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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游

2024-05-19旧海棠

莽原 2024年3期
关键词:小蝶主楼会长

旧海棠

玻璃很厚,不是两层,是一层就那么厚。两厘米总有。

但墙更厚,夯土的,这个胡珊知道,是八十厘米,她昨天来到时就有人介绍过了。介绍人还说,一般人家的两层楼外墙是六十厘米,他家的不同,他们是大户人家,料足,又因为要建三层楼,所以厚些。介绍人还说,里面的就不是这么厚,里面的跟普通人家的一样是六十厘米。当然,还有用来做内空间隔断的非承重墙就更薄一点儿,也有三十厘米或四十厘米厚度的夯土墙。

外墙这么厚,也就不觉得两厘米的玻璃厚了,兴许玻璃是三厘米呢,只是因为跟八十厘米的墙比起来显得单薄而已。

小蝶想把小圆桌挪到更大的落地窗前,她让小梨抱着一堆画笔和纸,她一个人搬桌子。

圆桌不大,但对于一米二左右的孩子,还是有点儿大了,又加桌面是玻璃的,可能确实有点重。

但小蝶硬是搬起了圆桌,艰难地向前移。

胡珊想帮小蝶一下,又觉这么大的孩子爱充大人,怕被她嫌弃多事,只好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能行。

看吧,果然吧,这么大的孩子可讨厌大人把他们当小孩子了。

胡珊就只好站着看小蝶把玻璃圆桌由一个小的落地窗前搬到一个很大的落地窗前,然后放好。这么小小的孩子竟真的像大人,把桌子放下后,还知道检查一下平不平整。小蝶晃了晃,挺平整。小梨懂小蝶的动作,见圆桌平整了,把满满的一抱东西慢慢地放到圆桌上。桌面的玻璃映到玻璃窗上,好像玻璃折了一下,弄出了皱纹。

小蝶和小梨认真画起画来,她们用彩铅勾外形,用水彩笔填内容。

小梨画出一个披披风的男的,腿很长,大约是动画中那种九头身的身材。披风在他身上挺服帖,只底部有点儿人为地飘起。男的还戴了半个面具,遮住了眼和头顶。这就有点儿神秘了。男的依着什么站着,悠闲自得地交叉着两只脚。小蝶还没有给他画胳膊,胡珊还不知道这个男的两只胳膊是个什么姿势。

胡珊也不急,坐在了小蝶和小梨的对面。因为这扇玻璃窗很大,画面装着一个圆桌和两个孩子还有空余。而空余的地方就映着玻璃窗外的田野。正是清明,田野里的麦子刚刚抽穗。麦穗稚嫩得有点儿孩子气。小蝶和小梨趴在玻璃圆桌上的身影重叠在麦田里,就像一场虚构。

突然小蝶的手表电话振动了一下,她忙按键回复,说好,我们马上就来。

吃自助餐啰。

小蝶和小梨拉着手跑了。胡珊走近玻璃圆桌看她俩的画作,男的胳膊也画了,手腕上束着绳子,但手指还没画,像两只断腕。不过若不往断腕上想,画面也不受大影响,整体看,这男的还是很飒的。

一条长长的过道,一面长长的墙,墙上有好几面落地窗,都是后凿出来的,有两面很窄,有两面较宽些,只有一个很大的,就是小蝶把圆桌搬过去的那一面。

胡珊在几个落地窗里看见了行走的自己,她的身影也与窗外的麦田重叠在一起,也像是一场虚构。

最后一个落地窗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披着黑披风。

自助早餐花样挺多,有城里酒店自助早餐的样子,但有几道菜是城市早餐里没有的,比如红曲酒糟烧肉。有点儿像红烧肉,又不像。红曲酒糟是酿酒的酒渣,是酒沥出去后剩下的部分。

胡珊尝试性地取了一块儿红曲酒糟烧肉。

她尝试性地咬了一口,不腻,挺好吃。然后她就把一整块儿吃完了。吃完她也没有再去取,刚刚好,再吃怕是就会腻了。这个腻也不一定是人家的红曲酒糟燒肉腻,可能就是心里觉得腻。

