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牧野
2024-05-19范伟
范伟
人们都抬头看天。天上的太阳突然一点一点变黑,一点一点变黑,直到完全变成了黑色。过了一会儿,太阳又一点一点露了出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天体的变化,不知道这罕见的天象对自己一方是吉是凶,更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身处人间还是在另一个世界。后来我们知道,这种天象叫“天再旦”。
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那是刚才的事。我记起来了。而我——予一人是谁?我却已经记不得了,事实上,我是谁并不重要,此时,天正再旦,天未再旦,天仍再旦,这就是我所记得的当时的情形。
这一年,公元前一千多年这一年,也可以说是去年或者今年,西方小国岐周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岐周的老百姓都很害怕。持续多日的灼人天气耗尽了人们的气力,人们都相信自己和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被诅咒了,这是上天降给他们的灾殃。
要是雨下得合适,风刮得没那么大,庄稼就收得好,日子就能过下去。可是这一年,这里连一滴雨都没有见到。黍和麦一开始长势很好,但最终被一天接着一天的大太阳烤焦了,不再生长了。好不容易收获了一点干瘪的麦粒,紧接着又刮了一场大风,把这些仅有的麦粒也毁掉了。这一年人们过得很苦,日子格外漫长,这时候谁要是死了,人们就会替他长出一口气,羡慕他死得好,不用再挨饿,不用再遭罪了。
那个人站在战车上。还是那个人,一个多月前,那个人站在战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马鞭,驱车在城外的大演武场上狂奔。那时岐周的都城叫做丰邑。城头上的大旗猎猎舞动,像一声被困住的嚎叫。这个人驾驶着战车在城外的大演武场上狂奔。岐周的百姓都知道此人这个特别的举动:一旦有什么大事一时难以决断,他就会驾驶着战车在演武场上狂奔,一路撞撞跌跌,跌跌撞撞。
女人和四岁的儿子站在城头。女人怀有身孕,看样子快要临盆了。两个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人和那辆战车。
小孩子问:“娘,爹爹是要和大邑商打仗了么?”
女人摸了摸儿子的头,没有说话。正如人们知道的,女人名叫邑姜,小孩子名叫姬诵。
这是一幅逼肖的岩画。画面的最近端是一个身材高大、长髯飘拂的老人,他的右手牵着小孩子姬诵的手。
画面中央,几个神情严肃的男人聚集在祭台前。祭台上摆放着牛头、羊头等祭物。
站在中间的就是刚才那个独自驾驶战车疾驰的人——岐周方国的首领姬发、自称“太子发”。他的身边是他的兄弟姬旦、姬处、姬度以及散宜生、太颠、南宫适等大臣。这几个姬姓兄弟,全都是大块头,有的宽高,有的瘦长,都有一双细长、明亮、冷峻的眼睛。太子发的脖子里戴着一串上面三个绿色、下面三个红色玉石的项圈,这个象征着地天泰卦的项圈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这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饰物。
太子发手持着一根烧红的木条,嘴里念着祷词,塌鼻梁的老臣散宜生辅助占卜。旁边,巫师们随着鼓乐跳着迎神的舞蹈。太子发祷告完毕,将木条末端放在龟甲背面的凹穴上,龟甲受热发出“噗噗”的响声,
小孩子姬诵仰着头问老人:“姥爷,占卜为什么要用大龟?”
老人轻声解释说:“因为大龟活的时间
长,知道的事情多。”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名叫姜尚。
别人早都习惯了这种庄严的场合,小孩子姬诵却是第一次。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稚嫩的胸脯一鼓一鼓。
大龟上的裂纹渐渐显露出来。一眼望去,那龟甲上呈现出来的纹路如同一具四角被钉死的棺材。
众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没有必要开口,因为不祥的卦象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子发的眉毛拧了起来。姜尚突然松开孩子的手,大步走到祭台前面,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老人激昂的声音:“此时出兵大邑商,是天赐良机,这些枯草朽骨懂得什么!”
太子发的四弟姬旦看着老太师说:“太
师,我们讨伐商王子受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不尊重祭祀和占卜,我们自己又怎么说?”
姜尚继续大声说:“这是商王子受的凶
兆,不是我们的。眼下,朝歌是一座空城,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绝好机会!”
几双细长、明亮、冷峻的眼睛,仿佛一个人似的,全都看着姜尚。
暴脾气的太颠说:“太师,你不能让整个岐周跟着你一起冒险!”
姜尚把身子转过来,对着太颠:“你是先王的旧臣,你应该知道,从先王到现在,我们几十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大邑商决战,我们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们这些人,一生也许只有这样一个机会!”
塌鼻梁的散宜生思思谋谋地说:“可是,我们不听上天的裁决,还能听什么……”
“上天有时候也会让人们帮助他实现愿望。”姜尚试图开个玩笑,把气氛缓和下来,“你们都知道,我就是一个老龟,一只比什么都灵验的老龟……”
太子發喉咙里轻咳了一声,声音变得很轻,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要是等大邑商的主力从东夷回师之后,再行决战,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姜尚:“那会是一场蚂蚁和大象的战争,我们无论如何也打不赢。”
姬旦:“太师,岐周眼下正当饥馑,粮草不继,怎么可以劳师远征?”
姜尚把声音降下来,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表示强调:“照我说,机会比粮草重要,饥馑带来的勇气比机会更重要。”
争论是无益的。人人都深知此时的情势。众人全都看着太子发,等待着他的决断。太子发眼睛看着地,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挥了一下手,会议就散了。
这件事,只有小孩子姬诵感到新奇和高兴,他蹦蹦跳跳跟在大人们的后面,期待着大事的发生。
太子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那个人的样子。跟其他的兄弟不同,他见过那个人。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年过半百,他并不惧怕此人高出一般人的强健肉体——他忌惮的是他背后强大的天命。
老太师姜尚嘴里的机会是什么?就在昨天,他们从大邑商得到了一个绝密消息:商王子受对外宣称从东夷班师回朝,实际上只带了一些贴身随从和亲兵回朝歌过年,大邑商防卫空虚。而此时大邑商与东夷的战事已接近尾声,一旦大邑商的主力从东夷回来,必将转而对已经公开叛商的岐周动武,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已经问过天和神了,现在该问问自己了。
在他决定跑最后一圈的时候,他知道,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思索了。每一种选择都长着獠牙。就像父亲说的,这条路,即使脑袋拱地,即使一步一个血印,也得往前走。
鼓槌敲击着时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当他慢慢踱回家里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定下来了。他看到弟弟姬旦等在那里。
太子发对姬旦说:“你和散宜生、太颠、南宫适等人留在丰邑,我和太师出征。”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做哥哥的抬起眼睛看着弟弟,弟弟也看着哥哥。战争和暴力一直纠缠着这个家族。这个有些文弱的弟弟一直为自己的体力不足感到懊恼和羞愧,但他一点也不缺乏勇气。哥哥没有再说什么,弟弟也没有再说什么。事情就這么决定下来了。再怎样都不会改变了。
是的,是的,这是另一幅写实的岩画。画面的深处是两排身穿铠甲的士兵,更远处是大邑商王宫的宫门。画面中央是一辆高大华美的戎路车,身材高大的商王子受一条腿刚刚从戎路车上下来。他的宠臣费仲、胶鬲等人弯腰恭候。
费仲、胶鬲:“小臣恭迎王上得胜还朝。”
商王子受一笑,笑容中夹杂着一丝顽皮:“托各位大人的福,予一人总是得胜还朝。”
众人听了子受的话,也都笑起来。
子受大步向宫内走去。这个比所有人都高出大半个头的人六十来岁,不过看上去只有五十岁左右。
庭院里,一个老奴伏在地上磕头,动作轻得像一片干透的落叶,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现出数不清的皱纹,这些皱纹组成了一朵固定的笑容。
“王上,你回来了……”
主人和善地回应了老奴的问候。老奴的脸上再次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老奴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随着主人的步伐移动,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子受一行走过去了,只剩下老奴一个人伏在地上喃喃自语。
此时,子受很想回到自己的卧室去躺下,但他还有几件必办的事要做。首先,他要到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跪拜、祷告,之后到一个小型议事厅,与一直等待他的几位亲族和大臣见面,听取他们的汇报,接受他们的礼拜和祝福。
议事厅是豪华的。每个座位前都摆放着精美的食具和酒具。他从很久未见的臣下们嘴里听取了几项汇报,内臣费仲汇报了年关物资供应和庆典的准备情况,“岐周通”胶鬲汇报了敌对方国岐周的情况,说岐周今年发生了特大旱灾,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况,即使大邑商不去征伐,岐周也会有一半以上的人死于饥饿。
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最后,他问起了民间一些有关他的传闻,没有人敢据实以告,直到他自己开了个头,人们才揣摩着他能够接受的尺度,一点一点说起来。有人说外界风传商王的鹿台别苑里有一座酒池,有一片肉林,里面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子受听后忍不住笑起来。他认为这是普通人对富足生活的想象。不过,这样的想象倒也配得上大邑商的富足和奢华。
“予一人是个坏人,这我知道。”他笑着对人们说。
会议结束之后,子受来到后宫,与皇后和嫔妃们见面。姜皇后向他行了个礼就回去了。这个女人在礼数上永远不会出差错。东夷方国的首领姜伯是她的哥哥。在对阵的时候,看着东夷的兵士冲锋或败退,他偶尔会想起姜皇后这张冷脸,不知她是希望自己赢还是希望她的哥哥赢。侍女们大都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只有一两个胆大的时不时偷眼看他,希望得到他的青睐。
子受走进自己的寝宫。侍女们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切。热腾腾的洗澡水,吃食,酒馔。他满意地享用这一切。这是真正家的味道。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都应有尽有,一切都在他的手边。
子受仰躺在热水池里。在隆冬时分享受夏日的感觉,不啻是人世间顶级的乐趣。子受眯着眼睛观察侍奉他的姑娘们。她们优雅地坐在冲刷得十分圆润的石头上,肩窝儿和乳房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但哪一个都比不上那个在寝宫里等待他的女子。他依稀看见了她的样子:玉一般的脸庞,细嫩的脖子,修长的身段,天然的香气。哎,怎么说都不够。人海里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张脸了。
那个名叫妲己的少女来自他几年前征讨的一个方国,她是在那个方国的废墟上绽放的一朵鲜花。
通常她这样的女子是用来祭祀的,后来他用另外一个姑娘替代了她。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决定把她留下来。
是的,这个女子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她身上吸引他的不仅仅是美色,至于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通常,他对女人的兴趣源于她们的姿色,一旦姿色和新鲜感消失,兴趣也就完了。而她不同,她身上的变化——细微的衰老——引起的不是反感而是奇怪的疼惜。自然,她才二十几岁,根本谈不上衰老。宫殿里到处是各地进贡来的奢侈品,只有她和那些闪闪发光的宝贝相配。
天知道他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耐心。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一直不跟她见面,只是把她养在宫里,偶尔通过窥视孔观察她,并目睹了她那令人心碎的哀伤和疯狂:深夜突然在宫里尖叫,赤着脚在大雨里疯跑,企图吞吃象牙筷子自尽——要不是侍女们看得紧,她早已经不止一次死去了。
后来,他突发奇想,把一支乐队交给了她,让乐师们和她一起操习音乐。几个月圆月缺之后,她逐渐平静下来。
在一个醉酒之夜,他像打开蚌壳一样打开了她,她像一条鱼一样翻腾,挣扎,不喊不叫,之后就死了过去。那年她十五岁,他差不多五十岁。醒过来之后,她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新人身上有一种超越悲喜的东西。这让他很满意,同时也有一点奇怪的歉疚。
他并不知道,她不光超越了周围的一切,连他也一起超越了。她既不可能爱他,也不再恨他。她在一夜之间度过了一万年。从那时起,她不再为任何一件事动情,如同一面反映一切、不迎不拒的青铜镜。
那天晚上,他给她讲起了大海的事。大海是另一个世界,海水早晨涨起,晚上落去,由不知名的神灵统佑,是众多河流的归宿。大海中无奇不有,有的鱼甚至比大象还大。他送给她一个神奇的大螺壳,把这螺壳贴在耳朵上就能听到波涛的声音。他许诺将来有一天带她到东夷去看大海。
他和她一起消遣,春天在草地上,夏天在河湖上,秋天在猎场,冬天在雪原、在炉火旁。她的身体娇羞柔弱,却有着一般男人都比不上的好酒量,这让他感到惊奇。她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猫,从不刻意讨好他,却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他厌恶自己的衰老,有时候跟她在一起,他会戴上工匠们为他精心打造的青铜面具。
某一天晚上,他第一次不能人事。她看到他哭了。那是一个青铜面具的哭泣。她意识到自己是世间第一个发现他脆弱无助的人。她希望他在哭泣之后将她杀死或者献祭,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活着是多么悲伤啊!你在悲伤中扎根、发芽,抽枝、开花,什么都不足以让你早已破碎的心再次破碎。
他睡了一会儿,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她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特制的铠甲样式的服装,大腿裸露,小腿处戴着软鹿皮做的护甲,左脚脚踝处戴着一个漂亮的玉镯。
那个名叫禾的年轻奴隶和同伴一起回到了住处。他们是跟随商王的辎重队从东夷回到朝歌的。禾的同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邑商人,同伴的父亲却是来自另一个方国的奴隶,这样他便是一个奴二代。
“总算回家过年了。”同伴说。
禾没有说话。他知道同伴不想立刻回家。他们都愿意在这里喝上几觚。他们不管走到哪儿都不缺酒喝,但只有在营房里喝酒能做到真正的放松。他们都喜欢这种感觉。
这个同伴的家人——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几年前全都随着主人殉葬了,家里只留下他一個人。他经常笑着说:“我的亲人全都在那边啊。”并非什么人都有资格殉葬。就他来说,他之所以没有殉葬,是因为他当时得了一种皮肤病,遭到主人的厌弃。死亡虽然痛苦,却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对生命的更新。在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一座另外的城市——“反城”,死去的人便在那里生活。
禾问他:“要是让你殉葬,你怎么说?”
