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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巍与吕时臣的诗歌交游与共鸣

2024-05-16谭金波

滨州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山人万历

谭金波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杨巍(1517—1608),字伯谦,号梦山、盘石,又号二山,晚号漫翁,山东海丰(今山东无棣)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及第,与王世贞、张居正、李开先等同年,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官至吏部尚书,乡人习称为“杨天官”。《明史》云:“巍素厉清操,有时望,行长厚”[1]卷225,3947,言其为人淳厚清雅。杨巍著有《梦山存家诗稿》八卷,选辑《弘正诗钞》,并有《桃花岭集》《归桃花岭诗集》收录其两次回归故里时朝中同僚和诗人学者所赠之诗。王士禛评其诗曰:“杨梦山先生五言古诗,清真简远,陶韦嫡派也,五律尤高雅沉澹。”[2]卷2,64同时,杨巍在理学、佛学和军事方面也造诣颇高。

吕时臣(1517-?)(1)根据孔天胤《闰腊迎祥序》中吕时臣自述“生于正德丁丑”即正德十二年,又据孔天胤万历五年诗歌《闻吕征君六旬将自潞还越寄言赠之》,万历五年(1577)时六十岁,也印证其生于正德十二年之说。至于卒年,《静志居诗话》卷十四、《鄞县志·人物传》与《山西通志·寓贤》均认为吕时臣年七十卒于河南涉县,以生于正德十二年论,即卒于万历十五年(1587);另有《明太宰杨巍史料集》却记载杨巍在万历十五年后还频繁收到吕时臣的书信,甚至见面,直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元旦。若生于1517年,即寿至九十左右。,一名时,字中父、中甫、仲甫,号四明山人,浙江鄞县(今浙江鄞州)人。早岁有诗名,以避仇远游,历齐梁燕赵间。至青州,客衡王府。衡庄王爱其诗,为刻《甬东山人稿》(2)因其家居宁波之东,故称甬东,杨巍诗文多称之为“吕二山人甬东”。,与李开先、谢榛、孔天胤酬唱有交,晚岁至沈宣王所,客死河南。吕时臣为人“贞介廉洁,不妄交,不苟取”[3]卷38,5,故为人所重,工诗亦工散曲,稿已不存。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评其诗云:“诗品在中麓、梦山之间,同时曳裾王门者,多逊之。”[4]卷14,417

杨巍游离于复古派主流之外,也不与复古诸子交游酬唱,在文学界声名不显,幸赖其官高名重,加之后人旁搜博采,故生平履历十分清晰,主要诗文著作尚且存世。吕时臣则不然,他一则终身不仕,二则远游异乡,且不妄交往,幸存作品除《甬东山人稿》外,其他散见于友人诗文集中,故考察杨巍与吕时臣之交往主要从杨巍一方着手。

一、杨巍与吕时臣交游情况

杨巍《存家诗稿》中收录与吕时臣相关诗歌二十八首。关于二人的交游,在无棣县政协委员会编选的《明太宰杨巍史料集》中记载较为详尽。杨巍所作《吕二山人〈绣岭新词〉序》称:“四明吕山人以诗词鸣于江湖,避岛夷之变,来游塞上,遂相识于怀来城中。”[5]225据此可知,两人相识于嘉靖四十二年(1563)。是年七月,杨巍秋日怀归,写“秋风昨夜雁初回,忽忆平生绣岭居。怅望云山千里隔,蹉跎关塞七年余”[5]附录467,吕时臣从鄞江来到燕塞游玩,与杨巍一见如故。山人闻知杨巍海上有绣岭别业,新开十景,因此赠乐府一套,候他日悬车之暇,令人歌之,以申山人感激之怀。此次初见,杨公作《怀来城逢四明吕二山人二首》《秋日送吕二山人南游兼寄青州陈同年芝巘》。嘉靖四十四年(1565),杨巍奉母在无棣城东北的桃花岭别墅,秋七月四日,与吕时臣对酌,有蛱蝶吸山人杯中酒,山人有醉态,作《醉蝶吟》,杨公和之并作《沽酒与吕山人话旧》。