百余人的自助早餐,包括大人小孩。小孩三十来个,有跑动的,但整体还好,不算太吵。

小梨表现得也还好,没有拿过多的食物,拿的基本都吃完了,剩了一半红薯和半个蛋黄。挺好了,胡珊没有批评她,帮她收了桌面,由着她和小蝶跑走了。

三十来个孩子上午有研学课,要去山里认识昆虫。他们要坐大巴进山,中午不回来,那边有人接应,中午在山里野炊。胡珊原本可以作为家长去做后勤,但她不想外出,她有个事得筹划一下。自从她从何媚那里确认了他的身份后,这个事就一直搁在她的心里,还在心里的最顶层,非得趁早处理不可。

她用餐巾纸包了一个玉米回房间作为自己的午餐,她想若中午不想出去,吃这个玉米就行了。

她又经过那条长长的通道去往副楼,中途经过小蝶和小梨画画的圆桌,她觉得还是得帮两个孩子收拾一下才好。然后她就把还没有用的卡纸放到柜子上,把彩铅和水彩画笔也收到了原装盒里,最后把小梨的画立在桌子上的立牌上。小蝶画的是花,重叠的花瓣像牡丹,但叶子又像是月季的叶子。花很大一朵,叶子小小的,有点儿失重感。她想了想,又找了一个立牌,把小蝶的画也立在了桌上,她认为在这么庞大的古老的土楼里有点儿幼稚的东西挺好。

有好些座土楼,错落分布在主楼的后面,后来这些副楼以序号识别。她的房间在1号楼。她们游学营住的房间大都分布在1号楼和2号楼,三十几个家庭,一个家庭一个房间。家庭的组合都是妈妈带着孩子,所以大家住在同一栋楼里,哪怕是门对门也不觉得尴尬。

胡珊回1号楼要经过3号楼,因为3号楼与主楼之间架了一座木桥,所以论起距离来是3号楼离主楼更近。不然,胡珊回1号楼走最原初的路要远一大半。

因为3号楼离主楼近,3号楼的一楼后来改建成咖啡馆,一些小沙龙就在咖啡馆举行。胡珊经过时,见门口立着几个牌子,上面写着不同的沙龙内容,时间不一,有下午的,有晚上的。从沙龙的主题和内容上看,除了他们游学和X行业峰会的团队,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团队也住在这里。胡珊没想参加哪一场沙龙,她心里装着事,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解决这个事情。

小梨用手表电话发了一条语音给她,说她们出发了,向山里进军。车子应该是在山路上了,因为颠簸声音嘈杂,背景声乱作一团,领队的老师还在说着什么。

除了主楼,剩下所有的土楼都是两层。胡珊住的二楼,房间重修过,除了原始的夯土墙,新做的墙都是用原木包了一层,看不见里面的材质,或者里面是砖砌墙也说不定。但要是砖砌墙就不符合宣传上说的三百年的风格了,所以用原木跟夯土墙搭配给人的感觉还挺舒服,不出戏。原木是松木,房间里始终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挺好闻,只是衣服被子上也有这种味道,要是回城了这个味道就会让人觉得怪怪的。先不管了,反正回城后所有的衣服都是要洗的。

胡珊的房间是个套房,除了卧室还有一个说不好是什么功能的房间,说是客厅太小,说是阳台又是封闭的。且叫客厅吧。客厅里有一个榻榻米,配有可盘腿坐的坐垫和茶几,她可以坐在那里喝茶。榻榻米的旁边有一个美人靠,因为空间是封闭的,坐在美人靠上手不能伸出去,后面是落地的玻璃窗。

胡珊选择坐在榻榻米上,她对着落地窗坐,透明的玻璃外有一棵很老的松树,松树左边的远景是田野,右边的近景是主楼。

主楼明二暗三,三楼有个窗户,也改装过,从反光上看,是一面玻璃窗。玻璃窗与夯土,一个是现代,一个是过去,它们重新组合起来竟也不违合。

玻璃上有一个黑影。

很正常,说不定反射的什么。胡珊想。她不害怕鬼神,活了三十多年了,她经历过多少可怕的人和事,还没有经历过一次鬼神,可见鬼神多么胆小,平时都不敢出来。

早餐吃得很舒服,也不腻,她没有喝茶,起身取了斗柜上的一本书翻看。书是民宿杂志,巧了,正有一篇文章介绍的是上岭。上岭就是这里。这里是一个家族的村落,村里最老的房子可以追溯到明末,大部分是清初的房子。但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村里的人开始下山,在山下起房子,山上的土房子就渐渐被荒置了。二〇〇〇年后有一个人想开发这里,把村里仅剩的几个老人也安排下了山,但直到十年后,那个人才真正过来开发,拉了水电,整个村子统一装修成了民宿,然后对外经营,后来成了旅游胜地。所以这个村子现在的管理单位不是村委会,是一个叫上岭酒店管理的公司。这些胡珊来之前就知道了,她翻看一张张精美的图片,有的是房子的局部,有的是村子的全貌。说是全貌只是大抵的轮廓,因为村庄的细处是看不见的,比方一座连着一座的木桥、石板桥,一条连着一条的石板路和小溪。再及每一栋房前树的品类和大小,轮廓图上都是分辨不清的。