同伴说:“我会说谢谢。可我没有那福气啊。”
他们笑笑,就不再说下去了。他们都知道殉葬的情形:当死去主人的墓坑整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殉葬的人们便双手反绑着被牵进墓道,面对墓坑并排跪下——有些人还没等跪下就昏死过去了——执行殉葬的人从一端到另一端依次帮他们升天,之后用土掩埋。
这个奴二代每天都会想想自己的亲人们,想想妻子,想想儿女,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他最常想起的是自己三岁的粉嘟嘟的小女儿。后来他不再想了,因为他意识到,他自己才是真正被遗弃的人。既然人人都会死,死后都会变成后人的祖先,死亡就是一种福气。而活着,不过是一种暂时能喘气儿的候补牺牲。那些被选中殉葬的人,也有一些想不开逃跑的,这些家伙最后不是被抓回来处死,就是饿死在什么地方,或者被虎狼之类的野兽吃掉了。
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人祭。据说,祭祀的人或畜叫声越大,时间越长,神灵们就越高兴。他们都记得西伯昌的大儿子伯邑考被祭时的情景。那“嗳、嗳”的叹息声,一直响了一天一夜。
禾的情况和同伴差不多。他在母国——有苏国被大邑商征伐之后,做了俘虏。一开始他和同伴们跟上千头牛羊关在一起,等待某一天祭祀时做牺牲,后来他被挑选出来做了赶车的奴隶,才算捡了一条命。
他们都是死过不止一回的人,照同伴的想法,一个人最好的命运是没有出生过,没有在这世界上生活过。他们现在都已经年届三十,虽然筋肉强健,有的是力气——平心而论,日子过得也不差——可是人通常都会在三四十岁死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还能有几天可活呢?
可曾有人从那里回来,告诉我那里的见闻?
黑暗中禾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并不认识他。她是有苏国国君的女儿,有苏国最聪慧、最娇美的花朵,全体有苏国国人的骄傲。那时候,除了妲己,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多少次,他在梦中叫着她的名字,和她牵着手一起跑过草地,跑过小溪,跑上山坡,在坡顶并排躺下来。他握着她那双细润的会弹琴的手指,体味它们给他带来的强烈冲动和沸腾的爱意。
我该怎样描述那场面?那台阶并不太高,他走那台阶却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的脸上涂着朱砂色的油彩。他看到一些人在祭台下张着嘴仰望,一些人情绪激动地谈论,想必是在谈论献祭者的光荣与不幸。第一刀是从哪儿开始的?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左边的乳头,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疼痛瞬间钻进了他身体的最深处,他发出了最疼痛、最骇人的第一声叫喊。之后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打那时起,他那巨大的、痛苦的剪影便一直映现我的心里,映现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之中。
我看到岐周方国的人们在窑洞前、在矮土墙前聚集。所有人的心里都起了大震动。跟迫在眉睫的战争相比,饥饿更加难熬。没有人谈论输赢的事,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场仗非打不可。
岐周士兵每天在演武场上进行战阵和格斗演习。很多人都去看热闹。格斗之前,士兵们按照鼓点舞蹈,鼓声像是天上的滚雷平铺在地面上,一声一声,不休不歇。鼓声来自另一个世界,而舞步可以通神,能够得到神灵的护佑,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个在队列前做劈砍示范的人名叫黑物,黑物虽然年龄不大,却已经是一个饱经战阵的老兵。
休息的时候,有人问:“黑物,真的要打仗了吗?”
“八九不离十。”黑物这样回答。
“怎么说?”问话人接着问。
黑物:“你看看老渔翁那张脸。”黑物嘴里的老渔翁就是岐周的老太师姜尚。黑物跟老太师有交情,这使他很得意,一有机会就多说几句,别人也都乐意问他。
“说说老渔翁的事。”有人央求。
“那时候他在磻溪钓鱼。一个人,坐在石头上。”
“听说他的鱼钩是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其实不是在钓鱼。”黑物说,高深莫测地添加一句,“他是在钓别的哪。”这件事流传了差不多十几年了。不止一次,牧羊人黑物看到一个须发斑白、疯疯痴痴的老人坐在溪流边的一块巨石上,背对着河水安静地垂钓,样子像是很专注,又像是睡着了。
走近姜尚身边的时候,黑物故意甩了个响鞭。老头子像聋子一样一动不动。
黑物大声喊道:“姜老伯,钓到鱼了吗?”
老人眼皮抬也不抬:“快了。”
黑物嘿嘿笑:“你每天都这么说。”
黑物摇摇头,哼着小曲儿,驱赶着羊群向远处的一片青草地走去。姜尚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享受和煦的阳光。
后来的事情人们都知道了:那天,老人照常坐在溪流边钓鱼,一小队车馬由远及近。来人是岐周首领西伯姬昌、散宜生、太颠等人。以下的对话是传说中的,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故事家们的杜撰。
姬昌:“老人家,你为什么背对着河水垂钓?”
姜尚:“因为我并非是在钓鱼,是在钓高官厚禄。”
太颠:“要是我没有搞错,你是一个贩卖牛肉的屠夫。你有什么本事,钓得高官厚禄?”
姜尚:“我的确当过屠夫。不过,像我这样的屠夫,下可以屠牛,上可以屠国。”
太颠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偌大年纪,实在太骄狂了。”
姜尚:“有天下、有财富的人不可以骄狂,骄狂就会失去天下、失去财富,唯独我这种贫贱之人大可以骄狂,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太颠还要说什么,姬昌止住了他。姬昌和姜尚在溪流边深谈了一个下午,之后,便拜这位老钓徒为相。
很多人当面询问姜尚这件事的真假,老头子总是笑而不答。没有人比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对打仗更内行了。在他看来,打仗就是为了取胜,他也确实帮助西伯姬昌打了无数次胜仗。
如今黑物早已经是个百夫长了。他能历数跟随西伯姬昌以及太子发打过的所有的仗。现在他越来越有信心了。因为他们的战车、武器和铠甲越来越靠得住。如今,打仗成了他的生活,高举着鞭子牧羊倒成了他的休息方式。
当黑物还是一个十几岁愣头青的时候,西伯姬昌曾经问他: “你愿意跟我去打仗吗?”黑物说:“不。”众人都很诧异。姬昌说:“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拒绝。”黑物高声说:“不,大王,我是说,我不会不去。”众人都笑起来,这是黑物在创造自己的传奇。
四处巡查的老钓徒——姜尚转到演武场这边来了。
黑物像背条令似的喊道:“勇气是谷种,你们把它种在心里,它自己就会生根、发芽、抽穗,给你带来力量!”
姜尚背着手冲黑物说:“百夫长,你能不能不说庄稼的事?”
黑物大声说:“报告太师,我只懂庄稼。”姜尚笑道:“嗯,懂庄稼就足够了。”这个老疯子总是说些出人意料的话,人们都很爱听。姜尚转头问一名年轻士兵:“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年轻士兵一时紧张,回答说:“怕!”然后又改口说:“不、不怕!”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姜尚也笑:“害怕并不丢脸。以后到了战场上,你盯着对手的眼睛看一下就知道了,害怕的并不是你一个人。”
谁都知道,这些农家子弟脸上大多有一种畏怯的表情,但他们要是上了战场,跟人拼起命来却是毫不含糊的。多年来,他们三时务农,一时讲武,早已习惯了不假思索地听从主人的命令,像走向自家耕地一样走向战场。他们中的一些人去过大邑商,到过朝歌。他们从那个漂亮的大城里买回过不少漂亮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大邑商视为最邪恶的敌人。按照见多识广的人们的说法,大邑商把异族人的血肉看作奉献给神灵和祖先的最优等的祭品,朝歌里每一个大门、每一根柱子底下都埋藏着大量祭祀者的尸骨,其中很多是岐周人的尸骨。
傍晚的时候,命令下来了:部队两天后向大邑商进发。人们马上行动起来,因为他们需要准备好战车、武器、药品等一应用具以及能坚持到大邑商的粮草。——哦,打仗!年轻人想,要么胜利,要么死亡,有什么好怕!与其坐以待毙,与其在家里饿死,不如跟仇敌拼个你死我活。
此时的大邑商正是祖先、神灵和酒的世界。是啊,大邑商人与神灵和酒是无法分开的。来到大邑商的人会看到两个大邑商:一个处在日光和月光之下,一个处在神灵和祖先们的目光之下。大邑商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神灵和祖先的护佑之下。这是一座天佑的城市,也是另一个世界的显影:天之子,制定历法的人,通神的巫觋,刻画文字、记录格言的文士,铸造青铜器皿的大匠,酿酒琢玉的圣手,草药医生,统统都是神的手迹。是的,这里只有富足,没有贫穷,看不见的一切主宰着看得见的一切。世界是神和人共有的,神和人之间只隔着一口气,一觚酒。
商王子受听了关于收成、治安等方面的报告。和往常一样,多数报告都是乐观的、令人振奋的。
在他的治下,大邑商的版图扩大了,也更加富庶了。
鹿台是一座由众多宫苑组成的王宫别苑,是花了近十年的时间精心设计建造的,现在它通过宫苑、道路、店铺、住宅区与朝歌老城连在了一起。
十几年前,鹿台宏大的观礼台正式启用那天,他和王族成员们一起站在观礼台上。他对负责建造鹿台的费仲说:“鹿台建造得如此富丽堂皇,实乃大邑商的荣光。这样一来,当初反对的人该闭嘴了。”
费仲谦卑地回道:“只有这样的殿堂,这样的高台,才配得上王上的天威。”
左手不远的地方,站着哥哥微子启和叔父比干、箕子。几乎是出于反对的本能,他们都不赞成搞这样宏大、铺张的观礼台。
微子启以一贯嘲讽的口吻说:“唔,鹿台的确富丽堂皇,超越先祖。”
比干接口道:“先祖不筑高台,不是没有足够的土木;不制大鼎,不是没有足够的金锡;不耽于酒色,也不是缺少酒色——那是因为他们懂得什么叫适度。”
箕子呷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地笑笑。
子受听到了哥哥微子启和王叔比干的话,半开玩笑地大声说:“没有高台,予一人何以观民情?”
微子启对子受的这句妙语报以微笑。近年来哥哥微子启一直深居简出,只有在祭祀和庆典的时候,他才肯在公共视野里露面。
子受理解哥哥和叔父等人的心思。他知道他有几桩事引起了亲族们的不满:重用外姓人;减少了人祭的数量——以往战俘大多用来祭祀,现在他把大部分战俘留下来,作为士兵或奴隶使用,这样一来,给祖先祭祀的人数自然就大不如前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的大邑商之路不只是商路,同时也是兵路,是征伐之路,战争之路——没有充足的兵源,没有足够能干的人带兵出征,如何能赢得战争?
对大邑商来说,战争就是耕种,就是稼穑,就是收获。
我坐在山头,身边的乱云流逸不止。我看着山下小路上蜿蜒如长蛇的大军,脑袋里空空荡荡。
岐周出征的大军已经集合完毕。出发那天,我看到太子发将父亲姬昌的灵位木牌恭恭敬敬摆放在主帅的战车上。
前来送别的女人们心里涌动着离别的感情,同时她们也是满足的。她们为自己的男人和兄弟们感到骄傲,同时也为自己守候在家园,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感到骄傲。
太子发不喜欢告别。可是今天不同,他的妻子快要生了。他等不到她生产就得上路,如果出征失败,留在后方这些人的命运不会比前方战败的人更好。
已经很少出门的老母亲也来给儿子们送行。太子发抱了抱母亲,看了妻子邑姜一眼,摸了摸儿子姬诵的头,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那被后世称为伯夷和叔齐的兄弟俩到底想说什么?岐周大军出发后不久,伯夷叔齐两兄弟就拦住了太子发的马头,劝太子发取消这次行动。伯夷叔齐兄弟是小方国孤竹国君的儿子,因为不愿继承大位,逃到了岐周——你要是碰巧生在一个小方国,碰巧有资格继承大位,要想平平安安活下去,最好的方式便是逃命,因为那个位子离死亡最近。
伯夷和叔齐兄弟俩到底想说什么?——大邑商已经存在了五百多年,人们如今赖以生活的一切好东西都是大邑商的发明,大邑商固然残暴,但需要的是革新而不是造反——如此兴师动众,以暴易暴,岂不是更为残暴?
二位的说法也许是对的,太子发想,如果你们的家族也遭受过那样的屈辱和不幸,你们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对于太子发来说,那件事是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
就在鹿台别苑建成的那一年,姬发和哥哥伯邑考第一次到了朝歌。那时他们的父亲被商王子受囚禁在朝歌附近的羑里。兄弟俩很珍惜这次被商王恩准到朝歌的机会。一路上是兴奋而愉快的。到达朝歌后,哥哥伯邑考不止一次叮嘱脾气暴躁的弟弟:“记住,咱们这次是请求大王放父亲回岐周的,凡事都要小心。”
朝歌里人声鼎沸。商人们忙着交易货物。商品既有牛羊、麦稻、玉石之类,也有男女奴隶。
兄弟俩带来了大量的礼物,大部分礼物是献给商王子受的,一部分是送给大臣胶鬲的,希望他能在商王面前为父亲美言几句。姬发清楚地记得身材矮胖的胶鬲上下打量漂亮姑娘们的目光,以及他嘴里的轻声赞叹:“啊哈,西方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哥哥伯邑考說:“区区微物,不成敬意。”
胶鬲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刚从车上下来的漂亮姑娘:“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礼物更让人高兴的呢?你们像你们可敬的父亲一样善解人意。”
姬发问:“大人,我父亲怎么样了?”
