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感佩忠诚

刘明厚

20世纪上海地下斗争的残酷、危險、血腥与复杂，使得多少革命志士为之献身，如果没有强大的对理想信念的坚守与对党的忠诚是很难坚持到底的。看完根据孙甘露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千里江山图》，最先闯入我脑海的是：革命，就是流血牺牲；革命，就是无悔的青春热血；革命，就是无名无利。

上海舞台上出现过京剧《红色特工》、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这类相同题材的舞台剧，但催我泪目的却是这部由赵潋编剧、王晓鹰导演、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演出的话剧《千里江山图》。开局的无名氏为了向聚集在四马路菜场楼上开会的同志们报警一头撞向玻璃窗当场摔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这就是谍报战线的严酷与特殊性。这位无名氏的纵身一跃，保全了党组织的安全与秘密，也打开了被封存起来的中共上海谍战史。

陈千里，执行党中央“千里江山图”重大行动的负责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谍战人员，有着超人的睿智与冷静。为了查出并清除隐藏在党组织内部的奸细，他忍痛牺牲了年轻的战友凌汶；为了最后完成党中央“千里江山图”的重大任务，他不得不再次丢卒保车，以林石、梁士超、陈千元、董慧文、秦传安、田非、卫达夫等战友的生命为代价。所有人都知道身处塘桥小饭店的结局，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一丝慌张和不安。这，就是斗智斗勇、你死我活的谍报战斗。当舞台天幕上一次又一次流下象征牺牲的刺目的大红色鲜血的时候，我想起了毛泽东主席的一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马伊琍饰演的文静而忧郁的女作家凌汶、杜若溪饰演的活泼开朗的国民党高官的女儿叶桃、刘苡辰饰演的小家碧玉般可爱的小学教员董慧文、张旭饰演的眼睛清澈明亮的新闻记者陈千元、李超饰演的英俊潇洒的洋行职员林石等，这些地下党员哪一个看起来不是斯文体面、温良恭俭让，特别是三位年轻女性内秀于心、外毓于行，而他们的内心却有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胆魄。通过这些鲜活生动的舞台形象，更确切地说是90年前上海地下共产党员的英雄群像，话剧《千里江山图》让逝去的先烈复活，让他们的生命得以永存。

“千里江山图”是宋代王希孟的名画，它被用作陈千里不惜一切代价执行的党中央重大计划的代号，这代号背后蕴含着何等巨大的深意。王希孟笔下的千里江山是如此美丽多娇，它必须属于人民。中央派遣到上海负责千里江山图行动的负责人陈千里与中共地下党中央特派员、代号“老开”林石的接头暗号是这样说的：

陈千里：我想找一幅宋画。

林    石：那可不好找。

陈千里：  受人之托，找不到也得找。

林    石：那你说说看是哪一幅？

陈千里：《千里江山图》。

林    石：你打开窗朝外面看。

陈千里：这些人就是江山。

人民，就是江山。这段点题的对话在全剧结尾用音乐复调的形式再次被视死如归的有名或无名的英雄们重复陈述，怎不令人怦然心动！

陈千里，是红色特工英雄群像中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经历着我们难以想象的情感风暴，把所有锥心的痛一个人隐藏在心底，“因为回忆会让我流露出情绪，情绪容易让我置身危险之中”。陈千里很清楚自己处境的险恶。偶尔，他心中会泛起浪漫的情感，那就是对爱人叶桃、对弟弟千元的爱。“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不禁露出微笑。”这首俄罗斯涅克拉索夫的诗句是陈千里两兄弟之间接头的暗语，也是牺牲的叶桃最喜欢的诗句。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年华，多么浪漫、诗意、广博的情怀啊。

导演王晓鹰很注重在细节上赋予革命者全方位的刻画，特别是把陈千里与叶桃这对恋人的那段生离死别表现得肝肠寸断。那段戏在叶桃墓前展开的，一把靠背椅代表着叶桃的墓碑。这天是叶桃的生日，陈千里与他的对手国民党特工总部主任、叶桃的父亲叶启年不期而遇。当陈千里指责叶启年杀害了自己的女儿时，天幕上暴雨如注，那是当时情境的复原。当叶桃从父亲的保险柜里获悉广州地下党负责人欧阳民的叛变后，为送出情报做了周密设计，并为热恋的陈千里挡了叶启年手下特务的子弹。叶桃是陈千里的引路人，也是陈千里深爱无比的恋人，他拼了命想救叶桃，但他又必须执行叶桃的命令把欧阳民叛变革命的重要情报传送给党组织。张瑞涵把陈千里此时此刻两难选择下的焦虑、痛苦的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他对叶桃如江海般汹涌的爱恋令人震撼，以至于把试图掩盖害死女儿真相的叶启年从心理上彻底击垮了。此刻的陈千里内心被压抑的情感一泻千里，他从浪漫的爱情中迅速成熟起来，残酷的现实让他真正懂得了革命意味着流血牺牲。陈千里的毅力是惊人的，他必须超越自我，隐藏个人情感，这就是共产党员的忠诚与坚毅。