书新,铜版纸的油墨味挺浓,有点儿呛人,胡珊合上书去小憩了一会儿。也没睡着,就是迷迷瞪瞪地躺了半小时。

手机振动,何媚发信息问她,去了没?

她回没有。

何媚说,过来喝茶?

胡珊说好。她想,应该是她托何媚的事有眉目了。

何媚就住在2号楼的一楼,虽是一楼,视线也很美,大约因为房子都是依着山势错落建的,一楼看出去也是低处的田野和溪水。

胡珊說你这里也很好。

何媚说可不是,一眼看出去就是一幅油画上的风景。

你找的这个地方真好。

嗳,也不是我找的,我就是用了会长的资源。

胡珊笑,以赞美何媚的机智。

何媚的房间也有一个榻榻米和茶几。

何媚说,喝茶吧,我尝了他们的茶,三年的散白茶,前调是兰花香,后调是糯香。哦,你要是细品,其实糯香是中调,还有后调,回甘。

你这又不是买香水。

你别不信啊,好香水,好酒,好茶都有多个调香。你个粗人才不讲这个。

看吧,你一直嫌弃我。

没有一直,偶尔。

那就是承认嫌弃我。

我从来就没有不承认嫌弃你啊。

胡珊拿美人靠上的抱枕甩了何媚一下。

讲真的,你真想认他?真认了,你可是会失去小梨的。当然,你放心,我也会当个好后妈的。

你可真是死不要脸啊,都还没有把人家追到手,就想当后妈了。

畅想未来嘛!我们九点半开会,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开,到五点半,晚餐是自助餐。其实昨天欢迎酒会是个好机会,你不来。

小梨那时候还没睡着,就是睡着了,我离开后她醒了怎么办?

我不懂,照顾小孩子就这么麻烦吗?

你不生养哪里体会到这些。

说的好像你生养过似的。

差不多,没生过,这不是养着嘛。

也真难为你了。恋爱都没谈过几个。

几个像话吗,有两次就够了。胡珊又说,要不今晚你找个机会?我提前给小梨洗好澡弄好,托付给小蝶的妈妈。

可以,包我身上。何媚一直在打扮自己,等睫毛和口红收拾好,她就要去开会了。

会议厅在主楼的二楼。何媚在门上挂了清洁牌,跟胡珊一起往主楼走。

上岭村像一个扇形,游学的家长和孩子都住土楼,X行业峰会的参会人员大多住在靠山边后建的现代化的酒店里,住土楼还是住酒店是看个人的意愿,是他们自己选的。开会在主楼的二楼大会议室,小路上已有何媚的同行往这边走了。

胡珊回了房间。

何媚会间发来信息,问胡珊,约他晚上在酒吧坐坐可好?

好啊。胡珊回。

胡珊无趣,点开了小梨的班群看领队和老师发的游学行程图和视频。因为有些家长不能跟团来,他们要了解孩子们跟团的情况,就只能通过图片和视频。

孩子们二年级,七八岁左右的年纪。有的孩子家长没有跟来,动手能力强的能搞定自己的事务,实在有搞不定的,像女生需要吹头发的,领队老师可以帮忙。

清明三天的假,孩子们明天下午就要返回,若今天不能把事情说清楚,以后再找机会就太难了。

何媚是X行业协会的秘书长,当胡珊说小梨的学校要春游时,何媚说他们协会刚好要到一个山里开峰会,学校可以搭他们峰会的快车享受酒店的优惠。班级老师审查了地点,得知有昆虫博物馆的时候非常满意,就采用了胡珊的方案。小梨所在的学校是双语私立学校,学费虽贵点儿,但孩子们能双语交流,胡珊也很满意。为了小梨,胡珊从小梨一年级就做了班级家委会的成员,班级的事务她事事参与,就是为了能更好照顾小梨。

快接近中午时,胡珊给何媚发信息,说为了晚上能更好地谈事,不如中午趁吃饭时间先见他一面,这样若发觉他哪里不对劲,我也好先想想对策。

何媚回好。

看过何媚回的信息,胡珊给自己强调,总之,反正这事得找他谈,怎么谈,她并没有想好,还得见机行事。

午餐仍旧是自助式,何媚跟他先到后找了座位,等胡珊到时,何媚站起来说,邱会长我给你介绍个我的老同学认识,胡珊。

胡珊端着盘子,说,您好邱会长,很高兴认识您!

