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言文一致”视角看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
2024-05-18薛凡佳
薛凡佳
内容提要:对于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以往研究多从左翼的政治诉求与苏联的语言学理论及政策影响方面加以分析,由此强调汉字拉丁化与国语运动的不同。然而瞿秋白对于拉丁化方案的设计、对“普通话”的阐释,同样也是晚清、五四以来诸多语言文字改革方案的一部分。笔者从“言文一致”如何实现的视角出发,讨论瞿秋白对五四白话文的批判、对汉字为何需要拉丁化的阐释,以及对“普通话”的构想,从而发现瞿秋白语言文字观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解除了瞿秋白中央政治局委员的职务。停止在中央的政治工作后,瞿秋白首先继续的便是对语言文字问题的研究。而在参与了左联的领导后,他又将语言文字问题纳入“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中,作为与晚清语言文字改革、五四白话文运动相继的第三次“文学革命”中的“文字革命”部分提出。瞿秋白所设计的《中国拉丁化的字母》也成为此后左翼开展汉字拉丁化运动的基础。
以往的研究着重从瞿秋白与左翼一致的视角,如阶级性诉求、民族平等理念等角度分析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强调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的不同。1例如湛晓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汉字拉丁化运动勃兴考述》,《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2期;湛晓白《拼写方言:民国时期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之离合》,《学术月刊》2016年第11期;刘进才《汉字,文化霸权抑或符号暴力?——以鲁迅和瞿秋白关于大众语和拉丁化新文字的倡导为例》,《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胡明《从文学革命、文腔革命到文字革命——瞿秋白文化革命路线图诠解》,《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第3期;傅修海《语言乌托邦里的革命激情——瞿秋白“文腔革命”论的当下析解》,《湘潭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等等。在理论来源上,也侧重考察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所受的苏联影响,如列宁“民族自决权”理论、苏联少数民族文字拉丁化政策以及马尔语言学1例如杨慧《思想的行走:瞿秋白“文化革命”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王志方《瞿秋白汉字改革的思想与实践》,《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薛荣、李敦东、杨小惠《论瞿秋白语言文字改革思想的苏联渊源》,《常州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等等。等。
不过,从更大的历史范围来看,对语言文字问题的处理是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中国从晚清、五四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民间或官方文化实践与政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而在追溯苏联影响,强调汉字拉丁化运动的独特性之外,也应看到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与晚清以来的文字改革、国语运动等的联系,以及左翼的整体诉求之外,瞿秋白的独特见解。
因此,本文选取“言文一致”的理念为切入点。“言文一致”是清末文字改革运动的重要追求之一,也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重要主张。黎锦熙曾在回顾国语运动的历史时说:“三十多年以来,国语运动的口号不外两句话:‘国语统一’‘言文一致’。”2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91页。不过对于书面语如何与口语接近,不同时期、不同方案有着很大的差别。因而有学者认为:“言文一致与其说是一个语言学命题,不如说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域,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大众启蒙、民族国家建设、个人主体性等现代性核心问题皆盘结于此。”3倪伟:《清末语言文字改革运动中的“言文一致”论》,《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本文从“言文一致”如何实现的角度入手,考察瞿秋白的语言文字观,分析其对五四白话文的批判、对汉字为何需要拉丁化的阐释,以及对“普通话”的理解,如何为“言文一致”的理念提供与晚清、五四不同的思路。
