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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记

2024-05-22王华

雪莲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三张家

【作者简介】王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海日报》《人民铁道报》《黄河文学》《飞天》《雪莲》《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绘本小说《藏城恋歌》。现供职于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

吴老三提着一只看上去很重的牛腿敲开我家院子那个笨重的铁皮门时,我正拿上英语书准备到后山的小树林去。

听到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正趴在饭桌上写字的我弟像触电了一样跳了起来,然后飞奔了出去。他总是这样,屁股底下像坐了个陀螺,写作业老是不专心,不是抠鼻子就是揉眼睛,要不就是咬着铅笔发愣,只要外面有什么动静,比如我家那只灰色花猫上树逮鸟,比如外面有叫卖声,第一个抬头起身的肯定是他。

我妈一看见吴老三,脸上立刻炸开了花,一边笑着一边放下手中正织了半拉的各种颜色的线拼起的毛线裤站起来大声说,三,你来了,快进。那情形仿佛是什么贵客进门。我奇怪地看了吴老三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爸看电视时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

他们俩热情地招呼着吴老三进屋坐。我妈喊我,大妮,你给三倒水去。又说,你来玩就是了,还带这个。一边说,一边接了吴老三递过来的牛腿。

吴老三说,我爸我妈叫我送过来的。说话的时候,吴老三的脸有点涨红。他的眼睛不时偷偷瞄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我。我也看了他几眼,我们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我有些慌乱,也有些气恼。

我妈又喊,大妮,给三倒水。

我只得把手里的英语书放到桌子上,从那只已经破漆的角柜里找出一个玻璃杯到厨房洗净,拿进来又从我爸常用的那个茶叶罐里捏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提起暖瓶倒了开水。吴老三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和我爸在说电视正播的篮球比赛。

家里来了人,我弟哪里还坐得住,早跑到院子逗猫玩去了。只有我妹还老实地坐在那里,不过她也已经写不进去啥了,咬着铅笔在发呆。

我把冒着白汽的玻璃杯放在吴老三的跟前,眼皮抬也没抬。然后我拿着书出门,就在我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妈跟出来说,大妮,你干啥去,你来和三说会话。

我头也没回说,我英语还没背完,明天考试。

我妈的脸色很难看,狠狠瞪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故意使劲关上了门,我不知道我妈听出来我心中的不满没有,反正我心里气得不行。我妈和我爸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正在非常关键的高三冲刺阶段。别的家长都着急得跟什么似的,比如我同桌,我的前后左右,说起来也巧了,他们的家长,不是父亲就是母亲,或者父母两个人都是老师。他们大多数人的哥哥姐姐都是大学在读的学生,我同桌的姐姐还是研究生呢。而我爸妈呢,脑子里成天想的是怎么才能把我們早点打发出去,好减轻点家庭负担。

铁路已经好几年没有招工了,说是可能以后都不再招了,铁路技校忽然成了“香饽饽”,每年的所谓招生考试,成了许多家长各显神通的时候。我爸就是一个普通的养路工,除了会砸洋镐,连他们单位的领导都认不全,人又沉默寡言,不爱交际,哪里还能通上什么“关节”。我妈看着谁家孩子接班了,谁家孩子上技校了,就焦虑得不行,天天在家叨叨。我们姐弟三人的未来成了她心头的头等大事。尽管我弟才上初二,我妹才小学四年级。有时候她织着毛衣,忽然就停下来给我爸说,这不招工咋整啊?当时咱叫大妮上高中干啥啊,应该去考技校。这上高中得上到啥时候啊?

吴老三的老家也是甘肃天水的,他父亲是水电段一个车间的主任,瘦高个子,人很活泛,认识的人也多,母亲和我妈一样,爱说爱笑,都是没工作的家属,为了贴补家用都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然后就认识了。因为是老乡,两家人就开始来往了,还连带着认识了另外一家老乡,也就是我的高中同学沈瑞琪的父母。逢年过节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的,亲戚一样。

当然,吴老三和我也是同学,不过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去年他刚考上铁路技校,就算已经“出去”的人了,不管咋说,是等于已经有了工作的人,而且还是在铁路上。说起来,和那些三天两头倒闭啊、下岗啊的汽修厂、毛纺厂、机械厂相比,还别说,铁路可真是“铁饭碗”呢,旱涝保收。吴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是先后招工了,一个在客运段跑车,一个在机务段当天车司机。吴老三这一上技校,把我妈羡慕得不得了。说人家两口子这才叫活出滋味了。说我们家这辆车还在雨天里上坡呢。