说着胡珊在何媚旁边坐了下来。

邱会长有点儿冷酷,但还是礼貌地站起来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他们没有握手。邱会长是男士,可能不好主动跟女士握手。但胡珊之前端着盘子,错过了主动伸出手的机会。

何媚有点儿不满意他们这样的认识,说,握个手啊!

胡珊忙站起来主动伸出手,她是女士,女士先伸手了,男士多数不好意思不握。

握手后双方坐下,开始边吃边聊。

何媚说,这位女士很伟大,一把年纪了没结婚没处对象,把美好的青春时光都献给姐姐的孩子了。姐姐去世,是她把姐姐的孩子带大的。

噢,那真是称得上伟大!致敬伟大的胡女士!邱会长说着举起橙汁敬胡珊。他就只有敬的动作,眼神并没有看向胡珊,而是把目光落在两个人的杯子上,就是应付一样。

胡珊拿的也是橙汁,她举起杯轻轻地跟邱会长的杯子碰了一下。杯子是真正的玻璃杯,不是钢化玻璃,双方已经很轻了,杯子还是发出了玻璃质地清脆的声响。

胡女士是哪个单位的?邱会长问。说话间也没抬头。

她不是来参会的,是刚好随学校春游住在酒店。

那是很有缘分了。说着邱会长又举橙汁敬胡珊。也看不出他多用心,但是已两次敬胡珊,这礼数确实到了。何媚大约见邱会长不够热情,说我也一起。又说缘分真奇妙。

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声音依旧是玻璃质地的清脆。声音挺好听,胡珊一直提着心,两次碰杯了,她才在心里松下一口气。

邱会长晚上有约了没有?我们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士约邱会长晚上去酒吧坐坐如何?

那是荣幸至极!但已经和焦主席有约了,两位看能改期吗?

这事改不了,胡女士明天下午就回去了,我们后天一早才散会,您跟焦主席还有时间。

也是,那等会儿我找焦主席改一下时间。

感谢邱会长给机会,因为我确实有事找您。

请说!

咱们不如先吃完午餐再说。胡珊沒抬眼看邱会长,幽幽地说。胡珊奇怪,自己怎的心中有一股怨气升起。

何媚说,先吃饭吧,有时间,事不愁说。

邱会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有点儿纳闷。但何媚是他的秘书长,他知道她懂分寸,于是看了何媚一眼,又继续吃饭了。

吃完,三人一起往外走,邱会长挺沉得住气,没有问胡珊有什么事找他。

他们没选捷径走三号楼有木桥的那条线,而是选择走稍微绕路的石板路到了1号楼。到1号楼时,胡珊停下,说我到了,两位慢走。又忙补充说,但我想还是跟邱会长先说一句话行吗?

邱会长说,您说!

胡珊说,邱会长认识胡珏吗?

邱会长一惊,又一愣,脸上腾地紫起来。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怎的,然后他很慢地问道:您是?

我是胡珏的妹妹。我们姐妹俩不是很像,但细看还是有点儿像的,大概我现在这个年纪跟姐姐那时候不怎么像了。

还是像的!是我没有往那方面想。这个时候胡珊想,他要是想认我,会热情地问我些话吧。但是胡珊等了等,邱会长并没有问她什么,只是愣在原地,一时走了神,也不知道他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想什么。胡珊见状只好说,邱会长,咱们晚上再见!

