梅梅上街的事。梅梅东西街消消停停溜达了一圈,挑挑拣拣了些日常用品,提溜着一大包回家。远远的,在家属院门口,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左手领着一男孩儿,右手领着一女孩儿。

家属院门口有两棵并排的高大青杨,季节的原因,树叶一片一片缓缓地飘落,有风轻逸地托着,东一下西一下,有心没心地,飘在那女人的围巾上,头发上,还有两个小孩的肩上。

在叶子的纷纷扬扬中,宛如一幅秋之图,如果不是气氛有点郁悒,那景象是很唯美的。

多年后,梅梅偶尔脑海里涌现出这一幕,竟觉得,当时耳边有一首低徊忧伤的音乐在飞扬,随着悠然飘落的树叶,如电影里某些随景而起的或铿锵或低吟的配乐。

应该是娘几个,定定杵在那儿。男孩子是哥,大概六岁多,仰着头望着那女人的脸,固执地,眼里有亮光在闪,湿漉漉的。女孩是妹,穿着黑红格子相间的呢短裙,也就三四岁,一双黑漆似的明亮的眼眸撵着飘落的叶子,眼里没有男孩的忧郁失落,两眸间流动着惊喜欢快。

一枚叶子轻轻地落在小女孩面前,小女孩骤然间两眸亮晶晶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那片叶子上。叶子没有一点杂色,通体金黄,在女孩眼里无疑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一枚金叶子。小女孩弯腰去捡,做母亲的随之倾了下身子。小女孩将叶子捻在指间,左瞅右瞧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按进了她衣服前襟的桃形口袋里。

又有一枚叶子优雅地翻转着落在与她一步之遥的前方,好似专为她而来。女孩子想捡起来,右腿抬起准备迈出去,但被当母亲的僵硬地给拽了回来。母亲动作木然,机器人一般。

女孩子回头望望母亲,又瞅瞅哥哥,他们处在一种游离的状态中,都不理会她。女孩眼里的光熄灭了。她回转身,两只小手攥住母亲的手臂甩了甩,那花朵样的小嘴嚅嗫着什么,大概是在说回家的话。

梅梅走过来时,心里纳闷,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他们几眼。从他们的旁边经过,女人古怪,男孩伤感,女孩天真。那女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任秋风肆意地撩起。沉静木然的一张脸,似隐似显,说不上漂亮或是难看。

走近了,梅梅又快速掠了一眼。女人神情呆滞,抿着嘴,嘴唇上一排清晰的深紫色牙痕。如一尊塑像,气氛凝重。梅梅心里打着鼓猜测他们是谁,来这儿干什么?疑云重重中进了家属院的门。

虽然梅梅挺着大肚子,还拎了个鼓鼓的大包,但一点也没感觉到累赘,倒是轻快得很。有老奶奶说,身子轻快的孕妇,怀的肯定是男孩。梅梅被这个说法鼓舞着,心情愉悦。

梅梅进了家属院的门,但心里不再轻松愉快了,购买到几件满意的物品而产生的兴奋感被刚才的一幕给冲淡了,心头莫名地涌上几分伤感。

梅梅进了院子,走了半截,心里惦记着,回首,还是那番情景——树叶子飘然的树下,他们定格成了一幅画,说不出的凄凉伤感。

拐角处,几个家属探头缩肩,窃窃私语。梅梅听了一耳朵,原来家属院门口的他们是王振的前妻及儿女。梅梅恍然大悟!这时她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头顶着心了,让她气促。她伸长脖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热剩饭”这回事是讹传。梅梅有點替门口的女人惋惜,还有点为她不值。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人家结婚,欢天喜地的,你来干吗……离都离了,还跑这儿来,这女的,有病!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起或不屑或同情,各抒己见。

有人懒洋洋地从家里溜达着出来往这边凑,提议王振结婚要不要随份礼?旁边有人接过话茬淡淡地回应,也没通知,也没送请帖。话题一转,幽默地说,他结几次婚无所谓,我可随不了礼。大伙哗地一同大笑。

梅梅听到这话也不由咧嘴呵呵地笑起来。这话是有内涵的,在这之前的之前,王振好像还有过一次婚姻,不知什么原因,很短时间内就离了。这次算第三婚了。

笑声是几人同时发出来的,那是被压制后的笑声,水闸放水般,有点肆无忌惮。像谁指挥似的喉咙一并张开,尖锐凌厉,宛若箭簇,冲着什么去似的。那院门口的娘仨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这肆意的笑声。梅梅思忖。

