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角下鄂伦春族民间文学的价值意蕴研究
2024-05-17司国庆
司国庆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在悠久历史进程中不断交往交流交融形成的民族实体。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以来,总书记不断强调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写入党章;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提出:“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加强和改进党的民族工作,全面推进民族团结进步事业”[1]。“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已成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
“要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既需要国家宏观层面与精英群体的诠释与引导,也需要地方微观记忆与大众群体的印证与支持”[2]。民间文学是一种由民间大众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活态文化资源,我国众多民族均具有了悠久深厚的民间口头文学传统,如藏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的“三大史诗”、汉族的“伏羲女娲”神话、壮族的《布洛陀》以及彝族的《梅葛》等,深刻影响着各族人民的精神认同、历史认同和文化认同,具有深厚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蕴。
鄂伦春族是我国东北地区的世居少数民族之一。“鄂伦春”一词有三种含义,一为“居住在山岭上的人们”;二为“使用驯鹿的人们”;三为“归顺的人们”。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鄂伦春族总人口仅9 168人[3],为我国人口在30万以下的“人口较少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和黑龙江省两地。鄂伦春人的生产活动以狩猎、采集为主。在悠久的游猎生活中,艰苦却瑰丽的大自然赋予他们奇特的想象力,形成了本民族独特的文学、音乐、舞蹈等民间艺术,如“摩苏昆”(说唱)、“坚珠恩”(叙事歌)、“吕日格仁”(民间歌舞)、“赞达仁”(民歌)等。[4]对这些民间文化资源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蕴加以考察,可以探求、总结出鄂伦春族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与现实意义。
一、鄂伦春民间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精神意蕴
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古老民族,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共同塑造了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品格,如“敬德保民、敢于担当”的家国情怀、“血脉相连、手足相亲”的民族意识、“孝思不匮,睦友以信”的个人品德、“兄友弟恭、妯娌相亲”的家庭美德、“崇德尚善、讲信修睦”的社会公德、“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伦常有序、礼法有度”的社会秩序等。这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精神内蕴大量存现于鄂伦春族的民间文学作品中。
(一)史诗中惩恶扬善、敢于斗争的精神内蕴
史诗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它集中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精神观念、价值信仰、知识积累和风俗习惯,鄂伦春族有着丰富的史诗传统,如《英雄格帕欠》《绰凯莫日根》《阿雅莫日根》《吴成贵莫日根》《阿拉坦布托的故事》《吴达内的故事》等,其基本情节基干为英雄莫日根为解救父母(或血亲复仇)而征战蟒猊,中途得到他人帮助得以通过各种考验并死而复生,最终战胜蟒猊并收获爱情、得胜还乡。
