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时代到韧性时代的大转型
2024-05-16杰里米里夫金
杰里米·里夫金
(华盛顿特区经济趋势基金会,美国)
张婧妍 译 赵琳 校
(清华大学 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4)
病毒频频来袭,气候持续变暖,地球正趋于再野化(Rewild)。长久以来,人类骄傲地认为可以迫使自然界适应我们这个物种,如今却发现,人类面临着的是被迫适应这个捉摸不透的自然界的“羞耻”命运。对于发生在周遭的混乱不安,我们仍时常毫无对策。
人类是地球上最年轻的哺乳动物,仅有二十万年历史。在其中至少95%的时间里,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一样,觅食、狩猎,依靠自然环境为生,适应季节的变化,而地球几乎不为所动。后来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我们是怎样变成了重创自然的掠夺者,如今又被自然重整旗鼓地加以整治呢?
暂且回望一眼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对于我们这一物种特殊命运的描绘。在1794年法国大革命后期,哲学家孔多塞(Nicolas de Condorcet)勾勒了一幅宏丽的未来图景,当时他因“叛国罪”正等着被送上断头台,他写道:“自然界对于人类能力的提升没有标识出任何限度,人类的完美乃是无限的;人类对完美的追求,从此不受任何力量的遏阻;除了地球本身的寿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限度”。
孔多塞的这一论断为后来的“进步时代”提供了本体论基础。如今看来,孔多塞关于人类未来的设想太过天真,甚至可笑。“进步”仍然只是“人类区别于地球上其他生物”这一久远信念的较新版本。尽管勉强承认了智人也是伴随着最早的微生物进化而来,人类还是更乐于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到了现代,我们将许多神学观念置于一旁,却延续了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许诺:他们及其后代将“统治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整个大地,以及地上一切爬行动物”。这个不再带有宗教色彩的许诺仍在生效,导致了地球生态系统的崩溃。
如果说此间有什么变化需要认真对待,那就是我们开始意识到人类从未真正统治过地球,大自然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强大。在更大的地球生命图景中,人类似乎更渺小了。
世界各地人心惶惶。面对严酷的现实,我们终于醒悟:人类应该为蔓延全球的可怕灾难负责——洪水、干旱、野火、飓风肆虐,所到之处经济和生态系统严重受损。人们感受到裹挟着凶兆的自然力量的存在,它远比人类强大,且不易被人类过去所惯用的手段制服。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类和其他生物正在逼近一个难以转圜的环境深渊。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正将地球带入“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的警告,如今已从边缘走向主流。警钟接连敲响。政界、商界、金融界、学术界以及大众已开始全面质疑人类的陈规陋习,尽管它们曾指导人们的生活,诠释人类存在的意义,并帮助人们理解生存和安全等事实。
进步时代事实上已经消逝,只待历史的评判。新的声音正从各方传来,且愈发响亮和坚决,即人类需要重新考量一切:我们的世界观、对于经济的理解、治理形式、时间和空间概念、人类最基本的驱动力,以及我们与地球的关系。
然而,迄今为止,相关讨论还尚显零散,甚至并不明确。重新思考我们生活的点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稍有些头绪。人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提出这一问题,最终归结为我们该如何“适应”即将到来的混乱。在餐桌旁,在工作、娱乐和生活的各个地方,我们都能听到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
相应地,“韧性”(Resilience)作为新的定调在无数场合被提起。危机四伏的未来就在眼前,这关乎人类如何在这一未来中定义自身。“进步时代”已经让位于“韧性时代”(the Age of Resilience)。重新思考人类这一物种的本质及其在地球上的位置,标志着一段新的旅程,在这段旅程中,自然界成为了我们的课堂。
从进步时代到韧性时代的大转型,已经触发了人类在感知周围世界方式上的哲学性和心理性剧变,这一转变的根源在于时空取向的全面转变。指导整个进步时代的潜在时间取向是“效率”——不断优化对自然资源的征用、消耗和废弃,以更快的速度、在更短的时间内增加社会的物质财富,而代价是自然本身的耗竭。个人和社会的时间取向都围绕着效率展开,人类从而一跃成为地球上的优势物种,如今却去往自然界的毁灭之路。
近来,学界、企业界、政界首次对这一曾被视为神圣的效率价值发出质疑之声,认为它对社会时间带宽的牢牢控制正造成恶果。人类又该如何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呢?