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两人多是书信往来:隆庆五年(1571),杨巍五十五岁,在籍养病,春二月,“喜得吕二山人甬东并庐山清溪上人书”[5]17;隆庆六年,杨巍作《壬申九日登览旷亭,忆旧会兼喜谷司马初还次前韵》言“暮雁声偏疾,寒花色自斑”[6]卷3,495,又作《九日同吕山人登览旷亭》,时间同样在深秋,“千林秋叶坠,万里塞鸿还”[6]卷3,495,据此推测,在1572年秋,两人或得一聚;万历三年(1575),杨巍因见张居正“好用竞进喜事之人,不用恬退简静之士”[5]自叙履历,40,又以母亲年高,遂告终养回籍,同朝诸公饯送,赠奉亲诗。三月杨公抵家,寄山人书,同年九月得回信;万历六年(1578),桃花岭小园已成,其间“杂植花木盆石沼鲤鱼种种。每遇芳辰,奉母太夫人娱赏,开筵花下,子孙罗拜称觞,不知人间世复有何乐”[5]杨公行状,73,此时杨巍已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与吕时臣初遇时畅谈的理想,于九月得山人书;万历十九年(1591),杨巍年已七十五,致仕回乡后,于仲春修补龙溪别业和桃花岭别墅,植荷畜鱼,种竹栽松,外界王锡爵罢官、满洲军威大振,政治事件轰轰烈烈,却都与杨巍无关。是年六月,时隔十几年,喜得吕时臣书;万历二十一年(1593)元宵夜,寄吕山人书;万历二十五年(1597)腊日喜得吕山人书;万历二十六年(1598)元宵节,送吕山人往邯郸谒拜吕仙祠,杨公作《送吕山人往邯郸谒吕祖祠》;万历三十三年(1605),因杨巍前年在耕田时泥滑跌倒,近年一直修养双足,多作谵语诗,三月喜得吕山人过访,杨公作《喜吕二山人中父见访》;万历三十四(1606)年元旦,杨巍年登耄耋,于人日,也是于此生最后一次收到吕时臣的书信。万历三十六年(1608)十一月三十日亥时,杨巍于故居寿终正寝,这段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友谊也至此终结。

从交游时间不难看出,两人见面叙怀和书信往来多集中于杨巍归里期间,杨巍在朝时候,吕时臣仿佛隐身,两人鲜有交往。即使在杨巍的政治生命陷入险境,朝堂大事人尽皆知诸如“王大辰案”、为过世的张居正陈情、“争国本”事件时,也不见杨公诉苦和山人慰问。二人往来诗歌从未谈论政治,甚至在杨巍的整部诗稿中也罕见,偶然言及官场朝堂,也只用“尘世”“泥途”代称。由此可见,二人之交游与权势无关,是纯粹的知己之交。

二、杨巍与吕时臣的诗歌交游情怀

吕时臣更像是杨巍不染凡尘的“世外桃源”,代表了杨巍的逸世理想和田园隐逸情怀。杨巍从不吝于展现两人情谊之深厚,曾多次表达互为知己之义:“我知山人心,长与变化俱”[6]卷1,481,“潦倒不堪用,非君孰我知”[6]卷3,495。并且,诗与酒是他们志同道合之所在,也是维系知己之交的重要工具。如杨巍写“平生嗜酒苦无钱,愿我买田多种黍。年年五月访我来,红葵白葵满树开。不须更作惊人句,且向花前倾酒杯”[6]卷4,511,饮酒赋诗已然成为两人相聚的一个目的。

(一)知己情怀

两人一见如故,四十年间互相关怀、互相理解。嘉靖四十二年(1563),杨吕于怀来城中初遇,彼时正值多事之秋,越桥鄞江干戈未息,塞上秋来贼寇屡犯,虽然杨巍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更兼多立战功,但那年距其从京师左迁山西任职已有七载,背井离乡也有九个春秋,遭受边关的艰苦和羁旅的惆怅。但他一逢吕时臣却如沐春风,正所谓“我正悲羁旅,逢君一解颜。”[6]卷2,490

杨吕互为知己,志同道合,两人的投缘常常表现为对彼此的了解和欣赏。吕山人存世资料极少,后人却可以从杨巍笔下认识吕时臣,这本身就是两人情谊的有力证据。杨巍为吕时臣改号,而吕时臣一直沿用,并用此号活在后世人的称呼和记忆里。吕时臣原有号为东野,杨巍认为这个号犯古,山人又气韵潇洒不似孟郊,忆起古诗云:“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7]卷23,1085,且四明乃属甬东郡,所以为其另拟新号为“甬东”,并作《甬东篇》为吕时臣其人其号作注。此事见于杨巍《存家诗稿》卷一,通过描述,一个好游历、有诗名、类逸仙的布衣诗人形象跃然纸上,可以作为后人了解吕时臣的入口:

四明美山水,我闻已多年。

八十二峰云,日夕带甬川。

中有季真宅,松竹凌苍烟。

高风与胜迹,万古光林泉。

明时有吕子,逸气何飘然。

虽在甬东住,未买甬东田。

揭来游海内,声诗盛流传。

山巾与野服,见者称贺仙。

将欲寻瑶草,孤踪寄八埏。

时人或未识,观我甬东篇。[6]卷1,484

吕时臣的作品中关于杨巍的记述虽然不多,但仅有的几首诗歌中无不对杨巍赞赏有加,且能够在相识时间并不长的情况下看透杨巍为人,更能够说明山人慧眼和杨公赤诚。二人初遇,吕时臣即赠乐府一套,且看《十二月》:

他的言,可向那青天上剖;

他的心,可向那明月中投;

他的身,可许那白云共宿;

他的志,可许那黄鹄同游;

他的寿,可与那洪崖独久;

他的名,可与那华岳相酬。[5]附录,468

赞美杨巍说的话超尘离梦,行的事倒山移海,和气若春风霭霭,真心似明月澄澄。

山人访杨公于海上,杨公病中不能构思,有“日月逝兮”之叹。山人于杨公弟子李埛处得晋阳诸稿,更加选次。李埛云:“公有作往往弃去,故所收止此。”[8]附录,6山人在上谷谈及杨公,三军无不加额,入公门里,又闻人啧啧称贤,遂有做《手录梦山诗有感二首》:

夫子出东方,为言自汉唐。

长空走明月,流水听沧浪。

纸贵惟书叶,官贫不食羊。

腹中何所有,三万斛玄霜。

辞官甘谢病,堂上有尊亲。

结社沧州处,为渔白鸟邻。

山林生逸气,婚嫁见清贫。

凿凿眼前事,惟公不愧人。[8]附录,7

在吕时臣笔下,也很容易看到杨巍至纯至孝、清逸高尚、不慕名利的特点,可以作为杨巍形象的重要补充,传之后世。

(二)诗酒情怀

酒与诗结缘,古代文人墨客都喜欢将情感倾倒进酒中,或借酒挥洒壮志豪情,或寄托离愁别绪。杨吕也极爱饮酒赋诗,但二人的酒中没有忧愁,诗中不见牢骚,而满是深情厚谊,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彼此的熟稔和关怀。杨巍诗集中留存有《和吕山人病酒》《和吕山人戏作病足病腹歌》《和吕二山人病酒作》《和吕二山人病酒口号》等作,均为答和山人所作,问候之余还不忘表达“卧病吟诗头共白,闭门三日雨声中”[6]卷7,533的浪漫情怀,其中又以《和吕山人戏作病足病腹歌》最具特色:

嗟我方病足,君何亦病腹。

狂来还饮几斗酒,行时须仗竿竹。

我足经旬不出门,昨宵犹梦向王屋。

鞭棰雷霆开道路,喝叱鸾鹤同奴仆。

君腹几日不能食,就中空阔多所畜。

已饮仙家之玉液,更得佛氏之金粟。

拉君共上昆仑居,餐霞驭风心何如。[6]卷4,510

开篇充满揶揄气息,仿佛老友间的玩笑,中间几句颇似“老夫聊发少年狂”[9]146:走路尚需倚仗竿竹,兴致勃发时却可以狂饮尽兴;身体所限不得出门,梦中却仍能雷霆开路、呼鹤为仆。结尾在一人病足一人病腹的情况下还相约昆仑,可见两人内心之自由旷达。根据年谱记载,杨巍曾有两次因泥滑跌倒,两足肿痛不能动履,分别是万历十四年(1586)七十岁和万历三十年(1602)八十六岁,无论是哪一次,两人都已经历尽千帆,不再年轻。但就整体诗歌氛围来看,却丝毫不见病痛哀愁,而是轻快有趣。