在鄂伦春著名史诗《英雄格帕欠》中,库尔托莫日根与鱼仙卡达日拉汗乌娜吉生下格帕欠后,被妖鹰得尔恳迭得义和魔鬼犸猊掳走钉在门上。年幼的格帕欠与山林中的野兽一起成长并掌握了各种神奇本领,从一只仅剩下胸腔了的狍子口中得知自己的父母被犸猊劫掠的真相后,决定征战犸猊。格帕欠做好一系列准备后跨上克印尔格阿木林神马踏上征程,途中在百岁老莫日根的指引下得到弓箭、刀剑,从阿尔克欠莫日根处获得斧子,从勒赫欠莫日根处获得铁锤和铁镰,从考陶汉莫日根处获得宝刀,途中利用这些宝物成功通过依霸赫、沙烟、冰雹、雪、雨、豹、虎、塔波尖鄂吐恩等十道关卡,并在结拜兄弟们的帮助下打败犸猊大军,除掉犸猊的体外灵魂并获得胜利,最终解救了父母得胜还家。这里格帕欠的征战是一种正义的血亲复仇行为,“血亲复仇是指复仇主体受人类护种本能地驱动基于血缘关系的报复性行为。人类最早的复仇现象始于远古时期的血族复仇,在当时,复仇这种‘野蛮的正义’的行为一方面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另一方面‘血债血还’的信念又强固了部落或氏族成员们的群体意识,并在这种意识支配下建构了复仇伦理观念”[5]。故事反映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崇尚正义、反对邪恶,敢于和邪恶势力顽强斗争的精神,格帕欠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行为符合中华民族对英雄品质的普遍性期待,尤其是众多莫日根与格帕欠一起勇斗犸猊的行为更体现出中华民族“勠力同心、群威群胆”的团结精神和斗争精神。
(二)民间故事中敬老恤贫的孝道传统与舍己为公的担当意识
不惟史诗,鄂伦春发达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中同样蕴含了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内蕴。在《大水的故事》中,莫日根不顾妻子阻拦,把一位无人侍奉的老太太接回家中照顾,最终在老人的指示下免受洪水灭世的灾难;在《智慧的老人》中,皇帝原本下令处死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阿布吉善不忍让父亲丧命,便暗自把老人送到深山小心供奉,后来蟒猊为害,老人提供了对策帮助大家成功战胜蟒猊,皇帝深感愧疚便废除了律令,从此人们更加敬重老人。这两则民间传说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所奉行的“敬老恤贫、孝思不匮”的孝道传统。
在《智斗蟒猊》中,鄂伦春人因遇到大旱导致猎物锐减,人民生计举步维艰。在茨尔滨河上游有一块丰美的猎场,因为有蟒猊把守,猎人们从不敢前去狩猎。莫日根为了氏族的生存,勇敢地前去征战蟒猊,最终在“打猎、水上赛跑、火中行走”三项比赛中胜出并消灭蟒猊,帮助大家获得生存下去的机会。《懂鸟兽语的猎手》中的猎人偶然获得听懂兽语的神奇本领,一日从野兽口中得知即将暴发洪水,猎人忍不住劝大家赶紧离开,自己却因开口说出了秘密化作一块石头。这些莫日根的行为折射出中华民族“先人后己、舍己为公”的担当意识和集体观念。《白桦岭的传说》中山神白那恰为阻止金鄂部落与银鄂部落之间的争战,把他们的箭杆全部变成了白桦树,体现了各族人民“兵销革偃、以和为贵”的共同追求;《猎人和心爱的妻子》《山白鸽和寒号鸟》等家庭故事都提倡“兄友弟恭、友和睦相处”的家庭美德;《桦皮图的故事》《聪明的媳妇》则批判了贪婪无度、好吃懒做等行为,表现了劳动人民崇尚善良勤劳的品质。
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将共同体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而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意向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6]。鄂伦春民间文学作品中蕴含的精神内蕴,既代表了本族人民的价值追求,也传达出中华民族共有的价值观念和精神信仰,对这一点的正确认识,为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提供了重要的事实依据和现实路径。
二、鄂伦春民间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意蕴
