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短经典”开始
2024-05-19赵文辉
赵文辉
我有八年时间没有看书写作,为了讨生活,为了钱——年轻时一心做精神贵族,非但没有贵起来,最后还“堕落”成了一个看见钞票就走不动的饭店小老板。后来决心重返文学后,我打算从阅读开始,有一段时间非常热衷向名家索求书单。2013年8月10 日在给乔叶的电子邮件里写道:“乔叶好,可否能推荐几本书给我,在豫北小镇接触的文学氛围太寡了。文辉叨扰!”两天后接到回复:“呵呵,我最近在看《沉默的十月》《修补匠》《文学回忆录》《草竖琴》。觉得都不错。推荐你看奈保尔的书《印度三部曲》,都很好。”一直喜欢乔叶的小说,沿着她的阅读路线肯定会有意外发现,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还很想去她的出生地杨庄看看。
但是我发现自己有了阅读障碍,什么都看不进,捧起书看几页就打瞌睡。小说脑袋也锈住了,拿起笔啥都不会写了。反正也没人逼自己,以前发表的小说也能拿出来出书,还时不时获个小奖,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我继续宽慰着自己:每天早上进菜晚上收账,一天里不停地接听导游们的订餐电话,处理突发事件,去城管税务部门处理罚款接收白眼……餐饮人的日常烦琐挤对着文学,正儿八经的阅读迟迟没有开始。每年都把各种版本的中短篇和散文年选买齐,还带到了饭店,却没有一本能从头看到尾。
直到有一天,突然与“短经典”邂逅,一下子扎进去就再没出来。
我读的第一本“短经典”是科伦·麦凯恩的《黑河钓事》,第二本是罗恩·拉什的《炽焰燃烧》,第三本是理查德·福特的《石泉城》,它们像一道道新鲜美味的菜肴,唤醒了我的阅读味蕾。“短经典”和世界名著不一样,你不用仰头看它,也不用担心它的厚度,大多数小说集都很薄,一周甚至两天就能看完。这些作家大多数都是国外的当代作家,书写的也是当下的生活,真诚而生气勃勃。另外就是中国作家想写不敢写的那部分,被日渐束缚的那些,令人震撼很有看头的那一部分,这里有。
读到《父亲的眼泪》时我惊呆了,厄普代克对生活有这么高超的描写能力。我读书有个习惯,手里没离开过笔,遇到好的句子值得玩味的地方就划下一道道横线。这本书可圈可点的地方太多了,几乎被我划了四分之一。还有托宾、福特、罗恩·拉什、特雷弗、科塔萨尔……一大堆让我瞬间就喜欢上的作家。我热爱一个作家的方式就是大段大段摘抄他的作品,抄一遍不过瘾,过一段时间还会再抄一遍,《南方高速》我看过三遍也摘抄了三遍。对书中的好句子有一个特别的叫法,“肥句”,这是我在做读书笔记时生发的一个词语。关于经典,有这样一个简单而生动的说法——经典的另一层意思是:搁在书架上以备一千次、一百万次被人取下。“短经典”系列里,有不少作品当之无愧。
2016年5月我第一次接触卡佛的小说,一拿起就放不下了,收在“短经典”里的这本集子的名字是《我打电话的地方》。接下来我把他所有能买到的小说都买到了,还有“守望者访谈丛书”里面的那本《雷蒙德·卡佛访谈录》,阅读中一次次哽咽,为他的坎坷和早逝唏嘘不已。我受他的影响有多深吧:我在打印部制作了一打又一打3×5的卡片,用来摘抄“肥句中的肥句”,张贴在书房和办公室的墙壁上;这几年的创作也不由自主在模仿他,最接近卡佛風格的是短篇《喷嚏》,描述了2002年我对失去工作的恐惧,卡佛《保鲜》的翻版。
我是个“狠人”,把能买到的“短经典系列”都买了,有通读的雄心,就像以前购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一样。2015年接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短经典”,到2016年11月22日为止,当时这个系列一共27本书,除《孤独的池塘》《爱,始于冬季》《走在蓝色的田野上》3本未买到,买到的除了《回忆,扑克牌》《狂野之夜》看不进去之外,其他22本全部看完,一周一本,最快一周两本。总觉得不完美,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找到了那三本书,高价买了下来。
接下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解析100个短篇。平时看完一部小说集,我会在目录处做标记,用对号、叉号和半对号来表示我的评判。打对号的就算入围了,可是达到解析水准的篇目太多,一时间让我很踟蹰,最后不得不采用皇帝老儿们的办法,使用了翻牌手段才确定下来。解析小说我是这样进行的:第一步写出故事梗概,第二步列出人物简表,第三步分析结构,第四步找出它的过人之处,第五步写启发,第六步是“他说”,通过百度搜寻别人对这篇小说或作家的评论。解析的过程中,对作家的文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他们使用的“零部件”也有了新的认识,总之,就是怀着虔诚的心来学习的,他们都是我的恩师,无法回报的恩师。
我在解析完《圣母的馈赠》一文后喟叹不已,留下了这样的感叹:“这篇小说的意境和情绪非常独特,一个遁世者或归隐者的心路历程,如此抓人,看完深深惭愧。自己的文字功力,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小说。最后自己对自己喊话:像文中的修行者那样去修行吧,老赵!”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像迷恋卡佛一样迷恋起威廉·特雷弗,把他四本短篇小说集《雨后》《山区光棍》《第三者》《出轨》买来,一一研读,他的文风给了我很多启发和指引。隔一段时间,我会拿出几篇温习一下,就像突然想吃我们新乡的红焖羊肉和世魁牛肉一样,馋得不得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套“短经典”给我的影响不仅这些,按图索骥,我购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中经典系列”,还不满足,我又购进了这家出版社的短经典系列。可能好作家都让人民文学出版社挑选走了,后者不如前者精彩和深刻。尤其一些日本作家的小说,很不习惯,那次在轿顶山陪客人住了十多天,带去了一本《水银虫》,读来真是味如嚼蜡,又找不到其他读物,那几天吃啥都不香,委屈得像一个孩子。
就这样打开了视野,我用“短经典”这条引线,延伸出去,开始疯狂地购书。因为《孤独的池塘》,我买来整套萨冈作品系列;因为《动物寓言集》,我买来科塔萨尔的《被占的宅子》《跳房子》《南方高速》;因为《父亲的眼泪》,我买来《鸽羽》《兔子,跑吧》……因为“短经典”买来“中经典”,读到了《杀手保健》,作者诺冬自称有书写癖好,每天不写上四个小时便会坐立不安,整天不踏实,她的抽屉里总有一部书稿在等着出版商的到来。我一激动,就把她的其它小说都买了。
到此为止,我的阅读障碍彻底治愈了,“短经典”真是一剂良药!