一 “文艺大众化”与对五四白话文的批判继承
1931年春夏,瞿秋白开始逐步参与左联的工作。4关于瞿秋白参与左联工作的契机,据茅盾回忆,1931年4月,瞿秋白在茅盾家中避难时,茅盾就曾向其介绍过左联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瞿秋白也认为左联的工作应当有所改进。参见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2页。此外,冯雪峰也曾回忆说,1931年5月初,他在茅盾家中遇到瞿秋白,并介绍其搬去同情革命的友人谢澹如处。此后冯雪峰每隔三四天或一周前往瞿秋白的住所,与其讨论左联及革命文学的有关问题,并收取稿件,“这样,秋白同志就开始和左联发生关系,并且比较直接地领导我们工作了”。参见冯雪峰《回忆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126~128页。而他对语言文字问题的思考也被纳入了“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论述中,五四白话文常常作为对比乃至批判的对象。瞿秋白认为五四所创造的不过是应用在新式的绅士之间的“欧化的新文言”1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第1期,1932年6月。;中国的劳动民众应当在第三次“文字革命”中“根据自己口头上的说话,造出绝对白话的新中国文”2易嘉:《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北斗》第2卷第2期,1932年5月20日。。
历史地看,这种激烈的表达方式与国难危机的刺激以及中共当时对于革命形势的判断不无关系。一方面,阶级革命的思路影响了对五四精神的重释;另一方面,面对国民党民族主义文艺的冲击,左翼文艺也亟须在宣传策略上做出调整。而这一改变,在瞿秋白看来,应当从语言文字开始。
1931年1月召开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认为,“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军阀进攻红军苏维埃区域”是“目前对于革命的最主要的危险”3《中央通告(四中全会后第一号)目前政治形势及党的中心任务》(1931年1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页。。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中共认为“日本帝国主义残酷的暴行,毫无疑义地将激起广大的劳苦民众的民族觉醒”4《中共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193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8册),第566、566页。,从而“更加促进国民党统治的崩溃与破产,及胜利的革命争斗的顺利的客观环境”5《中共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1931年9月22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8册),第566、566页。。1932年“一·二八”事变发生,当时共产国际与中共都不认为国民党会成为真正抗日的力量,因而仍然强调“下层统一战线”,号召基层士兵发动兵变,反对其将领,实际收效甚微。6根据杨奎松的研究,“‘一二八’事变期间,中共共组织义勇军约700人,有长短枪不足100枝,送入十九路军约100人,但多仅从事于运输工作,党员及宣传很少能接近前线和士兵。……至3月2日十九路军退却后,虽宣告成立过一个革命军事委员会,也不过徒有虚名;提出义勇军去闸北和南市去抢夺武器,开展游击战争,也纯粹只是纸上谈兵”。参见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中国革命的策略在国际背景下的演变》,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254页。
政治的判断同样也影响到文艺工作,其中就包括对五四精神的重释。瞿秋白将五四精神阐释为“对于封建残余的极端的痛恨”及“对于帝国主义的反抗,是主张科学和民权”。但同时他又认为五四的反抗是不彻底的,因其“包含着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只有无产阶级才是五四精神的真正继承者,因为“无产阶级是唯一的彻底反抗封建残余和帝国资本主义的阶级”7易嘉:《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北斗》第2卷第2期,1932年5月20日。。将这一判断延伸到文化领域,则应在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基础上,与资产阶级的意识相抗衡,揭穿资产阶级的假面具。1参见瞿秋白《大众文艺的问题》,《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以往研究多结合列宁的“文化革命”及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分析瞿秋白的“文化革命”思想。如张历君《瞿秋白与跨文化现代性》,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张志忠《在热闹与沉寂的背后——葛兰西与瞿秋白的文化领导权理论之比较研究》,《文艺争鸣》2008年第11期;陈朗《瞿秋白的知识分子论与“文化领导权”》,《学习与探索》2014年第4期;等等。