一个民族凝聚力与向心力的维系,不仅需要“横的联系”,也需要“纵的承继”。我国悠久的历史是由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从古代封建王朝国家逐渐发展成为现代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的历史一脉相承从未断绝。不同于官修史和知识精英书写的各类史志,人民群众关于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与认同只能存储于民间叙事和社群记忆体系中,对于这些历史记忆的唤醒与发掘,将为培育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鲜活生动的证据与经验。
(一)对“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认同
历史上,鄂伦春族被归入“索伦部”(或称“打牲部”)。1669年起,清政府设布特哈(“布特哈”是满语“打牲部”的意思)八旗,以管理鄂伦春、鄂温克和达斡尔等游猎部落,八旗设置佐领,并归宁古塔将军衙门统辖。布特哈既是一种负责组织当地生产,为朝廷收纳鹿茸、貂皮等贡物的经济和行政单位,同时又兼有军事功能,战时清政府布特哈从下辖的八旗中选择士兵,随时参与军事活动。
《毛考代汗的传说》集中反映了鄂伦春人对“打牲部”历史的认同。《毛考代汗的传说》是由“猎犴”“斗蟒猊”“特格人”“进北京”四个单一情节故事串联而成的复合型故事,这种层累式的故事在鄂伦春民间文学中较为少见。其中第一则故事流传于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黑龙江省吁玛地区,由孟古古善、郭其枉讲述,搜集于1963年9月;第二、三则故事流传于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由葛德宏讲述,搜集于1973年1月;第四则故事由白依尔老人讲述,搜集于1972年12月。四则传说分别由三处不同地区的故事家讲述,且前后时间跨度较长,足以见证毛考代汗已经成为一种“箭垛式”形象,深入人心且为民众广泛信服。
《毛考代汗的传说》中的前两则故事主要表现毛考代汗的英勇本领和过人智慧,第三则故事中毛考代汗打败“特格人”也就是“罗刹”——17世纪向兴安岭扩张的沙俄人,他的名声因此传到皇帝耳中继而被宣前往北京面圣。于是毛考代汗“背好了弓箭,又把他准备朝见进贡的貂皮和鹿茸带好,骑上一匹枣红马就出发了。走出了大兴安岭,跨过了万里长城,终于来到了北京城”[7]130。面圣途中毛考代汗因不满京城武官的傲慢,一箭射伤了武官,再次逃往万里长城。但皇帝并没有责怪毛考代汗,“原来皇帝早有打算,鄂伦春人能骑马,能射箭,要保关外太平、安定,鄂伦春人是用得着的”[7]131,反而恩赐他金銮殿策马三圈,最后封他为“鄂伦春的头一个佐领”。在这则故事中,“抵御罗刹”“进贡貂皮鹿茸”“金銮殿跑马”以及“被封佐领”“边关戍边”等事迹,都是对“英雄祖先”毛考代一系列行为的一种“夸耀”,表现了鄂伦春人的民族自豪感。“在中国历史上,无论哪个民族建鼎称尊,建立的都是多民族国家,而且越是强盛的王朝吸纳的民族就越多。无论哪个民族入主中原,都把自己建立的王朝视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正统”[8]。《毛考代汗的传说》既是一种历史认同,也是一种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此外,故事中多次提到“万里长城”,它作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同样早已为各族人民广泛认同。
(二)对抵御外辱历史记忆的自觉传承
鄂伦春人在历史上的活动范围极大,向东可到库页岛,向西可至石勒喀河,向北到外兴安岭,足迹遍布黑龙江两岸。但在十七世纪中叶之后,沙皇俄国向东扩张,鄂伦春人被迫向南迁徙。《狡猾的黄发人》便反映了这一历史缩影。故事中的鄂伦春人原本居住在“黑龙江边远的地方”,有一天头人戈伦吉善救下了一个在山林中迷路的头上长着黄发的“怪人”,并收留他一起生活。后来黄发人恩将仇报带领更多黄发人侵占鄂伦春的猎场,要把他们赶向“秋天大雁飞去的地方”(笔者注:也即南方)。为了捍卫领土,戈伦吉善决定和黄发人比赛在乌力楞睡觉,看第二天谁的头顶会长出青草,结果狡猾的黄发人施加诡计获胜。于是戈伦吉善只能带领鄂伦春人远离家乡向南迁徙。鄂伦春族的历史也是抵御外辱、顽强抗争的历史,他们曾为保卫边疆做出巨大贡献,比如1685年至1686年的雅克萨之战中,鄂伦春族积极参战打击沙俄侵略者,后来又渡过黑龙江举族南迁。因此,鄂伦春民间文学的传说故事中蕴含着深厚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意蕴。