从以上诗歌还可窥见,两人是诗友兼酒友,酒是杨吕交游中不可或缺的要素,饮酒的全部过程在诗歌中均有体现。喜闻朋友上门,以酒相留,“留君且莫行,床头有黍酒”[6]卷1,483;没有五花马和千金裘,依然将出布袍换美酒,“布袍不值钱,当酒宁几壶”[6]卷1,482;没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7]卷23,1062,而是与雷电共饮“晴空起雷雨,把杯相叫呼”[6]卷1,482;饮酒便要尽兴,诸事且依天命,“对酒且沉酣,万事有天数”[6]卷1,481;尽兴的结果往往是病酒,可是君之挂怀却可以减轻病痛,“酒病尝难受,山人其奈何。……忽闻发高兴,予亦散微疴”[6]卷3,496。

嘉靖四十四年(1565)秋七月四日辰刻,杨公与山人重逢对酌,“有蛱蝶自北牖入口,向山人若舞,若慕,又若语,吸山人杯中,犹洒余沥于几间,从前门飞去,一低一昂,有醉客态。昔庄周梦蝶栩栩然,犹以为异,著在《南华》,传诸千载。若此蝶者直吸杯中,可谓物我一体矣。非山人抱林壑之姿、带烟霞之气不能有此。”[6]卷4,511事后山人作《醉蝶吟》,杨公作《和吕山人醉蝶吟》以记一时之胜:

小圃开樽七月初,蛱蝶飞来如相呼。

狂客当筵笑拍掌,五色翩翩下复上。

一吸杯中真有神,平头奴子却生嗔。

徘徊宛转不欲去,似恋云林最深处。

或是刘伶所化欤 ,不然嗜酒何同予。

万事无如一醉好,滕王庄叟两蘧蓬。[6]卷4,511

诗中的两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狂客”和“奴子”拍掌大笑、恼怒嗔怪,山人则照旧饮酒,与蛱蝶同醉,仿佛同席之人是庄周、刘伶,山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10]609,充分体现其风流的一面。

三、杨巍与吕时臣的怀抱共鸣

文学复古思潮是明代诗文发展的主流,从前后七子到明末复社、几社,三次文学复古浪潮持续文坛百余年,席卷大江南北,影响深入持久。然在复古思潮高涨的时候,也出现了与复古异趣的文学家,展示出新的创作风貌。杨巍与吕时臣长期游离于政坛文坛中心之外,加上性格兴趣因素,二人在创作上自出心裁、卓尔不群,在仕宦与隐逸的选择上具有明显的归隐倾向。

(一)自出心裁,卓尔不群

李开先《田间四时行乐诗·吕时臣跋》云:“乙卯春,至章,得阅中麓图书花木台榭之盛,及韵一百首诗”[11]482,证实吕时臣在去青州之前曾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旅寓章丘,凡历三年。二人甫一见面,山人便觉李开先诗“自始至末,略无赘句,亦无常言,咸自肺腑中流去,虽初、盛唐不是过也”[11]482。李开先也对吕时臣印象极好。他讲:“吾览其诗,即知其词;览其词,即知其人。言之秀丽,必其人之清雅者也。”[11]218根据李开先《闲居集》卷三《题高秋怅离卷序》记载,在章丘时,山人与李伯华朝夕讨论,非诗则词,诗词非唐则元。吕时臣虚心受善,除了李开先,诗又请于张伯岩、陈泰峰,词又请于袁西野、高笔峰。山人转益多师,在他人的影响下诗词风格大变,个人气质也更加出众,最后的结果是“虽非唐调元声,骎骎乎有唐之中格,元之余响矣”[11]218。

后来山人游历青州,衡庄王爱其诗,为刻《甬东山人稿》,鲁王孙中立序其诗曰:“山人鹤骨癯癯,若出衣表”[12]卷147,25。陈子龙《明诗选》则“称其颇有高、岑遗调。盖万历以后,公安、竟陵交煽伪体,幺弦侧调,无复正声,时诗在淫哇嘈杂之秋,尚为不坠风格,故子龙见近似者而喜也”[13]卷180,4868。吕时臣曾三度游晋,与孔天胤等三晋诗人有大量唱和之作。万历二年至五年第三次游晋时,孔天胤作《吕甬东〈闰腊迎祥〉序》,全面描述了吕时臣其人,称其有“翰藻”“游观”两奇:“文炳道德之精,笔涌江山之气。俪语珠连,妍谭玉振。翰藻既工,游观兼嗜尔”[14]452。仅谈其游观,“乃翔千仞之高,旁览德辉,测重滨之深,超登彼岸,辙迹之存,几满天下”[14]452。而在其游历过程中,王公、贤者争相延请,“光尘攸属,快睹争先。故贵公倒屣而延上座,贤人倾盖而定前言。谓其尽东南之美,极天人之际,必此人也”[14]452。