胖胶鬲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笑:“你们的父亲很好,我前几天刚刚去羑里看过他。你们这次来参加大王的鹿台落成礼,大王一定会格外开恩的。”
第二天晚上,姬发和哥哥伯邑考参加了商王子受召集的宴会。他们还受邀参加几天后由商王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届时,一位天选之子将作为最重要的祭品贡献给上天。
兄弟俩都是高个子,在商人显要里一点也不落下风。
祝酒辞之后,那犹如天神一样的商王笑着宣布:“武士们,现在是酒神的时间,尽情喝,否则你们就会被人说成是只会打仗的动物!”
众人大笑,举杯痛饮。
商王的大将恶来突然摇摇晃晃来到姬发的面前。
恶来:“来吧,西方小子,咱们喝一杯吧。”
姬发:“我不喝酒。”
恶来:“不喝酒?你是女人吗?”
姬发:“不是。”
恶来:“你们岐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造酒吧?”
众人哄笑。姬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姬昌虽然在岐周禁酒,他自己却有千钟不醉的酒量,他的儿子们也都继承了他的海量。
哥哥伯邑考走过来为弟弟解围:“我们只是更懂得节制。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我们才喝酒。”
恶来大笑着接口:“庄稼人的节制,一个鸡蛋当两个用!”恶来学着母鸡的样子叫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嗒……”
伯邑考打断恶来:“你不是姓嬴的蛮牛恶来吗?这是大王的国宴,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恶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伯邑考:“我们岐周人讲礼数,讲尊卑,不会让一个出身卑贱的人如此放肆。”
恶来:“大王有功便赏,不问出身!”
伯邑考:“你滥用了大王的恩宠。”
恶来脸涨得通红:“你……我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打倒你!”
恶来说着话上前去打伯邑考,伯邑考敏捷地一闪身,恶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围观的人都笑起来。恶来直起身,姬发赶在伯邑考之前,迎向恶来。伯邑考伸手止住了弟弟。
费仲走过来拦住恶来,对伯邑考说:“大王听说你雅善音律,特命你演奏一曲,让我们听一听来自西土的妙音。”
伯邑考:“大王之命,敢不服从。”
伯邑考跟随费仲来到琴榻前,开始抚琴。哥哥的琴声受到了人们的喝彩,也得到了商王子受的夸赞。
那天晚上,除了和莽汉恶来的一点不愉快,你一直沉醉在五光十色的歌舞和华丽优美的乐曲里,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就在这天晚上子夜时分,大邑商的贞人宣布了占卜结果:岐周方国的大公子伯邑考为鹿台落成礼上最高级别的人牲。
兄弟俩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一开始你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大邑商的巫师们向哥哥走来,你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发疯似的护着哥哥,不让大邑商的巫师们将哥哥带走,之后又撕心裂肺地大喊着要求代替哥哥做人牲,直到被打晕关进了一个青铜制成的笼子……
商王的占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是我?有谁遭受过这样的命运?我看见我的脖子上套着枷锁,被牵上高高的祭台。一个手持尖刀的蒙面人站在祭台上,他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我被绑缚在一个木架上。在一刀一刀的痛楚中,我有时昏死,有时又清醒过来。我只听到自己发出“嗳,嗳”的声音,因为我已经发不出别的声音。神灵啊,如果你喜欢看渺小的生灵遭受痛苦,如果你喜欢听渺小的生灵发出生不如死的惨叫,你就不是神灵,你是恶魔。
就在哥哥伯邑考受刑的第二天,商王子受释放了父亲姬昌,并加封父亲为西伯,授予父亲征伐四方的斧钺。
你永远忘不了父亲向商王子受伏地谢恩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看着碗里的羹汤,看着沉默的墙壁,父亲的眼前都会浮现出长子流血受难的情形。他的眼泪流在碗里,他的眼泪沾湿了衣裳。
你永远忘不掉母亲平摊着两手哀哭的样子。她的大儿子那样俊美、那样稳重,那样彬彬有礼而又善解人意——我的儿子啊——在哥哥伯邑考的空墓前,你看到母亲长时间平摊着两手哀哀地痛哭。
自从有了这一桩血仇,你就跟哥哥一起被绑缚在了祭台之上,一刀一刀被宰割。你的思绪如同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鸟,再也不能飞离那滴血的祭台。
你有多长时间不能安睡了?你总是在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你梦见霹雳追击着你,闪电抽打着你,你一次又一次被山石压垮,被旋涡吞噬,被恶鬼纠缠。
——到底应该怎样看待天命?如果商王子受的天命不可动摇,我们怎么办?神灵到底是现实的、逐利的还是公正的?
是的,是弟弟姬旦,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为你解释梦里的一切,为你排解那难挨的不安和焦虑。按照弟弟的说法,上天和神灵只保佑那些有德行的人,上天和神灵是公正的,不会因为贪图实惠而偏袒任何人——你多么希望弟弟的话是对的。
你知道,这不只是你的噩梦,也是弟弟的噩梦,是所有和你同命相连的人的噩梦。
时间正是隆冬时节,那一队人马走在一阳复始的冬十一月,那一队人马走在梆硬的冻土上,走在西伯姬昌推演的八卦上。你不是独自一个人在这看似简单的六级道路上行走,你是在有史以来最繁复、最灵动的六层装置上行走。从六个爻辞的风景和血水中浮现出来的那个人对你说:走起吧兄弟,危险和牺牲就是你们的宿命。
岐周的队伍严格按照计划赶路,早一日到达朝歌,就多一分胜算。斥候和联络官们派出去了,沿途向一些方国的首领通报消息,筹集粮草,壮大力量。
没有打过仗的年轻人一开始把行军当成了一次远足,但很快他们就不这么想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走上了三步一坎、五步一难的艰辛之路,一步一步走进了风雨雷电编织的灾难,走进了泥石砂礫汇成的旋涡,走进了风口关隘构筑的陷阱,走进了危机四伏、不可预知的险地和死地。
真正值得在岩石上画下来的是那场大雨。
那是哪一天?走进一片戈壁的时候,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了。仿佛一年的雨都下在这一刻了。那些沉重的雨滴,像是预示着巨大的不幸和灾祸。
太子发焦急地望着青铜一般厚重的雨幕。你可以想见那情况有多么糟。没有地方可以躲雨,人们只能在滂沱的冷雨里挨受着。当第三批、第四批雨点落下来之后,有一种声音在队伍里悄悄传开,说这反季节的大雨是老天爷对岐周人偷袭大邑商的警告和惩罚。
老太师姜尚立刻下令追查,将散播不祥之语的人斩首示众。
画面外,老太师姜尚一边用手遮着沉重的雨幕,一边大叫:“孩子们,你们有福了!这是天洗兵!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雨!冬天的雨!看看你们的兵器是不是比以前更亮、更干净了?这是天洗兵!这是老天爷在保佑我们!帮助我们!”
听了姜尚的话,冻得瑟瑟发抖的军士们都不由笑了起来。有人打着寒战吹起了长长的口哨。有人大声喊:“天洗兵!”紧接着大家一起喊起来:“天洗兵!天洗兵!”
这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传扬,雨点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打在这喊声之上。太子发也笑起来。他相信他和老太师看到的并非同一个世界。
到了傍晚,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在篝火的亮光里,细而稀疏的雪粒子打着旋儿从半空中洒下来。
空气里有雨点溅起来的土腥味儿。土造的炉子生起火来了。火炉的拔火能力很强,火很快就旺起来了。周围什么都没有,世界像开天辟地之初一样混沌、辽远,既确定又不确定。
为了给年轻人鼓劲儿,老兵们谈起了大邑商的各种好东西,玉环玉佩、象牙梳子,青铜或陶瓷制作的酒器、食器,等等,当然还有时髦、好看的女人。他们把这些东西当做战利品谈论,惹得年轻的人们好生羡慕,觉得自己终于过上了一直向往的、传说中的艰难而英勇的生活,他们甚至觉得胜利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有人撺掇百夫长黑物领头唱歌。牧羊人出身的黑物会唱很多歌谣,他有丰富的嗓音,既能唱高亢欢快的调子,也能唱低沉忧伤的调子。
先来一首这个吧!
黑物用女人的口气和声调唱起来,大家全都笑闹着和唱起来:
二子二子你听话,不要再到俺这里啦,不怕你攀折那柳枝条,怕的是爹娘把俺骂……
每年的春季,当青草长出来的时候,是少男少女们约会的季节。现在,相好的姑娘们都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不用说,也在等着他们带回军功和丰厚的战利品。
那年暮春时节,从朝歌回来,姬发一连多日一个人在大塬上游荡,躲避人群,躲避自己。在大塬的一块山石上,有几条高低不等的印记,那是父亲给他们兄弟几个比量身高留下的印迹。那段像庄稼一样拔节长高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跟着哥哥学会了射箭、驾驶战车、吹埙和抚琴。
你为什么没有杀掉那个人?为什么没有豁出自己的性命杀掉那个人?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哥哥是他害死的,这个可怕的想法一直啃噬着他的心。他自己的屈辱他能够承受,一想到父亲和哥哥的屈辱和不幸,他就处于疯狂的边缘。
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他认识了老太师的小女儿邑姜。要不是这个姑娘,他恐怕都活不出来了。这个身材高大、模样温柔的姑娘,像春天新犁过的土地一样甜美,让人既敬重又疼爱。
她这样劝慰他:“放下你的心事吧。哥哥要是活着,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她这样开导他:“我父亲总说,要像树和动物那样对待侮辱、意外和不幸。他总是干这干那,让自己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不幸。”
结实的大长腿,挺拔的腰背,与她父亲一样从容的表情,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和善的、光辉的微笑。
他把脸埋在她温柔的怀里。她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她是数不清的善心和善意,是什么都不用说的、踏踏实实、血肉相连的亲人。哥哥死后,他从来没有哭过,现在,在爱人温柔的怀抱里,他第一次流出了眼泪,第一次哭出声来。
再来一首这个吧!
天上星辰亮又多,天下兄弟比星多。君王号令去打仗,修好咱那矛与戈……
谁能够忘掉那一场一场的征战呢?他们攻下一个又一个方国的城门。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被攻破的城墙的缺口上。
讨伐崇国是姬发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战场上发怒。崇国在黄河的南岸,与大邑商毗邻,是大邑商最重要的属国。崇城有高大坚固的城墙,他们动用了钩援、临车、冲车,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才将崇城攻破。姬发亲自擒获了崇国国君崇侯虎,将他反剪双手拖到父亲姬昌的大帐前。
被俘的崇侯虎破口大骂,指责西伯昌包藏祸心,打着替商王戡乱平叛的旗号,扩张自己的地盘,一心想要取代商王做天下共主。他记得一向温厚的父亲没等崇侯虎说完,就突然拔刀,手刃了这个对手。
碰到自己也会的歌曲,或者听熟了的歌曲,太子发也在心里跟着唱起来。
烈烈旨酒香又浓,吹笙鼓瑟宴诸公。相亲相爱你和我,四海之内皆弟兄……
这首歌讲述的是他们打下黎国时的事。他之所以对这首歌怀有深情,不光因为这首歌是他和弟弟们一起吟唱出来的,更是因为这是他独立打下的第一个方国,也是距离朝歌最近的一座大城。
那天晚上,进城之后,面对黎国后宫里的一众漂亮姑娘,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下子都沉默了。后来,弟弟姬旦把这些姑娘全都打发走了。
那天,他破例让大家喝了庆功酒,一个兄弟喝醉了酒,站在高台上举着长剑前后摇晃,对着虚空左劈右砍,嘴里高声痛骂商王子受的名字。
寒风飕飕,星斗满天,四野都是篝火和歌声。士兵们由衷地感到高兴,歌曲里战斗的诗意也是他们喜欢的。人人都梦想自己和自己的事迹有朝一日能成为歌曲里的主角,被后人一代一代传唱下去。
老太师对士兵们说:“等你们打赢了大邑商,你们就会有一些新歌唱了。”
这是真的。如今唱过这些歌的人大多已经老去,而新一茬会唱这些歌的孩子们已经长大。
禾在商王前往祭祀的队列里看到了她。是她,的确是她。只是惊鸿一瞥就不见了。
他永远记得十几年前那个娇美善良、能歌善舞的小姑娘。她是整个有苏国都为之自豪、为之疯狂的小公主。
那令人痛彻心扉的情形一次又一次在梦里重现:有苏国的城门轰然倒地;大邑商士兵像龙卷风一样杀进城中;有苏国的国君、兵士、百姓,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被捕获、被屠戮;国君的女儿妲己被带到了商王子受的戎路车前。
不能想,不能想。
对国破家亡的人来说,活着,死去,逃走,复仇——在所有的选择里,死亡并不是最艰难的,甚至可能是最容易的一种。
禾一直回想着那惊鸿一瞥。谁能知道这个睡在天下共主身边,睡在战争狂魔身边的女人,经历着怎样的哀伤和痛苦?而你呢?你自己又为什么活着?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美丽的文字,代表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天地交合,水火并济,万事万物相克相生,那纷繁复杂的卦象啊,像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又像是一个一个的隘口。我在这六个不同的台阶上跑动、彳亍,有时坐在隘口上远望,有时仰卧在台阶上发呆或冥想。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八卦之中。我像一个可怜的傻瓜,既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又终将去向何处。
自从第一天晚上宿营开始,姜尚就和太子发每天下一局围棋。两个人用玉石做成的黑白棋子,在纵横各十九线的木制棋盘上斗智争胜。因为脑力和体力的原因,老太师负多胜少,甚至有时候下着棋便打起盹儿来,但太子发却比老太师紧张得多,常常一着不慎,就被对方钻了空子。两个人在对弈的同时讨论着战争战役中的种种可能性:敌强我弱时如何,敌众我寡时如何,以弱击强时如何,以少击多时如何,白刃相接时如何,濒临绝境时如何,诸如此类。
老太师时不时掏出酒袋喝一口酒。这些人里只有老太师一个人喝酒,也只有他有喝酒的特权。他不跟任何人谦让,看起来喝得很美,很享受。晚上老太师和一个小兵住在一起。那个年轻孩子照顾他。老太师要是有点萎靡、需要振作的时候,小兵就把“药”递给他。人人都知道老太师的“药”是酒。岐周人禁酒。小兵从老太师嘴里得知,西伯姬昌的父王季历是因“饮酒失礼”的罪名被当今商王的爷爷文丁杀死的,这就是岐周人禁酒的原因。这个小兵很会唱歌。有时候,听着歌,老太师的老泪就会流出来。老太师觉得这些歌就是岐周人的酒。
老太師一直觉得这个长相秀气的小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后来才发现这小兵是个姑娘。
老太师问她:“你是顶替自己的兄弟来的?”那姑娘说:“不是。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也都来了。”
“你为什么要来?”
