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泉寺看梅
2024-05-19李知展
李知展
1
连日大雪,天光放晴,太阳遥远地挂在半空,像一盏虚白的灯,有亮度,没多少热力。但有了光,总让人心头觉得有一丝暖意。此时,大泉寺的红梅吐露新蕊。往年,陈素云是要去看一看的。也不是大泉寺的梅花与别处不同,有多出奇,是从柴米油盐的具体生活里,抽离那么一会儿,去务个虚。鲸鱼潜水时每隔一段要出水换一次气,陈素云的换气频率以年计。
她都是独来独往,转一圈,见不得人似的。说到底,还是工作家务一堆琐事押着她这个“人犯”呢,她也就趁无形的“监工”不注意,赶紧越那么一会儿狱,和审美偷个情,回来继续楔入辛劳又冗长的余生。她想大部分的人生不都这样吗,内心藏有一点潮湿、纤细和不合时宜,睁开眼,就得面对日常的规矩和琐屑。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都说陈素云是个好女人。“好”是升高的水位,淹没水下汹涌的激流、纵横的沟渠、包裹的泥沙石子,呈现的只是一汪温柔的死水,波澜不惊,托举所有经过她这片水面的帆船,顺利航行。你既然都“好”了,自然要对枯燥并触目惊心的婚姻容忍,对平庸又因年轻不知人世深浅而常怄气的儿子隐忍,包容外行又工作狂的领导指手画脚,接纳自己年久失修的身体隔一段这里痛那里疼……“好”如一个牢笼,收缴所有的个性,只剩一张模糊的微笑的面容。陈素云恨透了这个评价,还没死呢,就已经盖棺论定。
王方成和儿子就寄生在她这个“好”上,吃定她的脾性。比如,父子俩一脉相承,吃完饭碗筷永远是往那一推,哪怕煮个泡面,吃完碗筷丢到水池里,她不刷,能泡到地老天荒。陈素云梦想家里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绿植枝叶往她修剪的方向柔顺抽穗,不会因为卫生习惯不同有矛盾,没有臭鞋子、臭袜子乱飞,衣服被子整齐,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她受不了房间有污渍,任何一点视线可见的污垢都好像涂抹在她心头,越想越抓狂,不及时清除掉,她浑身难受。这已有些病态了。可父子俩仍鞋子乱放,臭袜子脏衣服乱扔,干湿分离的浴室洗完,仍能弄得到处水渍。王方成抽烟咳吐瞄住烟灰缸垃圾桶,就那么大致地一弹一吐,就这还是在陈素云反复申诉下的应付……她明知道,他们就等她受不了,主动清扫。她的母性和责任心,甚至洁癖和强迫症,都成了他们可资利用的把柄。他们坐享其成。
王方成是坏人吗,恰恰不是。认识的朋友都说老王豪爽,虽然说的时候免不了揶揄一笑。王方成将好的一面挥洒在了外头。做小生意这么些年,倒腾过烟酒,开过洗煤厂,接过五金铺,最近几年跟人做点小工程,他总在外面忙忙活活的,处兄弟,耍朋友,抽烟喝酒,热闹不断,除了低价时买了一套三居室,也没见他挣下什么钱,家里诸如冰箱电视等大件还是陈素云置办的。
有些夫妻,稀里糊涂结了婚,刚开始也能和和美美,遇到困难,两人捆绑着去渡。等到生活裕如一些,各自性格舒展开来,才发现全然不是一类人。陈素云好静,财务工作本就烦琐,她却有耐心,工作账目有条不紊。闲下来,就爱画几笔,她小时的梦想就是将来能画画。人陷在现实里,哪也去不了,脑门上没有篱笆,一张纸,本是空白的,想到什么,涂抹几笔,就有了亭台楼阁,有了山长水阔。还有比这纸上神游更有意思的事么。