邱会长还愣在那里,胡珊已转身。胡珊听身后的何媚说,邱会长我们走吧,下午还要开会,晚上可以好好谈谈。

傍晚时孩子们回来了,胡珊到主楼外的小广场去接小梨。小梨还是跟小蝶一起手拉手下了车,看样子好像刚睡醒,两个小辫子毛刺刺的。

大家陆续下车,往自己的住处走。两个孩子差不多高,小蝶壮实些,小梨瘦弱些,所以什么时候都是小蝶牵着小梨的手往前跑。有人从主楼里面走,有人绕过主楼往后走。小梨说,我们去画画。小蝶说好,我们去画画。两个孩子进了主楼后往右拐,进入长廊后,在二进门前停下,那里是一个图书角,有现代的沙发和木椅供人休息,旁边的大书架边上有个小柜子,一米五高,里面摆了些儿童图书和画笔。两个孩子抱了画笔就在旁边的长木桌上铺开了准备画画。小蝶说她要画一个大大的毛毛虫,小梨说她也要画一个大大的毛毛虫。看来两个孩子今天在山里或是昆虫馆里看到过毛毛虫。

胡珊问过孩子,说在车上睡过了,所以她就由着她们画一会儿画再回去梳洗。小蝶的妈妈也赞同。胡珊问小蝶的妈妈,两个孩子玩儿得高兴不,小蝶妈妈是个强势的妈妈,也是班级家委会的会长,说高兴,到了昆虫博物馆什么都要摸。又说,都是标本,当然不能摸,就到昆虫基地看活的,活的也要摸,还好都戴了专业的手套,不然摸了那些虫不过敏才怪。胡珊笑,说果然还是孩子。

小蝶的妈妈说,你们家的好点儿,见一些害怕的离得远远的,我们那个啥都摸。

对,她不敢碰的东西就离得远远的。

您教得好!小蝶妈妈突然没来由地夸道。

您客气。没怎么教,这孩子生来胆小。

您真不容易,真伟大!

胡珊想这就夸得太明显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但这个话她还是得接,谁让小梨跟小蝶玩儿得好呢,什么都听小蝶的。胡珊说,做妈妈的都伟大。既回了小蝶妈妈夸她,又赞扬了天下所有的妈妈,当然也包括小蝶的妈妈。

你怎么让小梨叫你小姨妈妈呢,怎么不让她直接叫你妈妈,直接叫妈妈多好,大家都不会说闲话。

这个我也是考虑过的,第一个原因是她小时候不是我带的,是我妈妈带到她读幼儿园中班我才带,她那时已经习惯叫我小姨了,她总哭,问姥姥她为什么没有妈妈。我知道了,就说我就是她的妈妈,她就叫我小姨妈妈,这个叫法就是这样来的。二是,她没有妈妈的事我不能骗她,她早晚都要接受,从小知道更好,长大了就会少一些心结。

对对,您说得对,都是为孩子好。

后半句是一句万能的话。

胡珊想转个话题,说谢谢你们家小蝶啊,一直照顾小梨,当自己的妹妹一样。

她大半岁,本来就是姐姐。小蝶妈妈又强调说,不是当妹妹,就是妹妹。

胡珊笑,说你们家教好!这也是一句万能的话,夸人不露骨。

小蝶妈妈也笑。

小梨几时跑开了,不在胡珊的视线里了。胡珊起身去找小梨。原来她拿着笔去画早上没画完的画去了,画那个披披风的男的。

小梨给他画手,长长的手指搁在一把剑上。小梨大概还不太会画握东西的手,所以那双手不是握着剑,而像是放在剑上。胡珊在一旁看着,也不打扰小梨。

小梨画好手,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扎着小辫,也穿着披风,但小女孩的披风是红的,迎风飘扬。这样画面就有点儿怪了,一个是静态的,一个是动态的,好像来了一阵风只吹了小女孩,没有吹到披风男的身上。胡珊想,没关系,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画讲不了太多道理。

小梨画好,拿来给胡珊看,胡珊夸奖小梨,小梨画得真棒!

小梨又拿去给小蝶看,小蝶说,要是再画几只蝴蝶就好看了,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的蝴蝶。

小梨说好,那我画几只蝴蝶。

小梨开始画蝴蝶,一只黑色的,一只黄色的,还有一只红色的。三只蝴蝶都从小女孩身边向披风男的方向飞。

小蝶夸,好看!