地上皱巴巴的树叶子被风逗弄成了一团团,惊慌地四处逃窜,那落在墙头上的叶子也似被笑声震到,一片片受了惊吓般飘落到地上。

笑声诱人,又有几人从家里摸索着出来,向这边而来。人们一时聚集在院子一角,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那娘仨什么时候离开的,谁也没在意。

梅梅上街的时间,王振娶亲回来了。几个半大娃娃蹦跳着在王振门前捡鞭炮,碎碎琐琐的纸屑在巷子里红了一大片。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麻麻亮,梅梅丈夫被几个同事吆喊了去,说一同去闹洞房。说也没请啥亲戚,婆家的娘家的都没来人,同事不去,就实在没意思。去了后闹了个很晚才回来。梅梅去厕所,他家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闹哄哄的,看来挺热闹。

第二天一早,梅梅丈夫和几个同事咋咋呼呼拎一录像带过来,匆匆忙忙摁进录像机里。从录像机里,梅梅看到了王振的新娘子,一套红色毛呢裙、及膝的牛皮黑长靴,拢起的头发上别着几朵淡粉的百合花,亭亭玉立,别有风情。

王振笑脸盎然,白衬衫蓝西服,红色条纹领带,帅气得很。他俩被众人簇拥,在逗乐,场面欢乐至极,别提有多闹腾。

这时,盯着电视屏幕的梅梅丈夫嘴皮子底下嘟哝了一声,似乎在埋怨,看,都把我家的碟子当绿荫场了!

他还不忘拧身叮嘱一声,梅梅,这碟子就送他家,不要了啊!他这样特意一嚷,几人顿时嘻嘻哈哈乱作一团。

梅梅在外屋,听丈夫这样讲,伸脖子往里屋瞅了一眼。梅梅也不时偷空往里面溜一眼,直眉瞪眼地瞧,那场面太难堪了。

王振结婚的那天后晌,忙忙地要去了梅梅家几张碟子。还以为要炒菜招待客人呢。在录像里,梅梅家的一张碟子上搁了一颗圆溜溜的红樱桃,大伙让王振两口子用舌头同时将樱桃拔弄到旁边一碗里。红艳艳的樱桃一点也不配合听话,滑溜溜的,滚来滚去。两只猩红的舌头在那张白底红花的菜碟上挪来腾去,若两条蛇,在互相挑逗玩耍。

那红樱桃才不管两只舌头如何不遗余力,一次次从两只粉嫩的舌尖上跌落,滚到一边。笑声喧哗,一浪高于一浪。也不知是谁想出的这招,真是够损的。

梅梅脸红耳躁的,撇了撇嘴,没表态。

王振结婚后,在梅梅家露面的次数少多了。他隔三岔五来惯了,冷不丁不来拜访,家里竟冷清了许多。

梅梅在上班下班的当口,常碰到王振娇妻进出于家属院。她一身流行的立领红色呢大衣,黑色卷檐毛呢礼帽,黑牛皮长靴,别提有多洋气。脸上又描了极精致的妆,很有点电视上大上海摩登小姐的风采。

她走过来,头颅高仰,目不斜视,鞋跟在路面上敲打出颇有节奏的嗒嗒声。梅梅每扫到她从对面走来,便侧了头与她擦肩而过。梅梅有点自卑,肚子一天天凸起,平底布鞋宽松裤子,别提有多邋遢。

家属们在一起窃窃私语,说一个小三,看那派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说话之间好像生了谁的气,愤愤不平的。

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晚,王振带着他的娇妻来梅梅家串门。有人敲门,梅梅忙跑出去开门。是王振两口子!王振揽着妻子的小蛮腰,俩人一脸笑嫣。有客上门,自是欢迎。梅梅忙把他俩让进屋,忙着沏茶。一会儿工夫,都是年轻人,你一句我一言,场面就活跃开了。

王振娇妻小名秋月。梅梅原先对秋月有偏见有抵触的,可一接触,隔膜无形中消失了,觉得她人还挺不错。相处久了,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每年深秋,小镇上人家都有压冬肉的习惯,因为离祁连山大草原不远,牧人把牛群赶到郊区,一律是牙口小的半大牦牛,让人们挑选了宰杀。

人口多的人家,如果条件也允许,一头牛一家就给买了去。像梅梅家就两口人,他俩商量压一条牛腿就行,想多压点,经济上也不允许。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梅梅丈夫和王振商议一同去看肉,过了个把时辰,将两条牛腿用架子车拉回了家,一家一条。