吴老三的大姐已经结婚了,二姐也找好了对象,说是等对象单位分了房子就结婚。吴老三既然进了“保险箱”,没有了学业上的负担,又是未来的铁路工人,找对象自然就成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头等大事。何况,在许多人眼里,他家条件还那么好。至少我妈是那么认为的。我妈说,你看我们过年去,到他家拜年的人真不少,提的酒啊,啥的,你吴伯伯都喝不完。

不知怎么,吴大妈和我妈就想到了把我和吴老三扯到一起,好像是吴大妈问吴老三,吴老三大概说了我。然后有一天我妈回家悄悄给我爸说,被我弟听见了,偷偷告诉我,我快气死了,脸一下子烫得不行。但我也没有当真,想,只不过是大人之间开玩笑而已。小时候在老家,我外婆还开玩笑说要把我订给她侄子家的儿子呢。

没想到那之后我妈总是有意无意给我提吴老三。甚至有一次还假装说笑给我说,吴大妈很喜欢我乖巧的样子,说我长得也心疼,说又是这么熟络的关系,知根知底,让人放心。我听出了我妈的意思,一下子急了,冲她说,给我说这些干什么?现在想,我妈肯定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她可能以为我是害羞。这下好了,都正式登门来了。

别的不说,若是换了沈瑞琪,或许我还不至于反感成这样,至少沈瑞琪是个看上去很不错很沉稳的男孩子,长得也不错,也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学习也挺努力。当然沈瑞琪并不在我的视野之中,他属于那种太过普通的男孩子,什么都不突出,不管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但对这个吴老三,我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好感。初三那年,他和同年级一个男孩子为追女孩子大打出手,他额头上那块到现在没有好的疤就是那次留下的。他学习差,上课故意捣乱,上自习课更是,自己不学,还影响别人。我学习虽然一般,但我从小就喜欢那些学习好、懂礼貌的男生,像吴老三这样的,都是被我列入“鄙视”那一栏中的。虽然我们几家大人关系很不错,我们几个却从来不一起玩,我们都有自己的朋友。

我坐在小树林边上的土塄上一个单词也记不住。一想到刚才吴老三的笑,和他那张我并不稀罕的脸,委屈的泪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别人都在紧张地学习复习,我却要纠缠在这样的事情里,想想就让人觉得前途灰暗。高中的日子眼看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要面对高考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考上什么,成绩就摆在那儿,不上不下的,我已经尽力在学了。语文英语生物这些都还好,数理化那些东西,说真的,我的脑子实在转得慢。也后悔自己当初干嘛不直接学文科,可要是学文科了,不是不能和杨思哲,还有刘俊涵、张家旭啊这些优秀的男孩子在一个班了吗?

他们三个学习都很好,杨思哲成绩最稳定,每次都是第一名,刘俊涵在第二第三中来回跳,张家旭浮动最大,不过也跑不出前八名去。杨思哲是我高一的同桌,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偷偷喜欢他的吧。他眉目清秀,长得跟台湾小虎队那个乖乖虎很像,普通话说得非常漂亮,校园演讲台上,风度翩翩,口齿伶俐,当然刘俊涵和张家旭也不错,刘俊涵是属于性格特别活泼的那种,足球踢得好,每天中午上课前都是从操场上热气腾腾地抱着个足球跑进来,是那种你看不见他用功、光看见他玩、成绩却很好的男孩。张家旭呢,是我高二高三的同桌,他啥都好,就是嘴欠,老是开人玩笑,他一开玩笑,我就拿课本打他,所以旁人看去,我们俩总是打打闹闹的,别人怎么看我其實不在意,我其实就在意杨思哲的态度,我和张家旭闹的时候,杨思哲看见了,也就是跟着笑,也看不出他的好恶态度来。

在我最开始想象的未来对象中,他们三个都是可以的,我以后找肯定也是找这样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三心二意了,这是不是就是平常大家说的“花心”呢?不过我自然更倾向于杨思哲,他真是太优秀了,学习不但用功,感觉样样都好,写字还那么漂亮,又稳重,简直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和他同桌时,我成绩也提高了不少,他课间很少出去,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跑,也跟着坐在那里学习。不会做的题问他,他也会很耐心地讲。他喜欢唱歌,私下还会偷偷给我带港台歌曲的磁带。高二老师又重新排了座位,刘梅梅成了他的同桌,我心里虽然嫉妒如火,却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我们距离还挺近的,在同一排,相邻的组。我稍微转头,就可以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们座位每周都会平移交换,只有坐在第一组靠墙的位置时,我离他最远,他和刘梅梅在那边靠墙的位置。只有这一周时,我们很少交流,太远了,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跑过去问他题太过招摇,也太过矫情。更何况,刘梅梅和班里的另外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女生李艳红还在虎视眈眈。我知道班里有不少女生喜欢杨思哲,刘梅梅和李艳红最明显。两个人有时候甚至会莫名突然吵起来。