小梨高兴地跳了几下。

小蝶妈妈说,都画好了吧,我们要回去梳个头,换身干净的衣裳好来吃晚饭,我都闻到厨房那边的饭香了。

小蝶说我也闻到了。小梨说我也闻到了。好像是小蝶的复读机。

吃晚饭时,胡珊跟小蝶的妈妈说,晚上她要见一个同学谈点儿事,想把小梨托付给她,又补充说,就是那个帮咱们沟通团体价的同学。小蝶妈妈说,行行,你去忙,两个孩子巴不得一起玩儿呢。

晚饭后,胡珊先给小梨洗澡,把小梨什么都弄好了,就送去小蝶她们的房间。

然后胡珊去找何媚。何媚在梳妆打扮。

何媚说,你也不收拾下自己,酒吧的灯光暗,你不涂点儿口红什么的,脸上不好看。胡珊说没关系,我又不是去干什么,是去说挺严肃的事。何媚说,那也不行,你跟我走一块儿,你不好看,就显得我妖了。咱们两个要都好看才自然。胡珊说,你真是事多。那你给我涂点儿口红吧。

何媚给胡珊涂了口红,然后又覆了一层唇釉,胡珊的脸立马生动起来了。但是胡珊嫌唇釉太亮太水汪汪,用纸巾抿去了水汪汪的部分,留下了口红。

两个人都收拾好已是晚八时许,何媚给邱会长发了信息,约了酒吧见。

酒吧已经不少人,空位不是很多,何媚说你们挑个角落好聊天,我今天事多,陪不了你们,你们自己聊。说完何媚就扭着腰肢离开了,背影是婀娜娉婷的。

何媚刚走又带个人回来介绍给邱会长认识。然后何媚又扭着腰肢走了。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女的,都端着酒,要跟邱会长碰杯。

胡珊挪了一下位置,坐到长桌的横端去,两个女的一人坐长桌的一边,挨着邱会长坐的那个女的扭着身子跟邱会长碰杯,好像跟邱会长多熟似的。碰了杯,两个女的走了,一个走前还说,等会儿来邀邱会长跳舞啊!邱会长一笑。胡珊看了个侧影,觉得邱会长还朝人家抛了个什么眼神。胡珊心想,我可是表明了身份的,难道他一点儿都没有顾及我?

邱会长挺开朗,跟打招呼的人都举一下杯,都笑一下,或说句什么话。

胡珊看着手机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他都在跟人应酬。

酒吧舞池有人开始跳舞,之前那个约舞的女的真过来邀请邱会长跳舞了。音乐是蓝调,很合适舞池的人贴着面跳舞。胡珊想,他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及我啊!

邱会长跳舞回来终于是他们两个人了。胡珊说,我们聊聊胡珏好吗?

邱会长说,你说。本来缓和的情绪,一下子紧绷起来。

胡珊看出来了,但她要把话说出口,不然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胡珊问道,你跟胡珏谈朋友到什么程度?

邱会长凝望了一下酒杯说,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是她后来消失了,没有一点儿消息,也许,她可能还有其他的追求者,她可能把我忘了。

胡珊有点儿生气,说你怎么知道她还有其他的追求者。

这个不需要我知道,她自己說的。

何媚跟一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去舞池。

邱会长说你跳舞吗?

胡珊说不会。邱会长说,胡珏可是跳得很好的。

你不问问胡珏的情况吗?胡珊问。

她没有一点儿消息,我有什么必要问?邱会长反问胡珊,语气明显生气了。

胡珊想,中午时他愣在原地原来不是怀念啊,看这情绪,他那一刻说不定是恨吧!但是胡珊不死心,姐姐为生下那个孩子死了,难道就换来他这样冷漠的态度?

何媚中午介绍我时说了,姐姐胡珏去世了,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去世?我没听到。何媚这么说了吗?邱会长有点儿惊讶。

是,何媚介绍我时是这样说的。但当时我没有表明我是胡珏的妹妹,是在饭后回房间时我才表明我的身份。

邱会长瞪着眼睛失神地看着胡珏,那眼神好像穿透了她又不像是在看她。他手里的酒杯是静止的,酒杯里的酒也纹丝不动。

好吧,我再说一次,我是胡珏的妹妹,胡珏已经去世了,她有一个孩子,现在是我在抚养。我这样说得很清楚了吧?胡珊见邱会长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她有点儿气愤。

邱会长还是不动,也不出声。

胡珊更气了,拍了拍桌子提示他,说你在听没有。

我没有在听,我为什么要听?邱会长有些愠怒,又有些平静。

走,我们去跳舞!