除了政治上的影响,对语言文字问题的关注也包含现实宣传工作的需要。彼时国民党方面的民族主义文艺创造出了《陇海线上》《黄人之血》《国门之战》等作品。这些作品在语言、风格及思想上,多有对旧小说的借鉴。例如以东北抗日将领马占山为原型的章回体小说《马占山演义》。而左翼文艺方面,则着重强调了“文艺大众化”的问题。
1931年11月出版的《文学导报》第1卷第8期正式公布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执行委员会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其在创作方法部分特别谈到语言文字的问题。《决议》一方面要求“必须用工人农民所听得懂以及他们接近的语言文字;在必要时容许使用方言”;另一方面又表示“并不以学得这个简单的表现为止境,我们更负有创造新的言语表现语的使命”。2《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执行委员会的决议),《文学导报》第1卷第8期,1931年11月15日。这两重要求恰好也体现了《决议》的起草者冯雪峰与修订者瞿秋白之间,在如何“大众化”的问题上的分歧。冯雪峰认为,为了更好地动员群众,发挥文艺的宣传作用,应当借鉴连环画、唱本、五更调这样的旧形式或民间形式。3参见洛扬《关于革命的反帝大众文艺的工作》,《文学导报》第1卷第6、7期合刊,1931年10月23日。而瞿秋白则认为应当从语言文字入手来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学与文化。“文艺作品的形式,以及它所用的言语是非常之重要的问题。”4史铁儿:《大众文艺和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文学导报》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要创造极广大的劳动群众能够懂得的文艺,群众自己现在就能够参与并且创作的文艺”,“革命战争的文学”“需要用劳动民众自己的言语来写”。5同人:《上海战争和战争文学》,《文学》第1期,1932年4月。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劳动民众自己的言语”?又如何使用“自己的言语”来创作?除了现实革命宣传的需要以及阶级性的文化诉求,瞿秋白对五四新文学的具体批评,实际上也包含“言文一致”的视角。他认为,五四的白话文虽然以“言文一致”的诉求开始,但最终创造的只是一种“新文言”1瞿秋白:《大众文艺的问题》,《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13页。,而要“继续五四的文学革命”“彻底的完成它的任务”,就要“真正造成”“可以做几万万人的工具,被几万万人使用,使几万万人都能够有学习艺术的可能”2宋阳:《再论大众文艺答止敬》,《文学月报》第1卷第3期,1932年8月。的“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3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152页。。
对于语言文字问题,瞿秋白早在五四时期就有所关注。在《知识是赃物》一文中他谈到“知识私有”的原因时就认为,导致知识私有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语言文字的不合用。并借《大乘起信论》“言说之极,因言遗言”4瞿秋白:《知识是赃物》,《新社会》旬刊第6号,1919年12月21日。的观点解释说,“我们所用的语言文字,常常互相转注,其实和‘实在’永久不能相符”5瞿秋白:《知识是赃物》,《新社会》旬刊第6号,1919年12月21日。,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便是“改良记载知识的符号——语言文字;使一件东西有一个名词”6瞿秋白:《知识是赃物》,《新社会》旬刊第6号,1919年12月21日。。在第一次赴俄期间,瞿秋白结识了苏联汉学家郭质生,此后二人开始共同研究语言文字及汉字拉丁化问题。7根据郭质生的回忆,这一研究是受到列宁的指示。“秋白参加了第三次各国劳动者代表大会。这一次会议上,秋白与列宁见面次数比他在书上写的次数还多。列宁建议他研究中国文字的拉丁化革命问题。秋白就应用列宁的指示,在第一次到苏俄时就着手研究汉字拉丁化的问题。第二次到苏联继续研究这个问题。”参见瞿独伊《瞿秋白与郭质生》,《瞿秋白研究文丛》第四辑,2010年。1923年回国后,瞿秋白在文章中明确提出,文学革命至今“号令不出都门”8陶畏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新青年》季刊第2期,1923年12月。,一方面是因为“五千年牛鬼蛇神的象形字”9陶畏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新青年》季刊第2期,1923年12月。