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体性叙事的内在逻辑与当代语境
2024-05-22马军
摘要:马克思主体性叙事内含感性对象性活动的主体性确证、历史辩证运动的主体性展开、超越资本逻辑的主体性生成三层演进逻辑,构成对理性主体与资本逻辑“共谋”的双重批判,即对感性对象性活动在观念领域异化为理性主体的批判以及在生产领域异化为资本主体的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生产中出现主体性与资本“新共谋”,导致主体性生产“悖论”,主要表现为“主体性强制”和“自由强制”、数字化生存方式的“主体幻象”以及生产性精神劳动的深层物化。劳动主体性强制生产加剧了资本内在矛盾的演化。数字技术蕴含的主体性生存方式的变革以及中国成功推进的社会主义实践构成主体性当代建构的现实语境。
关键词:马克思主体性思想;主体悖论;非物质劳动;主体性建构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基于马克思劳动思想的新时代大学生奋斗精神理论阐释研究”(项目编号:20XKS03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劳动关系理论研究”(项目编号:22VRC062)
中图分类号:A81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5-0060-06
对于摆脱西方近代哲学理性主体的“主体中心主义”困境,以及西方现当代哲学在批判理性主体过程中因对主体性彻底消解而导致的主体虚无而言,马克思基于唯物史观的主体性叙事无疑具有重大的思想价值。但在现有对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阐明中却存在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劳动主体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增殖主體相对立或者双重逻辑并存的倾向,国内学术界对两重逻辑虽有批判和澄清,但仍不够充分。这种研究局面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对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遮蔽和曲解,从而削弱了马克思主义在面对当代资本主义知识劳动、情感劳动、表演劳动等新劳动形式带来的“主体性”问题时的理论批判力和解释力。同时,当代左翼学者在非物质劳动、数字劳动、精神政治学等理论建构中提出的“主体性”问题,也亟需运用马克思主体性思想回应和批判。因此,本文拟通过厘清马克思生产劳动主体与资本增殖主体之间的逻辑关系以及资本主体与理性主体之间的“共谋”关系,对当代资本主义“主体性”生产悖论以及西方左翼学者的批判进行理论回应,并对当代语境下主体性建构进行理论探讨。
一、马克思主体性思想演进的内在逻辑
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叙事逻辑呈现出内在演进的三个层次: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存在论革命确立主体性确证的基本方式,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向度构成主体性展开的历史场域,资本逻辑的自我否定开辟主体性建构的现实路径。“生产逻辑”与“资本逻辑”在此表现为从对主体性的一般叙事向在资本自我否定中对主体建构的具体叙事的逻辑演进和视角转换。
(一)感性对象性活动:主体性确证的基本方式
近代西方认识论哲学以“思维主体”确立了主体性原则,但抽象思维主体具有无根性、封闭性、独断性等弊病,构成了对主体性的遮蔽和消解。笛卡尔确立“我思主体”作为把握存在的阿基米德点,却导致了主客体二元对立。康德将“我思主体”进一步转变为“先验主体”,“预设自我意识的统一性和同一性”(1),通过将对象区分为“物自体”与“现象”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但却没有真正解决主客体相对立的问题。黑格尔将实体等同于主体,把主体与客体的辩证统一看作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过程,把主客体相统一还原为脱离现实的绝对精神的历史运动。费尔巴哈试图用“感性”开显封闭在黑格尔绝对精神中的主体,但由于他的“感性”还是“直观”,而“感性直观”无法把握运动变化的对象,最终也没有真正跃出唯心主义窠臼,没有实现主客体统一。
基于前人的研究,马克思认识到,“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2)他将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转变为“感性活动”“对象性活动”,发动了西方思想史上的哲学革命,深刻揭示出“感性对象性活动”作为人与世界的原初关联,是主体性自我确证的方式。人在感性对象性活动中生产出对象世界的同时也生产出主体,主客体在感性对象性活动中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理性也只是感性对象性活动中的环节,这样就使得被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割裂的主客体关系实现了真正统一。
感性对象性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和主体性的自我确证,但私有制以及以资本为主导的生产方式使这种自我确证以异化的方式表现出来。为了弄清楚这种“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的根源,马克思辩证地吸收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明确了感性活动在生产出异化的主客体关系的同时也生产出扬弃异化的力量,即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异化和异化的扬弃是同一过程,而且都是通过感性对象性活动实现的。感性活动在产生出异化以及对异化的扬弃中,最终生成真正的主体性:“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3)感性对象性活动主体及其异化的扬弃思想始终贯穿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建构和《资本论》的批判体系。