“我愿意打仗。”姑娘回答,“我不愿意在家里饿死。”
老太师叮嘱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就一直跟着我。”
姑娘问:“老太师,我们能赢吗?”
老太师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还要打?”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老太师说,然后又笑着补充道,“人这一辈子,不光要能忍受厄运,还要给奇迹留下一点位置。”
说到自己的一生,老人告诉姑娘,他曾经是一个大邑商的战俘,一个险些上了祭台的人牲,只是因为他有一手不错的屠宰手艺,能够给占卜提供上好的龟骨和牛羊胛骨,才被商王赦免,侥幸活到了今天。而他的族人、亲人大都战死或被当做牺牲献祭了。老太师笑着把自己的故事说给这姑娘听。姑娘突然意识到,这老人的笑声是由无数族人、亲骨肉的屈辱、无端横死铸成的,就连说到最可怕的遭遇的时候,老人家也笑得厉害,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只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你就被仇恨包围了。老人说,我们都是受难的动物。
要是你被命运选中,成为人牲,你会选择哪种方式去死?
甲,火烧;
乙,水溺;
丙,活埋;
丁,砍头;
戊,剁成肉酱,煮成肉羹;
己,剥皮,肢解……
——哦,不,以上全不选,全不选。
老人家说,要是不停止杀人,战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残酷和暴虐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是的,残酷和暴虐。单凭这一点,大邑商就应该完蛋。生活应该用谷仓、酒樽称量,而不是刀剑。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值得珍视的东西了。尊重生命是最大的德行。血仇也许可以宽恕,但换天改命却是不容置疑的。
姑娘问:大邑商人不知道他们是残酷和暴虐的吗?
老太师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姑娘不太懂老太师的话。但她明白:跟大邑商拼死一搏是为了活下去。
姑娘问老太师商王子受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太师说,那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一个叼着玉汤匙落生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诅咒他和残酷嗜血的大邑商一起完蛋。
姑娘还想再跟老人谈谈天洗兵的事,谈谈近在眼前的打仗的事,但老人不肯再谈下去了。老人告诉姑娘,希望有时候是个坏东西,很容易让人忽略掉眼前的事物。眼下最美的事情就是好好走路,好好睡觉。老人躺下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很快,姑娘也睡着了。
太子发却没有老人和姑娘那么好的福气,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全是老父王和他手绘的八卦图。
是的,那八卦六爻,每一个卦象都像是一座六层高的牢房,那是一个透过栅栏看到的囚徒的世界。
当年父亲就是因为八卦的事被商王子受带走的,因为擅自占卜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父亲如何从专享占卜的贞人手里得到了八卦之术?没有人知道。他把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两两组合,得到了八八六十四卦,从中惊异地发现:这阴阳两种不同的力量,一直在不断地互相作用,一直在不断地变化,时时刻刻,从不停歇。
而在商王子受看来,姬昌这套把真实世界化为长道道、短道道的玩意儿里隐隐有一个东西,正在试图否定天命,重新解释天命,这套磕磕绊绊的语言,看上去蹩脚隐晦,没头没脑,却深藏着一种比武器更为危险的因素,此风断不可长,必须立刻遏止。
在七年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父亲继续秘密推演八卦,更加认定世间的一切都变化无常:天命不会恒久地停留在某一个人、某一个家族身上,天命既然能够得到,便也能够失去——自从听到了这天启的语言,认识了这循环往复、福祸相依的人世图景,他便找到了天人之间的通路,走出了囚禁他的牢笼,甚至不再觉得自己是时间和现实的囚徒,更不是商王子受的囚徒。
从羑里回到岐周之后,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先是拜足智多谋、机变百出的老钓徒姜尚为相,接着,又建造了灵台,宣称领受了天命——当然是比商王小一号的天命。人们都记得那天的情形:灵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姬昌闭目端坐在图像中间,灵台下的太师姜尚率领众人向受命之王姬昌磕头跪拜。
在父亲称王后的第一次祭祖典礼上,因为同时受祭的有大邑商的祖先,姬发十分生气,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姬发认为父亲对大邑商太过软弱,这样下去,岐周与大邑商的仇何时能报?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打了姬发一个耳光。那天,姬发独自一人跑上大塬,放声痛哭。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老父亲的用心:父亲利用商王子受赐予的西伯权杖,用了短短九年的时间,征服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方国,将小邦周壮大为仅次于大邑商的西方大国,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商王子受的警觉和不安。
父亲是怎么死的?你永遠忘不掉父亲临行前说的话。父亲说:“当年,我若是死在羑里,跟蝼蚁没什么两样。”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在那儿,活着的、死去的儿子们也都在那儿。“你们要谨慎从事,以伺天命。祖宗的仇必报,国家社稷要传之久远,不要为私欲和私情所左右,否则就不是我的子孙。”就在那一天,父亲把祖传的红绿相间的玉石项圈亲手交给了你。
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在另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里,你和弟弟们打下黎国之后,商王子受带领大军飞速莅临黎国边境,命令父亲前去议事。
现在想来,父亲早已料定此去凶多吉少,才说了临行前的那番话。
父亲的尸骨是弟弟姬旦前往大邑商军营接回来的。那天,父亲一到大邑商的军营,就立刻被商王子受不宣而判,秘密处死。老父亲用自己的死换取了暂时的和平。这就是你至今不肯称王,只肯称“太子发”的原因。
一想到满头白发的父亲跪在地上给子受磕头的情形,一想到父亲惨死的情形,太子发的心就抽成了一团——这世上还有比父亲的命运更悲惨的人吗?自己的父亲被老商王文丁杀死,自己的长子被现任商王子受以献祭的名义杀死。遭受了这两桩人间惨剧,父亲是怎样熬过来的?你永远忘不了父亲临行时眼里那无尽的不甘和遗恨。父亲啊。
太子发躺在狼皮做的皮褥上,想着这些事。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清醒着,忍受着失眠和仇恨的双重煎熬。
岐周部队在棋子敲击棋盘的清脆声响中前进。
去往大邑商的路听上去像是爬坡,其实走的却是下坡路。穿过大塬和山地之后,道路迅速降低。车队的行进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士兵们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风很硬,不知名的鸟孤寂地一声一声鸣叫,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远处的山上覆盖着雪。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山路上移动,互相追逐着前进,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又分开,像是一对被情爱引上山去的少男少女。
有那么一段时间,队伍右侧的山根附近有一队野牛与队伍并行。它们的步子不疾不徐,比队伍稍慢一些,当旗手落下它们一段距离之后,它们又紧跑一阵追赶上来。弓箭手和投枪手看准时机猎杀了几头牛,之后这群牛就一起向山谷里逃散,再也不见了。
现在,他们走到了一个遍地竹木房子的地方。这个方国民风彪悍,人们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既不好战,也不服管。
岐周部队在城外的大路边驻扎下来。太子发在大帐里会见了这个方国的首领,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和合作的愿望。
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两年前他们就曾与太子发在孟津会盟,发誓一起攻打大邑商。命令一旦下达,平时蹲坐在土墙下晒太阳的男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收拾好行装,告别妻儿和家人,加入了岐周的队伍。
这些人的加入,给这支远征部队带来了欢快的气氛。这些矮小敏捷的人一到休息的时候就跳起舞来,有些人还扮作女人的样子又唱又跳,“吼嘿吼嘿”的歌声既凄楚又欢快。
你只要见到这些人,就会发现这一幕跟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双方因为共同的心情忍不住笑起来:与其世世代代被大邑商欺凌、宰割,不如赌上一把,横竖都是个死。很多人甚至相信:他们现在一无所有,囊袋里一贫如洗了又洗,但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是富人了。每个人都确信自己会活着回来,因为每次在战争中死去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人。
这天晚上,太子发睡得很差,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梦见自己的儿子姬诵长成了商王子受的模样,他一怒之下将这个恶魔般的“儿子”亲手杀死。
当第二天晚上到达另一个小方国的时候,他的噩梦在眼前呈现出来:这个方国刚刚发生了政变:儿子弑杀了父亲,夺取了国君的位子。那父子俩的争执在于是否跟随岐周攻打大邑商。幸运的是,儿子属于前者,这样,岐周部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热烈欢迎。新国君迫不及待出发,因为路途会让他忘记刚刚发生的不愉快的事。
老太师姜尚凭借记忆把朝歌的地形在木板上刻画成草图,分发给士兵们,让每一个人都对朝歌的情况心中有数,用他的话来说,免得各位攻进城之后把自己弄丢。很快,朝歌城内哪里有酒窖,哪里有玉器作坊,哪里有陶器店,人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我老是看到那个人。他一直跟我逆向而行,而我却总是能够看见他,我总是听到“嗳——嗳——”的叹息声。可是你知道吗?我的亲人,我的兄弟,不要被这声音所迷惑,要是我的疼痛当真能取悦万能的神灵,我是高兴的,要是我的疼痛能够摧毁坚不可摧的城墙和锋利无比的刀刃,我的疼痛便是值得的,我回家的脚步就会变得轻盈无比。我愿意和你相忘于卿云灿烂的清平世界,我愿意和你作别于淌血的十字路口。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低语。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那个腰已经弯成了弓背的老奴像叶子一样从空旷的院落里缓缓飘过,然后是随风拂动的妲己,她的样子既像是向前,又像是向后,又像是原地不动,她身后长长的影子,一直通向另一进庭院的月形小门。
子受对自己即位以来的作为一向是自负的,如同神灵和祖先们通过占卜指示和保佑他在人间的命运一样,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样对神灵和祖先们大有好处。
同时,他也发现,他的大多数子姓亲族都在腐败、渎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骄奢和放荡开始在大邑商蔓延。勇敢和忠义日渐稀少,年轻的子姓贵族们没有人愿意去打仗,更有一些人徇私舞弊,用金钱买通掌权的人,用奴隶代替自己前去参军,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起。
从前他是信赖自己的族人的,现在他厌恶这些一口肉一口酒吃肥了的家伙,这些穿着黄裳和鹿皮鞋子的混账东西,已经堕落成了贪生怕死、口是心非之辈。他们口头上反对酗酒,实际上比谁喝得都多;他们表面上反对奢侈,实际上比谁都豪奢。就在眼前的这个大殿里,他跟他们吵了不知多少架。他原本有一张既顽皮又活泼的脸,现在这张脸经常被怒气占领。多年来,他不得不直面一切阴谋:无视一些,警告一些,消灭一些。现在,他的好脾气差不多消耗完了。
如今,他身边只有妲己一个靠得住的体己了。他只能把心里的委屈说给这个女人听。
“予一人依照天命作王,東征西讨,而予一人的家族、诸父、兄弟坐享其成,犹嫌不足。如今他们恨予一人。我们身上有相同的血,却有不同的方向。举贤尚功有什么错?减少牺牲有什么错?一切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予坐在这个位子上,错在予是‘予一人。”
妲己所能做的就是听他诉说,任他发泄。他从这个小方国女子的嘴里听到了一些新鲜的意见。他向来认为人祭、殉葬是天经地义之事,是人获得神灵护佑的保证,可当这个女子发出“奴隶和其他方国的人难道不是人吗?王有王的尊严,平民和奴隶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尊严?神灵和祖先拿走人的生命究竟作何用场?”等一连串诘问的时候,他竟说不出个所以然,甚至对此事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疑问,暗自怀疑这是某位先祖发明的一种御民之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革除呢?”这是她唯一一次真正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尝试着把废除殉葬之事交付亲族、大臣、平民、奴隶们讨论,结果招致了几乎所有人的强烈反对。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不光贵族、大臣、平民们不答应,就连承受着殉葬义务的奴隶们也不答应——神灵和祖宗定下的法度怎么能够妄加更改?凭什么我们的家族有人殉葬,别人的家族却要免除殉葬?
他一向笃信占卜,而如今占卜越来越经常地与他的决策和心意相悖。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王族中的一些人与专事占卜的贞人们串通一气,在占卜中做了手脚,这使他大为震怒。现在他认定这些富得流油、闲得发臭的家伙不光是大邑商眼前的祸害,还是更久远的祸害。
那天,以向东夷增兵为名,他举行了一次半公开的占卜。妲己再一次在他的要求下公开露面——妲己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成了他手中的一个道具。
首席贞人扭着比普通女人还纤细的腰肢走到子受的面前,准备像往常一样引导他走向大祭司的位置。
这时,祭坛入口处,一身大祭司装束的妲己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首席贞人不解地问他:“王上……”
子受打断首席贞人:“不错,她才是今天的主祭。”
首席贞人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迎接妲己,殷勤地将她延请到主祭的位置。
子受知道,不止一个人暗地里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当做大邑商的妖孽。人们不敢对他不敬,就把所有怨气全都泼洒到这个女人的身上。这也正是他越来越多让她抛头露面的原因。
王叔比干明知故问:“这个女人是谁?!”
