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不住的红酥手
2024-05-13时磊英
时磊英
在江南众多的园林中,大到有着古建筑的苏州园林,小到一己之风的私家花园,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没有哪个园林能与沈园同日而语。
南宋时期,沈园为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园,占地70余亩,又称“沈氏园”。地属历史文化名城浙江绍兴。如今的沈园占地仅18.5亩。它因陆游和唐婉的一段凄美爱情故事而闻名于世。古往今来,沈园作为爱情的绝唱地,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前来慕名怀古。人们游览沈园,不为一睹它气势恢宏的古建筑群,也不为饱览它婉约别致的小桥流水,只为去感受它沉淀千年的文化氛围,去重读陆游和唐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去凭吊一位兼爱国与多情于一身的伟大诗人。
仲春的一个上午,春雨淅沥,我和同事打着花雨伞,没像“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那样,走进一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而是沿着鲁迅路,走过“咸丰酒店”和“三味书屋”,来到了一个名曰“沈园”的爱情名园。
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了郭沫若题写的“沈氏园”的牌匾,三个醒目的绿色大字,在春雨里显得更加“葱茏”,仿若南方这个季节的植物正勃发的生机。沈园大门的入口旁,一块名曰“断云”的大石头,被硬生生劈开,断裂间却又惊心动魄地丝丝相连,像是不愿分开,又迫不得已分开。仿若在向人们诉说着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它像是在向人们昭示沈园的主题。绵绵春雨冲刷着断云石上的尘埃,裂缝两旁的“断云”二字笔画的沟壑间,积聚的雨水随流而下,仿若陆游和唐婉的眼泪,从宋朝一直流到了当下,却依然泪流不止。据说在绍兴的方言里,“断云”谐音“断缘”。望着那块断云石,我忽然想起陆游“断云幽梦事茫茫”的诗句来,被雨水淋湿的心情,愈加沉重。
从车水马龙的鲁迅路,走进寂寞静谧的沈园,仿若一不小心就跌入了时光深处。春雨淅淅沥沥,静默在一片江南旧宅当中的沈园,如同一位藏在深闺中的女子,内敛含蓄,温婉大方。此时的北方还未从荒芜中醒来,而沈园早已花木扶疏,春意盎然。亭台楼舍、假山池沼等古建筑都掩映在葳蕤葱茏的花木当中,使得古色古香与生机勃勃交相辉映。以水为主题、以“园中之园”为建筑格局的沈园,每一处都完美无缺、恰到好处。
阵阵悠悠古筝音,哀婉凄美,如诉如泣,在时光里与春雨缠绵,恰似陆游和唐婉的幽魂在雨中哭泣。
悠悠古筝音伴着我们一路前行,被春雨打湿的心还在被那块“断云石”牵绊,不知不觉间就徘徊到了一堵苔痕斑驳的墙垣前。墙壁上,那深浅不一的斑驳苔痕,堆叠着千年的光阴,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时代。墙壁上的两首词来自宋朝的《钗头凤》,历经800多年的风雨沧桑,依然还是沈园独占鳌头的热点。那苍劲有力、神韵超逸的字迹,历经千年的风霜,如今又浸透了雨水,哭泣着静默在雨里。久久立于砖壁前,潮湿的思绪,被凄美的古筝音和绵绵春雨,越拉越长……
南宋时期,陆游为参加科举考试,16岁到19岁期间,在舅舅家读书,认识了表妹唐婉,两人一见钟情。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既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双方父母都很赞同。陆母便用一支家传的精美凤钗作为信物,定下了这门亲事。