(二)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主体性展开的历史场域
感性活动的主体性叙事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向度。“对人的活动及其发展的方向和可能性的关注构成了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而对客体的发展即对客观的社会发展规律的探讨和论证则构成了历史辩证法的客体向度。”(4)主体作为历史的“剧中人”和“剧作者”同时在主体与客体两个向度参与历史的辩证运动,因此,作为主体性历史生成之理论表达的历史唯物主义既不是“去主体化”的“人学”空场,也不是“过度主体化”的主观主义。
在历史唯物主义叙事下,感性活动主体转变为“现实的个人”,即出于“现实需要”在“现实物质生活条件”下从事“现实活动”的个人。首先,“现实的个人”的物质资料生产活动并不是完全受制于生存必然性的决定,相反,“现实的个人”正是在创造社会生活中确证主体性。“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5)其次,“现实的个人”生产自身社会生活的活动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即作为感性活动的生产劳动是在特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中展开的,主体性生成因此也就与特定阶段的生产力发展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相联系。再次,被近代哲学确立为主体性的观念精神体系也只是物质生产劳动的“副本”:“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6)
感性活动作为主体性自我确证中对异化的扬弃,进一步丰富化为感性活动的社会历史运动。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人的生产实践活动在程度上超过了以前所有时代,在范围上消除了民族和地区界限而形成了世界历史,但同时也使作为感性活动形式的“自主活动”完全沦为了物质生产活动,劳动主体与生产劳动以及劳动资料表现出绝对对立的状态。所以,马克思将对立的集中体现者——无产阶级建构为革命主体,揭示资本主义为最后一个对抗性社会形态。马克思基于历史辩证法的主体性叙事是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生产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具体展开形式以及内在矛盾运动,是在剩余价值学说中完成的,这构成马克思主体性叙事的第三个逻辑层次。
(三)超越资本逻辑:主体性建构的现实基础
学界一般认为,马克思基于生产劳动的主体性叙事逻辑在进入《资本论》的价值增殖批判语境时发生了逻辑转换。比如,有学者将《资本论》主体性思想变化概括为从“生产逻辑”向“资本逻辑”的转换。(7)在西方思想界理解《资本论》的主体性叙事逻辑中,存在卢卡奇的“过度主体化”与阿尔都塞的“去主体化”两种倾向,两者都关注到黑格尔对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主体性叙事的影响,但在具体认识上发生了分歧。前者把无产阶级看作黑格尔“绝对精神”在自我运动中的“总体”,虽然高扬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却导向了主观主义;后者断言马克思早期思想與成熟思想存在“认识论断裂”,将资本的“自我增殖”指认为黑格尔“绝对精神”作为“无主体过程”的运动,导致主体性在资本增殖中完全消解。
事实上,资本作为“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确实表现出主体性,使劳动主体沦为了价值增殖手段,在形式上也确实表现为“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无主体过程”,而且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也坦言,《资本论》写作中运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8),所以,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资本范畴指认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有其合理性。但是资本作为“积累的劳动”,其主体性只是形式而非实质,这与“绝对精神”有本质区别。(9)资本在形式上取得了主体性,但生产劳动主体性叙事作为马克思人类解放的内在逻辑始终贯穿《资本论》及其手稿。(10)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恰恰是要揭示资本之所以能够自我增殖(G—W—G'),是资本循环超越了一般的商品流通(W—G—W),使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被无偿占有,因此真正的主体是劳动者而不是资本。感性活动主体在生产领域被抽象为资本主体,在形而上学领域被抽象为理性主体。“正是基于抽象化和形式化的共同本质,二者得以‘联姻,并相互支撑、彼此拱卫”(11),表现为主体被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物化。