如果说进步时代与效率齐头并进,那么韧性时代则同适应性如影随形。从效率到适应性的这一转变使得我们从分隔于自然界到利用自然界再到重新成为使地球焕发生机的众多环境力量之一,标志着在日益不可预测的地球上重新定位人类的行动力。
这种重新定位已影响到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如我们应该如何安排、衡量和评估经济及社会生活。从效率到适应性的转向伴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广泛变革,包括从生产力到创生力(Regenerativity)、从增长到繁盛、从所有权到使用权、从卖方-买方市场到提供者-使用者网络,从线性过程到控制论过程,从纵向嵌合的规模经济到横向整合的规模经济,从集中式价值链到分散式价值链,从大型企业集团到灵活、高科技的中小企业以及区块链协作,从知识产权到知识开源共享,从零和博弈到网络效应,从全球化到全球本土化,从消费主义到生态管理,从国内生产总值(GDP)到生活质量指标(QLI),从负外部性到循环性,以及从地缘政治到生物圈政治。
第三次工业革命把世界从官僚体制类似物(analog bureaucracies)中抽离,转向建设覆盖全球的数字平台,并将人类重新安置于地球的原生基础设施——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中。这种新型基础设施使人类整体跨越了工业时代。随着我们在21世纪下半叶进一步迈入韧性时代,在新经济范式下,作为工业时代核心的“金融资本”很可能被以“生态资本”为主导的新经济秩序所取代。
新的时间性(Temporality)与根本上的空间重新定位相辅相成。在进步时代,空间等同于被动的自然资源和将自然视为财产加以管理。而在韧性时代,空间则由相互作用的地球圈层组成,它们确立了地球演化的过程、模式和流动。
我们也是刚刚开始明白,人类以及其他生物生命的存在,也顺应着演化过程、模式和流动。处于科学探究前沿的新一代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正在反思一个观念,即人类作为自主存在,彼此之间相互作用,并同时作用于自然界。他们开始讲述关于人性本质的另一种叙事,挑战人类“自主自我”的信念。
所有生物都是地球圈层的延伸。岩石圈的元素、矿物质和营养物质,水圈的水,大气圈的氧气,不断地以原子和分子的形式在我们体内流动,听从我们的DNA号令,驻扎在细胞、组织和器官中,并在人的一生中持续更替。这种说法或许令人惊讶:我们身体中的大部分组织和器官都在不断更新。例如,人体几乎整副骨骼大约每十年更换一次,人的肝脏大约每三百到五百天“刷新”一次,胃内的细胞每五天更新一次,而肠道内的潘氏细胞每二十天更换一次。从严格的生理角度讲,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可能只有十岁或更小。
即便如此,我们的身体也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而是为许多其他生命形式——细菌、病毒、原生生物、古菌和真菌——所共享。事实上,人体内超过一半的细胞和大部分DNA都并非来自人类,而是属于栖息在我们身体每个角落的其他生物。即,地球上的物种和生态系统并没有止步于我们的身体之外,而是不断地流经人体: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半透膜。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象征意义上,我们都是这个星球的一部分——这将推翻人类在某种程度上隔绝于自然的成见。
我们与自然的流转不可分离,这种关系甚至比想象中更加微妙、紧密。人类与其他物种一样遵循生物钟,正是生物钟调节着人体的内在节律以适应地球自转、公转下的昼夜交替、四季变化……近来还了解到,纵横交错于每个细胞、组织和器官,遍布全球的内源和外源电磁场在形成我们基因和细胞排列、形成的方式以及协助维持人体机能方面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扎根于地球之中。因而,如同对时间性的反思,对于物种延展的空间性的新认识也要求我们重新评估与其他生物的关系以及我们在地球上的位置。
同时,人们重新思考治理的本质,升级对自己身为社会有机体的看法。在韧性时代,治理由对自然资源的宣誓主权,转变为对区域生态系统的照料管理。生物区域治理(Bioregional Governance)更具分布式特点,地方社区负责适应并照管他们所处地球生物圈(包括岩石圈、水圈和大气圈,即地球上生命得以存在的区域)上下约十九公里的范围。