所以和优秀的杨思哲他们几个比,吴老三怎么能入得了我的眼睛。在善于想象、情窦初开的我的眼里,他好像一无是处。我妈可不这么想,有一回干脆给我挑明了说:“你考不上,就算不招工,我也不愁,女娃么,迟早是要找对象的,你吴大妈说了,三挺愿意你,这以后就算你没有工作,也算有个着落,不也挺好吗?人家条件那么好,又这么一个儿子,你以后还能吃亏啊?”我妈的话气得我直翻白眼。她和吴大妈不这样说还好,自从有了这样的心思,我都不能听见吴老三的名字,一听,心里就犯膈应。

我爸不爱说话,家里干啥都是我妈在前头。但我爸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水平还是比我妈高。有一次我爸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考个技校就行,还是有工作了好,要不这辈子只能当个家庭妇女。

“家庭妇女”这四个字对我当时的刺激特别大,我暗暗下决心,考不上我就到外面自己找活干,哪怕是摆个地摊呢,我绝不能像我妈一样,当个家庭妇女。家庭妇女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们隔壁的那个年轻媳妇就是个家庭妇女,生了娃娃后,就天天出去打麻将,后来打得都不着家了。没有追求,没有理想,要是那样生活,简直太没有意思了。我还梦想着到更远的地方去,长这么大,除了回过几趟甘肃老家,我就哪里也没有去过。有一次刘梅梅说他哥上大学的事情,说他哥他们寝室如何如何。不说别的,“寝室”两个字我就觉得洋气得不行,叫宿舍都不好听,只有这两个字才与大学那亮堂堂的招牌般配。

我回家的时候,吴老三已经走了,我妈看见我,脸拉得老长,撂下毛衣针就说,你背啥那么着急?你以为人家三是冲谁来的?

我说,爱谁谁。

我爸对我妈说,算了,算了,你让她学习吧。

我妈说,学啥啊?能学出个啥我还着急啥?

我急了,说,我学不出啥,我不学了行吧?说完,我就转身进了我和妹妹的小屋,关上门,泪水也跟着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恨自己使劲努力成绩还上不去,也恨自己没有遇上做老师的爹妈。

第二天上学我的眼睛都是肿的,我视力很好,如果有近视眼镜可戴,肿泡的眼睛或许还可以稍许遮挡一下。眼睛不仅肿,还发涩酸痛。我起床的时候,我妈已经出去打扫卫生了,她在附近的街道找的这个活,得四点多就起来。我妈说全西宁的打扫卫生的都得这么早,有的比这还早。

我不能想象大半夜的街道是什么样?我妈总是前一天晚上熬好稀饭,蒸屉上放好切好的馍片,烧熟的菜籽油呛好的萝卜干碎丁放在一个大碗里。这是一家人的早饭,我爸要去工区了,他总是一走十来天,然后才回来休息。我前一天晚上睡觉前还在生气,可是一看到我妈准备好的饭,我就又暗暗地原谅了她。其实我知道我妈是为我好,为我将来考虑,可是我真的非常讨厌吴老三。我妈也是,她哪里知道我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呀?

我进教室的时候,早自习已经开始了,张家旭一眼就看见了我的肿泡眼,便笑嘻嘻悄声说,你挨揍了啊?

我说,滚!

他依旧笑嘻嘻,说,跟烂眼猴一样,难看死了。你在家就不能乖点吗?这么大了还不省心?

我拿起书打他脑袋,关你啥事?

他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还笑,说,真替你发愁,你这个样子以后嫁不出了。

那天上课下课,我一直埋头坐在自己座位上,我努力不去朝杨思哲那边看,我知道,他也无暇顾及我,最近一段时间来,李艳红一下课就拿着题去找他讲,气得刘梅梅总是甩甩打打的。

转眼就是高考了。按照惯例,学校都会提前一周放学生回家,各科老师都发了卷子,其实这个时候发卷子意义已经不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谁知道高考会出什么题?做那几张卷子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老师们也不是不知道,大约也是为了尽一下最后的责任吧。高三下学期基本啥也没干,尽模拟考试了,每科的老师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事情,发卷子,考试,讲卷子。学校组织了三次大的模拟,按照我们那个不苟言笑、高度近视、身材胖墩墩的班主任的说法,模拟的结果和高考的结果八九不离十。

