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战地枣花香
2024-05-21卢东
卢东
太行战地枣花香。河北阜平,被誉为“大枣之乡”。1945年,在枣花盛开的季节,我的母亲张业林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奔赴大同集宁战场。这次战役中,我军医院迅速扩大,医护女兵数量随之增多。阜平籍医护女兵宛如被绿叶遮挡的枣花,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成长,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绽放。她们的足迹遍布太行山区,在战火硝烟中克服困难救护伤员,把青春融入到沁人心脾的花香里,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她们书写的瑰丽篇章。
整装待发上前线
1945年8月23日,八路军部队收复张家口,成为抗战胜利后八路军收复的第一座省会城市。9月中旬,我的母亲和她12岁的侄女张英离开阜平,跟随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卫生所向张家口进发,此时,母亲年仅13岁。她们在涿鹿县遇到母亲的二姐张业嘉。她所在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从阜平县大台村开过来,医院里女兵很多,漂亮如花,走到哪里就把芬芳传播到哪里。母亲最羡慕她们身穿军装的样子,认为那是姑娘最美的时刻。
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把伤员移交给卫生所,进行了精简和训练,率先进驻张家口,参加绥远战役。卫生所因收容伤病员较多,不得不在涿鹿县暂驻下来。母亲和张英在护士长陈宣德带领下,给伤员送药喂饭,边学习边工作,她们期盼能到野战医院,去解放大城市。
数日后,卫生所来到下花园,再乘火车进入张家口。母亲和张英第一次进到大城市,新奇的目光四处张望。市里有很多缴获的日军物资仓库,卫生所干部、战士们的过冬衣物得到解决,很多人还领到皮鞋、皮大衣、狗皮帽子。护士长给母亲和张英领来牙刷、牙粉、肥皂、铅笔、本子等用具,还发给她们棉布,每人做了一身新棉衣、棉裤。
接着,晋察冀軍区子弟学校进驻张家口,母亲和张英被部队推荐入学补习文化。学校里有一位从延安来的女老师,对小八路特别好,经常给她们两人“开小灶”加课时。她们学习刻苦,很快就完成小学一至三年级的课程。张家口的冬天经常刮风,冷风刺骨。她们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母亲和张英学习还没结束,就接到归队命令,从司令部卫生所调到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二分院,医院驻扎在张家口十三里营房,母亲的三哥张业胜担任院长。医院刚组建两个月,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一批骨干调到这里,护理人员是在张家口招收的青年,最小的15岁。为提高护理人员的素质,医院开设政治课、医务课、文化课,从八路军的宗旨和任务,讲到白求恩精神;从卫生护理,讲到打针换药。母亲、张英和这批青年一起上课、训练,虽年龄比他们小点,但心底却有一种比他们早一年参军入伍的自豪感。
1946年春,二分院扩充到100多名工作人员。医院装备已不是抗日战争时期两头骡子就可驮走全部装备的时代,医院虽然没有汽车,但已装备有5套马车及分药房、手术室和后勤保障等。6月26日,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以进攻中原解放区为起点,发动全面内战。二分院接到命令,全院动员,开赴大同前线。
母亲和张英平时接受过战场护理训练,还参加了医院开展的作业演习。所以,对待打仗就和训练一样,不觉得突然,更没有慌张。听了战前动员,她俩打起背包,带上常用药品,随第一批医务人员出发了。途中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装运物资的马车在轧得很深的沟里行进。战士们全身湿透,母亲为了跟上队伍,脱掉鞋子,在泥泞的沟渠上行军30多里路。部队中午出发,傍晚就到达指定地点大白登村。