梅梅和丈夫把牛腿上的肉割下来,切成拳头大的,一块块安置在煤房角落一口半大的瓫里。

春华秋实,随着年末的临近,梅梅到生的時候了。这时,秋月身上也有了。怀孕的秋月一张脸腊黄,一天无精打采,说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也没心思收拾打扮了,卷檐呢帽挂在衣帽架上,落了一层灰;长靴子也不能穿了,三折窝在鞋柜里,备受委屈。新婚时置的衣服也就那么两三套,过了些时日,穿起了旧衣服,说以前姑娘时穿的。婚后也再没添件新衣服,梅梅知道她手头拮据。

秋月向梅梅诉苦,说王振现在特爱喝酒,有时间就和酒朋友混在一搭。她觉得王振本来就有两孩子,她怀上也没当回事,这个孩子就不该要,忿忿的。

一晚半夜,梅梅肚子闹腾开了,一早赶去医院,太阳露出灿灿的脸时,生了一个男孩。过了些时日,天气好的一天,梅梅会抱着儿子出去转转,晒晒太阳。梅梅和秋月常在家属院里相遇,秋月的肚子也像昔日的梅梅一样鼓了起来,趿着布鞋,一副邋遢相。

家属院里的人们就如当初开梅梅的玩笑一样,开起了秋月的玩笑,说秋月升官了,当厅(挺)长了。在善意的笑声中,秋月更多的是唉声叹气。

立春时节,梅梅家花盆里的花抽出嫩黄的叶苞时,瓫里的牛肉见了底。这时,那个牛主人出现在了家属院,在找王振家。原来那一条牛腿叫王振赊了,到现在也没有付账。

啧啧,家属院的人们历数王振的恶习,说欠了谁的谁的钱没还,说去饭馆吃饭也欠着,叫人家上门来要。有人断言,找王振的,都是讨债的。

秋月来看梅梅,她穿的还是结婚时那件红色呢大衣,颜色走色了不说,已明显裹不住七八个月的身孕。梅梅看不过去,多了一嘴,说你买件孕妇装呗,边说边为她掖了掖张开了条缝的衣襟。纽扣都移了位,钉在了最边上。

秋月目光恓惶,红了眼圈,掏心掏肺地讲,买啥俩,王振的工资在还贷款,还有他俩孩子的抚养费,这回超生又得罚款,几年里别想领工资!唉,我也上不了班,再咋生,想想就颇烦!梅梅听了也莫名地伤感起来。秋月临走时,把自己闲置下来的孕妇装送给了秋月。

那次见过面后,在家属院里梅梅再没遇见过秋月,听人说去了娘家。大概一星期后,梅梅听丈夫说,秋月生了个女儿,两个月后,王振接娘俩回了家。

秋月回家不久,王振有了新任务,派去一家公司安装生产机器,公司因时间紧,要求工作人员在公司吃住。王振打了铺盖就去了离家五六十公里的公司。

这样断断续续的,梅梅半年的产假也到跟前了,把孩子送去孩子奶奶家,到单位报到,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各自忙碌着,彼此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过了段时间,梅梅丈夫竟然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王振两口子离婚了。

原来,王振去那公司工作期间,和那单位的一个女员工好上了。一次两人在女员工家幽会,被她丈夫撞见,一时弄得鸡飞狗跳,路人皆知。那女员工一不做二不休和丈夫闹起了离婚。

只要BB机一响,王振立马走人。秋月一晚上偷窥BB机,说内容很不堪,一气之下,第二天就起诉了。没想到王振一口同意离婚。先前两人吵架,秋月说离婚,王振说啥都不会答应,可这回,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他俩不到三岁的女儿法院判给王振抚养,理由是王振有收入,而秋月没有。秋月的集体制宾馆下马,由私人老板买了去。

虽说女儿判给了王振,但王振并没有抚养过一天,秋月不忍心也不放心把女儿给他,带女儿回了娘家。随后,秋月找了份街道清洁工的工作。

梅梅有一两回在家属院遇见过秋月,她是来找王振的,要女儿抚养费的。因没有法院的支持,困难显而易见。有一天王振搬走了,他在女员工的单位房改了一套房,他又一次结婚了。

世纪之交,梅梅单位在经濟大趋势下烂了摊子,梅梅买断工龄赋闲在家。一年后,闲得发毛的梅梅租赁了一间门面房,做起了化妆品的生意。生意一波三折,这一两年,渐有起色,梅梅打算开一家美容院,为此奔忙。

秋月有没有要到孩子的生活费,在偶然的日子里,让梅梅想起。梅梅想起有一次,秋月新婚不久,提起王振的前妻,秋月开心至极,得意忘形道,她胜利了,王振是属于她的。秋月一时笑得灿烂,一串银铃似的笑,宛如梅梅家窗前那串风铃被风吹响。

多少年了,那串风铃不时还在窗前叮叮当当作响,梅梅不免想起秋月那恣意的笑,便有些惘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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