我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相信,因为他是高级教师,有二十年的丰富教学经验,他带的学生考上大学的有很多。我模拟和平常都差不多,知道自己离本科有距离,班主任说我要是超常发挥的话,大概能够个大专的边。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前路对我来说十分迷茫,除了参加高考,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更不知道高考之后还能干什么。

不过离校前,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惆怅,感觉自己满胸腔里都装的是离愁和相思。我知道杨思哲肯定会考上重点大学,天天给同学讲热播电视剧剧情发展的刘俊涵和看着嘻嘻哈哈的张家旭也不例外。还有刘梅梅,以及其他排在我们班二十名以前的人,都有希望上大学。我每天努力地学习,但心里还是会时不时忍不住冒出那个奇怪的问了自己千百遍的问题:“杨思哲喜欢谁?杨思哲喜欢我吗?”杨思哲最喜欢的《青苹果乐园》的歌也总是在我脑海中闪现。我努力摇头赶走这些,但每一天,它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钻出来,虫子一般咬着我的心,让我既愧疚,又感到无望。

在每天复习很累的时候,我就拿出毕业纪念册看。全班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本,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就悄悄开始流行、传递,互相赠照片,写留言。杨思哲送给我的是一张他在北禅寺那又高又陡的石阶上的一张照片,当时许多去过那里的人差不多都会照那么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嘴角微微挂着笑,目视远方,很是帅气好看。张家旭则是在人民公园湖边的一张,看上去还是那么嘻嘻哈哈的。当然,我翻得最多的还是杨思哲那一页,看他的照片,看他的字迹,都能让我得到莫大的安慰。

高考考完数学那天,我们班一帮同学都在考场外面围着杨思哲对答案。我考得不好,几道大题做得都很心虚,前面的填空和选择更是磕磕绊绊。我看着杨思哲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好看而自信的笑容,他穿着白色蓝领子的T恤,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网球鞋。我很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可是最终也没有勇气过去。看着他的目光转到我这边,我赶紧转头,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正好这个时候,沈瑞琪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考得咋样,我说不咋样。我说你考得咋样。沈瑞琪说他胡乱编的,好多都不会,反正也没啥希望,说他爸准备退休让他接班了,又说,都传着以后可能都不让接班了。我知道他哥技校毕业已经上班了,他姐招工到格尔木去了。他们家就剩下他了。我们就这么说着,然后一起走了一段距离,就告别了。

高考分数下来了。杨思哲果然考得特别好,听说还进了全省多少名,这都不意外,人家在高中本来就拿各种物理化学数学比赛的奖,省级的,市级的,他都得过。刘俊涵也厉害,只比杨思哲低了十分。张家旭考得也不赖,刚过了重点线。我的分十分勉强,刚够着大专的边。

看来班主任的眼睛还是毒辣,的确是八九不离十,当然,也有误差。有一个十来名的同学竟然考得非常不错,相反,两个本来一直在学校各种考试中成绩不错的,一个没上本科线,一个没上中专线。学校贴了大红喜报,杨思哲的名字高高在上,其他就是考上重点的人的名字。我和更多的人属于那上面的一个简单数字,没有名字。

这个扒边的分基本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报本地的师专。复读也没可能,只要考上学这就算有工作了。但本地就那幾所大学,我出省的梦想也随之破灭,想象中每个寒暑假从外地回来、假期结束坐火车返校的美好画面从此也与我无关。

我妈欢天喜地,她做梦都没想到我竟然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学了,那年头,有这样的学上,就意味着有了份工作。虽然我那个破分数也上不了什么好学校,但我妈还是觉得骄傲得不行,到外面公共水房接水洗拖布都多去了几次。要知道,当时铁路家属区从初中、高中毕业的待业青年还一大把一大把的,大家盼着招工,眼睛都快盼红了。能凭自己本事考上学的人的确不多,哪怕是个地方钢铁厂的技校呢,家里人都会很高兴,总强过待业。有的待业的女青年在前面几次招工中没招上,待得年龄实在太大了,实在等不到招工迹象,就干脆找个有工作的人结婚了,和自己母亲那一辈人一样,彻底成为家属。

以前我干啥,我妈总是跟着叨叨,这不行,那不行,现在,我在我妈眼里就有点像功臣了,我妈干啥都不让我干,都指着我弟我妹去,气得我弟说我妈偏心。我妈因此在吴老三父母那里也重新恢复了没有那件事之前的自在。之前我对吴老三不理不睬的冷淡态度让我妈很是尴尬,好几次跟我爸说不好意思见吴老三他妈,现在好了,差距就在那儿摆着,啥也不说,人家也会明白。我考的虽然是个大专,那也是大学生。