三、鄂伦春民间文学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文化意蕴
文化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中华民族文化底蕴深厚,总体是由56个民族文化和不同地域文化共同构成的。梁庭望先生从宏观层面将中华文化划分为四大板块,分别是“中原旱地农业文化圈”“北方森林草原狩猎游牧文化圈”“西南高原农牧文化圈”和“江南稻作文化圈”[9],各文化圈又由数个具有近似文化特征的文化区组成,其中“北方森林草原狩猎游牧文化圈”包含了东北文化区、蒙古高原文化区和西北文化区。值得注意的是,各个文化板块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而是互相有所交流,尤其是在相邻的文化区之间的文化交流最为频繁,呈现出一种“边缘的活力”,这就使得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之间既有共性又有特性,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
东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区,汉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赫哲族、满族、蒙古族等民族交错混居,长久以来的互相交往交流交融,使得各民族文化之间具有诸多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在各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中有着集中体现。鄂伦春族民间故事《懂鸟兽语的猎手》与家喻户晓的蒙古族民间故事《猎人海力布》有着极为相似之处,两者讲述的都是善良的猎人偶然间得到一块宝石,因此获得听懂鸟兽语言的能力,并在得知即将发生洪水灾难后将消息告知他人,自己却因违反禁忌变成了石头。《猎人海力布》主要流传于内蒙古自治区东部,两则故事在细节上有所出入,比如海力布是救下龙王女儿后从龙王那里得到宝石,而鄂伦春猎人则是深入蛇穴,舔了一块青石而获得神奇能力。不过两则故事的核心母题是相似的,即都是由“听懂动物语言”和“禁忌”母题组成。这种相似的民间故事还有满族的《北极星》、锡伯族《狠心的哥哥和嫂子》等,是东北各民族在不断交流交往过程中互相学习、借鉴、改写而成的,而不同民族间在互相影响的过程中又有涵化变异,才会出现既总体相似又各具特色的故事情节。
值得注意的是,“猎人海力布型”故事也是在全国各地域、各民族之间广为流传的故事类型。林继富曾搜集考察了32则异文,其中包括苗族《懂得鸟兽语言的人》、瑶族《莫金祥的故事》、傣族的《能识鸟兽语言的故事》、藏族《懂禽言兽语的牧童》、宁夏回族《人为什么不懂禽言兽语》等,这些故事因不同的地域传统和民族文化而风格各异,大致可分为“违禁型”和“守约型”两个亚型。鄂伦春族《懂鸟兽语的猎手》与蒙古族《猎人海力布》属于典型的“违禁型”故事,傣族《懂得鸟兽语言的人》则是一则“守约型”故事,在这则故事中,国王不断被鸟兽的对话逗笑,面对妻子的不断追问,国王选择了噤声,拒绝泄露秘密。这类“守约型”故事总体上风格较为轻松诙谐,林继富认为,无论是“违禁型”故事还是“守约型”故事,“猎人海力布型故事核心母题‘懂动物语言’应是各个民族渴望了解自然奥秘、预测自然灾异时不谋而合产生的文学现象”[10]。可以说,“海力布型故事”反映了中华民族人民共同的文化心理和文化精神。
不同民族民间故事核心母题的相似性,反映了中华各民族密切交流、文化互嵌的事实。不惟“海力布型故事”,其他如鄂伦春族神话《尼顺萨满》与满族神话《尼桑萨满》、赫哲族神话《一新萨满》等,都包含了“过阴追魂”和“返阳弃魂”两个核心母题;鄂伦春民间故事《三仙女额胡娘娘》《白嘎拉山的故事》《讷荤杰》与北朝叙事诗《木兰辞》、元杂剧《四声猿》《女状元》都包含“女扮男装”母题;《小伙子与太阳哥哥》中通过掐孩子使之大哭来辨认其母亲的情节明显与《灰阑记》“二母争子”母题有相似之处。总之,这种相似性或一致性是各个民族之间长期文化交流的结果,对不同民族文化的吸收实则体现了文化认同的态度,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11]只有文化认同了,对伟大祖国、对中华民族、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认同才能巩固。各民族文化“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共同丰富了中华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