正如马克思批判近代形而上学理性主体具有无根性、抽象性、虚幻性,资本主体自我增殖同样具有不可克服的矛盾和边界,只有超越资本限制才能实现主体的真正重建。由于《资本论》“阶级”章出现了文本中断,无法直接看到马克思如何从资本主体内在矛盾中推演出劳动主体,但马克思基于资本主体的内在矛盾揭示劳动主体重建的逻辑线索始终存在。《资本论》中基于“工作日缩短”而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转变,《1857—1858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基于“自由时间”增加使“劳动成为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以及基于“三形态”演进的主体性生成,都是马克思对超越资本的主体重建的揭示。可见,《资本论》中主体性叙事既不是生产劳动主体逻辑的简单“推广”,也并非马克思主体叙事的“认识论断裂”,而是生产劳动主体逻辑的具体化和马克思主体性思想的逻辑演进。
二、当代资本主义“主体性”生产悖论
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的知识化、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劳动主体的自主性表面上有所增强,但实际上进一步沦为资本增殖的手段。资本与主体性的“新共谋”从理性主体向劳动主体拓展。具体表现为劳动生产中的“主体性强制”和“自由强制”,数字化生存中资本对主体生命时间与空间的全面吸纳,以及资本对生产性精神劳动的宰制导致精神生产的物化。
(一)主体性强制:主体性与资本增殖的“新共谋”
马克思基于资本主义自由竞争阶段工人阶级迫于生存压迫而导致的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二元对立,揭示了资本对劳动主体性剥夺的一般原则。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后,资本对劳动主体性的剥夺表现出与自由竞争阶段不同的特点,转变为基于科学技术理性对生产和消费实现操控,而工人对生产劳动的态度也从对抗转变为认同。随着生产管理中泰勒制和福特制科学管理制度的推行,工人“把枯燥无味的工作提升到崇高的道德责任”,“已经接受了工作伦理,习惯了以工作伦理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12)同时,随着资本主义进入所谓消费社会,资本主义对工人阶级的技术操控也扩大到生活领域。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意识”的“物化”以及“文化工业”“意识形态”“消费社会”等批判,正是对资本剥夺主体性的方式转变进行的理论建构,但因其仅停留于文化观念的批判而使主体建构成为空中楼阁。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生产管理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转变,以及知识经济、信息技术、服务产业的发展,工人在劳动中的自主性提升,资本对劳动主体性的剥夺从“外在操控”转向“内在开发”,工人表面上享有极大自主性,但实际上是主体性被更深层地操控。因此,从马克思主体性思想出发对当代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主体性”操控进行批判是重要的理论课题。
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非物质劳动”理论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当代资本主义主体性变化进行批判的代表。拉扎拉托最先提出“非物质劳动”概念并将其界定为“生产商品信息和文化的内容”。(13)奈格里进一步将非物质劳动概括为“创造非物质性产品,如知识、信息、交往、关系,甚或情感反应的劳动”(14),并特别强调“情感劳动”,认为其直接关涉精神的、身体的劳动主体的再生产。可以说,非物质劳动理论看到了新的劳动形态变化及其所蕴含的主体性意蕴,但奈格里将马克思劳动概念限定在被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支配的物质劳动,认为非物质劳动跃出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解释范围,进而转向福柯生命政治范式构建非物质劳动主体性,使主体性建构无法融摄生产关系维度而倒向了主观主义。
事实上,马克思当时已在生产性劳动意义上关注所谓的非物质劳动,比如他举出演员和裁缝的例子论证被资本家雇佣的演员是生产劳动者,而给资本家缝补裤子的缝补工不是生产劳动者。(15)但由于非物质劳动在当时还不占主导,他并没有对非物质劳动的特殊性展开研究。而在当代,新劳动形态下的主体性实质上是资本获取更多剩余价值的固定资本。与作为死劳动的固定资本相比,劳动主体性作为人力资本不需要资本承担成本,但需要劳动者承担巨大代价和风险进行自我提升和教育,并且进行激烈的主体性生产竞争。在此,传统的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共谋”转变为资本与主体性“新共谋”,并导致所谓的“主体性过剩”(16)、“自发性过劳”(17)等“主体性悖论”:“主体自认为是自由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奴仆,是没有主人强迫却自愿被剥削的绝对的奴仆。”(18)
(二)主体幻象:数字化生存方式中的资本宰制
网络信息技术为资本与主体性的“新共谋”提供了技术条件。与第一次技术革命和第二次技术革命主要为动力系统革命相比,第三次技术革命是更为基础的人类信息处理方式革命,其不仅引发生产领域的信息化、数字化革命,更是对人类交往方式、存在方式、思维方式的革命。信息传播技术颠覆了大众媒介单向传播模式,借助双向性、即时性、互联性、计算性、全媒介性等特性构建起与现实世界相对的虚拟世界。如果说前两次技术革命中机器主要作为固定资本对劳动主体性进行剥夺,以其衍生的科学技术理性物化工人的阶级革命主体性,那么网络虚拟世界则以突破时空限制的信息处理方式为资本与主体性“新共谋”创造条件。