妲己听到自己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神意。”
比干并不看妲己:“用不着你对我说什么重要。”
子受笑道:“王叔,予一人看她说得很对。”
比干表情有些恼怒:“我不会在决断国事的地方,跟一个女人说话。”
妲己没有理睬比干的蓄意挑衅,她知道,因为她的出现,一向严肃的占卜即将变成一场闹剧。
迎神的舞蹈结束之后,子受问首席贞人:“天神现在在哪里?”
首席贞人回说:“天神至高至上,凡人不能得见。”
子受说:“予一人今天倒要让你看看天神是什么模样。”
他的话音刚落,四个浑身缟素的宫人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人走了过来。宫人们把皮人放在大鼎后面的横木下,然后将皮人用绳索高高吊了起来,众人一阵惊呼。
他转过身,指着悬挂的皮人对众人大声喊道:“你们都看到了吗?这就是‘天神!”
说着话,他从身边一个卫士手里要过一把弓箭,拉满弓,作势要射“天神”。众人见状,齐刷刷跪倒在地。
首席贞人:“王上,万万不可!当年先王武乙曾做过相同之事,几天后不幸在围猎时遭雷震而死!”
他大声说:“住嘴!你们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先王围猎前没有占卜吗?明明是卑鄙的岐周人偷袭先王,杀死了先王!”
他重新拉弓,一箭射中了悬在空中的皮人。皮人崩裂,鲜血喷洒了一地,喷洒了首席贞人一身,他自己的脸上也染上了血迹。
也就在这一天,他和王叔比干的矛盾公开化了。
他将皮人射穿之后,王叔比干指着他喊道:“你这样亵渎神灵,大邑商迟早会断送在你的手里!”
他看着比干:“王叔,你这样跟予一人说话,恐怕不大得体。”
比干:“予一人?!当年,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为王!上天命你为王,是让你代天行事,庇护子姓家邦!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倒是说说,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
他睨视着比干:“你又为大邑商做过些什么?你跟随予一人打过哪一次仗?祖宗里又有谁像予一人这样走了这么远?征服了这样多的蛮族?”
比干:“你所做的一切并不足以使你如此狂妄!那都是祖宗和神灵对你的恩宠!”
他提高了声音:“王叔,狂妄的是你,予一人早就受够了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胡话。”
比干:“你这个忤逆的家伙!当初真不该让你继承王位!”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哈!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不是有天命吗?你有什么权力让予一人继承王位?那是上天的旨意,与你何干?”
比干仰面向天,泪流满面:“列祖列宗,这一切你们都看到了……”
他厉声打断比干:“不要在予一人面前提列祖列宗,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忠臣的模样!”
比干兀自哭喊:“大邑商迟早会断送在你的手里!神不在这一刻,也会在另一刻惩罚你!你这样下去,很快就将灭亡!”
他连声大笑:“你知我将亡,不知你自己马上就要亡!”
是啊,老比干说得好,说得对,他这番话提醒了子受。被大邑商征服的小方国一向痛恨大邑商拿他们的首领、子嗣做人祭,从来不肯用自己家族的人员做牺牲。这是第一次未经占卜决定的祭祀,王叔比干也是迄今为止级别最高的人牲。
他相信自己这么做是公正的,合理的。但这样做,有几分是为了献祭?几分是为了消灭对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说到神棍,他自己便是最大号的神棍。
一旦这样开了杀戒,就很难再停下来了。是的,正是这样。王叔比干死后,另一位王叔箕子发了疯,或者假装发了疯,于是他干脆把这个和比干一个鼻孔出气的老王叔关进了大牢。从那时候起,让反对者遭受酷刑便成了一桩乐趣。恐怖如同肌肉,越用就越有力,这是他慢慢明白的。他让所有人知道:抛开天命不谈,予一人就是予一人,反对予一人是不行的。
现在,老王叔箕子在他心目中成了废物的代名词;自己那已经成年的儿子,躲在封地里百事不为;一些心怀鬼胎的大臣竟然背弃了大邑商,甚至投奔了敌对的岐周;而一奶同胞的哥哥微子启,也早已和他离心离德。他只能通过恨和加倍的恨感受他们的存在。
那天的情景,子受和微子启两个人都永远不会忘记。接到召见的命令后,微子启来到了祖庙。他远远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前面。这里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
子受回转过身,举起一把微型弓箭给微子启看:“你还记得这个吗?”
微子启摇了摇头。
子受:“这是小时候,哥哥给我做的弓箭。弓背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他怎么能忘掉这支小弓呢?这是他花了好几个下午做成的。
微子启:“微臣已经忘记了。”
子受:“就连射箭也是哥哥教我的。”
子受拉弓射箭,“砰”的一声,小箭正中远处一个小箭靶的靶心。
微子启:“王上好箭法。”
子受用左手食指勾着小弓箭,突然一松手,小弓箭“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微子启垂下眼睛,但他能够感受到子受的目光。他听到子受说:“哥哥,你可知道我小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
微子启没有说话。
“我最想做一个领舞的祭司。”子受一边说,一边跳起了轻盈的舞步,看上去却令人害怕。
微子启一时说不出话。
“现在不行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子受停下舞步,声调一下子变得冷冰冰,“哥哥,予一人想请你做一件事。”
微子启:“微臣愿意效劳。”
子受:“予一人想请你到岐周去一趟,为东夷戰事多争取一点时间。”
微子启:“是,王上。”
微子启再次感觉到了子受的目光。他相信在这目光下,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子受从哥哥的眼睛里看到了悚惧。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看到人们对他的悚惧,甚至为此感到满足和愉快,但他不想从哥哥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态。
子受看着哥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半天没有动。他知道父王当年传位之时并非没有考虑过哥哥微子启,只是因为母亲生微子启的时候还不是正妻而放弃了他。他不止一次悬想:如果哥哥坐在自己这个位置上,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治理大邑商,而他这个弟弟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跟从哥哥。如果两个人换一个位置——也许可以肯定的是——此刻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就是他的背影。
要不是太师姜尚和弟弟姬旦拼命阻拦,太子发一定会亲手杀死微子启。微子启一开始走进丰邑的时候很有几分疑惧,担心岐周人会对他下手,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按照太师姜尚的建议,太子发把微子启当商王接待,这让微子启十分受用。
通常,微子启不管在哪儿喝酒、吃饭都不满意,每吃一口、每喝一口都要痛骂一句那口菜和那口酒。现在,在岐周人的宫殿里,他好不容易忍住了。有那么几回,随行的胶鬲看着微子启的脸色和口型,觉得他马上就要骂出口了,但他却出人意料地什么也没有说。他甚至没有像以往一样,吃饭的时候只用自己随身携带的象箸和玉杯。胶鬲明白,这个天字第二号大老爷的心里有自己的算盘,绝非一味任性。
晚上,他们观看了岐周人的演出。听着岐周人高亢悲凉的歌唱,有那么一会儿,微子启受到了感动,忍不住为这个弱小的、命运多舛的小方国感到悲哀。
胶鬲是西伯姬昌的老友,是可以信赖的。那年在朝歌,原本拟定第二天返回岐周,陷入丧子之痛的姬昌在接到胶鬲派人送来的礼物——一只“桃子”之后,突然脸色大变,连夜带领众人逃出了朝歌。事后人们才知道,那天子受正在考虑收回西伯昌的封号和斧钺,一并处死姬昌和他的儿子姬发。
在离开岐周的前一天夜晚,微子启和太子发进行了一次深谈,达成了一项只有极少几个人与闻的秘密协议。微子启向太子发做了承诺,太子发也向微子启保证日后他一定会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微子启一点也不担心这一点。这是野蛮卑贱的岐周人必须做的,不是吗?哪里轮得着他们来开条件?在他看来,他只是赏脸让他们帮自己一个忙而已。——把位子给你们,你们敢坐吗?这些人狭隘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眼神使他厌恶,老实说,比起这些如狼似虎的后生小子,他更喜欢那个名叫伯邑考的文雅的年轻人。
在返回大邑商的路上,微子启时常走神,时常无缘无故地大笑几声,之后又很快收住。胶鬲知道这天字第二号大老爷的脑袋里在预演某些事和某些场景,就没有多嘴打扰他。
一片山坳,一片沼泽,一片丘陵,一片荒漠。在我的眼里,世界变成了碎片。而那六层疏密错落的栅栏,六条或断或连的线段,如同一首反复吟唱的歌谣,歌谣里有一个大于任何生命的生命,走过天地,走过四季,走过众生,走过“走过”本身。这是一个外部世界的内部世界的外部世界。在這因时而变的话语里,在这亘古如一的声调里,有两只蝴蝶在飞舞,在追逐,在嬗变;有一朵花儿在萌动,在绽放,在吐露芬芳。
两年前,不错,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太子发不顾一切劝阻向大邑商发兵,发誓要为惨死的父亲报仇。那是一次疯狂的举动:太子发沿途募集各小方国的兵马,一路到达孟津,总共汇集了两万余人,他便是想用这两万余人与几十倍于己的大邑商决战。在北渡黄河之前,老太师姜尚率众进行了一次公开占卜,因为占卜不利,加上他自己突然病倒,才终止了这次自杀式行动。
现在,两年前曾经一起会盟的羌、微、庸、蜀、髳、卢、彭、濮等方国重新聚拢在一起。和两年前一样,这些诸侯都很兴奋。太子发对他们说:“这次我们兴兵到大邑商,讨伐的是‘一夫纣。‘一夫纣残暴失德,早已不配做天下共主。”诸侯都觉得“纣王”这个称呼很适合商王子受——这个邪恶好战的家伙,可不就是个“纣王”么——同时他们也对“一夫纣”的说法感到新鲜,这是两年前所没有的新提法。
这些方国大多是西伯昌在世的时候征服的,西伯昌设法使他们相信,把战俘、女人和财宝进献给大邑商是不得已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进献的数字上做文章,尽可能多地压缩进献的数量。而幸存下来的人一旦归顺了岐周,就都能过上和岐周人一样的日子,能得到和岐周人一样的福利和照顾。
那是怎样惊慌失措的眼神,怎样悲惨的叫声!——太子发一直记得一路将这些方国的战俘送往大邑商的情形,可这些心思简单、说话老是像喊叫的人平日里有多么欢快!他们厌恶大邑商人,把大邑商人用来占卜的文字视为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小魔鬼。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大邑商高人一等,为什么大邑商的神灵善恶不分,嗜血嗜杀。
现在部队已经是一支真正的联合部队了。
老太师跟一个熟识的小方国首领开起了玩笑:“首领,你带这么多人马去干什么?”
那首领在战车上乐不可支:“啊哈!‘予一人去给大邑商的‘一夫纣进贡!”
这是岩石上另一幅巨大的写实画面。画面上万千人马、万千车兵由南向北抢渡黄河。天空漆黑如墨,冰面“咔嚓”作响,一道道裂纹像闪电一样在冰面上分岔、延伸。
兵士们推着船在冰上行进,一旦遇到冰面化开的地方,便上船渡河。他们像画里那样争分夺秒地渡河,唯恐大邑商的队伍在他们刚刚行到河道中心的时候,乱箭齐发,将他们一网打尽。
为了尽快渡河,同时避免把冰面压坏,岐周部队在十几里的长度上分散行动。车马先过,徒步的士兵紧随其后。即便如此,也有士兵和马匹在渡河的时候出了意外,所幸只有几辆粮草车陷进了冰面,几匹役马落水丧生。
大军过河后,太子发立刻下令烧掉了所有的船只。
姜尚站在河堤上长舒了一口气:“现在身在东夷的蜚廉将军就是会飞,也来不及了。”这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
“我们不听占卜还能听什么?!”这是两年前老太师在大河边声色俱厉说过的话。还是这同一个人,一个月前却对众人说:“此时出兵大邑商是天赐良机,这些枯草朽骨懂得什么!”
想到这些,太子发忍不住笑了笑。站在大河边,太子发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如果两年前渡过了黄河,他的肉身此刻就绝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看不见的内部世界决定着看得见的外部世界——外部世界的影像、声音是怎样通过眼睛、耳朵进入内部变成看见和听见的?酒水和食物是怎样在人的肚子里变成不渴和不饿的?胎儿是怎样在女人的肚腹里变成男孩和女孩的?——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世界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神灵到底长什么样?究竟是什么力量驱赶着你、役使着你,让你像个傻瓜似的干这干那?!他曾经对着垂死的王叔比干呼喊,试图得到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而现在,人和神灵之间的神圣联系被污染了。——除了他,谁敢说自己和最高的神灵保持着唯一的联系?就连他自己,也从未跟神灵和祖先建立过任何靠得住的、令人信服的联系。
坐在王宫议事厅里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奏事。先前的时候,第一个奏事的总是王叔比干,之后是王叔箕子,之后是哥哥微子启。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些人,一个一个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现在围绕在他身边的大都是信得过的、忠诚的外姓人,但亲情没有了,看得见的、可控制的世界变得冷酷了,不亲切了。
“就是你们!”有一天他喝醉了酒,在大殿里对着一个个虚空的座位咆哮,“你们全都躲在角落里对予一人说三道四。什么有了象箸,必配玉杯,有了玉杯,必食熊掌豹胎——哈,哈,你们说对了!这正是予一人要做的!”