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使用的语言与真正的白话相去甚远。在第二次赴俄期间,瞿秋白编写了《中国拉丁化的字母》。这本书于1930年在苏联出版,并成为“北拉”方案及远东地区中国工人教育实践的基础。1931年2月,刚刚脱离中央政治工作的瞿秋白写信给他远在苏联的老友郭质生,请其寄来拉丁化问题的相关书籍及自己编写的《中国拉丁化的字母》。并随信附上了《国语罗马字国语模范读本》10即黎锦熙编《国语罗马字国语模范读本》(首册),中华书局1928年版。瞿秋白介绍说:“这是依照政府公布的拼音方式编的,比我们的方式繁难复杂得多。”参见瞿秋白《致郭质生(一)》,《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25页。,提议共同批判“南京官方的草案”11瞿秋白:《致郭质生(二)》,《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28页。。同一时期,瞿秋白还与青年朋友通信,讨论有关白话文、汉字、文学革命的问题,并撰写了《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学阀万岁!》《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等讨论汉语发展趋势及汉字拉丁化问题的文章。
结合瞿秋白五四以来关于语言文字问题的思考,从“言文一致”如何实现的视角出发,瞿秋白关于汉字为何需要拉丁化的论述,以及对“普通话”的阐释,实际上都提供了一种与晚清、五四不同的思路和方法。
二 汉语发展趋势与汉字拉丁化的必要性
以往研究在谈到瞿秋白的汉字拉丁化方案时,常常联系到苏联的少数民族文字拉丁化政策。1杨慧:《思想的行走:瞿秋白“文化革命”思想研究》,第47页。俄罗斯本就是多民族国家,据统计,“在沙皇统治时期的100多个民族中,只有19个民族拥有自己的文字”2青觉、栗献忠:《苏联民族政策的多维审视》,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4页。。十月革命后,苏联实行以列宁的“民族自决权”理论为基础的“本土化”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在语言文字方面,不仅建立了大量的民族语学校,要求公文、报刊使用民族语言,还为原本没有文字的民族创造文字。3最终,到1920年代末,“除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格鲁吉亚语、亚美尼亚语和犹太语外,其他的文字都改为使用拉丁字母”。据统计,“由人民委员会、人民教育委员会、科学院、著名的语言学家、民族学家组成的专门委员会,在20~30年代先后为诺盖人、卡巴尔达人、车臣人、列兹金人、哈卡斯人等52个民族创造了本民族的文字。在语言平等政策的推动下,截至1932年底,就连涅涅茨族等13个北方小民族也拥有了自己的文字”。参见青觉、栗献忠《苏联民族政策的多维审视》,第193~194页。不过苏联的文字拉丁化工作主要针对原本就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拉丁字母则相当于记音的工具和符号。另外,虽然在当时出于民族平等、不以俄语为中心的考虑采用拉丁字母,然而实际应用的效果并不如预期,最终还是逐渐统一于俄语的基里尔字母。4参见阿尔帕托夫《苏联20、30年代的语言政策:空想与现实》,《民族译丛》1994年第6期。
不过,文字的拉丁化其实并不限于苏联少数民族的文字创制,在世界范围内也是大的趋势。周有光在《战后国际拉丁化的新浪潮》一文中总结了从罗马帝国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范围内六次拉丁字母传播的浪潮。5参见周有光《战后国际拉丁化的新浪潮》,《语言教学与研究》1991年第1期。而使用拉丁字母记录汉字的读音也早已有之。早在1605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西字奇迹》就曾使用拉丁字母拼写汉字读音。6黄华:《语言革命的社会指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2页。而在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来华传教士的翻译及方言学研究中,也存在使用罗马字注音或拼写的文本。1游汝杰在《西洋传教士汉语方言学著作书目考述》一书中谈道:“19世纪下半期至20世纪上半期来华的西洋传教士,翻译、编写、出版了种类繁多的汉语方言《圣经》译本(其中有一部分为罗马字本)和方言学著作(有罗马字对音)。这些文献记录、描写并研究了当时各地汉语方言口语,在广度、深度和科学性方面远远超过清儒的方言学著作,也是同时代的其他文献,如地方志和方言文学作品所望尘莫及的。”参见游汝杰《西洋传教士汉语方言学著作书目考述》(增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1页。受其影响,晚清文字改革中也有以罗马字母为方案者。2如刘孟扬《中国音标字书》、江亢虎《通字》、朱文熊《江苏新字母》等。参见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16页。
