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苞米地
2024-05-21小白
我家和我爸上班的中学隔着一片巨大的苞米地。每次穿过它,总令我生出豪情。似乎我刚刚经过的不是一片庄稼地,而是一片阵地。那些苞米杆儿欻欻地从我身边闪过,分明就是有人指挥的一群士兵。我像是要与之战斗,但是人家根本没把我当作对手。我太小了,小到在深不可测的苞米地里,不及一只腾空而起的夜莺。我只能沿着每天踩出的脚印往前走,穿过苞米丛林,来到一段狭长、粗糙、高低不平的开阔地,然后迅速被茂密的野草包围。荒草中隐藏着一条沟渠,水在沟渠里静静地躺着,除了被草蒙盖,露出的部分,我、白云和蓝天也落在上面。
沿着水渠走,两侧都是苞米地,人就像被困在一个方阵中,如果不是水渠有方向,我真的怀疑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水渠两侧有时会有矮棵的红柳,红柳的根须几乎和树冠一样大,布满根须的水里藏着水蛇、青蛙、小鱼,有时候,一只很小的鸟也会因为受到我脚步的惊吓从里面飞出来。但它不如待在里面,因为它飞不高,也飞不远,只要我努力追踪一段路,就会把它捉住。握在我手里的“柳树叶子”(小鸟)的心脏怦怦地跳,清澈的小眼睛环顾着四周,小小的喙偶尔叨一下我的虎口,痒痒的一点也不疼,显然它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觉得好玩。通常我在等它心脏跳得没那么厉害了,就会把它放飞。它太小了,小到我的鸟笼子都关不住,它会轻易地从笼子的缝隙间钻出去,最主要的是,它的羽毛也不漂亮。
水渠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作用,它能把一个没人来的地方变得好看。草丛茂密高深,四脚蛇和它一個颜色,除了眼睛,你无法分辨草叶和四脚蛇的身体,有时你抓到手上了,才发现这是个活物。蝈蝈在灌木上震动羽翼,太阳越大,它叫得越响,但你很难捉到它们,这种铁蝈蝈比草丛里的大肚蝈蝈聪明多了,还没等你动身去观察,它就止住了声音。于是,深草中的叫声此起彼伏,就像你飘忽不定的心思。草丛里开满野花,我只认识马兰、芍药、蚂蚱花、扫帚梅、车轱辘子、姜丝辣……就这些还是问奶奶知道的,这里的好些花连她也叫不上名字,问得急了,她就笑着说,野花、野花。开满野花的小块田野就像故事一样充满想象。而这之前,我是说在还没有水渠之前,它们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从未发生。于是你会问,水渠是什么时候有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大概没我的时候就有它们了吧。
这里平常是没什么人来的,苞米在铲过二遍地之后就封垄,如今它们已经一人来高,当然,是我这么大的人。有时候水渠里也会飞出大鸟,噗噜噜在草丛里蹿出两只野鸭,野鸭嘎嘎叫着,全世界都听见了它们高呼“救命”。这里如此隐秘,如此繁茂,如此热闹,可是待到秋天,收割之后,大地一片苍茫。冬天被大雪覆盖之后,洁白一片,这里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存在过。一切都像一场梦。可是如果你不相信它们真的存在过,仔细寻找,还会寻到这条古老的水渠,但那时,它简单得连野草都懒得覆盖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白线。
这条水渠并不是苞米地的边界,这样的渠在苞米地里还有两条,它们像刀一样把大地划开,从北至南,假如你能蹦到天上去看,它应该念“三”。北面是村落,如果你站得够高,就会看见村落的房子露出泥苫的屋顶;如果不够,也会隐隐地看见炊烟。南边是一片浩荡的树林,我没去过,只是在每年打草的时候坐父亲赶的马车,从树林的东边路过。那是一片怎么走也走不尽的树林。树木有时茂密有时稀少,茂密的地方容不下横冲直撞的风,稀少的地方卧着一处处浅滩。我们这里的甸子上有很多这样的浅滩,水大的时候里面就会有鱼。东面就是我要去的学校了,那里每天都十分热闹,老师、学生、工人、农场;唱歌、打饭、开会、劳动、放电影,里面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以后有机会我再好好说说它。至于苞米地西面的边界在哪,就是今天让我说,我还是说不清楚,那里和另一个村子的地连着,另一个村子也在那儿种苞米。于是这里春天、夏天郁郁葱葱;秋天、冬天苍茫一片,长得和商量好了一样。这叫人怎么分呢!