“现如今,外姓人居然都神气起来了。一个下等人甚至俘虏一旦有了军功就能成为上等人,真是荒唐。这还成什么世界?”这是王叔箕子的声音。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第一位的。大邑商的命运不是靠那些下贱的外姓人,是靠我列祖列宗的护佑!”这是哥哥微子启的声音。
“此事应委诸天命!”这是王叔比干的声音,是的,“此事应委诸天命!”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是贵族老爷们用来对付他的最顺手、最强悍的武器。
“什么是天命?予一人就是天命!天命就是予一人!”他一下子生起气来,“怎么?你们对锦衣玉食、不劳而获的生活不满意吗?你们对不必亲自出力便能安享一切的生活不满意吗?予一人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是想获得更大的东西:权力。是的,权力!你们中的每一位都觉得自己比予一人高明!予一人只要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们,你、你或者你立刻就能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贤明君主!呸!如果你们愿意,全都见祖宗去吧,予一人全都成全你们!”
今天,最后一个奏事的是费仲。费仲报告的事情包括东夷的战况、淮水长江一带新铜矿的开采以及王宫新年的筹备情况,最后是岐周部队向朝歌进发的事。
岐周人的事虽然是最后一件事,却是需要立刻应对的事。当臣下们讨论对策的时候,子受闭着眼睛倾听,慢慢思考,因此每一个人都尽量把声音放轻,把语速放慢。
与岐周相比,他历来更看重对东夷的征服。他已经在东夷连续用兵多年,东夷既是他的聚宝盆,也是他的大麻烦,好在现在对东夷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他覺得东夷人是一群癞皮狗,而岐周人则是一群见空子就钻的鬣狗。
子受知道岐周一直怀有“不臣”之心,但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们没有“不臣”之心也许更奇怪。“你不会让一个傻瓜为你戍边的。”他总是这么想。
他还记得当初听到姬昌称王时的情形,有人报告说,姬昌称王后大大充实了后宫,每日沉湎于酒色,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相信羑里的囚禁取得了比预期还要好的效果:一向沉潜自抑的老姬昌疯了。不错,要想让自己可怜的小方国生存下去,就得一定程度地“发疯”。老姬昌那套该死的八卦原本就是疯子的呓语,就是狗屎——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能搞出什么名堂?他只配趴在地上磕头,只配在大邑商的荫庇下当个诸侯、小王,混口饭吃——就连他那八卦的爻辞不也是用大邑商的文字写的吗?
跟父祖们一样,他一直对岐周人采取又打又拉的策略:当年祖父文丁杀掉姬昌的父亲季历之后,父亲帝乙又把自己的一个族妹嫁给了姬昌。他自己呢?在除掉姬昌大儿子伯邑考的同时,他又把西伯的斧钺交给了姬昌。他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他们,但也的的确确需要他们。除了借老姬昌之手讨伐那些时常作乱的大小方国,岐周每年还为大邑商提供大量造酒的粮食、供祭祀用的战俘和牛羊。他知道姬昌父子这些年一直在用所谓善政收买人心,可是普通人的毁誉又算得了什么呢?
姬昌死后,子受认为西部局势已经平稳,一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眼下执掌岐周的是鲁莽小子姬发。两年前,姬发曾经纠集一伙不知深浅的小方国在黄河南岸集结,扬言要攻打大邑商。子受很能理解姬发那番虚张声势的举动:他的父亲被大邑商处死,他总得做出某种姿态,对天下舆论有所交代。
不过,一向怀有二心的岐周的确让他头疼,现在他们竟不自量力地打上门来了,这倒是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好机会。
那棵巨大的古树根,已经燃烧了很久。太子发、老太师和姬旦、姬处、姬度等兄弟围坐在火堆旁。
远处的士兵有的在整理武器盔甲,有的在生火做饭。一个年轻士兵坐在一旁吹起了埙。老太师一边给火添柴,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小调。
小弟弟姬处说:“太师,你总是这么快活。”
“我呀,我是在用快活发愁。”姜尚看了表情阴郁的太子发一眼,仿佛是在说给太子发听,“我这辈子老是在发愁。再过几天,就又该为胜利发愁了。”
大家都忍不住笑。
姬旦对姜尚说:“先王总是跟我们说,太师正是他想要的人。”
姜尚:“你们的父王是个谦谦君子,而我,是一个赌徒。”
几个年轻的兄弟,吃得饱,睡得着,不像两个哥哥那样心事重重,他们正在享受着活泼生命的愉悦,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好,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甚至对战争带有诗意的想象,希望此行能在朝歌缴获一些精美、时髦的器具,回去之后献给家人和自己心仪的姑娘。同时,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血仇,但对结成血仇的原因却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和大邑商为敌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抛开仇仇相报的冤结,母亲和祖母难道不都是大邑商的公主吗?他们和商王子受难道不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戚吗?但他们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没有人胆敢这么说。
后来,他们的谈话被一个信使的到来打断了。
这个信使自称是商王子受派来的。当来人脱下伪装的时候,太子发惊奇地发现,此人竟是商王子受的宠臣胶鬲。胶鬲被自己得逞了的小诡计逗笑了。太子发也难得地笑了笑。火光下,人们看到了一张圆胖红润的脸。
胶鬲:“太子,商王派我来,让我问问你们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太子发沉吟了一下说:“我们要从大邑商借路去讨伐薛国。”
胶鬲斜睨着太子发笑笑:“太子不要骗我啊。”
太子发顿了一下,纠正了刚才的说法:
“实不相瞒,我们要去攻打朝歌。”
胶鬲的脸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你们计划哪天到朝歌?”
太子发:“甲子日。”
胶鬲嘴里喃喃地重复着:“甲子日,甲子日……”然后抬起眼睛看着太子发:“那我就这么跟商王禀报了。太子可一定不要爽约啊。”
那场“天洗兵”的大雨一直下着,一直在太子发的脑袋里下着——这是天洗兵、天洗头、天洗脑、天洗心、天洗命……胶鬲走后,刚刚睡下的太子发突然惊醒,这是因为胶鬲的样子让他突然担心起来:你怎么能断定这个笑嘻嘻的家伙是值得信赖的?万一这个惯于两边通吃、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家伙是在用计赚他怎么办?
太子发一下子从铺位上跳起来,大声吩咐卫兵传达命令,命令部队立即集合,火速行军。
卫兵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太子发像平素那样是在梦游、说梦话,等他彻底明白过来之后,立刻跑去向老太师禀报。尽管老太师不赞成这样做,但他并没有发话反对。
在太子发神经质的驱赶之下,岐周大军连夜起程,马不停蹄地向朝歌赶奔。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黄河把征途分成了两段:之前是一场艰难的跋涉,现在则是一场不顾一切的急行军。人们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因为这里距离朝歌还有不到三天的路程,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大邑商部队的埋伏和阻击。
大地还在沉睡中,萬物还在沉睡中,只有这支人马在日夜兼程地赶路,一切都迅速而寂静。困意袭来的时候,年轻的士兵们像马一样边走边睡,边睡边走。
我看见那个人的头耷拉在流血的胸前。他和身后固定他的高高的木桩合成了一体。他用疼痛止痛,用死亡呼吸。叹息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他清楚地记得刀刃对他身体的最后一击。那是轻柔而致命的一击,是曲终人散的一击,是曲终飙高的一击,是曲终奏雅的一击,我看见那个人的头一直耷拉在胸前。那是活着的沉默,是尖叫的沉默,是一切冤魂的沉默。
傍晚,布置好军务的恶来、费仲等人都来到了王宫议事厅。刚刚从岐周人那里赶回来的胶鬲报告说,岐周人将于甲子日到达朝歌。按照胶鬲的说法:来者不善。恶来笑着接口道:“岐周人就像一条被打服了的狗,把脸凑上来继续挨揍。”
子受问费仲怎么看,费仲对自己一方的兵力有些担忧。
“不是有天命吗?”子受说。这次他并没有开玩笑。天命岂是人事可比拟的?就连人的生命和思考能力都是神灵赋予的,不是吗?尽管如此,他还是像通常临战前一样,对战阵进行了细致、周密的部署。此时朝歌有四十多名忠心不二的子姓族长,能投入战斗的正规军人有六七千人。为了弥补兵力的不足,费仲建议让大邑商现有的奴隶们参战,因为这些人大多是富有战斗经验的战俘。子受同意了。
纯粹出于好奇,晚宴结束后子受让费仲用老姬昌的办法卜了一卦,得到了一个“姤”卦,按照费仲的解释,此卦的主爻是说在瓜园里栽种杞柳,等杞柳慢慢长大后逐渐困死同园里的瓜秧,至于未来这场战争的吉凶,那是不言而喻的。到底是个庄稼人,三句话不离庄稼。子受不由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觉得这种占卜方式很简便,也很有趣,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消遣。子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费仲:“现在人们都会用老姬昌的方式占卜了吗?”费仲连忙伏在地上叩头,连称“死罪”。子受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再听他解释什么。岐周人实在是一个好伙计,老姑父姬昌,婊子养的表弟姬发姬旦们——他连自己家人也一起骂了——都是一些善于制造麻烦的好兄弟,他的治下有几百个大小方国和部族,只有他们一刻也不让你放松。
子受决定亲自去看看奴隶。奴隶们大多是先前的战俘,论战斗力,的确是有的,但他们既然已经成为奴隶,执了贱役,就不应该再承担在战场上拼杀、牺牲的义务。子受此时意识到自己对战俘的事情只做了一半,他应该提拔更多的战俘和出身低微的人为自己效力才对。
得到消息的奴隶们从各种藏身之所走出来,汇聚到朝歌演武场的指挥台下,一边聆听商王的讲话,一边喝今夜特别供给的免费酒。人多得难以计数。子受和妲己、费仲、恶来等人站在指挥台上。人们听到台上的子受大声说:“你们都已经知道,那些伪善的岐周人,那些得寸进尺的烦人货,现在正在路上,很快就会到达这里。你们心里都清楚,你们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予一人从上天那里为你们保下来的,你们原本没有资格参加这场战争,但是现在,予一人给你们荣耀,给你们参加战争的权力和资格。予一人向你们保证,赢得这场胜利之后,你们——像以往一样——你们所有参战的奴隶,都将成为大邑商的自由民。如果你们不勉力打仗,不光上帝会弃绝你们,你们的先祖也会弃绝你们……”
“我们不是自由民!”有喝多了的醉鬼喊道。
“要自由!”紧接着有更多喝多了的人附和。
“嘘——”另外的人让那些没规矩的、耳朵里塞了驴毛的家伙们闭嘴。
“你们很快就是了,你们很快就有自由了。”子受说。听到这话,有些人欢呼起来,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王。火光映照着他们呆滞的、惯于听天由命的脸。所有人都知道,胜利是靠得住的,保证也是靠得住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一片嘈杂之中,又有人提出了一些更大胆的要求。子受有的断然拒绝,有的当即答应下来。更多的人情绪激动、乱喊乱叫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光彩照人的王妃妲己。
奴隶禾站在离指挥台不远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商王身边的妲己。就在刚才,他的一个朋友告诉了他一件事,弄得他有些兴奋。他一边看着指挥台上的妲己,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那件事。
——你知道吗?你这被玷污的少女、有苏国最圣洁的女儿,你怎样才能回到先前的模样?你虽然并不认识我,我却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你。我愿意为你去死。啊,我想醉一醉。
岐周和各方国联合部队在甲子日前一天到达朝歌城外的牧野,大队人马迅速驻扎下来,之后把早已准备好的战书派人送往朝歌。
月亮如同一只将熄未熄的火盆,清冷孤寂。
太子发、姬旦、姜尚等人远远眺望着朝歌。
老太师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是一座傲慢之城。”有人问为什么这么说?老太师回道:“因为这是一座不设防之城。”人们这才发现,这朝歌没有高耸的城墙,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护城河。而朝歌四周那些矮墙和门楼不是用于守卫和防御,仅仅是作为城市的边界,为了各地、各方国使者和商人来往的方便。
沉寂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叫声。在大帐内,太子发召集各方国诸侯和部将们讨论作战计划。说到兵力,自己一方有四万余人,如果胶鬲的话不错的话,他们已经精确知道大邑商有战斗力的士兵不足万人。姜尚讲了商王子受的习惯阵法:普通士兵在前,精锐部队在后。鉴于眼下的兵力对比和对方素来强大的战斗力,第一波突击最为重要,只要己方的三百五十辆战车和精选出的三千虎贲勇士把对方的阵脚冲乱,就有了取胜的可能,接下来便是利用优势兵力,消灭对方的精锐力量,直到把对方彻底击垮。——这些话不用再重复了,已经说过千遍万遍了。
遍地的火把照亮了牧野,也照亮了夜空。不管明天的战事如何,美好的事物依然美好,美好的夜晚依然美好。
太子发和姬旦兄弟俩站在营地外的一个高坡上。一到晚上,朝歌灯火通明,连月亮都相形失色。这是真的。
做哥哥的说:“我们这种人只有家族,没有自己。”这话既是对弟弟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之后他又叮嘱了弟弟一句:“无论明天结果怎样,你都要活着回到丰邑。”如果家族的事有谁值得托付的话,便是这个好学深思、多才多能的弟弟。太子发把父亲留给他的玉石项圈从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弟弟。
做哥哥的是个讷言的人,但他强迫自己多说一点,因为他不想像大哥伯邑考那样,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就死去了。
姬旦知道哥哥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哥哥的话语和举动勾起了他想哭的心情。
太子发说:“去睡吧。”兄弟俩都不是多话的人。说的已经够多了。姬旦破天荒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哥哥,然后转身返回了自己的军帐。路过老太师军帐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老太师的呼噜声。
这骇人的世道是你所不能容忍的。大邑商的确是一座傲慢之城,却不是一座伟大之城,它的荣光是用人们的焦虑,用人们的血肉,用人们的疼痛铸成的。人活在世上,为什么总是被同类排斥、压榨,被同类虐待、虐杀?父亲,哥哥,希望你们能引领我们走出笼罩一切的天命的迷雾,走出这无所不在的噩梦。——人与人怎样才能免于压榨和杀戮?怎样才能真正感受到生存的轻松与喜悦?何为仁慈?何为残酷?怎样才能把野蛮、愚蠢的属性提升为更合理、更良善的属性?