王方成则好热闹,好耍,他享受那种呼朋唤友的簇拥感。陈素云曾一针见血总结过,王方成处的那些朋友,大忙帮不上,小事用不着,吃喝最擅长。他请吃请喝,一帮兄弟跟着,场面上,众星捧月,都喊他哥,他也觉得自己是大哥,可转过身,谁不把他当冤大头呢。
在家,王方成既不豪爽,也不随和,他如将军回营,披坚执锐厮杀,中场修整,到家里还不得有两个服侍的小兵?这种态度的偏差造成沟通困难重重,陈素云有工作,又不是依附的藤蔓,凭什么唯你臭脸马首是瞻呢?陈素云本着息事宁人原则,不太过分的,让做也就做了,懒得跟他计较。可家是一个封闭的私密王国,忍让换来的是蹬鼻子上脸,王方成大男子主义,你不压倒他,他就要统治你。他说话从不是“能不能怎么样”,夫妻俩有商有量;而是“你不会怎么怎么”,一开口就带着责备。
还有,王方成的无耻在于,每次夫妻生活时,常以身材贬低陈素云,事前抓抓上部,说塌方一样;拍拍屁股,说浑身的肉都晃悠;进入内部,说松得“旷挡”——这句最恶心,他把她当车开,猛踩油门,狠踏离合,还怪她松弛了,挂不上挡。这是女性隐秘的处境,在性的天平上,经历过孕育和岁月摧残的身体,提供了家庭实用性,还要承担审美的职责。他自己烟熏酒泡的身体也松松垮垮,废弛的弓攒射不出什么有力的箭,最硬的只剩一张嘴了。做生意那些年他难保不去胡闹,他贬低她,自然是心里有对照。陈素云不理会,他变本加厉,拿身边熟悉的女性亲友和陈素云对比,你看那谁,身材多好多好,你看那谁哪个局部紧绷绷的……陈素云知道他就是过个嘴瘾,还是由衷的恶心。她说不出脏话回驳他,他就这样羞辱她。本来快乐的事,成了陈素云生理性呕吐的噩梦。
人真是会变的,这大腹便便污言秽语的老男人,陈素云常冷眼观看,眼神都是剪刀,得删繁就简多少遍,才能找到结婚时那位浓眉大眼的少年。不过能被环境轻易改变的东西,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质地。
和朋友闲聊,女伴说,有研究表明,中年夫妻三分之二都貌合神离,但仍勉力维系,因为女人舍不得苦心经营的家和用命换来的娃。她心有戚戚,凄恻地回了句:“那幸福的三分之一呢,是不是都在电视里。”现实里,她听说过,没见过。她也不信,因为,在外人看来,他们也是多么和谐的一对儿啊。都太会伪装了,水下的暗涌,隔着水面谁能看清,谁又允许别个看清。
婚姻二十六年,王方成是她无形的锁链,事无巨细的指挥官,家是一口枯井,将她锁在其中。说起来,有多大的事吗?真没有。恰恰是生活里这些死不悔改的琐屑,才让人疲惫,让人想疯,让人觉得一切都是脏兮兮油腻腻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粒细胞都无奈都悲哀都绝望的那种疲惫。她常劝慰自己,人这辈子从腥污中来,裹一身泥水,最后烧成一抔飞灰,根本就干净不了,可庙里的和尚仍每天晨起洒扫,扫的是尘灰,也是扫心头浮尘,她也就当日课修行了。再说,做做家务能累死吗,也不会,多干点少干点,也无所谓,不是辛劳与否,是打扫后,大家都保持,都尊重。她想要的是一個秩序清洁的人生。
可命运一再让她失控。绊倒列车的可能只是一块石子,一段硬木。
今天就是。正吃着饭,客厅地板上有一处污渍,八哥拉的。为了养宠物,陈素云和王方成置了多少次气。他以前养过狗,养过猫,养过斗鸡,养过蛐蛐,还养过一对鸽子,他享受和宠物的亲密,遛狗铲屎清理喂食向投诉的邻居赔不是,都是她的。和养孩子一个道理,父亲打着挣钱和交际的名义,在外面花天酒地,你还不能抱怨一句,要不他借点酒遮面,给你历数一个男人在外头的不易。他只需心情好时,宠溺一下孩子,心血来潮地展示父爱,就能赢得一片赞许。凭什么呢?