大白登村,距大同30华里,离大同外围前线很近,伤员可以得到及时收救。医院的任务是收容大同北侧至集宁一线我军三、四纵队的伤员,预计接收400人左右。这对于刚组建起来的医院来说,任务非常艰巨。母亲和张英到该村后,按平时训练要求,打扫手术室、药房、接诊室和抢救室,张贴路标和医院科室标志。第二天,医院第二批人员带着设备和物资到达该村,马上进入房间布置手术台、接诊台。与此同时,医院在当地群众帮助下,在村口设立换药护理站;村民组织了帮厨队、担架队、洗衣队等,并腾出学校和老乡家的房屋,用于安置伤员。一切准备就绪,眼看就要打大仗了,母亲和张英既兴奋又紧张。她俩在出发前战斗动员会上,听到教导员讲:“我们多解放几个大城市,就离解放全中国不远了!”心里热乎乎的,决心要像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女兵那样,让青春之花在战场上绽放。
战火中的姊妹花
1946年7月31日,我军开始攻打大同外围。激战6天,歼敌2000余人。在大白登村可以听到前方传来的隆隆炮声,头顶有敌机呼啸掠过,一批批伤员从前线送下来,医院立刻忙碌起来。母亲和张英在村口换药护理站为伤员换药,因战场上处置伤口只是止血和快速包扎,需在护理站清洗渗血并重新包扎,然后根据伤势轻重送进不同的科室。母亲正在为伤员换药,忽然有一个担架上的伤员,挥手打招呼并叫出母亲的名字。母亲转身惊讶望去,认出是阜平老乡,他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工作过,和母亲的三哥张业胜很熟。他伤势很重,因失血多面色显得苍白,他像见到亲人一样要和母亲握手。母亲赶紧扶他躺下,送他去手术室。因伤员很多,母亲又去照顾别的伤员,再次回到手术室,见三哥已给他做完手术,从他身体里取出两块弹片。母亲听三哥说他是主动要求上前线的,打第一仗就负了重伤。之后,伤员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母亲再未见过他,但他身负重伤仍微笑着抬起手鼓励她的样子,深深印刻在她心里……
经过9天休整准备,从8月14日晚起我军开始在近郊和城关作战。大同城墙上碉堡密布,防备坚固,双方激战,阵地反复易手。战况十分惨烈,伤员越来越多,在小学的一个大教室里,要安置30名伤员。重病室伤员不断增加,他们大都是头部中弹。当时,我军缺少钢盔装备,头部受伤的战士多,而医院脑外科水平有限,只能进行一般的救治。这些重伤员要特别护理,母亲和张英自告奋勇到重病室工作。张英是医院年龄最小的战士,但她看到伤员脸部各种各样的伤口从不害怕。有一次,母亲和张英给一位重伤员喂饭。这个伤员的嘴被炮弹炸伤,面部红肿变形。因伤口在嘴上,饭要一点点喂。母亲扶伤员起身坐稳,张英慢慢将饭送进伤员嘴里。突然,伤员的嘴巴不会动了,张英赶紧去叫医生。医生和院长张业胜赶到,马上进行抢救。伤员苏醒过来几个小时后,终因伤口感染严重,医院治疗设备差,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母亲和张英虽是姑侄,却更像姐妹一样,在重病室只有她们两个女同志,被称为“病房里的姊妹花”。伤员一听到她俩的声音,屋里的沉闷气氛就悄悄散去。有一个16岁的小战士换药时,总是忍不住痛叫出声来。但张英给他换药时,他却一声不吭,还对张英说:“你年龄比我还小,我要有男子汉的样才行。”
大同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随着战斗愈发激烈,伤员超出预计数量,需手术的伤员接连不断。母亲和张英被抽调到手术室。白天洗纱布、绑带,夜晚给伤员换药,每天只能睡2到3个小时。伤员增多后,她们经常昼夜不眠。母亲的手被蚊虫叮咬后红肿起包,洗纱布时感染化脓,发起了烧。医生用针挑破脓包,上了消炎药,让她休息。这时,前线抬下一名遭敌机轰炸右腿受伤、胫腓骨开放性骨折的伤员,情况紧急,需马上手术。他拉住张业胜的手说:“你们要保住我的腿啊!没有腿,我怎么带兵打仗啊!”母亲在一旁深受感动,不肯休息,马上投入到手术的准备工作之中。
9月13日,集寧一战未能完全取胜,我军调整了攻打大同的作战计划,3天后发出《关于结束大同战役的训令》,部队开始撤离大同。这时,医院已收容伤员1000多人,远超400人的计划。为使伤员能及时得到救治,我军紧急新建医院。张业胜临危受命,到张家口组建后方医院附属第二分院,并担任院长。