对数字资本主义、数字劳动的批判构成西方左翼学者新的批判范式。数字劳动泛指运用数字信息技术的所有劳动形态。奈格里非物质劳动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包括数字劳动。英国传播政治经济学者福克斯从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揭示了作为互联网信息消费行为的数字劳动是一种被剥削的“免费劳动”“玩劳动”。(19)然而有学者提出,从学理上说,数字劳动为流通领域中的广告商提供免费数据并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生产性劳动,而且生产数据并非有目的的行为,只是通过网络技术将传统经济活动中的外部性转化为盈利模式的表现,因此“数字劳动”不能作为学术用语,平台经济只是数字化的地租式剥削,并非新的剥削机制。(20)笔者认为这一分析不无道理。
综合来看,资本基于“数据”“算法”“算力”的数字生产方式,对主体性的宰制采用多种形式。第一,资本通过占有公共数字平台实现地租式剥削。数字平台是人类数字活动共同维护的公共空间资源,资本凭借对数字平台的占有而营利实际上是封建地租式的剥削。第二,资本通过数字劳动生产的数据对需求进行全面操控。数字时代主体作为“虚体”“外主体”在网上进行购物、社交、浏览信息、直播等所有活动都会产生数据,虽然生产数据不是网络生活的目的,但却使广告商全面操控主体的需求。第三,资本通过算法对劳动的控制是数字化泰勒制。算法对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等传统劳动过程进行精准化控制,榨取绝对剩余价值。第四,资本通过网络信息技术的超时空性将全部生命时间转变为雇佣劳动时间。网络信息技术打破工作空间限制,使知识经济、零工经济、众包经济中的自由职业者将全部时间转变为雇佣劳动时间。总之,资本借助数字技术使工具理性达到了极致,建构起全景数字监狱和数字拜物教,对主体进行全面宰制。
(三)精神劳动的物化:“成为主体”的困境
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中,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相互分离与对立。这种分离与对立在理論上表现为以亚里士多德对人的活动三分法(理论、实践、创制)为代表的实践与劳动的二元对立。黑格尔在哲学上首次尝试将物质生产劳动与精神生产相统一,但他只是把劳动作为精神展开的环节。相对于古代社会精神生产中绝对神圣性和权威性对主体的支配,资本主义社会精神生产尽管依然与物质生产劳动相对立,但确立了思维主体性。尽管作为精神生产成果的近代科学技术还是以资本积累的方式与物质生产劳动相对立,但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以对立的形式实现了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统一。当代资本主义非物质劳动生产中,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结合形式又发生了变化,除了以科学技术形式与物质生产相结合外,精神生产直接转变为物质生产劳动。这意味着精神生产完全被资本增殖的物化逻辑宰制,是资本主义以对立方式实现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相统一的彻底化。
德国社会批判理论家韩炳哲对当代资本主义精神生产中的内在操控进行了全面批判,提出与福柯生命政治相区别的精神政治。按照韩炳哲的分析,新自由主义的精神政治已跃出福柯的规训社会对主体外在的强制规训,而成为主体的绩效最大化追求下自我的无止境开发。“21世纪的社会不是规训型社会,而是绩效社会。”(21)奈格里在福柯的生命政治基础上提出的生命政治生产,将规训延伸到劳动生产领域,但对“自我肯定式”的主体消解方式揭示不够。从“规训社会”到“绩效社会”,主体没有了外在规训产生的前意识被压制的歇斯底里疾病,但会产生由于过度自我开发和过劳而导致的精神抑郁,很多形式上体面的工作却使劳动者陷入深层次无意义感。(22)这反映出符号拜物教已经从消费拓展到生产,这是资本逻辑对精神生产全面宰制的表现。韩炳哲看到了精神生产的全面物化,但并没有揭示出背后的资本逻辑。精神生产在形式上表现出的基于对马克思劳动主体性曲解的阿伦特的“行动”与哈贝马斯的“交往”特性再次说明,不超越资本逻辑,单纯的实践形式改变无法重建主体性。
三、主体性当代建构的现实语境
西方近代哲学确立的理性主体造成了个人主义、工具理性、自由丧失等现代性“隐忧”。(23)西方思想界在对现代性的自我反思中展开了对理性主体的持久批判。这些批判或者彻底解构和消解了主体性,将批判引向了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或者在远离生产的公共生活领域建构主体间性,而成为没有现实支撑的形式化主体。当代人类面临的问题和困境需要在反思近代理性主体的弊病的同时,对主体性从彻底解构转向积极建构。
(一)主体性强制生产加剧资本内在矛盾演化