陆游20岁的时候,迎娶了表妹唐婉。婚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人既是夫妻,又是知己。他们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丽影成双。陆母见儿子一心沉溺于儿女情长,丝毫都不把考取功名放在心上,就把所有的过错与怨恨都无端地强加在唐婉身上。唐婉婚后一年多未孕,成了压垮她和婆婆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陆母便强硬地令陆游以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素来孝顺的陆游,面对强势而决绝的母亲,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还是在休书上不情愿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的他,除了无奈地暗自饮泣,已别无选择,只得将唐婉送回了娘家。可内心又割舍不下唐婉。于是,他便悄悄另筑宅院,安置唐婉。一有机会便前去与唐婉鸳梦重续,燕好如初。可纸终归包不住火,陆母很快便发现了端倪。为彻底斩断陆游和唐婉之间的情丝,陆母为他另娶了温顺的王氏为妻。唐婉后来改嫁赵士程。
有情人被迫劳燕分飞,令人心痛不已。不知道是天意使然,还是造化弄人。十年之后的一个春天,陆游因礼部会试失利,回乡游沈园散心时,竟然和唐婉不期而遇。当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光和目光就像凝滞了一样,思念、深情顿然涌上心头,令他们仿若置身梦境般虚幻而美好。似梦却非梦。两人明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怎奈却只得相顾无言;明明万般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明明梦里曾无数次相见,而他们却如同遥隔天涯。经过多年休整才得以平复的内心,那一刻又再度电闪雷鸣、波濤汹涌。而那时的唐婉身边有门庭显赫的赵士程陪伴。望着缤纷的落英,望着因离别而消瘦了的唐婉,望着唐婉泪水和着胭脂湿透的手帕,念及往事,陆游怅然若失,怎能不发出一声“错错错”?怎能不否定母亲棒打鸳鸯的强权压迫?怎能不否定因自己一时的软弱而铸成终生的“错错错”?明明彼此依然相爱,却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彼此却又割舍不下对方。那是何等的纠结?又是何等的煎熬?诗人只得在痛苦的煎熬里以一连串的“莫莫莫”,来阻止自己对唐婉魂牵梦绕的思念付诸行动。
当时的沈园,花红柳绿,蜂飞蝶舞,春意盎然,旖旎成春光一片。昔日与唐婉携手同游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那时的沈园,春光明媚,山柔水美,花好月圆;那时的他们举案齐眉,岁月静好。风物依旧,心境迥然。一时间,在他眼里,沈园的所有景致都黯然失色。一种无以言说的失落与哀伤涌堵心头。于是,诗人触景生悲,怅然在墙壁上奋笔疾书,题写下那首被后人千古传颂的《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自从在沈园邂逅了表哥陆游之后,内心压制多年的情感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奔泻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表哥的思念。后来,唐婉再次来到沈园,期待能再见到陆游。久久徘徊。望穿秋水,盼尽飞鸿,表哥魁梧的身影却始终都未闯入她的视线。她在寻寻觅觅的煎熬里,漫无目的的徘徊间,偶尔一抬头,墙壁上,熟悉的字迹入目——一首表哥为她题写的《钗头凤·红酥手》,正在墙壁上朝她招手。
唐婉一遍遍地品读着表哥相思成魔、悔恨交加的情词,那字字泣血、句句煽情的字迹,仿若万千利剑,直戳她内心的柔软,令她顿时心如刀绞,百感交集,失控之下,蓦然失声痛哭起来。奔涌的泪水簌簌而下,点点滴滴砸落在地上,惊飞满地的尘埃。思绪万千之下,她和了一首《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两首一唱一和的《钗头凤》,不仅饱含了陆游和唐婉的缠绵爱意,而且见证了两人别后的相思和无奈。这两首情真意切的《钗头凤》,惊艳了千年的时光,不知道令多少人向往,又揉碎了多少人的肝肠?