这个鸟儿也是,一天不清扫就臭烘烘的,脾气也仿王方成,大大咧咧,不拘细节,随地大小便,吃喝时把鸟粮和水弄得到处都是。骂它两句,还会翻白眼,骨碌着眼珠子瞪你,要敢拿鸡毛掸子作势收拾它,那算炸了窝,它羽毛奓起,骂骂咧咧,围着天花板扑啦啦飞来飞去示威,搅动一室臭风和灰尘。见了王方成,又做小鸟依人状,伏在主公怀里,宠妾一样,泪眼迷蒙,嘀嘀咕咕,还不时地望她一眼,像在告状。陈素云叹口气,一个家,一只破鸟都敢跟她叫板,都不跟她一心。上午她是骂了它几句,说它“再犟嘴,把你炖了”。这不,趁着午饭的工夫,它就来报复了,拉在客厅里,还用爪子在那拨拉,扩大挑衅力度。那几粒臭屎如不理也就罢了,一个鸟如不是人撑着,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呢。可陈素云就受不了。地板是她才拖的,周末大清扫,专用的地板清洁剂,干干净净的,忽然来了这一坨,陈素云放下碗,胃口都败了。她起身去清理。完事刚坐下,扒拉了两口饭,八哥又来了一泡。就像拉在陈素云脸上。鸟在笑,王方成在笑,儿子在笑。都在笑,笑她。
儿子还冷嘲道:“妈,你就是太爱操心了,有必要和只鸟计较吗?”王志宇说话前爱舔下嘴唇眨巴下眼睛,咳嗽一声,总像要发表什么不得了的讲话,情商又常不够用,就显得那点故作的郑重充满不自知的滑稽。二流大学毕业后,学业不成,工作总是遇到“狗屁不懂”就会“瞎指挥”的“傻X”领导,一年跳槽好几回,高不成低不就,索性辞了职,美其名曰专心编制备考。考了两年,陈素云帮他分析了无数岗位,打探各路门道,操心得白了鬓角,也没见他考出什么名堂。王志宇就像他的名字,不脚踏实地,凌空蹈虚,拈轻怕重,实则肚里草包。连同他大方脸黑皮膚,怎么看怎么添堵。丑的基因真是强大,她的五官和肤色儿子完美避开。
陈素云心说,我不操心你们屎也吃不上热乎的。谁不想和老友喝个下午茶年假出游,谁愿意陷入这一地鸡毛成天鸡飞狗跳?不从小操心辅导,你连个大专也难考上,现在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你倒说得轻巧。
有时,揽镜自照,都能感到委屈和怨气在内心发酵,整个人都呈现出下水道淤积的气息,眼皮肿胀,头发枯燥,面目憔悴,闻闻手上,是混合着洗洁剂和泔水的气味。
主妇的味道。
她只顾生气和专注地板上的污迹,王方成歪着嘴流着涎水,含混地喊了几次让她添汤,陈素云都没动身。也不是没听到,是不想接招。他喝个汤,泼洒得衣服饭桌地板都是残汁,汤多尿多,也得她伺候。陈素云累了。王方成不满,气急败坏地拍着轮椅,将汤碗拨拉到地上。不锈钢碗在地板上弹跳铿锵,汤汁欢畅迸溅流淌。王方成侧着脸,含着笑,得逞地望着她。鸟儿还在叽里咕噜。这个笨鸟,几句简单的问候语教了半年也没学会,王方成发脾气的咳嗽高吼倒是学得炉火纯青。儿子置身事外,仍旧不爱吃肉,大骨头啃得潦草,专心吸吮筒骨里的油髓,嘶嘶有声,如小型抽水马桶。
陈素云就是这时爆发的。她没想到一个人愤怒到极点会是这样冷静:她先是照嘴给了儿子一巴掌,说了多少次,吃饭不要吧嗒嘴,就是记不住。然后起身去厨房,将八哥用洗菜筐兜头罩住,打开窗,从十六楼扔出去。再走到饭桌前,将桌面一把掀翻。看也不看他们父子,衣架上取了外套,换了鞋,出了门。
等进了电梯,才发现手里惯性地提着门口的垃圾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颤抖着,眼泪这才流了下来。
2
这地方旱,以前吃水要到山南边的一股泉去担。山泉滴滴答答的,大山总尿不净的样子。没有水,山就像没有肾,黄巴巴的,干燥,贫虚,粗粝。人啊动物啊不过是这旱地上的跳蚤,指着这旱塬黄土的物产,吸不到血,能硌着牙。人,豆芽一样的人,因为一个意志,倔起来,豆芽能变成钉子。得想办法,钻石头,钻出水,钻出油。钻了九十九天,南山一股泉的那点黄水都担完,钻头仍没探出水。水位是老族长选的,钻头都磨出火星子了,老犟种怒了,火大:“X他妈,继续钻,把地钻透,钻不出水不罢休!”后生们一双双干枯的眼望望他,真没水了,钻头也得水润着,就像钱是钱生的,水也得水引着。老族长入夜一把刀将老身子骨扎气球一样戳破了,榨出半盆血水。小子们,钻,接着钻!终于,红的血,白的水,旱地上冒清泉。人们跪在地上哭喊,就叫它:大泉!立了庙,供了老族长英灵,遂叫大泉寺。第二年,泉水旁长出红梅,大雪花开日,梅花点点如血,朵朵如火。