在打破文明与回归自然之间壁垒的过程中,代议制民主曾作为最公正、最具包容性的治理模式而获得高度评价,如今却被认为是越来越背离每个人类个体亲身接触自然的需求。因此,随着年轻一代积极参与到生态区域治理,“代议制民主”逐渐让位于“分布式同伴政治”(Distributed Peerocracy)。
在这一新时代,勤勉高效但作为治理旁观者的公民——他们唯一的职责是投票给能代表其利益的一小群民选官员——部分地将权力交给由同伴领导的、致力于照管他们所在生态区域的公民大会。在这方面已有先例,例如由公民组成的陪审团受命在刑事和民事案件中做出裁决。
人类处于从进步时代迈向韧性时代的历史节点,这些变化只是新进展的冰山一角。高度活跃的地球难以捉摸,当我们重新考虑人类的能动性时,其他变化也将浮现,人类若想生存、繁盛下去就必需适应这一点。下文将回顾自人类首次直立行走,到冒险走出非洲裂谷,走向开阔的热带草原,并从那里跋涉穿越大陆的历程。
人类是这世上伟大的旅行者,所求远不止于日常生存。人类内心涌动着一种更深沉、不安分的感觉,这是其他生物所不具备的。不管承认与否,人类始终在不懈地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这股力量推动着我们前行。
不知从何时起,人类在旅程中迷失了方向。我们在地球上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与其他物种一样,找到不断适应比自身强大得多的自然力量的方法。直到一万年前,上一个冰河时代结束,随后来临的全新世气候温暖平和,人类才开辟了新航向:让大自然来适应我们。六千年前水利农业帝国的崛起,以及中世纪晚期原始工业革命和现代工业革命——我们称之为文明——表明我们对自然世界的支配力日益增强。而人类的成功,如果能够称之为成功的话,可以由一项惊人的统计数据来衡量:虽然人类占地球总生物量不到1%,但在2005年,却消耗着光合作用下净初级生产量的24%,按照目前的趋势,至2050年,这一比例可能会高达44%,仅余56%给地球上其他生命。这显然是不可持续的。人类成了地球生命中的异类,正把其他生物一起带向人类世这一新兴地质时代的大型墓地。
但我们这个物种又与其他生物不同,具有两面性。我们既是搅局者,同时也可能是挽救者。所幸我们的神经回路被赋予了一种特质——共情冲动,这种特质显现出弹性和无限的延展力。正是这种稀有而珍贵的品质,伴随着人类旅程的浮浮沉沉,在每一次行将沉陷前又冒出头来。近年来,年轻一代已经开始将共情冲动扩展到我们物种之外,覆盖到进化大家族中的其他成员。这就是生物学家所说的“亲生命意识”(Biophilia Consciousness),为新的前行道路带来希望之光。
人类学家指出人类是适应性最强的物种之一。问题在于,我们能否使用这一定义性属性,带着谦卑、觉知和批判性思维重新融入大自然的怀抱,无论它带我们去往何方,从而使得我们这个物种和生物大家庭再次繁盛起来。从让自然适应人类到人类去适应自然,这一巨大转变要求我们摒弃传统的培根式科学研究方法,这种方法注重挖掘自然的奥秘,将地球视为供人类独享的资源和商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科学范式,新一代科学家将其称为复杂适应性社会/生态系统思维(Complex Adaptive Social/Ecological Systems Modeling, CASES),此种新的科学研究方法将自然视为“生命之源”而非“资源”,认为地球是一个复杂的自组织、自进化系统,其运行轨迹不可预知,因此要求科学具有预警的适应性方法,而不是抢占先机。
一场世界大转型近在咫尺,中国很可能是先行者之一。西方文明所宣扬的进步时代已统治世界长达200年,它正走向没落,且大局已定。人类福祉的短期提升,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地球急剧变暖和第六次物种大灭绝为代价的。如今,中国关于韧性时代及生态文明的新理念正改变着这种叙事。
2022年,中国宣布“到2035年基本建成气候适应型社会”,这一由生态环境部牵头、16个国家部委参与的重大战略,为国家经济和文化发展的系统性转变指明了方向,要求提升“适应气候变化”能力、加强现有的减排承诺,认为二者共同为建立生态文明提供了基本框架。中国面向韧性时代的规划是全面而深思熟虑的,为经济、社会和政治实践开辟了新场域,通过对8个生态区域的规划显示出创新治理水平,中国也成为全球最早将政府决策范围扩展至生态区域的国家之一。中国也是最早将复杂适应性社会/生态系统模型作为新科研方法的国家之一,这种模型适用于文化与自然割裂的生态文明,能够让人类认识到自身仅是众多物种和力量之一,而地球的自组织和进化历程由众多物种和力量共同作用。
中国迎接韧性时代及建设生态文明的决定令人宽慰,这是对其古老文化根脉的回归。长期以来,东西方文明间的巨大分野围绕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文化传统和哲学形成。在西方世界,亚伯拉罕传统孕育了犹太教及其分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坚信上帝在伊甸园中对亚当和夏娃的馈赠。上帝告诉亚当,他及其后代被赋予了对地球上所有生物以及地球本身的支配权,他们是自然的主宰。