马克思对主体性的建构是以发动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哲学存在论革命为前提的,并肇基于对资本僭越劳动主体的内在矛盾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机器论片段”中,马克思揭示资本将“一般智力”成果的机器不断转化为固定资本,导致资本一方面“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劳动时间成为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24)的矛盾,《资本论》研究将这一矛盾进一步明确为资本有机构成提高和平均利润率下降规律。马克思科学设想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被更高级的生产方式取代时,人将从资本增殖的强制生产中获得解放而拥有自由时间,从而真正从事体现主体性的自由劳动。但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表明,生产的机器化并没有促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解体,活劳动却在机器无法取代的服务产业运用“一般智力”成果从事具有更高自主性的劳动。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试图挖掘马克思透过作为“一般智力”的机器的作用而建构主体性的思想,但他们没有真正坚持马克思的批判方法。当代资本主义劳动形式变化表面上表现出马克思所设想的更高形态的劳动自主性,似乎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趋势的分析不符,但实际上主体性的强制生产不但没有消除资本的内在矛盾而且还加剧了矛盾的演化。
当代资本主义将人的知识、情感、符号等主体性转变为劳动要素,是资本向人的精神生产空间拓展的表现。虽然资本最大限度利用精神生产实现增殖,但由于精神生产自身特点,加剧了资本内在矛盾的演化。主要表现在,知识生产周期长而且必须经过反复试错,符号情感生产劳动转化为社会劳动受到主体性生产以及社会心理影响较大,这些都增加了资本主义进行文化精神生产的不确定性。为了化解风险,资本又通过金融衍生品向文化精神生产融资,而虚拟资本投机性无疑又加剧了不确定性。因此,如有学者指出,“生产性文化生产在人类生产活动中主体地位的全面确立,是历史范畴的资本生产及其运动过程的最后阶段,是资本生产历史极限的充分展开”。(25)
从进一步发展趋势看,当代资本主义主要吸收就业的知识服务产业也在发生分化。有学者将文化服务类劳动的发展分为三种情况:一是人工智能无法取代的真正创造性、艺术性的“艺能表演工作”,需要劳动者天赋和长期人力资本投入方能胜任;二是被人工智能不断取代的低端服务性“垃圾工作”;三是无法被人工智能取代而需要体现人的情感劳动的“社会友好工作”。(26)人从事机器无法取代的创造性和情感性劳动本来符合人类发展趋势,但资本逻辑却使主体性劳动陷入全面异化。当代西方左翼建构的诸如“诸众”“被排除者”“无分者”“神圣人”等信息时代的“新无产阶级”主体概念(27),都只从具体的存在困境描述主体的被剥夺状态,而没有触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原则。主体性的当代重建必须以现实地超越资本限制为前提。“我们只有在对劳动正义的不断追求中,才能克服资本主义生产逻辑所制造的异化劳动的消极影响,一以贯之地保持人类本质力量的自我超越性。”(28)
(二)数字技术蕴含主体性的生存方式变革
数字技术深刻改变了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当代资本主义之所以能把人的劳动主体性纳入资本增殖体系,就是充分利用了这种改变。因此,当代主体性重建必须重新审视数字技术的生存论意义。由于数字技术一开始就与资本主义生产相结合,所以西方学者对数字技术的批判大多与对资本主义批判相等同。如席勒早在1999年提出数字资本主义(digital capitalism)一词用以描述新出现的信息技术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改变,福克斯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对数字劳动剥削机制进行批判,韩炳哲从精神政治学视角对新自由主义利用数字技术实施精神操控进行批判。可以说,这些批判都把数字技术完全等同于资本主义,没有揭示数字技术特性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内在矛盾,而后者恰恰是我们分析数字技术对于主体性重建意义的关键。
与直接将数字技术与资本主义等同相反,杰里米·里夫金的《零边际成本社会》、克里斯·安德森的《创客:新工业社会》《免费:商业的未来》等,则抛开资本主义影响,对数字技术推动的商业模式的共享性、无成本性、去中心化等变革进行了预测。另外,被誉为当代“数字教父”的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提出“数字化生存”范畴,最早从人的生存方式角度审视数字化变革;波斯特撰写《信息社会》《第二媒介》,甚至试图用“信息方式”概念取代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认为在以电子媒介为中介的社会,物质生产活动已不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语言、符号构成了人们的生活世界。上述思想观点对我们理解数字技术对于人的生存方式变革具有启发意义,但数字技术对于人的生存方式的改变,必须以更根本的生产方式改变为前提,数字虚拟世界同样必须以现实世界的存在为前提。(29)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制约了数字技术赋予人主体性的生存方式的充分实现。数字技术表现出的共享、合作等技术特性,被资本用来服务于增殖的同时,也表现出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数字拜物教以及数字异化。“世界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而这种变化是美国人发明且推动的信息技术带来的,但美国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传统却越来越不适应这种变化。”(30)