要是早晨穿过这片地,正赶上那时太阳还没有一棵杨树高,红彤彤的霞光就会直着钻进幽密的苞米丛林。奇怪的是里面竟会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平时看不清的壕垄,这时连上面长的蚂蚱菜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些蚂蚱菜还开出了粉红娇艳的小花。我好奇地走到它们跟前,摘一段儿放嘴里品尝。这些东西我经常在甸子上挖回家喂鸡鸭,知道人吃也没事。这里的蚂蚱菜比甸子上的叶子厚,汁水也足,酸甜酸甜的,有早晨空气的味道。在它娇嫩的花瓣上面,还挂着露珠,露珠颤盈盈地映着我的身影。那时的我一定是太小了,一颗水珠儿就把我装了进去。
这里的夜晚一定会住着一个比我还小的精灵。这是我猜的,其实我有点害怕它,但我喜欢它。这也是我勇闯苞米地的原因,我希望能够遇见它。但我不愿意相信小精灵是奶奶说的由狐狸、蛇或者黄皮子变的,虽然我相信它们肯定也住在附近。它们每天都伺机在我睡着的时候,到我们家偷吃鸽子蛋和小鸡。我相信这些动物变不成精灵,精灵在我的感情世界里是好的小神仙。它们不是,它们是小偷,是夜里的贼。精灵会在晚上的苞米地里和蟋蟀一同唱歌,和萤火虫跳舞,也会指给猫头鹰田鼠埋伏的位置,让那些正在下降的露水找到每片叶子最稳当的地方。这些晶莹的露珠把月光也带进地里,里面更加明亮了,像个天堂。在天堂的地上混杂着格子一样的图案,苞米杆和它的影子一样大小。于是,精灵就带着大家手拉着手走在月光里,踩着地上的格子玩游戏,整片苞米地都快乐起来了。很多次睡不着的时候,我都向往走进这片快乐的大地,尽管我知道它们不会情愿被我打扰,而我,也没有勇气在夜晚独自走进它们的领地。
对了,我们不能一直沿着水渠往南走,那样会离学校越来越远。我们要在一个木窝棚的地方转弯,那里有一条田埂,我们必须沿着这条田埂走进另一片深深的苞米地里。
这个窝棚是春天时庄稼人临时搭建的,干活累了歇脚用。它十分简陋,完全由树杆、树枝还有茅草搭成,树杆下半部分埋在土里,顶上搭在一起,用铁线绞着,我使劲推了一把树杆,纹丝不动,倒是很牢固。四周的树枝就不行了,经过一个春夏的风吹雨打,好多已经脱落,拿手碰一碰,哗哗直响。这窝棚远看就像一个破了的、四处漏风的大草帽,里面的草比外面的长得还要高,经常有野鸡听见动静从窝棚里钻出来嗖嗖跑进苞米地,它们跑得比飞还快,你别想抓住它们。我知道这里已经被它们占领了。奶奶说过,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会被野物惦记上。这里恐怕早已成了它们的地盘,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安乐窝了。它结实、高大,简直是座城堡。我和小伙伴在甸子上找百灵鸟,有时会不小心踩着野鸡的窝,那个窝和这个窝棚相比简直太简陋了,在一蓬白茅草的叶子下面,垫上细软一些的草和树叶就是它们的窝了,一点都不讲究。那样的窝,风也不挡,雨也遮不了,和直接趴在草里没什么区别。
你可别小看这个窝棚,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一个草窝棚,加上前面这条田埂,对我来说,就像红军长征已经翻过了雪山草地,走到这儿,就好比两军会师,这个穿越的旅程就快要完成了。我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忽然想好好打扮一下窝棚。我找来好些树枝和茅草,把上面朽烂的枝叶统统拆下来,按着从前的样子,用解下来的绳子和树皮重新把捡来的树枝、茅草固定在树杆上。我把里面的荒草简单地拔了拔,在一株大棵蒿子下面,发现了一窝野鸡蛋,干草窝里一共有五颗蛋,每颗蛋都是青绿色的皮儿,上面带着黑色的斑点,它们安静地躺在茅草絮的窝里,上面还有野鸡的体温。我把它们用碎草小心地盖好,没去碰。这倒不是我有多么懂事,我对鸟蛋和鸟崽子有种天然的敬畏。
奶奶说,这些东西和你一样,都是一条小生命,伤了它们比打死大鸟还可恶,伤这样的生灵会给人带来厄运。
什么叫厄运?