实际上,无论是苏联进行的少数民族文字拉丁化工作、来华传教士的拼音方案还是晚清的文字改革与拼音的发明,拉丁字母更多是作为一种辅助的记音工具,一种更为简便易学的记音的方式,用来帮助没有文字,或者暂时不识字的人群更快速更方便地学习文化。而瞿秋白所讲的汉字拉丁化,却是完全以拉丁字母取代汉字,乃至配合汉语发展的趋势,创造新的词汇和表达方式。这就不仅仅是出于“便于学习”的考虑,而是牵涉到更深层的对汉字和汉语的认识。概括来说,瞿秋白认为汉语的发展趋势是词汇上从单音节到多音节,语法上虚词的大量增加。而象形字的形式则限制了这种发展。
在《鬼门关以外的战争》一文中瞿秋白提到,当时有一种说法认为汉语是孤立语,缺乏形态的变化3关于孤立语与屈折语的比较,当时西方主流的意见是屈折语至上说。比如德国语言学家施莱赫尔认为:“孤立语为言语发达之最初期,再进一步则为系属语,其发达程度最高者则为曲折语。”参见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78页。 但也有叶斯伯森等少数学者认为孤立语更为进步。对于西方语言学界孤立语与屈折语的判断,中国学界在当时也已经有所了解。例如,胡以鲁在《国语学草创》中对施莱赫尔(胡译胥拉海氏)的“孤立语落后说”和叶斯泊森的“孤立语进步说”都持批评态度。王古鲁在《言语学通论》中也提到了施莱赫尔(王译希拉海尔氏)的观点,并对此进行了反驳。表示孤立语与屈折语“无相提并论优劣之必要,因为它们不过是使用此等言语的民族之性情与文化上相异之反映罢了”。参见王古鲁《言语学通论》,世界书局1930年版,第192页。实际上,王古鲁也并不认为汉语因为是孤立语所以就更高级,而瞿秋白在文章中直接将其批判为“妄自高大的学说”显然是不够客观的。,但瞿秋白认为“中国现代的言语,正在进化到有字尾的状态”4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165页。,同时也是从单音节到多音节的状态。例如他谈道:“现代的中国话显然已经是有字尾的言语”5瞿秋白:《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14页。,而具体到普通话方面,有名词字尾“子”“儿”;形容词副词字尾“的”;副词的特别助词“得”;动词的分词式字尾“着”“了”;等等。另外,“现代的中国话,不管是方言还是普通话,两音节以上的字眼一天天的增加起来,而单音节的字眼减少下去”1瞿秋白:《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15、216页。。总的来说,第一“中国现代普通话已经是有字尾字头的言语”,第二“中国现代普通话已经是多音节的言语”。2瞿秋白:《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15、216页。
这一发现本身也是当时中国语言学研究界的共识。早在1923年胡以鲁就曾谈道:“概念习用之弊或思想趋于复杂也,单音节不足以副之,则复合或形式部以添。”3胡以鲁:《国语学草创》,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81、57~58页。指的就是复合词的出现。例如,“对于体词之习用者添‘儿’添‘子’……如‘前’‘后’等状词附以‘头’、‘面’等形式词以示其方位。‘看’,用词也,附‘了’以示其过去,附‘着’以示其现在。虽不无意义之可解,然而本义微矣”4胡以鲁:《国语学草创》,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81、57~58页。。此外,“乐嗣炳根据复音词占‘多数’的特点,认为汉语‘已经渐渐地从分析语趋向接合语(即粘着语)’”5何九盈:《中国现代语言学史》,第80页。。
不同的是,瞿秋白基于汉语的发展趋势(有字头字尾、从单音节到多音节)进一步提出了汉字拉丁化的主张。理由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汉字的字形结构和字音特点,限制了汉语的发展。字形方面,瞿秋白认为汉字字形的复杂限制了书写,所以倾向于文字表达上的简省,造成较多单音节词。他甚至认为汉语在口语上原本就是多音节的,只不过汉字的形式使得书面语发生了简省。6参见瞿秋白《普通中国话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40~241页。因为这种“简省”,汉字制度保存着幼稚的原始的文法,实词多、虚词少。相应的文字记录也习惯于省略虚词,因而总是要猜谜,“抽象的思想就不容易发生,复杂的事变不容易描写”7瞿秋白:《汉字和中国的言语》,《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71、264页。,最终变成了写给眼睛看而非写给耳朵听的。字音方面,瞿秋白认为字形与音节的一一对应使得声母韵母的组合非常有限,因而为了避免过多同音字的出现,只能增加声调,这就使得汉字的读音也愈发复杂,“不但复音及母音非常的发达,而且想出什么阳平、阴平、上声、去声、入声等等的把戏来”8瞿秋白:《汉字和中国的言语》,《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71、264页。。