景不值钱,故事值钱。故事是人讲的,人是复杂的,你要不相信,你是傻子,你要真相信,你也是傻子。林遇春用画笔讲出最好的大泉寺故事。都知道,画梅,此地,他是一支如椽笔。林遇春名气的巅峰是领导将他的《红梅傲雪图》作为礼物送给来访外宾。
陈素云自此频繁来大泉寺,是看梅,更是看林遇春。今日的旱山早不同以往,有水有风,山灵水动,成了名胜。林遇春在大泉寺不远的名家艺术创作基地有一层画室。大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陈素云一次次来,一幅幅苦画梅花,也没遇到过心心念念的林老师。她拿了王方成的烟贿赂物业门卫,托他把自己的习作和做的各式点心,转交林老师。每次都是。
门卫抽她的烟都抽得不好意思了:“姐,都转交了的,林老师这段忙,不常来,要不您留个电话,他一来我就通知您?”陈素云摆摆手,大有雪夜访戴的意思,不遇着也好,猛地遇着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随缘就好。倒弄得门卫摸不着头脑。
不过稍后还是加上了微信,林遇春在门口迎接省里的朋友。她正在临湖观鱼,门卫拉她,让她快点,“他在!”这门卫真实在,她笑了。到了门口,一帮人中间,也说不出什么,只说仰慕他的作品,讲座网上能找到的都反复听了,他“哦哦”回应,谦虚地礼貌回应,问了她职业,“做财务的。”她起了羞愧意,较劲锱铢的财务和挥洒自如的艺术,总觉不在一路。后来陈素云复盘这段关系,他可能把她含糊的回答,当成她在财政系统工作了。他对她的热情,一开始就有目的性。
和朋友进大楼了,他还不忘合掌向她致歉,让她“改天有空,欢迎再来玩”。陈素云从头到尾都晕晕的,回过神,看到门卫邀功的灿烂笑脸,她慌忙到附近给他买了几盒烟。门卫这回没客气,当着她的面撕开点上,抽得心安理得。
陈素云脑子里只顾懊悔,该死,怎么就穿了这件皱巴巴的灰色羽绒服呢,早知道应穿新买的大红棉风衣或是那件版型好看的米黄色外衣。让她羞耻的是,刚才交谈中,她一直忍不住拽拽衣襟,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粗鄙和寒碜。
所以,听说他参与编辑的美术杂志经营困难,陈素云一个人订了十份,也小两千呢,她工资的三分之一了。截图给他,林遇春回个“谢谢!”外加几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又听说他要做某会主席,前一段频繁接待上面的朋友就是铺路,陈素云想得朴素,活动就得花钱,她能做什么呢,咬咬牙,买了他一幅标志性的《红梅傲雪图》,童叟无欺,一万元人民币。林遇春回个“感谢姐!”外加一行拥抱的表情。
她想,若当选了主席,按地方惯例,杂志自然是他主编,她要送给他一点政绩。陈素云鬼迷心窍一样,咬咬牙,动了私房钱,一个人订购了一百份全年的刊物,将近两万元。并由衷地预祝他:才出少年,众望所归,早日當选。这回,林遇春不是感谢和表情了,换得专门发来一段语音一小幅梅花扇面,并“改天请她吃饭”。虽也是敷衍,总到了能坐在一起的层面。陈素云至此深刻理解了儿子为何沉迷于打赏短视频女主播。这种亦真亦假的互动太要命了,她一个苦行僧般清静的人,一旦动了念,枯井里都翻起潮涌,明知再深入一步,都如饮鸩止渴,可当时喝下的迷魂汤,是真甜。
自此两人的虚拟关系才算升温。陈素云会把她的画小心地发给他“批评”,林遇春以鼓励为主,偶有建议。这大概就像大人对待小学生,夸着哄着,让她乖让她听话,都是为了省心省事。陈素云哪里会懂,激发出旺盛的涂抹激情,空闲时间都用在琢磨怎么画画上了。这让林遇春哭笑不得。在他,跟的领导换了,他的风评和职位都将面临新的调整,对陈素云,不过失意时一个闲情偶寄;在她,却把林遇春旁逸斜出的暧昧,当成生活这潭死水里天降的浮木了。