因此,如果数字技术能与超越资本的更高形态的生产方式相结合,其所体现的万物互联、数据共享将会成为劳动主体性建构的技术保障。数字平台由此将避免被资本垄断,数字化存在方式所具有的超时空性、共享性、去中心化,将使劳动主体性建构的个人所有制生产方式和社会个人的实现成为可能。中国作为数字经济大国在社会主义实践中将数字化作为现代化建设的战略任务,在“十四五规划”中提出要“迎接数字时代……加快建设数字经济、数字社会、数字政府,以数字化转型整体驱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变革”。(31)中国主张的“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拓展了数字时代马克思实践主体建构的内涵,将为数字主体的真正建构提供鲜活的实践基础和理论依据。
(三)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的主体性建构
从现实历史发展看,中国社会近代以来主体性的历史生成既内含人类社会演进的一般趋势,又彰显中国文化历史传统发展的内在规律。中国人民主体性建构的历史路径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向全球殖民扩张背景下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历史选择,中国的现代化事业是在世界历史的格局中活动并作为它的重要组成部分来展开的(32),这使中国人民主体性生成具有世界历史展开的一般特征。同时中华民族具有悠久灿烂的文化传统,又使中国人民主体性的生成具有自身內在的逻辑理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选择马克思主义并在不断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新境界中,掌握历史主动,建构中国人的主体性。因此,“中国当下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内在地包含着中国传统哲学的德性精神、西方哲学的普遍理性精神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自由和解放的理想”。(33)
中国社会近代以来主体性的重建经历了从劳动主体地位的确立到劳动文化价值的涵养两个发展阶段。前一阶段主要在社会主义计划体制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中完成,后一阶段主要在新时代以来的全面深化改革中开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彻底完成了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在中华民族历史上为真正实现劳动人民当家作主扫清了政治障碍。社会主义改造以及建设以集体主义方式集中建立体现劳动主体性的生产基础。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中国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下进一步激发劳动者创造财富的积极性。随着人民的需要从较低层次物质文化需要向更加全面的美好生活需要转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劳动主体性也从物质生产本位向价值实践本位转变。“‘劳动幸福已然成为当代人的时代问题和精神状态,那么‘保障劳动幸福权就是新时代的口号,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实际、最迫切的呼声。”(34)因此,“从‘劳动到‘实践,意味着把‘劳动解释为超文化的自然性现象的结束,意味着主要以物为对象的‘劳动跟以人为对象的‘实践的区分,更意味着当代中国把‘劳动哲学上升到‘实践哲学的转折与调整之必需”。(35)
中国人民主体性建构还得益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涵养和支撑。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同科学社会主义价值观主张具有高度契合性。(36)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在超越的生存论路向与马克思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实践指向内在一致。因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抵制工具技术理性对生产劳动的宰制,涵养劳动的价值认同具有重要意义。“中国哲学的宇宙论是生成论而不是构成论,认为世界不是宰制性的建构,而是各种主体的参与。中国哲学的主流是自然生机主义,没有凌驾于世界之上的造物主。中国哲学是气的哲学而不是原子论的哲学,气的哲学昭示的是连续性的存在,变动不居,大化流行,生机无限。”(37)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以及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造,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德性主体与劳动实践主体的全面融合,是中国在社会主义实践中对主体性的当代建构。
四、结语
马克思通过发动哲学存在论革命将劳动与实践相统一,找到了打开人类历史的钥匙,也澄明了主体性何以可能的哲学依据。近代西方理性主体思想是资本主义现代性展开中人获得主体性的理论表达,具有历史发展的进步意义。但近代理性主体与资本增殖逻辑“共谋”,又造成了“主体中心主义”困境。对理性主体的批判不是使人类消解主体性而走上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也不是在脱离现实的空中楼阁建构主体。马克思在对理性形而上学和资本逻辑的批判中建构起开放动态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的主体性。当代资本主义生产表面上赋予更多劳动自主性,实际上是对主体性的全面操控。以马克思主体性思想为指导,当代主体性建构必须以超越资本对劳动主体性强制生产的内在限制为前提,并充分展开数字技术内含的主体性存在方式。就此而言,中国成功推进的社会主义实践为主体性当代建构提供了制度基础和文化支撑。