第二,世界范围内从象形到拼音的文字衍化规律。在《中国文和中国话的关系》一文中,瞿秋白通过论述拼音化的拉丁字母是如何由象形的埃及古字衍化而来,提出“拼音的文字是合于言语发展的规律的,而象形会意的把戏只是野蛮人的糊弄局”,“从象形到形声,从形声到拼音——这是文字发展的道路。而中国的文字只走到半路”。1瞿秋白:《中国文和中国话的关系》,《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58~259页。基于此,汉字拉丁化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第三,对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瞿秋白认为“文字是文化的工具,它是社会的上层建筑物,它不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发展,并且还充分表现社会底生产关系”2瞿秋白:《关于整理中国文学史的问题》,《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78页。,而“中国言语的落后,是因为经济发展的落后”3瞿秋白:《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11、211页。。具体来说,即“一切社会关系的比较简单,比较野蛮,使中国人对于物件,事情,时间的种种关系没有精确的概念,所以中国言语是很贫乏的——名词不够用,形容词粗浅,动词的概念模糊,尤其是细密的前置词缺乏”4瞿秋白:《罗马字的中国文还是肉麻字中国文?》,《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11、211页。。而汉字制度的复杂所造成的文字与言语的分离,同时也“更加巩固儒士等级(识字阶级)的统治地位”5瞿秋白:《汉字和中国的言语》,《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61页。。这与德国、法国等先进国家的“言文一致”是不同的。
综上,瞿秋白认为,汉语的多音节、字头字尾的发展趋势,以及社会的发展需求,使得汉字原本的象形、形声造字法及单音节的读音很难承载和容纳更多新的经验,因此需要拉丁化。另一方面,汉字随着自身的演进和发展,也逐渐脱离了象形的本义,变为一种记音的符号,那么既然已经是记音符号,为何不采用更为简便易学的呢?基于以上认识,瞿秋白提出了汉字拉丁化的必要性问题。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瞿秋白的拉丁化方案就不仅是为了给现有的汉字注音,也对新词的创制和书写有所考虑。
第一,关于新词的创制。在《普通中国话的字眼的研究》中瞿秋白举例说,多音节词的构成应包括字头、字根、字尾三部分,例如“国家主义者”6瞿秋白:《普通中国话的字眼的研究》,《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243页。一词,并提出应当根据口头说话的字眼创造新词。例如,“在字根的后面加上一种口头的字尾”,采取相同或相反意义的汉字作字根,造成多音节词如“增加”“大小”等。
第二,关于词类的划分。《新中国文草案》中除了拼音规则,还专门列有文法规则。其中主要涉及词语的联写与分写,这实际上就包含词类划分的原则和思路。
新词的创制与词类的划分背后,体现着“文腔”的现代化。瞿秋白认为,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动、经验的丰富使得旧的表达方式已经不能应对,五四的白话,也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只是五四白话吸纳新经验的方法是“杜撰许多新的字眼,抄袭欧洲日本的文法”,或“仅仅只根据于书本上的文言文法的习惯”创造新的词汇和语法,“甚至于违反中国文法的一切习惯”,1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因而读出来听不懂。这些在瞿秋白看来都不是好的方式。2值得一提的是,瞿秋白与鲁迅关于翻译问题的讨论实际上也是在创造新的言语的基础上发生的。瞿秋白认为翻译可以“帮助我们创造出新的中国的现代言语”。参见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0页。而译文“应当用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来的白话来写”, 应当是“顺”的;鲁迅则认为“不顺”的译文本身就是在介绍和创造新的文法 。参见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84页。但细究之,二者对于目前的表达都是不满意的。在瞿秋白看来中国当时的言语仍然十分匮乏,“一切表现细腻的分别和复杂的关系的形容词,动词,前置词,几乎没有”,仍然停留在中世纪的语言。而外来的语言的译介可以“帮助我们造出许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丰富的字汇和细腻的精密的正确的表现”。参见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80页。类似地,鲁迅也认为“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参见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91页。只有无产阶级的语言在接受和转化现代经验中的方法是可取的,因为“无产阶级普通话的发展生长和接受外国字眼以至于外国句法……都是根据于中国人口头上说话的文法习惯的”3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是说出来听得懂的“活人的话”。并且他还特别强调,无产阶级的言语是与“乡下人”的言语不同的。“‘乡下人’的言语是原始的,偏僻的。而无产阶级在五方杂处的大都市里面,在现代化的工厂里面,它的言语事实上已经在产生一种中国的普通话(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容纳许多地方的土话,消磨各种土语的偏僻性质,并且接受外国的字眼,创造着现代科学艺术以及政治的新的术语。”4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