吕时臣早岁即有诗名,先于沈嘉则,后避仇远游,受到章丘名士的影响,熏染唐调元声,又在与三晋诗人交往中更重自然性情,身兼数家风格,却能在包容变化后自成一体。吕时臣是布衣山人,避祸远游,诗文除了具有怡情悦性的作用外,在明代中后期特定的社会环境里,还需作为谋生工具。然山人虽早岁为衡庄王所礼,晚年与谢榛同见知沈宣王,但诗歌中并无丝毫奉承之气,而是自然直白地道出忧愁与渴望,诗集中多有为女子代言者,与当时诗坛所倡的复古、典雅之风大异其趣。如他怀念友人时写的“步出山阴里,霜露沾我衣。衣沾安足惜,风水阻前陂”[15]卷1,6类陶渊明;饮酒醉歌时又言“惟有刘伯伦,酒德耀寰区”[6]卷1,482,将刘伶引为知己。山人就这样带着一身卓尔不群之气,直至嘉靖四十二年(1563)遇到杨巍。

对于杨巍的诗歌,吕时臣为《存家诗稿》作序时道“实不诡于唐人,殆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欤”[8]附录,6;邹观光称“思沉而致远,非唐人不能道”[5]244; 四库馆臣言“盖其中岁学诗,与唐高适相类,而天分超卓,自然拔俗,故能不染尘埃,独发清声”[6]提要,477。众人言杨巍诗歌有唐人之风,却绝非出于刻意模拟,而是不事雕绘,旨趣天成。对此,杨巍的观点是“诗在神不在形,在当不在多……为五七言古近体,务出神解,合于古模,得百篇可传矣”[8]附录,6。杨巍有大量盛唐风格的作品,其诗歌在情感气象和境界上也近于盛唐诗人,因为他在诗歌学习和创作生涯中实以唐人为典范。前后七子着力复古,喊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如此看来,杨巍的“宗唐”似乎并不独特,但实则不然。前、后七子在复古运动中充分学习盛唐诗并有所成就,但他们也拙劣描摹,造成随波逐流、仿效太甚的积弊。杨巍与王世贞同年,与李攀龙、谢榛同乡,但与复古巨子们交游不多,诗风亦不受影响。同时,因为他人品清超谦和,胸中无既定理念之芥蒂,诗歌风韵反能出于谢榛、李攀龙之上。所以杨巍虽同样宗唐,却不为后七子所囿。他并不固守一体,也不停留于格调的模仿,更不精雕细琢,而是耕耘己壤,创作发自本心,发挥个性,学唐诗之真谛,仿盛唐之气韵。

王士禛对梦山诗尤多激赏。《四库全书总目》论曰:“盖其神韵清隽,与士禛论诗宗旨相近,故尤赏之。然其他高旷简古之作尚复不少,固与当时嘈杂之音相去远矣。”[6]提要,477-478王士禛将杨巍归入王维、韦应物、高叔嗣一系,言其与徐祯卿诸人同属明诗之古澹派,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杨巍诗歌的特点,但纵观杨巍诗集,这类诗只是他诗作中的一部分,他的生活经历远比徐祯卿、高叔嗣复杂,诗中反映的现实生活也更为广阔,对现实的关怀也更深刻。杨巍的五古《苦寒行沁州山中作》《示祈雨官吏》、五律《王义镇用麦饭》《石州陷后作四首》、七律《平定元宵无月》《酬刘二府过岭园》等,都表现出对于民生疾苦的关怀,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诗又继承了陈子昂、高适、杜甫等人的风格。