陈素云内心有个小兔子,胆小,又期待美好。一有风吹草动,撒腿就跑,每根摇动的草,都是惊慌的心跳。但是惊魂甫定,倚着洞口,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又怀念风吹过的时光……心太孤单了,碰一下,都方寸大乱。
因为林遇春,她才知道,乱了也美好。
隔上一段,陈素云来大泉寺转转,不上香拜佛,站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望着雕梁画栋的大雄宝殿,感受那份庄严。庙前有一段山路,暮色苍茫,小路悠长,泥土、花草,柏叶微苦的清香,鸟儿在林间啼啭,草木在风中静静枯荣。陈素云觉得灵魂端然独坐,宁静安详。这是她的透气时刻,她大口呼吸着。她还活着。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接到一则信息:推荐你大作到市迎春美术展,通过了,祝贺。林遇春。
短短一行,陈素云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发消息道谢,表示难以置信的同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把手机放下,从长椅上站起,忍不住蹦跳起来,想尖叫,又觉得自己已苍老,不适合如此雀跃。只是,喜悦不过须臾,心口阵阵隐痛翻卷而来。灼热的液体一股脑顺着泪腺往外冲,烫得眼眶酸疼。太不容易了,四十八个年头里,深海之下昔日过往种种,不堪的,压抑的,绝望的,隐忍的,此刻皆因自己纯粹的实力被看到。不带杂尘。日子终于还是有了盼头。
这喜极而泣的泪,一旦来了,便同海啸般摧得她地动山摇。向隅而泣,双手按墙,她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背,用两根大拇指反复滚动挤按紧闭的双目,抹掉不断溢出的热泪。感觉稍微缓些,又来回踱起步子。陈素云嘴巴微开,急促地换着气,却也控制不住心房和胸肩,连同气息一并,都生理性颤抖着。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连带也抖着,大拇指一直在上下摩挲四个小兄弟。又崩了一个口子,海啸重卷而来,不知这样过了几个来回。被强制按下去的浮木一遍遍冒出水来,再被按下,最终也失了气力。她站在寺院前,看着白墙灰瓦,老梅树开出红花,阳光舔舐她的眼皮。她忽而想到王方成说过的她不整齐的门牙,这会儿又哭又笑,不知丑成什么样子了。
他回:
艺术的魅力,在于每一幅都是心的流淌,都是心性打开的过程,一次次的交流都是内心的互相寻找和确认。相契的人,即使现实里从未见面,从未串门,没见,没来,没去,因为作品的敞开,也如来,如见,如逢故人。我们要感谢梅花,让我们相遇。
她都没想过,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也给别的女人回复过无数次?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河面那么宽,水那么深,鱼那么多,他的本性总要抛几个钩子。就她这么老老实实咬钩。陈素云愣在原地,水压到头顶的感觉。见着他,是出水呼吸。