睡下之前,老太师告诉服侍了他一路的姑娘明天一早到辎重队去,一旦看到战争有打输的迹象,就不顾一切逃命,千万不要被大邑商的士兵抓住。那姑娘不肯,说什么也要跟老太师上同一辆战车,直到老太师把随身的一个玉佩交给她,托她日后想办法交给自己的家人,姑娘才流着泪答应了。这天晚上,老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战败之后被绑上了大邑商的祭台。商王子受笑眯眯地向受祭的神灵禀告说:这是迄今为止年齿最长的一个人牲。老人满身是汗惊醒过来。
太子发把哥哥伯邑考留给他的石埙放在枕边。他强迫自己躺着不动,为了明天的体力,哪怕能打一会儿盹儿也好,也许今天晚上就是此生的最后一夜。他这么想着,很快就睡着了。这一夜,这个失眠多年的人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好,从来没有这么快就进入了梦乡。
百夫长黑物和同乡士兵们的军帐内,一个年幼的弟弟俯在哥哥身旁抽噎,哥哥一声不吭地安慰着担心自己明天战死的弟弟。另一个人用老太师的话鼓励大家也鼓励自己:要想活下来就得打赢,通常打胜仗的时候活下来的机会比较大。后来,人们说起笑话来了。百夫长黑物突然“撲哧”一声笑了。黑物说:“照老太师的说法,我当年不是在牧羊,我是在牧功名利禄啊。”没有人应和他的话。因为人们突然对自己的话语感到害怕:因为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自己活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
接到岐周人的战书之后,商王子受和费仲、恶来等人再一次布置、落实了第二天的战阵,之后回到宫殿聆听乐师们新制作的曲子。
——是什么东西让他感受到了神灵的真实存在?是的,是音乐。他的乐师,那个名叫师延的家伙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子受早就厌倦了那些既不能娱神也不能娱人的祭祀音乐,希望能听到真正属于天人之际的声音,于是半开玩笑地对师延说:“要么演奏出真正的音乐,要么就去坐牢,就去升天。”为了与自己的真实处境相匹配,犟种师延主动把自己投入了大牢。
是的,这是灵魂出窍的作品,是真正触及灵魂的作品。这个恃才傲物、敢于平视他的乐师,终于在扃闭的四堵墙之内创造出了真正的音乐。这热烈、自由、深挚的声音,没有物质外壳,不占有任何看得见的空间,却能够穿透人心,不是神灵是什么?这时疾时徐、时而高昂、时而低回的旋律摆脱了青铜的重量,摆脱了玉的形质,甚至摆脱了酒的癫狂,经由耳朵洞穴的入口,在内部和外部的天空中自由无碍地盘桓、飞翔,这属灵的声音里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纷争,是多么值得流连的疆域和存在。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心爱的女人。她是这乐队的灵魂。他喜欢看她和乐队在一起演奏,喜欢看她和姑娘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当她歌唱起来的时候,当她舞动起来的时候,便渐渐显露出一个宝藏女孩的强烈特质,那高贵、那妖娆,那绝望、那不羁,有着超凡脱俗的诱惑力和不可替代的美。
他对她说:“在予一人之前,大邑商没有音乐,也没有舞蹈,有的只是巫觋的哀号和傻瓜们的苦情。予一人死了以后,你们要给予一人奏这样的乐曲,跳这样的舞蹈。”
这个女人有一个微细的动作是他最为钟爱的:她在弹拨琴弦时与其他乐器合奏的某一下,身体有一个细微的颤动,下巴有那么微小的一扬,这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他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唯恐这个仅属于她的动作受到杂念的搅扰而不复存在;他也没有告诉她,只有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能够引起他隱秘的欲望,能够唤起他的肉体反应。她是他老年情欲的触发剂和迷幻剂。
而你为什么跟这个老男人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看他。这张脸因为年老而逊色了很多,但依旧威严,同时带有某种任性的孩子气。跟他在一起,她获得了人世间最大量的仰视和荣耀,遭受了人世间最大的残酷和不幸,也获得了人世间最大量的妒忌和仇恨。
她记得他那些独一无二的话语:“来自天国的小姑娘,我怎样做才能让你不再恨我?怎样做才能让你感到真心高兴?”
“要是你喜欢打仗,我就给你一支只听你一人指挥的军队;要是你愿意当王,我就给你一个最漂亮的方国;要是你喜欢年轻英俊的男子,我就把他们招来陪你游乐;要是你因为他们中的某一个背叛了我,哈,我就把他们全都这样这样这样……”
这样,日子一长,她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她甚至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并非他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辜的,都是情非得已或迫不得已的,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生。
之后他们玩了一局赛狗,妲己一方的狗跑赢了。女人们欢快地把赢得的筹码搜罗在一起。他满怀兴味地观察她。她在笑的时候,眼角也有皱纹了,但他对她仍感到满意,甚至对她不生育这一点也感到满意:正因为迄今为止没有妊娠,没有生育,她才保持了一贯苗条、圆润的身材和皮肤。
妲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味儿,这是从他庞大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总是用各种香料沐浴,很在意地掩盖这一点,但这怪味儿却是任何香料都掩盖不住的。他憎恨年老。对他来说,老年完全是一个混账的意外。既然是天子,就不应该跟该死的普通人一样衰老。
离开妲己房间的时候,他发现角落里的一尊大理石神鸟有些倾斜,他屈尊俯下身亲手把它扶正,心里才安稳下来。
距离王宫不远的地方,神灵和贵族老爷们正像平素一样喝得酩酊大醉。
我听到了她们的演奏,听到了她们的歌声。宇宙是一张琴,人是拨动琴弦的手,而那不可思议的和谐之音便是无处不在的神灵。我的幸运是有一条不倦的喉咙,能够大声发出“嗳——嗳”的声音,能够大声唱出我的痛苦。当音乐哭泣的时候,万物都摇曳落泪——是啊是啊是啊,我爱你五弦琴我爱你排箫我爱你箜篌。
鼓槌敲击着神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那天清晨,远在启明星出现之前,岐周的士兵就已经集结完毕,没过多久,大邑商的队伍也尽数走出了朝歌。
晨雾逐渐消散,树林,远处城郭的轮廓逐渐显露出来。旷野上的甲兵多如土石,多如虫蚁。全副武装的太子发站在主帅战车上,姜尚、姬旦、姬处、姬度等人的战车分列两旁。
对面,商王子受坐在金光闪闪的戎路车里,大将恶来和费仲分立在各自的战车上。
太子发、姜尚等人原本以为自己的兵力远胜于对方,没想到大邑商竟有这么多军队。眼前黑压压的敌手使人不由毛发直竖。
一看到戎路车里的商王子受,太子发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立刻大声向自己的士兵们呼喊:“坐在车里的那个人,就是商王子受,就是‘一夫纣!许多年来,我们给他粮食,为他造酒,为他征战,供他享乐,可是他!听信妇人之言,重用小人,残害大臣,不敬鬼神,整日酗酒作乐,他的眼里只有酒和女人!他根本不配做天下共主!我们此行,就是要代替上天惩罚他!跟他决一死战!如若战胜,那是先王的英灵在保佑我们,如若不胜,那是小子姬发无德、无能!天命无常,唯德是辅!没有人是天生的贱人、天生的奴隶……”这些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子受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也不想跟这个情绪激动的庄稼小子说话。如果真要说什么,他会这么对他说:“这是一场可耻的战争。你们像贼一样偷偷来到这里不宣而战。上天看到了你们的不义之举。”
时间、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了。两军的鼓手都手持鼓槌,随时准备擂鼓开战。
就在这时,天上的太阳突然一点一点变黑,一点一点变黑,直到完全变成了黑色。两边的军士都不由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又露了出来。所有的人都默默看着这个天体的变化,不知这奇异的天象对自己一方是吉是凶,更不知此时自己是身处人间还是在另一个世界。
两军士兵的脸都明亮起来,太子发和子受的脸也亮起来。
“哈,天再旦,天再旦!”同一战车上一身戎装的姑娘看到老太师姜尚手指着头顶大声呼喊:“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一夫纣不死,天下永无宁日!”老太师的话音未落,战鼓已经敲响了。岐周兵士们随着鼓点舞动,整个队伍像一个缓缓移动的平面巨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确调动。
太师姜尚挥动战剑,大吼一声,率先驱车向大邑商的战阵冲去。随后,一辆辆战车也渐次发动,像一柄没有尽头的长剑,向大邑商战阵插去。
太子发向虎贲兵们发布命令:“快,快!杀过去!步伐不要乱,队形不要乱!你们是虎,是狮,是熊罴,没有人能阻挡你们!快杀过去!杀过去!”
这样,厮杀就开始了。身经百战的大邑商士兵们认为胜券在握,轻蔑地看着这些远道而来、准备用鸡蛋碰石头的岐周人。
这是白天,这是黑夜。
岐周人的战车如同劈开波浪的犁铧冲入大邑商的兵阵,飞蝗一般的箭镞从车盖下发出,无须特别瞄准就命中了目标,受伤者发出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些看惯了胜利的大邑商士兵突然看见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情景。他们的战阵被岐周人的战车冲开了一个又一个缺口,战车后的大批士兵呼喊着掩杀过来。
这是岩石上的最后一幅画面:万千人马、数百辆兵车混战在一起;一簇簇青铜箭扎在大邑商士兵的身上、盾牌上,扎在岐周战车的车盖上;一支箭从一个人的头顶飞过,射进了后面一个人的眼睛;一把青铜戈和一把青铜剑对砍在一起;一辆战车上的驭手被对方的枪刺中,战马受惊,撞倒了正在格斗的一排步兵;两名象兵中箭从象背上一先一后跌落下来;无数只青铜头盔不知怎么飞了起来,青铜头盔们高高低低悬在了半空。
商王子受对岐周人利剑一般的战阵深表赞赏。从高处看下来,这是两个大东西之间的较量,东西方两个庞然大物的头角须尾、万千钳螯死死纠缠在一起。子受突然想,老姬昌虽然粗鄙,但他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世界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阴阳两极,游移在两极之间的空洞打破了陰阳的平衡,决定着世界的永恒转动。现在这两个大家伙在此消彼长之间扭动,血腥气弥漫了整个牧野。
大将军恶来凭借自己的蛮力试图拦住一辆战车,战车把他逼退了十余步,他这才半跪在地上,放弃了与战车的角力,随后又站起身来与战车上的岐周将领拼杀。这个天下最勇猛的武士终于领教了这种战车的威力。在不得不后退之际,他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大邑商也应该打造这种由四匹马拉动、装有坚固车盖的大型战车。
是的,你历来认为战争是一个算术问题。将帅、兵力、士气、武器、地形、粮草、泄密者和叛国者的罪恶,一切都是算术问题。生人需要男女两个人,杀人则一个人就能办到。一个人杀人是有极限的,当你杀到极限之数的时候,你和你的武器就全都弯了,你便不再具有杀人的能力。当每一个参战的人都达到或填补了这个极限数字的时候,所有的拼杀也就彻底结束了。
双方的队伍里不断有人像被砍断的庄稼一样倒下。人们用刀剑要了别人的命,也用同样的东西要了自己的命。
正当双方难解难分之际,大邑商的战阵里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奴隶禾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哨,他迅即调转身子和武器,紧接着,他看见身边很多同伴像他一样调转了身子,挺着戈矛大声呜嗷着向“自己的”战阵冲杀过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调转身子,加入了倒戈的阵营。大邑商的战阵一时大乱。
跟从那声呼哨的人有多少,没有人知道,那呼哨是谁发出的,也没有人知道。事情几乎是突然发生的,一时间,很多大邑商兵士扔下武器向城里跑去,他们大多不是反戈的士兵,而是不知所措的士兵。
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事变,太子发在战车上催马大叫:“向前啊,小子们!向前!放下武器的人不要杀!投降的人不要杀!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兄弟!”