我心底松了口气,为自己有了可以依靠的未来。可随之而来的也是一种很幻灭的感觉,无形之中,觉得与杨思哲的距离拉得更大了。没有了学业的压力,脑子里便可以更自由更大胆地开始单相思,也发现自己从前偶尔那种左摇右摆的心意里,其实最喜欢最在意的还是杨思哲。但杨思哲那么闪闪发光,看看自己,就觉得配不上,又不甘心。心里就天天很苦恼,升学带来的那点小成功早就烟消云散。我为自己的爱情天天苦恼着。

然后填志愿,等录取通知书。大家的录取通知书陆续都来了,杨思哲自然去了北京一所很厉害的学校,刘俊涵学了医,张家旭去了成都上什么机械工程专业。刘梅梅发挥失常,准备复读。李艳红的分比我高点,不过也是和我一样填了本地师专,女生里面,考得最好的是那个叫陈菲的女生,拿到通知书,她就宣布了和刘俊涵的恋爱,两人去了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原来他们两个早就悄悄恋爱了啊。那种青梅竹马的样子,还真是让人羡慕得不行。

在这个漫长的假期中,同学大多都无所事事,关系好的就三天两头约,也有多串几个同学的,一起去公园,去郊外的小水库。我待着没事,有一天也突发奇想,很冲动地想去找杨思哲。我知道他家,他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家属院,我和他同桌时有一次给他还磁带,他说还可以给我借一盘新的,让我放学在他们家楼下等一下。

到了他家那个家属院外面,我不好意思再挪步到他家楼下,就找了个能看到他家楼的角度,希望他突然出现,到时我就告诉他我是到老乡家玩,路过这里的。

眼巴巴等了半日,也不见那个黑洞洞的门洞里有人出来,正无限惆怅中,有人忽然叫我,我一转头,发现竟然是沈瑞琪,他骑着自行车,我说你干啥呢,沈瑞琪说来找张家旭,他们俩前后桌,关系一直很好。他说接班手续也办好了,他们到单位前得先到铁路技校学习一年。沈瑞琪问我干啥,我有点结巴地说,我弟出来玩,说到这找同学,半天不回家,我妈让我来找。沈瑞琪说,不如我们一块去玩吧。我说去哪,他说我们去植物园。我说算了,你们都骑自行车。沈瑞琪说,没事,带上你就行。他说得很是恳切,我不好再推辞。

沈瑞琪就让我在原地等着,他骑进了家属院,张家旭家就在最外面那栋楼上,沈瑞琪扯着嗓子喊,一会儿,五楼有个窗户打开,张家旭伸出头来答应。

我坐在沈瑞琪车子后头,沈瑞琪的车子蹬着明显费劲,没走出多远,就被张家旭拉下一大截,张家旭用两脚尖支住地面等了两回,然后挥手说沈瑞琪骑车水平不行,说像我这样的千斤重量还得是他。

我跳下车子打他,他嘻嘻笑着躲着,大喊着,非礼啦,非礼啦。我和沈瑞琪笑得前仰后合。张家旭骑得果然比沈瑞琪轻松些,两个腿蹬得特别欢实,蹬着蹬着,还故意耍起左右晃的把戏,这是电影或者电视剧里常见的追女孩子的鬼心思,他一晃,我就打他背,他就喊,完了完了,你嫁不出去了。我继续打,他说,你抓着点啊,别摔了啊。我就是不抓他衣服,我的两个手紧紧抠住车座下面,稳当得不得了。那一天,我们玩得很是开心。

开学了,李艳红和我一个学校。没多久,我们宿舍的六个女孩子就打成了一片,混得和高中同学那么熟悉了。我和其中一个叫黄小米的女孩最合得来。晚上熄灯后,也不睡,还七嘴八舌讨论班里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感叹资源有限,然后不知是谁提议的,让每个人说一下自己的初恋。我就说了杨思哲。我说杨思哲有多么优秀,多么出色,然后说我在他家楼下站了半日。一个室友说,你咋不直接说啊? 我要是你,我就到他家去敲门,然后拉他出去走走。另一个室友说,你知道什么呀,你没听人说,大多数男的还是喜欢女的含蓄点。黄小米说,也不急一时。有室友说,啥呀,他既然那么优秀,大学里女生那么多,人家还不很快就找一个啊?