杨巍爱好交游诗友,其中与曹忭和吕时臣关系亲厚,交游甚笃。杨巍自称中年开始学诗,受到曹忭和吕时臣的指导。“余幼习举子业,不知为诗,至嘉靖乙卯外补晋臬时,督学使者为曹君纪山,始提携余为诗,谓以唐人为宗,且辨其体格,余不甚解。及余归田,有四明吕山人者往来海上,相与倡和,共明此道,听其所谈,亦不甚解。”[6]跋,541陈田亦云:“梦山自书《存稿》后,乃谓得于曹纪山、吕时臣为多。雅抱冲襟,令人翛然意远。”[16]戊签卷4,1444曹忭、吕时臣包括为杨巍 《存家诗稿》作序的邹观光都是“宗唐”人士,在他们的影响下杨巍逐渐具备了体格意识。嘉靖三十六年(1557),杨巍选辑《弘正诗抄》,收录李梦阳、何景明等人的优秀诗作,十位诗人都是推崇唐诗、实践复古者,表现出杨巍诗歌方面的宗唐理念。曹忭为此书作序称:“二山杨君盖工于诗者,与余论作者极致,大都先格调、次声响,体裁不高、声响未及,终归下乘。”[17]序,2由此可见,杨巍对唐诗有自己的认知与审美,其“宗唐”热烈而不失理性,追求却不陷盲从。

吕时臣侵染魏晋唐元,游历东西,完全处于复古潮流之外,风格包容变化,自成一体;杨巍受到吕时臣的影响,宗唐却别出心裁,兼有王维、高适风格,两人同样卓尔不群,给处于沉重复古潮流下的明代诗坛吹进一股清爽之风。

(二)山林之思,隐逸之志

杨吕自初遇时就设想过隐逸生活,并穷尽后半生为之努力。山人每向杨公言,欲建一空楼,杨公作诗嘲其难成。杨巍亦欲构建绣岭别业,后果成,山人乃赠作阳春之词,击节而歌,令人有尘外之想,词中道不尽绣岭十景之胜,却处处透露出二人的山林之志,如“恁待要万里封侯,试看那鸟倦还归云岫”[5]附录,468“老圃浇蔬得自由,平生淡薄能消受”[5]附录,469。后杨巍沉浮官场,屡次请辞,梦想“从此相将愚谷隐,浮名浮利不关予”[5]卷5,517;吕时臣则游吴会,过白下,出淮泗,登泰山,谒关里,至青州,交游诸人,矢志不移。

吕时臣一生不仕,游历齐、梁、燕、赵间,客食诸王门下,用生命践行着他的山人身份。而杨巍官至太宰,德高望重,在入仕还是归隐的选择上也具有明显的倾向性——半官半隐,他与王维相似又不相同。杨巍在《存家诗稿跋》中自云:“余疏散人也,况习禅寂,不好苦思”[6]跋,541;王维则是“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18]卷140,4,“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19]卷5,476两人“隐”的选择和诗风的禅悦澄明都受到佛教的影响,然王维的隐退是因为政局变化无常而逐渐消沉,其中带有对官场的不满。杨巍则不然,他官在万历新政的中兴时代,与张居正同科,又颇得皇帝赏识,他的“隐”多半是自身性格兴趣使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母亲和自己年高不济。

杨巍幼时就表现出对于田园的喜爱,八岁可以植树艺花,十一岁跟随父兄学习耕耘,读书和园艺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童年。杨巍自嘉靖二十六年(1547)登进士第,直至万历十八年(1590)致仕,为官近四十年,守中庸之道,克己奉公,不攀权附势亦不落井下石,真如吕时臣之评:“凿凿眼前事,惟公不愧人”[8]附录,6。王大辰案发时,张居正当国,欲以此事牵系高拱,杨巍病中斡旋,救得高拱,因见江陵喜好竞进之人而不用恬静之士,遂告官回乡。后张居正倒台,宵小之徒欲报复更兼取高位,上书抄江陵家,杨巍与部院大臣上疏救之,被攻诘有失晚节,幸得皇帝信任,“卿秉铨公正,时望攸归,着遵旨供职,不准辞”[5]22。杨巍忧心纷扰的国事却不关注朝廷斗争,与布衣交往却不与权贵同列,自始至终他都怀揣着“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20]808的慈悲和“但求干戈戢,勋名非所志”[6]卷1,481,482的愿望,甚至一朝得志可以即刻辞官“宝箓肯相授,明朝即弃官”[6]卷2,489。

吕时臣是布衣山人,杨巍是宰辅之臣,两人看似殊途实则同归。难得的是,两人的隐逸选择都不是时局所迫,也没有经历从入仕到归隐的艰难转变,而是在有更优渥选择的情况下,在相识之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出于真心“卖剑买琴”。