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张业胜带着母亲和张英奔赴张家口。医院开始只有18人,有延安来的教导员孟庆之、延安医院护士长丁波和他爱人、张家口护校毕业的马涛等。母亲和张英被分配在护理组,马涛是女兵班班长。她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缝制装物口袋,将我军收复张家口时从敌人那里缴获的物资分类打包,物资有药品、医用器械和生活用品。这时,上级把库存的家当全部发下来。上级问要不要奶粉和黄桃罐头,张业胜说:“当然要,重伤员正需要这些营养食品。”母亲和张英见发下来这么多好吃的,像过年一样,殊不知敌人已从集宁向张家口西北方向迂回,这么大量的物资清仓发下来,是鉴于敌人进攻张家口的战场态势严峻。于是,医院还没接收伤员,就带上物资紧急撤出张家口。
撤退路上枣花香
母亲撤出张家口是在一个晚上。她还没出城,就看见撤退的人流中,有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女兵。她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二姐。自大同战役前,在张家口一家照相馆匆匆合影后,就再没和二姐见面,心想回到张家口能见到二姐该多好。
正巧这天撤退的晚上,她与二姐擦肩而过。当晚,张业嘉和一名护士奉命分散撤退,避开大路上拥挤的马车和人员,护送30多名伤员走山路向阜平方向撤退,进山后与医院失去联系。对于两个17岁的女兵来说,是个严峻考验。她们昼夜兼程两天后,因伤员体力不支,只好放缓脚步。第四天,因食物药品不足,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两个女兵按照八路军的传统,把30多名伤员分成两个班,推选出共产党员老兵担任班长,大家集思广益,克服困难。太行山山势奇特,地形复杂,好在老八路出身的伤员对这一带地形熟悉,不但没有迷路,还找到一户人家。这家老乡把埋藏的土豆挖出来给伤员们吃,伤员在老乡家草棚里休息了一夜。这支由两个女兵带领的伤员队伍,又踏上去阜平的路途。伤员队伍又步行3天后,再次面临药尽粮绝的困难。有的伤员伤口出现感染,还有的伤员腿伤加重不能行走,老乡给的土豆只能在饿的时候啃几口,经常一天吃不到一点东西。危难时刻,走到涞源县附近,遇到了阜平抗日根据地的担架队。担架队专门来接应从张家口撤下来的伤病员。大家喜极而泣,倍受鼓舞。在担架队的帮助下回到阜平。
母亲在撤退的那天晚上,和张英装运医院物资,向张家口东边的新保安、怀来方向进发,参加阻击增援张家口之敌的战斗。因医院还没有接收伤员,一路马不停蹄急行军。出城不远,要过一条沙河。河水不太深,母亲正犹豫是否脱鞋过河。忽然,看到撤退人群中有一个女兵,带着5岁左右的女孩准备渡河。虽夜晚光线昏暗,但还是认出来,那个女兵就是教她们学习的延安老师。只见她急促地走到河边,挽起裤腿,背起孩子就蹚水过河。母亲还没来得及和她打声招呼,老师的背影已融入撤退的人流中。
1946年9月29日,敌人向怀来地区发起进攻。我军已提前布好阻击防线,确保张家口大部队撤退。医院在距怀来县城3公里处的太平堡村展开战地救护。当时,在张家口东线战场,只有母亲她们一个医院。上级从白求恩医科大学调集医生和护士前来支援,一个星期内接收了300多名伤员,一直坚持到我军阻击任务完成。
医院完成任务后,前方部队派来一个连掩护医院撤退。一天晚上,母亲和张英提着马灯,拿着药箱,挨家挨户给住在老乡家里的伤员换药。在淡淡的月光下,发现有几名背着枪的战士在远处晃动。回到住所,只见屋内有3名战士正在点火做饭,看到她们急忙喊:“小同志,前面已经没有部队了。我们是负责掩护的,你们赶快撤!”看到战士着急的样子,母亲和张英赶紧打起背包,提着药箱冲出房门……她俩跑到手术室,班长马涛和几个护士正在将药品装箱,见到她俩,不停地喊:“快!快!马上撤退!”她们把医用设备物资装上马车,带着重伤员,来不及集合就按照演练过的方案上路了。这时,村间小路上已挤满了马车、担架和伤员。借着月光,看到医院领导正指挥大家向村外深山里撤。大家各负其责,很快将居住分散的伤员集中起来。由于伤员多,行动缓慢,刚离开太平堡村不远,身后就响起枪声。母亲心想,一定是刚才那几个战士在掩护她们。于是,加快脚步,也希望战士们能安全转移。
10月11日,张家口失守。我军主力转移南线,医院进山后和上级失联,决定先向山区蟒石口一带撤退,经涞源回到阜平。医院急行军5天后,甩掉追赶的敌人,但仍不能有半点松懈。每天要行军五六十里,轻伤员骑毛驴,重伤员坐担架,一站一站向阜平撤退。母亲和张英每到一站,顾不上休息,立即到周边山上砍柴。太阳还没下山,两人就背着一大捆柴禾回到驻地。医院里男同志佩服地说:“阜平大山里的娃娃真是能干!”