注释:
(1) [德]迪特·亨利希:《在康德与黑格尔之间》,乐小军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24页。
(2)(3)(5)(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99、185、520、525页。
(4) 孙伯、张一兵:《走进马克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页。
(7) 仰海峰:《马克思资本逻辑场域中的主体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
(8)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9) 参见郗戈:《资本逻辑与主体生成:〈资本论〉哲学主题再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7期。
(10) 参见袁蓓:《马克思的主体理论变革及当代审视》,《哲学动态》2021年第2期。
(11) 贺来、徐国政:《从“我思主体”到“类主体”》,《学术研究》2020年第1期。
(12) [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郭楠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151页。
(13) [意]莫里茨奥·拉扎拉托:《非物质劳动》(上),高燕译,《国外理论动态》2005年第3期。
(14) Antonio Negri and Michael Hardt, Multitude,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108.
(15)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2页。
(16) 夏莹、牛子牛:《主体性过剩:当代新资本形态的结构性特征》,《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
(17) [日]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米彦军译,新星出版社2020年版,第140页。
(18) [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2—3页。
(19) 参见[英]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周延云译,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17、165页。
(20) 参见余斌:《“数字劳动”与“数字资本”的政治经济学分析》,《马克思主义研究》2021年第5期。
(21) [德]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28页。
(22) 参见[美]大卫·格雷伯:《40%的工作没意义,为什么还抢着做?》,李屹译,商周出版2019年版,第15—19页。
(23) 参见[加拿大]查尔斯·泰勒:《现代性的隐忧》,程炼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页。
(25) 荣跃明:《论文化超越资本》,《学术月刊》2009年第8期。
(26) 参见王行坤:《工作意识形态与后工作的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6期。
(27) 参见巩永丹:《谁是信息时代的无产阶级?》,《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28) 刘同舫:《马克思唯物史观叙事中的劳动正义》,《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
(29) 张雄:《“数字化生存”的存在论追问》,《江海学刊》2022年第4期。
(30) 韩震:《中国道路成功的历史哲学思考》,《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2期。
(31)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人民日报》2021年3月13日。
(32) 参见吴晓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哲学研究》2019年第7期。
(33) 孙利天、常羽菲:《实践:中西马哲学会通的理论结点》,《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5期。
(34) 何云峰、王绍梁:《论“劳动幸福”何以可能——兼对劳动幸福理论若干争议的回应》,《社会科学辑刊》2021年第6期。
(35) 刘森林:《从“劳动”到“实践”——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一个核心范式的演变》,《学术月刊》2009年第5期。
(36) 《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會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页。
(37) 郭齐勇:《中国文化精神的特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80页。
作者简介:马军,西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陕西省重点舆情信息研究中心研究员,陕西西安,710129。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