由于以无产阶级的言语为例,瞿秋白关于“普通话”的论述往往被联系到左翼的阶级诉求。不过从“言文一致”的角度看,瞿秋白对于“普通话”的构想也同样涉及方言与共同语的关系,并且为这一关系的处理提供了与晚清及五四的文字改革不同的思路。
三 “以言为本”与不标准的“普通话”
方言与共同语的关系,实际上是隐含在“言文一致”的诉求中必然会出现的矛盾。“言文一致”追求书面语与口语的统一,然而“口语”本身就是复杂多样的。不仅地缘上有南北方言的巨大差异,城乡之间、新旧思想之间,也有诸多不同。而无论使用何种符号,对语音的拼写首先是有所本的。例如在晚清的文字改革中,卢戆章的方案基于闽音,王照的方案来自北方官话,而劳乃宣则在王照的基础上根据江浙皖的方音增添了部分字母。1参见倪伟《清末语言文字改革运动中的“言文一致”论》,《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此外,在1913年的读音统一会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学者关于字音的争论也体现了这一点。可见,读音的确定是“言文一致”方案设计的重要前提。
然而,汉字拉丁化运动却与国语运动在处理方言和共同语关系的问题上有明显区别。有学者认为,拉丁化运动放大了方言与国语的深层冲突,并“将民族自决和阶级革命等政治议题引入其间,最终表现和凝结为一种相当特殊的主张——书写方言口语”2湛晓白:《拼写方言:民国时期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之离合》,《学术月刊》2016年第11期。。瞿秋白所提出的“普通话”,“依据民族平等和阶级合法性理念,遵循典型的自下而上的语言融合路径,与国语在生成逻辑和政治意涵上确乎有了本质的区别”3湛晓白:《拼写方言:民国时期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之离合》,《学术月刊》2016年第11期。,“然而,一旦落实到语言、语汇、语法等语言实质要素层面的探讨,则‘普通话’的概念性和想象性特征显露无疑”4湛晓白:《拼写方言:民国时期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之离合》,《学术月刊》2016年第11期。。
那么,瞿秋白关于“普通话”的构想是否只包含与统一的国语相对抗的,民族平等的、阶级性的面相?实际上,如果从“言文一致”的角度来看,瞿秋白所谈论的“普通话”在阶级性之外还具有其他意义。甚至这种“普通话”也已经超越了“概念性和想象性”,而有了实际书写方案上的探索。
上文谈到,关于“普通话”的形成,瞿秋白认为,“无产阶级在五方杂处的大都市里面,在现代化的工厂里面,它的言语事实上已经在产生一种中国的普通话(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容纳许多地方的土话,消磨各种土语的偏僻性质,并且接受外国的字眼,创造着现代科学艺术以及政治的新的术语”5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对此茅盾曾提出质疑,表示他在调查过来自江苏、浙江、山东等多省的上海铁路工人、印刷工人、纺织工人和码头工人后发现,虽然五方杂处的大都市中工人间的确存在“通用语”,但这种通用语实际上就是以工人所在城市的土白为基础(比如上海土白),加上人数占大多数的某一省份工人家乡的土话所形成的简单交流的语言。至多是丰富了原有土话的词法和句法,而并不存在全国范围内通行的普通话。1参见止敬《问题中的大众文艺》,《文学月报》第1卷第2号,1932年7月。可见,茅盾试图寻找一种确定的、统一的共同语,然而瞿秋白所说的“容纳许多地方的土话,消磨各种土语的偏僻性质”2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的“普通话”,却未必是一种标准的、统一的语言。这一点从瞿秋白1932年撰写的《新中国文草案》中也可以看出。
相比于1930年在苏联出版的《中国拉丁化的字母》,1932年的《新中国文草案》有了明显的调整。其中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z、c、s与zh、ch、sh对立的取消。在《中国拉丁化的字母》的子音表(即声母表)中存在zh、ch、sh、jh 与z、c、s、j两组声母。吴玉章、萧三等人在其方案基础上制定的《中国汉字拉丁化的原则和规则》也包含zh、ch、sh、rh 与z、c、s、r 的对立。此外,在《国音字母》中也存在 J、CH、SH、R、与TZ、TS、S 两组读音。
但在《新中国文草案》中,这组对立却被取消了。“新中国文声母表”只有:
“齿音”:——.z.(枝ㄓ,资ㄗ).c(痴ㄔ,雌ㄘ).s.(诗ㄕ,丝ㄙ)(日ㄖ)。3瞿秋白:《新中国文草案》,《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428、433页。