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再有他的讲座,陈素云去了。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人,跟她,一个家庭妇女,真真切切有了联系。老师从《历代名画记》讲到西方美术史,贯通中西,如数家珍,重点解析了谢赫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略带沙哑的嗓音,时而错错嘴唇笑一笑,满脸谦逊,讲得诚恳。陈素云想起上中专时在财务课堂上的专心。如果能穿越回去多好,她不要学什么财务,要学艺术,也不要结婚,不要孩子,痛痛快快活一回……一场讲座下来,陈素云心绪交织,眼窝潮湿。结束后,她想凑过去和老师自报家门攀谈几句的,可他被人拥着,在台阶下面,围了一圈,争相结识。陈素云远远地看着,她的自尊不允许她那么主动。天边的人还在天边。他上升为一颗星,她从后门出来,退回一粒尘。却坐在车上,不甘心,望着被围住的他,握手,作揖,加微信,寒暄,拥抱,合影……像隔着荧屏看剧中人。
等他应付完了,被参观的景点恢复冷清。他竖起风衣,点了根烟,有点疲倦,回头望望她座位的方向。手机“丁零”一声:没搜到你身影,热闹后,是忽然的虚空。
陈素云后来回想,就是那一刻彻底沦陷的。几乎踉跄着,陈素云推开车门,奔向他。一段路,如跨山越海,她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冲破桎梏,带着四十八年的重,奔赴他三十七岁的光。陈素云又要哭,极力忍住,到他跟前,已用尽全部力气,她气喘吁吁,再没个支撑,就能倒下去。林遇春及时握住她的手,说是握,更像搀着。她喊他一句:“林老师……”他笑了,还那么温和,说:“姐,喊弟就行。”他一双手,大,瘦,骨肉结实,寒冬腊月里,手掌红润,掌心热乎乎的,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热力和气血充沛的温暖。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四目交接,像一张温柔的网,将她笼罩。小小的鱼儿,不过顺手一抄。陈素云道行浅,眼泪探头探脑的,又要在脸颊上赛跑。林遇春到底惯见风月的,要顾忌影响,要保持形象,他笑道:“姐,我还没死呢,哭啥呀。”
3
去年,王方成中风了。甚至是,终于中风了。他责备的嘴再也发不出指令,涎水披挂在胸前,口歪眼斜,再不能对她的松紧品评。
活该。她想。
中风后的王方成性情大变,焦躁、狂怒、又脆弱。他的心仍是奔腾的兽,肉身却是铁笼子,野兽绕着笼子来回咬,可他刚想走两步,下半身和腰部血行不畅,就被踉跄撂倒。他懊恼狂躁,大喊大叫,能够到范围里的东西,都要摔了砸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腿,歪斜的嘴角因为愤怒控制不住口水,骂着,制造出不断的响动。
陈素云该干什么干什么,颇有些气定神闲。她知道他在折腾她,以显示存在。王方成坐在轮椅上,常面目扭曲,手指痉挛着,拼命在抓挠什么,咬牙切齿地,最后却只是抓住一把空气……他在与死亡角力。
等他不发出动静时,才最可怕,你不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常做的,他会故意拉在裤裆里,然后大功告成地看着陈素云。臭气倔强地弥漫开去,陈素云到底受不了,为他清理。这时,他猛地抱住她,死死鉗住,力气之大,让她喘不过气。陈素云被他反手仰躺着勒得窒息,掐他,没力气,咬他,够不着,喊他,发不出声……王方成下死劲,就不松手,下地狱也要拉个垫背的。还是儿子听到客厅不对劲,出来制服了王方成。
陈素云被他勒得满脸通红,眼泪呛鼻,剧烈咳嗽着。从此,再挨近他,陈素云内心恐惧,肌肤生寒。
王方成突然两手空空,大放悲声,寻死觅活的。王志宇听得烦躁:“你们还有脸向我催婚,且不说哪个瞎眼的姑娘会看上我这样的废物,就算结婚了,到头来也像你们,你说活得有个什么劲儿?”
三个人如三国,一室大乱。
还得给他清理,王方成哭天抹泪的,又在抗拒。一个人对死亡的恐惧,又无能为力,真是悲哀。年轻时,王方成孔武有力,好玩,好耍,雪天撵兔,熬鹰斗鸡,洋溢着激情,年关社火上他打鼓,生龙活虎,有男人气概。犹记得新婚时,整个冬天王方成让被窝里鼓起风帆,夜晚强行拉弓,射落满天殷红的繁星……此刻,王方成大吼小叫,拒绝穿尿不湿。
“能不能像个男人,给彼此都留点脸,别让我看不起你?”