话剧《千里江山图》表现了一群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有朝气蓬勃的青春，有火热纯真的爱情，他们职业不同、性格各异，却都是坚韧的、甘于奉献的。这是上海地下党的精神谱系，体现了一种现场性、真实性和代入感，更重要的是展示了人物之美。凌汶、老方、林石、陈千元等，每个人物的故事着墨很少，戏份并不多，却如同一颗颗串珠，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编剧赵潋遵循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进行现场朗读，据说剧本的文字有90%来自于孙甘露的原著，即所谓的“立体小说”。幕起舞台上出现一排十个当下的朗读者，每个人手里捧着小说《千里江山图》在朗读，他们同时又是演员需要扮演书中的人物。这就意味着编剧消解了传统戏剧舞台上以一气呵成的戏剧动作展开谍战题材跌宕起伏的故事剧情，完成各个不同人物塑造的编剧手法，只在关键时刻让朗读者进入到规定的戏剧情境之中去扮演角色。而在小说朗读者的口中，几乎同时完成了人物的所思所想，或者进行一点补充说明。这是一种全新的观剧审美体验，主创挑战了观众的审美习惯，又对当代观众的接受能力充满自信。

这部话剧能够立在舞台上，离不开全体演员的表演功底，特别是来自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关于忠诚与自我牺牲等红色命题的思考，表现在王晓鹰创造性地在冷峻凝练的叙述体戏剧的框架内，大大唤起观众的想象力，产生戏剧情境的画面感，同时运用精准的戏剧动作与流畅的舞台调度，在关键时刻凸显了剧中人物的危机困境，以及关键情节的舞台处理。例如，在旋转的舞台上，时而是凌汶为寻找失踪的爱人龙冬被易君年杀害之谜，以获取重要人物浩瀚的联络暗号，时而是陈千里在粤剧名伶小凤凰化妆室套出易君年就是卢忠德真实身份的地方。卫达夫被捕、遭受酷刑，几个回合下来观众从朗读者的旁白里得知他是受陈千里的安排假意叛变，为的是证实隐藏的内奸代号“西施”的易君年实则就是国民党特务卢忠德，一个杀害龙冬的凶手。

还有两个不同的吃饭场面处理，颇见导演的用心。董慧文父亲扬州厨师招待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陈千元，一桌子接地气的拿手好菜“三头宴”和热情的招呼声显示了一介平民的待客之道，陈千元在慧文母亲的牌位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慧文心疼地去揉千元的额头，这些细节均显得那么温馨而亲切。千元刚叫了一声“爸”正要举杯敬酒，敌人突然闯入，董慧文挽着陈千元的胳膊从容而去，留下董师傅一个人怅然若失，前后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二个吃饭场面是安静的，林石、梁士超、田非、陈千元、董慧文、秦传安六人围着塘桥一小饭馆一张圆桌一起用餐，他们只是安静地吃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吸引敌人的诱饵，很快他们将失去自由，也许会失去生命。与此同时是朗读者叙述陈千里趁着夜色跃入黄浦江，追上卢忠德的小船，将他杀死在黄浦江里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描述。塘桥的“晚餐”也是陈千里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调虎离山，确保“千里江山图”的最后成功，将中央领导人安全转移至瑞金。

长歌当哭，感佩共产党人的忠诚，感佩他们的无私无畏、勇于自我牺牲。除了核心人物陈千里，所有出现在剧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或无名氏们全部壮烈牺牲。看到他们一个个从舞台深处缓缓地、平静地向观众走来，这一刻令我动容，令我肃然起敬。这是一部有思想深度、有艺术穿透力的戏剧，蕴含着幽微而饱满的人性情感。王晓鹰导演通过一种舞台的假定性和诗意的想象，来解读“千里江山图”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故事，并以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的旋律来烘托革命者美好浪漫的情愫和高贵圣洁的灵魂，在爱与死这两个人生中最重要的节点用如此优美的音乐来加以渲染，让观众的情绪随着剧中人一起迸发甚至热血沸腾。这种表现形态既朝向历史也面向当下，为观众打开了两个空间，生动展现了国家命运和我党地下斗争的秘史。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摄影：陆宇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