大邑商部队的阵线因为这一变故一点一点被突破,大邑商的士兵们发现这些边陲来的野蛮人很讲信用,你一旦放下武器,就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了。那些顽强抵抗的大邑商士兵不得已且战且退。混战在一起的人们像潮水一样向朝歌涌去。
子受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他第一次感到古怪和异样。对手的战斗力是强大的。这支长途跋涉的队伍的勇气不是普通拼死的勇气,而是审慎的、有充分谋划和周密计算的勇气。
一个时辰之后,大邑商的参战人数从绝对多数变成了绝对少数。
子受不再看了。他调转车头,在费仲等人的护佑下,向朝歌城驶去。
岐周士兵一边向前突进,一边喊着“一夫纣”的口号,开始大邑商的士兵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声音经由各种口音喊出来,最后变成了一种统一的语音和声调。人们终于明白,这些远道而来杀红了眼的家伙是冲着商王子受来的,于是很多大邑商士兵放下了武器,之后,更多的人放下了武器。
子受回到了鹿台别苑。这是他的最后一道屏障,可以凭借熟悉的地形与岐周人抗衡。
现在,战争在朝歌城内展开。倒戈的奴隶兵成了开路先锋。岐周的战车和士兵像洪水一样向城内推进。这是看得见的岐周人、奴隶和看不见的神灵对大邑商发起的又一波风暴。
与岐周人顽强抗衡的是真正的大邑商军人,指挥他们的是忠勇的费仲和恶来。这些人训练有素,从不蛮干,因为熟悉地形,他们总是抢先占领一处要道,等待岐周人经过,然后突然出现,把这些入侵者击退、杀死。
站在高高的观礼台之上,子受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平时,这座高高的正方形建筑如同人和神之间的一个光芒四射的曝光台,一到节庆的日子,他就在这曝光台的两个直角之间来回走动,向观看他、向他欢呼的人们挥手致意。
现在,他已经隐约听见了双方士兵的叫喊声。
岐周人的战车和士兵在宽阔的街道上向前推进。身穿大邑商军服的人以少敌多,在各个方向奋力拼杀,护卫着鹿台和王宫。这些惯于毫无仇恨地进行战争的职业士兵现在面对的是几倍于他们的对手。
一条条纵横的街巷把混战的士兵们分成了不同的战区,青铜或皮革头盔下的兵器和脚们来回砍斫、移动,进进退退,退退进进。
大将恶来和太子发在漫天的血光中互相发现了彼此,两个手持青铜戈和青铜剑的人立即从十几年前的酒宴上飞身而出,打在了一处。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喝酒,却都像是喝了血,面对暴烈如火、浑身杀气的太子发,恶来虽然还有“我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打倒你”的蛮横,却早已没有了“我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打倒你”的气力,几十个回合的力战之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的恶来被太子发一剑戳倒在地。
从日出到日落,战争从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变成了一次捕猎,一次围猎。
子受和妲己站在观礼台上观战。
满身是血的费仲跑上观礼台,向主人进言,劝说主人暂时离开朝歌,以图日后卷土重来。子受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告诉费仲,这不是他的行事方式。于是费仲就不再说什么了。这个出身卑贱的人向主人施礼之后,退了下去,重新投入了战斗。
子受眼看着费仲砍倒了一个冲上来的岐周将领,又砍倒了一个,之后被一群岐周士兵团团围住。子受想起,就在昨天此时,他和费仲还在考虑如何尽快结束东夷的战事。
局势比占卜的征兆更加明显,更加清晰。战事虽然惨烈,但并不复杂。一旦守卫鹿台别苑的士兵被击垮,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
是谁把朝歌的兵力泄露给了岐周人?是谁策动了奴隶们的倒戈一击?
他相信有人正跟他一样关注着这场战争。他的脸上保持着一贯的石头一样的冷静,像一只巨兽徘徊在青铜的路板上。
“一夫纣。”子受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一夫纣”,他承认这是一个不错的叫法。现在,在他的眼前,“一夫纣”一寸一寸,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失去了朝歌,失去了大邑商。
子受和妲己走下观礼台,向寝宫走去。
两条细瘦的长腿小步趋近,一个谦卑的人影出现在子受面前——是曾经被子受严惩过的前首席贞人。
前首席贞人:“小臣有一卦奉送王上,‘甲子日,于一人祸,就是说,今日,王上有大祸;‘一人祸,万邦以贞,就是说,王上要是归了西,天下万邦就太平了,和顺了……”
子受笑道:“你占卜了一辈子,这大概是最灵验的一卦。”
前首席贞人迎着子受的目光,从怀里掏摸出一个包裹,呈给子受。
子受并不接纳那包裹:“这是什么?”
前首席贞人:“这是小臣为王上逃走准备的衣服,一套奴隶的衣服,大小尺寸正是按王上的身材制作的。”
子受:“你为什么会做这样一套衣服?”
前首席贞人:“自从王上惩罚小臣那天
起,小臣就为王上准备好了。小臣随时听从神灵的旨意,就像随时听从王上的旨意一样。”说着,他又把脸转向妲己,“也有你的,娘娘。”
妲己朝前首席贞人啐了一口。
西斜的金乌落下去了。战斗结束了。没有人再战斗了。站在朝歌的大街上,手持青铜剑的百夫长黑物看着映入眼帘的房屋、树木和一只慢慢远去的大象的后影,一时回不过神儿来,不知道持续了一天的厮杀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他环顾四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本伍的人。之后,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那对亲兄弟,兄弟俩相距不远,他猜测哥哥是为了救弟弟的命而阵亡的,不过情况或许相反也未可知。人们都默默地走在陌生的道路上,经过一具又一具死尸。
子受回头看了妲己一眼,不由笑了。妲己没有笑。她想起当年谈起伯邑考时他说过的话:“卜辞里说,那孩子会坏我的事的。”现在,倒是另一个孩子坏了他的事。
子受:“我被抛弃了。”
妲己:“不,你的人并不在这里。”而事实是,他的人确实不跟他在一起了。
“想不到大邑商败在了予一人的手里。”
“凡事都会有个了结。”她说,声音却不像是她的,“有谁见过不破之国,不亡之君呢?”她说得对。
“我走了,你怎么办?”
这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平静。他甚至从她脸上看到了隐约的笑容。女人转身离开了。他承认他这辈子永远没有窥见过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永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记忆的人总是会忘记遭受过的种种苦处。我要是能说出此生的欣悦和痛苦、快乐与恐惧就好了。故国在哪里?有苏国早已经名存实亡,有苏国的人们也都早已变成了大邑商的冤鬼和奴隶。是的,人人都是受刑者。你在梦里叫喊,你在梦里哭泣。你任由命运摆布,就连他也任由命运摆布。你曾经有一天晚上做梦爱上了他,但你决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可是你多么渴望爱!多么渴望放纵!多么渴望亲吻!多么渴望生活!多么渴望死去!此刻,死去很久的你一下子复活了——你马上就要离开这份靠不幸和麻木建立起来的豪奢而罪恶的生活,马上就要到一个没有仇恨、没有血腥的地方去了——那是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花盛开的生命之岛,一个连命运之神也无法找到的新世界。
子受听到妲己房间里的什么东西碎了。
人不过是一些能活动的陶罐。对他这个最尊贵的陶罐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干的了。可是说好的天命呢?——那些野蛮人和奴隶当真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吗?他们的痛痒、他们的感受、他们的自我意识重要吗?他们也配享有天命吗?哈,天命——他第一次为自己信奉了多年、利用了多年的弥天大谎感到耻辱。
子受请那位在身边跟随多年的老奴帮忙,用木条和木板钉装了一个结实的木架,在下面堆满了木柴。然后,他穿上缀满玉石的衣服,坐在木架上面。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死法。——为什么选择火?他希望自己身后面目皆非,希望这把火将他在尘世的记忆全部烧掉。这是他独有的献祭方式,享用者是他自己。
他把火把插在座位下的中心位置,似笑非笑地大叫了几声,然后闭上了眼睛。当火苗升腾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这一刻是白天还是黑夜。整整一个世界消失了,消失在灼热之中,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的老奴的一声抽泣和爱犬的一声呜咽。
天黑下来了,这里成了朝歌最大的一处光源。木架因为燃烧不断塌落,折断,落地的时候发出一阵急速的“噼啪”声和炸裂般的光亮。
同一个别苑,同一座建筑。太子发拾级而上。他身边的人——太师姜尚、弟弟姬旦、姬处、姬度等人此前都没有来过鹿台,更没有到过商王子受的寝宫,他们都感到新奇而激动。
高台,宫殿,一点一点进入了太子发的视野。这富丽堂皇的建筑既是世间权力和财富的中心,也是世间罪恶的中心。
太子发看到了死去的子受。多年来,他一直感受到他那庞大的身躯和威严的目光。现在他看见了伏在地上、如一段焦木的他。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可以这样死?!更为奇怪的是,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他心里一点恨意也没有了。一切都那么丑陋。
太子发俯下身,强忍着恶心,将子受的尸体翻转过来,然后抽出腰间的轻吕剑,一下一下剁下了那颗烧得黑魆魆的头颅。玉片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
大量眼泪涌进了太子发的眼睛,多到他无法相信。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天佑他获得了这场胜利,是所有祖先的岁月和他自己的岁月锻造了这一刻,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某种从来没有过的震颤。大仇得报、夙愿得酬的快感里有一种既陌生又有力的新感受,他依稀明白那是取而代之、改朝换代的天命感——而“天命”,按照父王的真正意思,這个词语根本就是虚妄的,支撑大邑商这个庞然大物的不过是一个残酷的语言游戏。世界不说话,说话的是人。现在,对世界说话的是岐周人了。一霎时,他想起了伯夷和叔齐两位老兄弟的话:这是造反还是革命?现在这问题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
满城的血腥气和疲惫使胜利者失去了狂欢的冲动。初次进入大邑商的岐周人继续保持不喝酒的戒律,直到禁酒令解除,士兵们才慢慢放开了手脚。一向沉默、谦卑的岐周士兵在这座富庶的大城里找到了发财的机会,在明令禁止之前,他们大肆放纵了几日。他们按照事先刻在脑子里的地图认识朝歌,他们发现,除了两条通往观礼台的主街道,其他街巷、标志性建筑、店铺大都是老太师姜尚的臆想和杜撰。
战场很快被清理干净。先前,大邑商士兵的尸体都是被战车拉回来的,这一次就在家门口,人们把亲人们的尸体埋进自家的祖坟,把无法辨认的尸体葬进了公墓。关于自己的阵亡人员,岐周人产生了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应该把阵亡将士的遗体带回岐周,另一种意见认为这个数目太过庞大,既然如今大邑商已经是岐周自己的地盘,应该把他们的遗体就地掩埋、祭奠。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这期间发生了一个不幸事件:一个醉酒的士兵从观礼台上跌落身亡。自此,不经特殊许可,任何人不许登上观礼台。
此时正是大邑商人的年关,这也是大邑商人作为大邑商人的最后一个年。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像往常一样打扫得干干净净。街上没有垃圾,也没有杂物和瓦砾,甚至没有以往常见的东倒西歪、口吐狂言的醉鬼。女人和孩子们从半开的门缝里惊恐地打量着街上的情形。
街角蜡梅树潮润的枝条上开着一些嫩白色或嫩黄色的小花,发出似有若无的清香。
昨天还是冬天,今天一下子就是春天了。
微子启双手捧着大邑商的国器,把这个千人抬不动的重器交给了姬旦,再由姬旦转呈给手持大钺的太子發。失去了重器的微子启微垂着头,听候胜利者的裁决。
那天,在王宫的台阶下,微子启恭候太子发一行从王宫走下来。微子启只和太子发对视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的眼睛都说了各自的心里话。微子启:看来你是不打算兑现自己的诺言了,好吧,我不会再提起那件事,不会再辱上加辱。太子发:现在你终于知道什么叫耻辱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君王,自己的兄弟。太子发的目光仅仅和微子启对视了一瞬,就厌恶地移开了。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微子启想,这个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跟他在岐周时看到的不一样了。
微子启低下眼睛站着不动,直到满脸怒容的岐周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家去,再也没有在大街上露面。他原本以为这些庄稼佬报了仇,很快就会回到自己的庄稼窝去种庄稼,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没有这种打算。
微子启一路看着青青的庄稼离开了朝歌,前往自己的封地。这是岐周人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种出的庄稼。胜利者已经在大城四周筑起了城墙,开凿了护城河。现在朝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他在路上看到了王叔箕子乘坐的牛车。这位一肚皮牢骚的王叔不再疯癫了,或者更加疯癫了。岐周人将他视为智者和贤人,半真半假地向他讨教治国方略,用他的嘴安抚大邑商惶恐不安的遗民们。
微子启驱车行走在一片生疏的天空下,几朵春云飘浮在空中。他在麦田里看到了一幅图景,那是一张嵌在麦田里的巨大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一个怪异的凝视,这是他那著名弟弟的脸。不管微子启转向何方,那张脸都用不变的眼神凝视着他。微子启不知道这一奇特的凝视是在他的视野之内,还是在他的视野之外。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武王太师小子我,征伐那朝歌大邑商……
岐周人用他们的语言唱起歌来了。百夫长黑物、女扮男装的姑娘以及奴隶禾都得到了太子发——如今的周武王——的丰厚奖赏。他们一叠一叠唱着新谱写的歌曲,他们在歌唱胜利,也在歌唱死亡。一切都无常而暂定,这些来自蛮荒之地的异族人将建立起新的秩序和混乱,打开新的乐土和深渊。
嗯,该说说我、予一人或他——也就是我/他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了:我/他奋勇向前,我/他箭无虚发,我/他左冲右突,我/他下砍上劈,我/他裹血力战,我/他所向披靡,我/他弓折刀尽,我/他四面受敌,我/他土崩瓦解,我/他分崩离析,我/他仰天大笑,我/他轰然倒地。这就是发生在我、予一人或他身上的另一种真实情况。
鼓槌敲击敲击敲击。我继续走我的路。我和一系列的我被岁月赋形,作为一件熠熠生辉、锈迹斑斑的青铜簋,以圆口方座的形象,存留至今。
对我来说,这场战争就是在这只无名大簋里进行的:岐周丰邑,大邑商朝歌,一个多月的行程,天洗兵的大雨,天再旦的奇景,尸横遍地的牧野,结束妲己的绳索,烧死子受的一把火,杀死我/他或予一人的一千种非正常方式,以及所有正在进行、曾经进行、有待进行的战争,全都存在于方座圆口的青铜簋之内。这座年代不详、来历不明的耻辱或荣耀之金,既满又空,既封闭,又开放,既保存,又遗忘,既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又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陷阱。
不知怎么的,我的耳边老是出现“嗳——嗳——”的声音,这若有若无的叹息,如同一台看不见的全景记录仪,在时间之外一帧一帧记录着人世间的影像和回声。
青铜簋恒久不变地混沌、斑驳和缄默。而真正的牧野之战——我回想起——比我所描述的这场战争早一飞秒或晚一飞秒才会发生。
责任编辑 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