这句话让我一夜未眠。周末回家,我妈交给我几封信,竟然有杨思哲的。另外几封,有一封是张家旭的。地址是我在他们的毕业纪念册中留下的。

我们就这么联系上了。我妈递给我的时候我的脸莫名就热了一下。我钻进小屋里面,心跳不由得加速。看着信封上熟悉的杨思哲的字迹,我竟然感动得想哭。我有些发抖地打开信。他说,同桌,已经開学了吧?本来在走之前想要告别,可是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就跟着父母回了趟老家,然后从老家这边上学来了……

然后就是说学校的环境、住宿,班里多少学生,没有一句额外的我期待的有点意思的话。张家旭也说了学校的环境、住宿、班里多少学生。其他几封,除了一封是去我们高中原校补习的刘梅梅写来的,都是上了大学的、平常关系不错的同学写的,内容和杨思哲、张家旭的差不多。

我就这样和杨思哲又联系上了。我想,他能给我写信,说明他并没有看不起我,我又何必自卑呢?我把这个想法给黄小米说了,黄小米那会儿正迷《简爱》,不论是电影还是书,她很赞同我。她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是平等的。她还深情地引用了其中的一段话,她把那句话背得滚瓜烂熟。她记忆力真的好,看的都能记下来。她模仿着简爱说,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黄小米说,该说就说,你别不说,就算不行,你也不后悔不是?

我说我迈不开这一步,黄小米说,我感觉你也不是那种特封建特守旧的人,有啥迈开迈不开的。你没听人说,男追女,一座山,女追男,一张纸。爱情是平等的,谁追谁不重要,关键是最后的结果。

很快到了假期,杨思哲依旧回了老家,很多在外地上学的同学都回来了,大家都是小范围地互相走动了一下,从上次到植物园玩了以后,沈瑞琪、张家旭、我,就好像成了一个小团体,这中间,我又把李艳红拉了进来。我知道她也喜欢杨思哲,她三天两头找我,说杨思哲来信又说什么了。我那时才知道,杨思哲不止给我一个人写信。我对李艳红没有敌意,她喜欢是她的事,我喜欢是我的事,我们俩相处还算不错。

第二学期期中考试过后,在黄小米的再三鼓动下,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信里对杨思哲说,杨思哲,我喜欢你,我喜欢了你三年。

杨思哲过了很久都没有回信,直到学期末考完期终考试我们要开班会那天,他的信来了。晚饭后我拿着信在夜色即将弥漫上来的时候去楼下小花园的小亭子里,我颤抖着手半天才打开信,仿佛拆他的第一封信。他的口气委婉,依旧温和如玉,说,谢谢你的喜欢,只是我现在还要远行,我的目标在远方,你说的这些,我现在还不想考虑,抱歉哦,实在抱歉。

我捂着脸,泪水很快浸湿了双手。我把信撕得粉碎。墨青色的夜张开了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地面上的万物,灰黄的路灯默默站立着,犹如无望开放的一朵朵永远无法见天日的花朵。我的心沉到了海底的深处,在海水又咸又涩的、无缝隙的包围中,透明的泪珠无比渺小。夜空广阔,繁星点点。

三年的大专生活平淡无奇,我和杨思哲从此音信断绝,校园里有几个先后对我表示好感的男生在我的冷漠中觉得没意思后相继退却。毕业后,我分到了离中心城区比较远的一个中学教数学。和同学的信件也渐渐稀少了。李艳红分回了铁中,她在学校谈了个男朋友,我们经常联系,有时候也一起约着去上街,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人提杨思哲这个名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样的遭遇,我是偷偷喜欢杨思哲,而她喜欢杨思哲,我们班里的人都知道。

只有张家旭还在给我写信,说他在学校的种种,打电子游戏,实习,汇报工作一样,和他学的专业一样,机械,没有新意。我懒懒地回复着,有时候想,被人惦记大约也挺幸福的。

忽然有一天,张家旭来了信,问我是不是可以考虑做他女朋友,说他从高中时候就喜欢我。

我也没有怎么考虑,就答应了。有时候,这种不浪漫的表达反而挺打动人的。反正到了可以谈对象的时候,反正我妈成天问我谈对象了没有,张罗着到处要给我介绍,她的急切和当年我上高中那会一模一样。

信发出去了,我心里突然别扭得不行,天天和他打打闹闹,怎么也想不来和这个嘻嘻哈哈的人正经谈恋爱的样子。

假期他回来了。他到我家来找我,以前他跟着沈瑞琪到我家玩过几次。

我们走到外面我曾经背过书的小林子,他看看我,又很快看向别的地方,一副不自在的样子,我偷偷看他,也很不好意思,彼此之间很别扭。我心里之前就一直别扭着,这下好了,别扭加别扭,更别扭了。