吕时臣在诗集中多次以贫士、贫女自况。他表述自己的志向:“爱读古人书,析理极欢忭。纵令万黄金,焉能夺吾贱。”[15]卷1,4山人如此立言也如此实践,吕时臣客居辽王府时,辽王欲署山人一个官职,命记室杨伯仁再致意,山人遂写《上辽王》谨辞:“受知古来难,感激托方寸。完予布衣名,其余非所愿”[15]卷1,7。在吕时臣看来,布衣之身远比功名贵重,而世外桃源一旦沾染俗尘也必将败兴:

山中吟·其二

桃园渺何许,武陵万仞山。

缅想秦时人,生死桃花间。

尔来几天地,曾无几人闲。

桃树催为薪,桃源平作田。

鸡犬入租税,焉可住神仙。[15]卷1,1

吕时臣自是神仙中人,而在杨巍的描述中,山人更添一分风流不羁:“振藻江湖里,声名到处闻。惟知崇隐节,不肯慕奇勋。面带烟霞色,身将鸾鹤群。风流郭有道,诗韵沈休文”[6]卷8,539。山人有《贫女欢呈杨曹二中丞相》,杨公作《贫女行和吕山人》再次称述“高门自富吾自贫,肯以罗绪改贞德”[6]卷4,523。不慕富贵、坚守贞德的是贫女,亦是这对身份悬殊的至交好友。

在人生苦短与生命体验上,两人也具有共识,均认为浮生若寄,时间飞逝,杨巍言“流年何超忽,世事笑空虚”[6]卷1,483,吕时臣亦歌“人命亦可畏,流光迅火烁”[15]卷1,4。面对“去日不能再,来日宁几多”[6]卷1,481的人生,两人时有悲观情绪,山人认为世间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天地岂长生,日月尚枯槁”[15]卷1,1;杨公仅到知天命之年就常叹“百龄今已半,日月谅无多”[6]卷1,483。既然岁月短促,就更不应该被愁绪左右,所以悲观只是暂时,及时行动、不负明时才是长久的方向。

不过应该提出的是,杨吕在不虚此生、及时行动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但在具体实践时存在差异,这也与二人的身份有关。山人无官一身轻,着重在及时行乐,追求长生,“六代豪华问土丘,人生行乐须时候”[5]附录,468;杨公半官半隐,则更倾向于克尽厥职,以期早日回归自然,“早立功勋报明主,与尔骑鹿昆仑去”[6]卷4,513。他们生逢盛世,嘉靖、万历皇帝均少年天子,有所图治,文人士子具有“早晚侍枫宸”[6]卷2,494的时机。同时,复古浪潮席卷文坛,公安竟陵角奇斗艳,戏曲、小说等新文学形式也迅速蔓延,不同文学流派和主张并起,营造了一个宽松自由的创作环境,所以,杨巍和吕时臣的理想都得以实现。

最后,以杨巍一诗为两人的清风高谊作结。彼时绣岭别业初成,杨吕相交尚浅,山人脱稿《绣岭新词》呈杨公改教,杨公览毕,怃然叹曰:“三径就荒,久切山林之志;一丝无补,空惭明圣之朝。早遂归心,休妨贤路。与尔吕山人种瓜于小圃,放棹于东溟,吟几首龙褒趁韵之诗,酌几杯陶令无钱之酒。乐太平之世,全衰朽之年,足矣,足矣!遂信笔作一诗,以竟山人之妙词,以为他日之左券云。”[5]附录,469诗曰:

独作移文劝我归,高情如此世应稀。

曲中山水凭谁听,梦里烟霞傍客飞。

多病只愁车马路,衰年偏爱薜萝衣。

何时杖履来相访,共尔沧江坐钓矶。[5]附录,469

嘉靖后期至万历前中期,复古思潮逐渐式微却仍有深刻影响,新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学思潮兴起然尚未占据主流,与此同时,心学渐入空谈,俗文学兴盛起来。值此文学思想的转变时期,杨巍与吕时臣长期游离于政坛、文坛中心之外,也不与复古诸子交游酬唱,而是以恬淡旷达的性格不慕名利,追求隐逸;以清隽自然的文笔宗唐却别出新意。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友谊在世俗谄媚、身份悬殊的情形下格外难得,卓尔不群的创作风格也如和隋之珍,让文坛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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