我忘不了2016年,我开始酝酿如何退出饭店管理,开始恢复中断多年的小说创作。征得家人同意后,于6月1日进行了股份改制,转出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然后迫不及待收拾行囊一头扎进了轿顶山。在轿顶山一个叫深沟湾的自然村一户农家里,我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隐居生活。那真是一个静,一个幸福啊。整天整天不用开机,吃到了真正的草鸡蛋,隔几天宰一只草鸡,鸡汤上面黄灿灿一层油,那叫一个香!散落在屋前房后的所有菜蔬都美得让人心动,拔起一根萝卜,随便用山泉洗洗,咬一口,咔嚓咔嚓,那浓郁的萝卜味才是萝卜的本色。山上的萝卜永远是这个品种,小巧,长不大,凉拌、热炒、剁饺子馅,都有一种坦诚而深刻的鲜味,不像超市那些粗大得吓人的萝卜,要么啥味没有,要么辣得横冲直撞,让你怀疑人生。有一天,我从早到晚看书做笔记,连续工作了12个小时,腿虚得都不会走路了。那才叫深度阅读,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沉浸过。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成了一个贪婪的阅读者。我像一只警犬一样,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不放过任何一次获得优秀书目的机会。参加省文学院研修班、鲁院和省作协联办的合作班,讲课的导师激赏哪部书,我就会悄悄记下来,在当当上搜索,放到购物车里。朋友圈也能发现好东西,有的文友喜欢晒书单,我如获至宝,赶紧收藏。有时候我们也交流,相互推荐打动过自己的书目。我在跟李知展交流时他给我推荐花城出版社的“蓝色东欧系列丛书”。李知展中短篇写得很棒,这些年作品四面开花,他喜欢的读过的,肯定差不了。我委托诗人小葱替我网购,能省几个银子。小葱又给我推荐了一套书,“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我来了个一网打尽。用俺老家的话说,这下可挖到虚土了!书来后我把东欧系列先放到一边,一头拱进了《巴黎评论》。这些访谈价值不菲,含金量非常高:“一次访谈从准备到实际进行,往往历时数月甚至跨年,且并非为作家的新书出版而作,因此毫无商业宣传的气息。”我一打开就放不下了,先是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作家,如马尔克斯、卡佛、海明威、福克纳、科塔萨尔……我欣喜的是,以前只吃过蛋,现在终于见到下蛋的鸡了。在访谈中,他们竟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下蛋的过程,这很重要。也坏事了,当我读了另外一些作家风趣而传奇的访谈后,对他们的作品发生了浓厚兴趣,非要看看他们下的蛋。当当、京东、淘宝,几个网站都能下单,手指一划拉就成了。这次买得有点嗨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微暗的火》、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拆快递的那种感觉,就像样刊来了一样,嘴角溢着笑,心里美滋滋的。
我获得书目的途径还有一个,就是去参加文学活动,发现有些家伙可能装,张口卡尔维诺闭口博尔赫斯,弄得我在一边很土老帽。回到家一发狠一赌气,把博尔赫斯全集请了来。谁知这老爷子的学问太深,很多书我都搞不清是什么体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看得晕晕乎乎的,反正是硬着头皮读了十来本……再后来,我出差或参加笔会,为了给自己壮胆,胳肢窝都会夹一本博尔赫斯的书。
有一天突发异想,难道没有中国版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于是就有了舒晋瑜的《倾谈录:深度对话鲁奖作家》,这些作家更熟悉了,但是关于评委的访谈还是第一次看到。有的肝胆相照敢说敢为,有的娓娓道来善于解密,有的一看就是老滑头……接下来又情绪化了,购买了一大批他们推崇的鲁奖作家的书籍。实际一读,有了发现,部分作品评委说得可来劲,实际并没有期待的那么吸引人。
买来的书太多,好多开了封却没时间看,在书架上供着,一位名家说:“供读也是读。”还有的书,是公认的好书,名气很大,可是读了之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缠人,比如《九故事》《都柏林人》《柠檬桌子》《北美殉道者花园》,可能是自己的知识配置不到位。还有买重的书,手误造成的,记性造成的,也不懊惱,没拆封就送朋友了……关于“短经典”,关于延伸阅读,估计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令我愧疚的是,到现在都想不起是如何获得这个信息的。
林清玄谈到写作时说,为了写作,他每天都要读书,光读书不够,还要读到感动的句子才罢休。晚上睡觉前还要把感动的句子背下来,融到灵魂里面去。
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不过,有这个决心就挺厉害的。我像卡佛一样,把这句话也抄到了3×5的卡片上,又用双面胶把它粘到了书桌前的墙壁上。
责任编辑 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