邱会长说着放下酒杯,要拉胡珊。胡珊躲了。

邱会长转了180度见旁边过来一个女人,他拉着人家就去舞池跳舞了。

胡珊看着邱会长半扶着那女人的腰,心里的气愤更甚了。

她起身去找何媚。何媚在不远处的一桌坐着跟人说话。

胡珊走过去,说了邱会长的表现,说他根本不想好好聊天。胡珊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何媚说,小乖乖,不至于不至于。我去找他。

胡珊回到原来的位置,何媚去舞池找邱会长,生生地把邱会长从他的舞伴手中夺了过来。

邱会长接手何媚,两个人的腰肢和脚更欢快了,好像天生一对。但何媚明显是被邱会长带着节奏跳的。

连着两个曲子跳完,何媚才领着邱会长回来。坐下,何媚对邱会长说,你们要好好聊,胡珊这一趟可是特意为找你来的。

邱会长说为什么要特意为我来,我女朋友多了去了,如果什么人都来找我了解,我岂不是要忙死了。

何媚说那怎么一样,胡珊的姐姐跟你是大学认识的,你们不是初恋也是热恋吧,跟你后来的那些女朋友还是不一样吧。

太多了,那么古早的事,记忆早冲淡了。说着邱会长喝了他酒杯里的酒,街痞流氓一样无所谓的表情。

胡珊的姐姐去世了,已经去世七年了,这么说你还是没有一点儿情感吗?何媚靠近邱会长生气地说。环境很嘈杂,但胡珊听得很清楚。

凭什么七年了我就要感动,当时是她说的分手,是她说她交了新的男友。

具体你们怎么分手的我不知道,据她后来的房东说,她从搬进去住就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人,直到她分娩。也就是说从你们分手到她分娩,她都是一个人。我也问了跟胡珏要好的同学京云,她说没听说胡珏后来有男友。

这也不能说她没有新的男友,只是京云不知道罢了。

你疯了,还能好好谈话吗?何媚大概太了解他的脾气了,他这么沉不住气何媚觉得哪里不对。

胡珊已从何媚跟邱会长说话的语气中猜出他们的关系。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她就是能感受到面前两个人那种暧昧的关系。胡珊了解何媚,她奔放,率性,也敢作敢为,她不会为了避讳什么演戏,她之前开玩笑说要做小梨的后妈,也不完全是开玩笑的。胡珊知道。邱会长本来多沉稳持重的形象,今晚却像个无赖流氓,这让她诧异。但看情势何媚是拿得住邱会长的,中午时要是还不太确定这点,那么刚才何媚拉邱会长那一下胡珊就能确定了。

事情有些僵持,何媚说,都坐下都坐下。这里太吵,要不你们再找个地方说话。要好好聊,关系到一个孩子,这是大事。也关系到你的一个心结。

我有什么心结,我没有。

何媚把嘴凑到邱会长的耳畔说了一串什么。

胡珊不说话,越发确定何媚能拿捏住邱会长。

邱会长长叹一口气,说,那换个地方吧,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媚说,你们去就行了,我还有事。

胡珊知道何媚放心她,也意识到她希望邱会长了结一些事情。

邱会长说那你跟我来吧。

邱会长说他叫邱长云,让胡珊叫他名字就好。胡珊见他又是中午刚见时的模样,显露出沉稳的一面,便放心地跟着他走。邱长云带胡珊过了一座木桥到了主楼。

胡珊诧异地问,二楼,你们开会的地方?

不是,这栋楼高,还有个阁楼,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

胡珊想到她白天看出主楼是明二暗三的结构。

打开二楼一道角门,胡珊果然看见还有向上的楼梯。大约上了二十几个台阶,转了三道弯,眼前出现一道隔板门,取出一扇,人就能进去了。

进去后,是个屏风,屏风后还有一道木门,邱长云推开,又打开了灯,眼前显现的是一个书房的布置。一墙壁的书架,斜梁下是一个长长的木桌,摆着全套的写字用具,木桌前是一个圆桌,旁边摆着一大一小两个千鸟格纹样的棕色沙发。另一端陈列着几个博古架,玻璃阁内摆放着各种物品,因为那边没开灯,物品只能看个大概轮廓。

邱长云说坐吧,上周叫人吸过尘了,昨天我还来过,挺干净。

胡珊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带着孩子来的,晚点儿我还要接孩子,我们今天先聊个大概,能聊下去,我们以后再找机会。

都行。邱长云已经是挺温和的一个人了。说罢又问,你说胡珏后来怎样了?