树林那边的土路上时不时有情侣拉着手走过。田里的麦穗上麦芒雾气一般,绿绿的,油菜花开得真艳,蜜蜂嗡嗡嗡地在花香中穿梭,白色的、黄色的蝴蝶来回飞舞。我心里很是不自在,就走到田埂上去捉蝴蝶,张家旭也跟着过来,我都不敢看他,他跟在我后边,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我想抽回来,他却紧紧攥着,我差点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像以前那样去打他,但转眼就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就只好任他拉着一只手。我也不看他,心扑通扑通跳得很是剧烈,脸颊和耳朵像火烧一样。我们又走到了小树林边上,还是手拉着手,他的食指在我手心轻轻挠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中间几次,我都想抽回手,却都没有成功,我担心碰着认识的人,还好,碰见的人都不认识。

我们一直走着,沿着后面庄稼地的土路,穿过一个村庄,然后就走到了火车站附近。他说,我们去找沈瑞琪吧。我说,那多不好意思。他说,我已经给他说了。我说,算了,改天吧,太不好意思了。

他提议,我们去公园吧。

我们在火车站广场坐上1路车,车上人比较多,我摇摇晃晃找不到一个抓手的地方,他说你抓着我。他双手抓着我头顶上方的栏杆,我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下,抓住了他的衣服兜。有人来回走动,他用身体挡着,我还是站立不稳,他低声说,你抓着腰啊。我瞪他一眼,说,不要脸。

到了公园,也没玩什么项目,就是围着人工湖拉着手转了一下午,累了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好像纯粹就是要体验那种拉手的感觉。出了公园,在门口的小摊跟前又一起吃了个本地的黑酿皮,我掏钱,他挡住了,说,我来。我说,你又没有挣钱,我马上上班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男人啊。我心想,嘻嘻哈哈的人正经起来还挺可爱的。

我们又坐公交车。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街上的路灯、店铺闪闪烁烁的,到了他家跟前那站他也没有下。他要把我送回家。

我们下车,从大街上拐到我们家住的小街道,又走了一截土路,才到我们家住的那片平房。天已经黑尽了。

告別时,他说,你这么晚回去,你妈骂你不?

我说,不骂,我妈从我考上学就不轻易骂我了。你赶紧回吧,都这么晚了。

他说,我知道。然后站着不动,我说你赶紧走吧,一会末班车都没了。他忽然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就跑了。

我愣了半天,看着那个远去的黑影,脸又重新烫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杨思哲。杨思哲要是知道我和张家旭好了,会怎么想呢?又想,他怎么想和我有关系吗?

那个假期张家旭隔两天就来找我,我们都是胡转,在街上,在后山小树林边那条土路,在开满油菜花和如覆盖了一层绿雾的麦地边拉着手转,光公园就去了七八次,没人的时候,偶尔也会偷偷拥抱、亲吻,有时候他的手就不老实,老想摸索。自从答应他以后,我几乎天天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这是不是就是爱情?他伸手过来,我就打他。我又恢复了从前老想打他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找不到恋爱的感觉,是不是所有的恋爱都这么无聊和实际?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至少和我之前想象的与杨思哲的恋爱是不一样的。这太烟火气,太俗气了,缺少浪漫,缺少激情,更缺少某种我脑子中的美好。有一次,他正准备吻我时,突然打了个嗝,一股牛肉面味直接抵达我的嗅觉。煞风景不说,还让我心里膈应了半天。也觉得好生奇怪,明明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经过一个人的口腔和胃再出来后,就会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是我有毛病吧?关于这一点,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老是在心底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毛病。

张家旭有时开玩笑,说,你是老师,以后咱们结婚了,孩子都顺便教了。

要么就是,以后得生男孩,我们家可真是三代单传。

甚至还说,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吧,房子也不用另外买,就住我们家,我妈做饭挺好,下班就能吃现成,家具也不用添什么,都是去年我搬家时才买的,不过我妈我爸说可以买个大彩电。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都只是听着,不是我冷漠,也不是我不想搭腔,而是,我总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他说的那些,对我来说,很遥远,像说别人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到,和一个人恋爱,会实际到让人觉得无趣和索然的地步,那些电影、小说里的罗曼蒂克,或者是我曾经在校园里看到的花前月下和风花雪月怎么都好像海市蜃楼一样?