就是不好的运气。
什么是不好的运气?
就是你会生病,不能玩了。或者你奶我得病,没法疼你了。
我一下想到了柴禾垛边那口白茬的棺材,那是奶奶给自己准备的。我不想奶奶得病,我宁可自己得病也不能让她得病。
等我离开这个窝儿,野鸡肯定还会回来,这一窝蛋它们大概抱了一阵子了,没准已经有小鸡在里面了。我在收拾出来的窝棚里坐了下来。里面还留着一根树桩,坐在上面真是气派极了,周围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我随手摘下一朵扫帚梅凑到鼻子底下,手上薅草时染上了绿色,上面艾蒿的气味一下冲上了脑门,令我眼睛一亮,精神一振。我仰头看窝棚缺口处的蓝天,它离我那么近,就盖在窝棚的上面,它们又是那么远,广阔无边,我高兴地伸出手来,召唤一朵白云进屋坐坐。天啊,我竟然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以后要是在家里挨了打,我就有地方去了,我应该把我的那些宝贝也带来,弹弓、话本、小刀、锅巴……可是转念一想,不行,这里野鸡还得住,我不能总来打扰它们。不过没关系,偶尔来避避难还是可以的。想到这儿,我又开心了起来。
我最喜欢下雨了。雨从四周泼溅下来,发出很大的声音,水渠就像忽然睡醒了似的,动了起来,平时它里面的水是不流淌的,这时纷纷翘着脚,呼喊着,站着排向一个方向进发。原来它们和我一样,也在等一场雨。
这时,钻进苞米地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的雨声全化作了沙沙细语,那么大的雨一点都不关这里的事。那声音,你就权当一个故事听好了:讲的是金銮殿、孙悟空、王母娘娘、蟠桃园;或者当一首歌听好了:唱的是月牙五更,一更呀里呀,月照花墙……没有比这儿更安静的世界了;没有比这儿更快乐的世界了;没有比这儿更大的世界了;没有比这儿更小的世界了。雨珠聚在苞米叶子上,将落未落,天晴了,一道彩虹横跨在大地尽头,灿烂夺目,点燃了半边天。仔细数,彩虹不止七种颜色,尽管那时我还说不清七种颜色都叫什么。我还没有数清到底是几种颜色,它就淡了,模糊了,消失了,所有让我高兴和伤心的人和物都从那里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彩虹是来接引牛郎去天庭的吗?还是接引织女回家?如果我要早点从地里出来,她会不会带上我?沟渠在洗过澡的绿草丛中隐秘地流淌,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像回家,像远行。
云朵成群结队从天边飘过来,飞到苞米地的上空停住了,汇聚成奔马、城堡、大象、高山、天兵天将……忽然一阵风,所有的物象全被吹散了,化作流云,薄如轻纱,奔腾如烟雾,追赶着向东流去。一只金色翅膀的白鹳从我的头顶飞过,一声声呼唤着流云。尽管我和它们互不相识,但我们都满怀喜悦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可以相互作伴。我知道,这条路它们已经穿越千遍万遍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不过是比我走的次数多一些,走的速度比我快一点。我们的梦想一样,还有比走在同样梦想的路上更幸福的事吗?
【作者简介】小白,本名赵东海,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脊梁》《散文百家》《辽河》等刊。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