我先不回答你的这个问题。我想知道,你们恋爱过,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吗?

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里就是胡珏来过的地方,这个书房还是我们一起布置的。那时这里还没有全面开发,我们毕业后就来这里了,我们都想留住这栋楼,但开发商是我们族上的一个亲戚,他很早就想开发这里,我拗不过他,只好把这栋楼也给了他开发。还好他给我留了这个阁楼。

你们怎么分手的?

这个你也可以问京云,我刚才的说辞你明显不信。

京云说她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来问你。

为什么?

你可以先回答我。

我不能回答你,这是我们的私事。

那好,我告诉你,胡珏怀了一个孩子,是生孩子去世的。

邱长云没听明白,说你说什么?

胡珊又把话说了一遍。

邱长云说怎么是生孩子去世的!

事实就是这样。世间很多事情让人意外。胡珊说。

书桌上有一个扣着的相框,邱长云把手放在上面,几欲翻过面来。终是没翻。

我们之间是一个很糟糕很恶俗的故事,胡珏是我女朋友的同学,还有京云,她们都是同班同学。我跟胡珏是大二时通过我女朋友认识的,但后来我跟胡珏互相喜欢上了,说好毕业后结婚,所以她跟我来过这里。我前女友知道我们要结婚割了手腕,胡珏就说我们分手吧,说她们是同班同学,我们要是结婚了,她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胡珏单方面宣布分手,还说她有了新的男友,她换了手机号,我去你们家找过她,但没有见着,这个你可以问你的家人,之后我再也没有她的信息。她太绝情,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爱情。开始几年我还记得她的样子,慢慢地就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再后来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了。好像回忆也会消耗,因为用力,因为频繁,所以消磨掉了。再后来我几乎把她忘了,一点儿她的回忆都没有。要不是这两年常回这里,我真要记不起她了。所以你这时提起她,我的记忆是生硬的,我发誓不再拾起她的任何消息。我想你应该能明白,忘记一个人的过程有多痛,拾起来就有多痛。

胡珊见邱长云缓和了,也放柔了语气。她说,能理解,想念是痛苦的,確实也会消耗掉回忆。我跟家人也是经历了从不能接受她的离去到能坦然聊起她,后来也时常忘记她。若如京云所说,她没听说胡珏后来有男友,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当然这误会是胡珏造成的。胡珊又说,有一段时间我们也联系不上她。她怀孩子时还是单身,她拿不到准生证,想独自生下孩子,后来她还是打了120到医院才把孩子剖出来。因为她那时已经失血过多缓不过来了,医院下病危通知才找到我们。

这个结果很让我意外。也就是我去你家找她时,你家人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

对。

那孩子呢?

孩子活了下来,四月份出生的,今年七岁多了。你说胡珏告诉你有了新的男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我找到你,当然,这有些冒犯,但还是得把话说出口。我找你就是想看你是否能从孩子出生的时间,推算出她怀孕的时间和你们分手的时间是否对得上,若时间对得上,也想看你是否愿意跟孩子做个亲子鉴定,因为她总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她马上要长大了,不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答应孩子帮她找到爸爸。

邱长云扶着书架,思忖很久,终于把刚才没有翻过来的相框翻了过来,并递给了胡珊。

是邱长云和姐姐胡珏年轻时的样子。胡珊想起了小梨画的那个披披风的男的,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的像,邱长云揽着胡珏站着,悠闲自得地交叉着两只脚。

胡珏那时很白净,微微胖,而邱长云那时则较黑而且瘦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一条暗红色又宽阔的哈伦裤,样子很潇洒,个子很高很飒。

胡珊看着姐姐,那正是她不熟悉她的时期,因为那时她在另一个城市里读书,还没有毕业。

胡珊说那我再跟何媚约你的时间,到时我带着小梨找你们。

邱长云如梦惊醒般突然开口问,孩子七岁还是八岁?

胡珊说,七岁多,不到八岁。

胡珊梦见了许久未梦见的姐姐,她跟姐姐拥抱,又亲了亲微笑着的姐姐的脸。然后她把小梨交给姐姐,姐姐牵着小梨的手,在土楼外的田野里奔跑。她记得之前看到的土楼外是她跟姐姐从小玩耍的麦田啊,怎的现在的田野里种的是稻谷。稻谷已经成熟,金黄的稻穗深深地低着头。

责任编辑 刘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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