相比之下,东方的宗教和哲学——道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神道教、儒教——则认为人类既不与自然相分离,也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紧密地融入地球的生命构造,同其他生物一样不断地去适应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是亚洲世界观的核心文化主旨。
诚然,东方的伟大帝国常常偏离其宗教和哲学根基,但成为自然的一部分的观念始终深植于他们的文化基因,将他们一次次带回同一切生命的深刻牵绊之中。如果说数千年来东西方之间有一条分界线,那就是与自然和谐共处和征服自然的观念差异。进步时代伴随着对掠夺、商品化、财产化、压榨自然的狂热,而中国选择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这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在韧性时代,中国尝试开辟新的前进道路,回归到与其他生物和谐共处、回归到密切参与地球生命的文化根基。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自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起,到生态学的发展,再到20世纪环保运动和绿色文化政治及实践兴起,西方世界也开始从统治自然向治理地球转变。
“中国梦”中的美好生活与韧性时代的兴起同步到来,人们将不再盲目崇拜物质增长,学习如何与其他生物共同繁荣将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韧性时代都将到来。几千年来,我们曾试图让自然屈从于人类的欲望,而现在已然开始改变,人类开始重新学习如何适应自组织、不断进化的地球,一如人类祖先和其他生物曾经所做的那样。
这一重大调整将依赖于更为复杂的新万物有灵论(Neo-animism),依赖于务实的科学研究。这门新科学不是通过超脱的观察、理性的归纳和演绎推理,也不是一种实用主义方法来窥探自然的奥秘,以期对自然先下手为强,而是溯因性的和现象学的,基于对水圈、岩石圈、大气圈和生物圈动向的预测和适应。
Z世代的年轻人明白,地球正处于气候紧急状态,他们立足于校园呼吁世界对这一问题作出应对。这是首次整整一代人站出来,作为一个物种提出抗议。他们是真的认为人类面临濒危处境,同时他们也把其他生物视作演化大家庭中的一份子。地缘政治、国家间的对抗、信仰差异等使人们彼此疏远的分歧仍将存在,但年轻一代表示:我们同为一个物种。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试图将曾催生了工业革命、化石燃料综合体系乃至进步时代的假设和理论套用在解决现时的危机上,但这一危机本身正是肇始自此。韧性时代寄望于年轻一代接受并超越这些观点,重新思考和想象地球上的生活,地球作为一个生态系统承载着八十亿人口及其他所有生物到底意味着什么,应该如何管理好我们所在的生物圈,这些都是需要我们直面的重要问题。
第二届清华高等教育论坛以“面向可持续发展的高等教育:世界视野和中国实践”为主题,将中国和世界一流的学者、学生汇聚一堂,有望成为将相关理念和知识传达给全球大学、高中、小学的第一步。这需要从改变教学方法开始,重新思考课程设计,所有的课程都应该是关于身处生态系统中的我们学习如何去适应地球。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在于,希望能借此开启向世界传递相关思想的通道,寄望大学将我们从垂死的进步时代带往新兴的韧性时代,开启地球重新焕发活力的时代,同时,人工智能、分析算法将带来新产业和新就业机会,共同找回人类对全体生命的同理心。(1)杰里米·里夫金:进步时代到韧性时代的大转型和自然之重生(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Age of Progress to The Age of Resilience and the Rebirth of Nature)(在第二届清华高等教育论坛上的报告,2023-10-29).
一个再野化的地球对人类精神提出考验。希望这即将启程的韧性时代之旅会引导我们进入新的“伊甸园”,这次人类不再是主宰,而是与其他生命协同并进,共享地球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