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与“杨贵妃”
2024-05-15林少华
林少华
前不久去了广州,作为评委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参加“梁宗岱翻译奖”的最后一轮评审。四川大学杨武能翻译的《魔山》等获奖。一等奖十万元。自不待言,没有人关注奖金多少,关注的是文学翻译——文学翻译再次引发了大家的讨论。
作为评委也好老翻译匠也好,我以为文学翻译必须有美感。说极端些,可以个别词句译得不对,但不可以整体译得不美。美而不对可以改,对而不美就无可救药。常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事关翻译,情况未必如此。所以当下文学翻译的使命,即是美的重拾与归位,让美成为文学翻译实践和文学翻译批评的“压舱石”。
我一向认为,文学翻译绝不仅仅是语义、语汇、语法、语体的对接,而且审美感受的对接、文学才情的对接,甚至是人文气质的对接、灵魂切片的对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曾说“翻译是灵魂间谍”,进而以“审美忠实”四个字概括自己的所谓翻译观。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如果把文学翻译比作杨贵妃,重要的不是译出三围尺寸,也不是译出身高肤色相貌,而是译出“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性美感。
或许有年轻朋友想问怎样才能译出美感呢?培养语感!一如没有车感开不好车,没有色感画不好画,没有乐感唱不好歌跳不好舞,没有语感也搞不好翻译,搞也译不出美感。
那么语感从何而来呢?主要来自原著文本的大量阅读,贪而无厌,如醉如痴。如此经年累月,语感自然水到渠成。我多少留意过包括部分年轻译者的翻译,坦率地说,让我怦然心动的不是很多。什么原因呢?因为不是从语感、语境到翻译,而是从语义、语法到翻译,也就是从辞典到翻译。好比把鱼拿到桌面上观察,而不是在水中观察。引用村上春树的比方,翻译好比把活蹦乱跳的金鱼刻不容缓地从一个鱼缸放进另一个鱼缸,如果拿到桌面上观察完了再放进另一个鱼缸,那么语感就死掉了,节奏就死掉了,文气就死掉了。重复一句,大量阅读产生语感。有了语感,才能译出美感。
不過这么说只说对一半。因为译出美感靠的是母语,对我们来说就是汉语。汉语是译出美感的另一半,甚至是更重要的另一半。这个道理很简单,无须多言。我只想提醒年轻朋友别忘了文言文的学习。也搞翻译的季羡林曾说:“你脑袋里没有几百首诗词,几十篇古文,要写文章想要什么文采、那非常难。你要翻译,就要有一定文采。”现在搞翻译,当然大多用的是白话文。只有写好白话文,译本才能有文采。而要写好白话文,就必须学好文言文。不妨断言,文言文是白话文的天花板,母语是外语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