有一次我逗他,说要是我们分手了,他会怎样。他说,能怎样?就一辈子不见面呗。

他照例在傍晚夜色浓浓的时候送我回家,和他分开后,我却盼着下一次约会。学校放假,我在家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妈有一天问我是不是谈对象了?我不置可否,到底也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答案。

开学了,张家旭回学校,我去上班。走之前,他送给我几张他在大学拍的照片,有他去都江堰拍的,也有在校园操场上拍的。当然,我也给他送了几张我的。张家旭的信写得很勤,除了称呼和没有这种关系时稍有区别,其他都差不多,最近干什么了,又打算干什么了。之前一开头称呼是我的名字——大妮,现在变成了亲爱的大妮。结尾多了“想念”二字。每封信都这样一成不变,像一个固定的格式,也像是写好的一个计算机的程序,偶尔在信纸里也会夹带一两张他刚拍的照片。

有个周末我回家,坐上公交车才发现沈瑞琪也在里面。沈瑞琪比我上班早,吴老三又比他早。我和张家旭谈对象后就没见过他,现在见他,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沈瑞琪问我张家旭最近咋样,我脸“唰”一下红了。我说还行吧。你呢?沈瑞琪说自己在机务段运转跑车,当学员呢。说吴老三在电务段,在西站上班,还说吴老三找了个对象,可能快结婚了,说他对象家里好像挺有门儿的。我们又闲扯了会别的同学。

尽管读张家旭的信让我觉得无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盼着他来信。我给他的回信的页数能比他给我写信的页数多出好几倍,我努力地认真地对待着这件事情,给他写信比和他在一起更让我觉得有寄托。我说我们校长凶,说我们教务主任看上去深不可测,说我们有个同事挺滑头,说还是上学好。也说我遇到什么事儿了,那个四十多岁胖得不得了的班主任老欺负我,老占我的课。不管我说多少,张家旭的回信总是没有多大变化,对我提及的事情似乎也不感兴趣,总没有呼应。我们两个各说各的,有点不像谈对象的样子,倒像是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夜里躺在宿舍,脑子里杨思哲跳出来的次数比张家旭多,这让我很有负罪感,和做了什么事情而不贞的人一样,一边又努力去思念张家旭。杨思哲已如天边浮云,我们早没有了任何联系,我应该实际点。我常常努力说服自己。张家旭不挺好吗?其实有时候,还真有点想张家旭,想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想他在黑漆漆的夜里的吻,生涩,慌乱,急切。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天天跑那么远来找我,又送我回去,明明舍不得花钱,却在我跟前装大方,送我单放机和好多流行的磁带,送我书,不挺好吗?

和我一起分到学校有个教英语的男老师陈越,还有另外两个一起来的年轻老师,我们几个年轻教师不知不觉就好像一个小团体,下班后一起约着去吃饭,周末也会去约着去爬山。我总觉得陈越某个地方和杨思哲很像,具体是那点,我却说不上来。

学校开运动会,我报了教职工的一千五百米,最后一圈的时候,脚下不知怎么就绊了一下,突然摔倒了,坚硬的人工操场让我的膝盖和手全部擦破了皮。陈越远远跑过来,蹲下看我的伤,我看着他宽大的额头、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温和的笑容,犹如被一道阳光暖暖地拥住。

我突然哭了。我伏在自己如同被千万根针扎的疼痛的膝盖上,泪水奔涌。

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给张家旭去信,我说,我们分手吧,不好意思,不是你的原因,是我不好,我们还是结束这场并没有开始的感情吧。

假期很快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如水一般开始慢慢洇开,街道两边的树都光秃秃的,偶尔有几片固执地眷恋枝头的枯叶还孤零零地挂着。张家旭来找我,最后一次,我们一起走过了后山全都秃了枝丫的小树林,走过了收割过的还残留着断茬的麦地、菜籽地,走过了挤挤挨挨的没有规律可言的农村自建房,走到了有八匹马雕塑的火车站广场,走到了那条车流不息的大桥上,湟水河面被亮晶晶的冰所覆盖,看不到水流淙淙,桥上的风似乎更大,吹得无阻无拦,天色灰暗,有零星的雪花毫无章法地随风乱飞着。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并排走着,手各自揣在各自的衣服兜里。而我的兜里揣着他之前给我的照片,我想把那些照片都还给他。

走到桥上,张家旭站住脚,回头问我,你意思是没有开始是吧?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我点点头,垂下眼帘说,对不起。

他看了我半晌,又问,那你为什么和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我說,总是你送我回家,这一次,我送送你。

他勉强笑了一下,说,不用了。然后转头离去。

我站在原地,顶着似乎越来越大的冷风,看着他那一米八的单薄身影渐渐远去,眼睛忽然酸涩起来。我本来想叫住他,把照片还给他,却没有叫出声来。我忽然想起我们曾经一起拉着手的时候。

大衣兜里,我的手指在那么近的在不断碰着照片上的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宽阔的路面上,一个葱绿色的塑料袋被风卷起来,一会离开地面,一会又紧贴着地面,仿佛一只才学会飞翔的鸟儿,渐渐地,也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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