从括号中的补充可以看出,瞿秋白本人明确知道这里其实用同一个符号指代了两种读音。在“拼音规则”的说明中他也提到,“声母之中的z, c, s在普通话里的正规读音,应当稍微带些卷舌音,但是也可以不卷舌的读;不过在普通话里就只有稍微带些卷舌音的读法”4瞿秋白:《新中国文草案》,《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428、433页。。
这一改动非常值得注意。甚至可以说,这一改动直接体现了瞿秋白对于“普通话”的理解。在从晚清到五四的各种拼音方案中,虽然在工具的选择、拼写的规则上各不相同,但基本都还是以现有的汉字为基础,而寻求一种为汉字注音的,或替代汉字书写的更为简便易学的符号体系。简言之就是“以文为本”的。因而在具体方案制定前,比符号的确定更为首要的工作其实是审音。而审音则是以音韵学为基础的。例如1913年的读音统一会,召集了南北各地精通音韵学、小学、外国文字及方言的学者。“审音办法,先依清李光地的《音韵阐微》各韵(合平上去,入声另列)之同音字,采取其较为常用者,名为‘备审字类’,隔夜印发各会员,以便分省商定其应读之音。”1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24、124页。也就是说,关于字的分类是依据《音韵阐微》,而具体的读音则由各省讨论后表决。“此多数票决之读音,即后来公布《国音字典》之蓝本也。”2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第124、124页。虽然在读音统一会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参会者在浊音与入声字等问题上存在分歧,但对于原本的声韵体系大家是有共识的,区别只在于具体的读音应当如何确定。
相比于“以文为本”的设计方法,瞿秋白的思路则非常不同。他不是以现有汉字及音韵体系为基础,而是从现实的语用角度出发,换言之,即“以言为本”。与国语罗马字等追求相对准确的对语音的摹写不同,瞿秋白的方案在不少地方其实是有意含混模糊的。上文谈到的z、c、s与zh、ch、sh的混同,以及不标注声调,都是这种含混性的体现。这也反映了瞿秋白对于“普通话”的理解。正如现实中南北各地人士操持各种带有方言特点的“普通话”,但彼此交流时依然可以相互理解一样,体现在书面语中,这些不标准的读法拼写出来,只要出现在具体的上下文语境之中,应当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瞿秋白寻求的,并非标准的共同语,而是操持不同方言、口音的人交流时能够相互理解的最低限度,也就是一种不标准的“普通话”。
实际上,如果一开始不抱持着寻找一种与标准的“国语”相对应的标准的“普通话”的概念会发现,按照瞿秋白的设想,这种五方杂处的大都市的“普通话”,在语音上本身就可能是不标准、不统一的。而在记音上具有含混性的《新中国文草案》正是为了记录这种不标准的“普通话”而设计的。基于此,回看瞿秋白与茅盾关于普通话的讨论。不少研究由此强调“普通话”相对于“国语”的阶级性,及其背后的苏联影响。但除此之外,从“言文一致”的角度看,这一构想还包含着瞿秋白对书写口语的绝对追求。甚至方案的设计都是“以言为本”,从语言的实际应用场景,而非语音学的分类角度出发。
同样,与拉丁化方案类似,瞿秋白所说的“普通话”除了有融合方言的一面,也有现代性的一面,即“接受外国的字眼,创造着现代科学艺术以及政治的新的术语”1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创刊号,1932年6月。。因而面对茅盾的质疑,瞿秋白也曾解释说,真正的白话文并不等于茅盾所理解的“灶婢厮养引车卖浆者流”的日常言语。现代的新中国文一方面有“程度上的分别”,“城市里的人比乡村里的人的言语要进步些,而城市里的某一阶级的先进部分比其余的又要进步一些”;2瞿秋白:《致伯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47页。另一方面也有“深浅的分别”,也要“采用文言、方言、外国字”。3瞿秋白:《致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37、337、337页。瞿秋白甚至还考虑到“普通话”的推广过程,“它发生在大城市里面,从先进的分子逐渐推广到一般群众,从城市逐步推广到乡村”4瞿秋白:《致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37、337、337页。。并认为“大众的文化程度”也将随着“教育的普及”与“政治上的发展”而提高。5瞿秋白:《致新兄》,《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第337、337、337页。
归根结底,关于“言文一致”,瞿秋白所秉持的鉴别标准就是“朗诵起来可以懂得”6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82页。。对五四白话文的批判,对汉字为何必须拉丁化的论述,以及关于“普通话”的构想,其实都可以从这一角度进行观察和理解。语言文字观是瞿秋白“文化革命”理念的基础,也是其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关注的问题。这其中既包含了左翼的政治理想,也与晚清、五四以来的语言文字改革相继。其中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也侧面体现出瞿秋白整个文艺思想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