柴禾除用于做饭,还要用来蒸煮消毒器械。护士长把一天用过的针头、针管等医用器械,用纱布包好,放到烧开的蒸锅里进行消毒。班长和母亲、张英围坐在炉火旁取暖,边烧火边聊天。从阜平的大枣,聊到阜平民俗文化扭秧歌。在班长的建议下,她们想编排一个秧歌节目,活跃一下行军路上的气氛。第二天,班长向教导员汇报了想法。教导员高兴地说:“好啊!你们就排练秧歌剧《兄妹开荒》吧。”教导员凭记忆写出歌词,还帮助排练。第一次演出时,伤员和当地的老乡都来观看。母亲和张英,一个演哥哥,一个演妹妹,又跳又唱:“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突然,母亲一紧张,忘了台词。班长忙着在下面提词,逗得大家发出阵阵笑声。演出结束后,乡亲们还不肯离去。大家七嘴八舌议论:“阜平的小八路演得真好!”
冲破乌云见曙光
1947年2月,医院在涞源附近山区走走停停,深山里最大的村子也就10多户人家。从张家口带出来的药品和食物所剩无几,给重伤员储备的奶粉和黄桃罐头,早已消耗殆尽。遇到的散户人家,能提供的粮食很有限,乡亲们也不富裕。母亲和张英每天早上出发前,吃两个小土豆;傍晚宿营,再吃一碗高粱米和白菜汤。遇到食品短缺,为了保证伤员进食,她们一天只吃一顿饭。特别是进入冬季,伤员过冬棉衣补给成了大问题。医院看不到报纸,又和上级失去联系,如果遇到敌人,后果不堪想象,于是在沿途发动群众寻求地方政府帮助的同时,把伤愈的战士组织起来去寻找大部队。正当医院陷入困境时,上级派人找到医院,命令医院进驻完县(今顺平县)神北村和大部队会合。大家像失散的孩子找到了娘,全院动员,克服困难,马上出发。母亲和大家一样,心里充满喜悦和激动。
行军一个星期,众人终于来到完县神北。根据地政府给医院补充了给养,驻在神南的总医院和军区卫生部也给她们补充了药品,医院正式编入后方医院序列,依然叫第二分院。医院有了落脚之地,开始一边休整一边收治野战医院转来的伤病员。这时,医院已有100多人,还增加了医务人员。一个月后,有一半的伤员痊愈回到部队。两个月后,医院要转移到唐县。
这次转移是在春夏交替的季节,医院也从弱小走向强大。路上温暖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气味和野花的芳香。阳光洒在大家身上,洋溢着自信和力量。张英见路边的麦子快熟了,指着麦子对母亲说:“枣花开,割小麦。再过几天,家乡的枣花就要开了……”是啊,看到麦黄,就想起阜平淡黄色的枣花。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她们两人参加了大同集宁战役,行军数百公里,在前线抢救伤员,经历两次医院大转移,在战火硝烟中毫不畏惧,在艰难困苦中不向困难低头。她们和枣花一样,表面小巧柔弱,却有在风雨里绽放的勇气和顽强的性格。
1947年6月,阜平枣花盛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母亲和张英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河北阜平。
(责编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