陈素云注视着王方成,注视着他身上慢慢扎根的死,和挣扎的生。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也平淡至极,说:“老王,我们本就不是一个性格的人,这辈子阴差阳错,搅和了几十年,下辈子,就算在阴间遇到,我们也要互不认识,低头各走一边,再不相见。”
王方成笑了,浊泪挂满眼角。
王志宇带着口罩,皱着眉,嘟嘟囔囔,协助清理完,不似她心慈手软,儿子扒光王方成,让他趴在马桶上撅着屁股,直接拿淋浴头开着最强水力猛冲,还斥责他姿势摆得不对……都是报应。
绝望中,陈素云拍了一下屋里干枯的插花,发给他。
“熬了一个冬天,花……都快枯萎了。”
“给她浇点水吧。”
他回得这么顺口,这么挑逗。
陈素云绷不住了,什么道德都统统滚一边去吧!像是逃离案发现场,她慌慌张张开车去他工作室。她开得提心吊胆,几个月前刚拿到驾照,她还不熟悉车的脾气。车被王方成开了多少年,就一台车,他霸着,总说车就是他的腿,如今,腿偏瘫了,车闲置了,才轮到她开。她以前没想到自己开车,就像没想过能和林遇春有瓜葛。
她想起决心学车时在网上看到的一段话:“不要觉得学车浪费时间,不要怕被教练骂,不要觉得开车没有打车好,即使暂时不开车,也要学会这个技能。往小的方面说,是学会了一个新技能、掌握了小小的方向盘,如果引申到象征意义,你是控制了自己的全部方向,‘方向盘牢牢属于你,你想走直行路没人可以让你拐弯。”
本打算圆满修行一百年,月白风清,清洁一生,不过呢,也辜负一百年的月白风清。现在她就握着自己的人生方向盘,她却打算拐一次弯,看看别的风景。
陈素云先拐到大泉寺,想再看一次梅花,也给菩萨磕个头,感谢上天给她送来林遇春这个礼物。
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转到殿前,傍晚的光线下,半昏半明。几人架着梯子,在梅树下忙着什么。陈素云以为他们在修剪枝头,近了才听清议论:许是香火太盛,熏坏了梅花,也可能是新建偏殿走热力管道烫伤了树根,梅花今年稀稀落落的,开得不成规模,不好吸引游客。几个工人用手捏着融化的红蜡烛水,点在枝头上,正人造红梅呢。
蜡水粘在枝条上,立时风干了,如此逼真,不触摸细看,根本区分不出。梅树已百余年树龄,又高又大,栏杆围着,不许攀爬。远远看去,一树繁茂的红花,谁也不知是假。
4
到了林遇春工作室,她的心跳得如打鼓,敲门的那一刻,她想,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继续保持人前的端庄郑重。可手指还是敲下去了。水抬升到一定的势能,堤岸已圈不住躁动。她又敲了两下,如擂战鼓。鼓一响,要么打胜仗,要么战死沙场。陈素云横下心来,怀着胆怯的悲壮,走向林遇春。
这一次的拥抱就水到渠成。林遇春凝望她的眼睛,轻轻吻下去。她闭上眼,整个人在抖动,泪眼迷离中,她看见蓝色的天空在头顶流动,世界寂静无声,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林遇春在她脸上脖子上亲的节奏不疾不徐,又密不透风,裹挟着她进入隔壁的小卧室。床来得这么及时,合谋似的,让她得以躺下来,落英缤纷。整个春天专门压在她这苍老的一瓣上,陈素云只剩下喘息。衣服一件一件地掉,羞死了,真羞死了,心乱了,喘息乱了,世界乱了……就差临门一脚,陈素云想,死了吧死了吧,死了真好。
动作停了。
她的肉身如列车启动,以为要加速呢,却猛地停了。陈素云仍闭着眼睛,但能听到,他下了“车”,窸窸窣窣的,竟然把裤子穿上了。
陈素云扭过脸,林遇春像在求饶,冲她尴尬一笑,胡乱套上衣服,裤子拉链都没拉好,落荒而逃。
她明白了。
老了,松了,旷挡了……原来一点也不假,他也没想到她的身体已如时光废墟吧。陈素云捂住脸,想哭,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掉落的衣服怎么穿上的,她还是起来了。林遇春不在。她这才注意到工作室的墙上并列悬挂着十几幅《红梅傲雪图》,苍劲老枝,梅花点点。细看,枝干都是一个模子的,暗处的梅花已点染,应是助手或学生画的,他只需流水作业画好明处的梅花。
陈素云看着自己新画的红梅,这是她最近得意的作品,想欢好后让林遇春点评呢。她笑了,咧开嘴,牵动眼角,泪珠子往下掉……她将梅花图撕碎,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一嘴的红颜料伴着眼泪和口水,她的嘴像是红彤彤的伤口,也像是一朵凄艳的红梅。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