唐婉离开沈园之后,常常失魂落魄地叨念着表哥所题写的那首《钗头凤·红酥手》。她常常念着念着,不知不觉间,就已泪流满面。从此终日茶不思,饭不想,郁郁寡欢,夜不能寐。不久便相思成疾,忧郁而终。陆游知悉之后,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在怀念与悔恨交加里一病不起,卧床多日。余下的日子里,他从未停止过对唐婉的怀念。即便是苍颜白发,他依然对唐婉念念不忘。从与他的诗词相关的“沈园十景”——“断云悲歌”“诗境爱意”“春波惊鸿”“残壁遗恨”“孤鹤哀鸣”“碧荷映日”“宫墙怨柳”“踏雪寻梅”“诗书飘香”和“鹊桥传情”来看,就足以证明陆游对唐婉的爱刻骨铭心,永无止境。
陆游75岁的时候,又一次去游沈园。那时,距离唐婉离世已40年。40年间,不知多少个幽幽夜晚,沈园和唐婉在陆游的睡梦里“铁马冰河入梦来”。40年的光阴,苍老了时间,苍老了诗人,苍老了沈园,也苍老了沈园里的柳树。要不陆游怎么能在《沈园》里,有“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的哀伤?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景物如何变换,也不管沈园如何物是人非,但陆游对唐婉的思念依旧不变,唐婉留在他心里的倩影依旧美丽如初。要不怎么会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千古绝唱?默诵着陆游的诗句,置身小桥上,俯瞰着桥下的悠悠碧水,内心五味杂陈的同时,我将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在《鹊桥仙·纤云弄巧》里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的诗句,与陆游当时的伤感联系在一起。
沈园是陆游一生的怀旧地,更是他一生的伤心地。风烛残年的诗人每年都会去游沈园,凭吊他心中的不老女神。自从两人在沈园再次邂逅,唐婉那哀婉的眼神、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令他永生难忘。他81岁的时候,老迈的双腿已令他不能亲自到沈园睹物思人,那年冬天十二月十二日晚上,他又一次梦回沈园。梦中的沈园,冬尽春来,梅花盛开,幽香拂袖,岸柳摇曳,池水澄澈,而他思念的佳人早已玉骨腐朽,只留下墙壁上那早已被岁月侵蚀的斑驳墨痕。那新与旧、荣与枯的对比,在陆游的心里投下了繁杂而斑驳的暗影。于是,一梦醒来,他便追着梦境,写下了《十二月十二日梦游沈氏园亭二首》的伤感情诗。
此时的沈园,尽管春意盎然,尽管花红柳绿,可我被春雨淋湿的心情,却因重读陆、唐的凄美爱情故事而变得更加沉重。诗人托梦思人的画面,在眼前铺展开来:“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84岁的那年春天,在子孙们的搀扶下,又一次重游沈园。那时的沈园,生机盎然,繁花似锦。可繁花年年开,佳人已不在。置身物是人非的沈园,再度勾起了诗人的伤感、无奈和对往事的感慨,以及对唐婉的愧疚与怀念。于是,他便信笔写下了伤感的《春游》:“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我们循着春天的路径,信步来到爱心水池旁。水池里的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鹅卵石、游鱼历历可数。幽幽碧水,清晰地折射那大心套小心的图案,也折射出倒映在水中的景致。一切都那么优美别致。我想,那大、小心型的图案,或许正是对陆游和唐婉当年曾经心心相印的诠释吧。
水池旁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盛开的樱花缀满春天的枝头,热热烈烈、密密匝匝地开到荼蘼,在时光里正一步步走向飘零的结局。微风挟裹着雨丝阵阵吹拂,缤纷的落英随风飘零。飘落在地上,也飘落在爱心水池里。望着满地的落英,我抬起的脚步不忍心落下,唯恐踩疼了那粉嫩的落英;一瓣瓣落英浮在水面上飘荡,随风变换重组着形态各异的图案,美不胜收。恍惚间,我仿若是水面上那漂浮着的万千落英中的一瓣,循着“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路径,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用心地品讀着沈园,品读着那位宋代的伟大诗人,品读着诗人和唐婉的凄美的爱情故事,也品味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真正内涵……
春风拂荡,从墙内探出来的柳枝随风摇曳,如同一挂挂绿色的鞭炮,以涌动的激情炸响春天。不知道那随风拂动的柳枝,是陆游笔下的“满城春色宫墙柳”之“宫墙柳”,还是“沈园柳老不吹绵”之老柳?不管它们是前者还是后者,那摇曳着纤纤枝条的柳树,仿若挥动一根根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时间,也抽打着“世情恶”。祈愿“鞭子”挥过,世间的“欢情”不再“薄”,世间所有的鸳鸯皆能成双入对,世间所有的有情人皆能终成眷属。
绕过一池池的碧水,穿过寂寞的春红,来到一座名曰“孤鹤轩”的亭子前。远远望去,孤鹤轩飞檐翘角,石柱灰瓦,古色古香。轩内“亭池”遗址,折射着唐代与明代历史文化的光芒。“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的柱联,诠释着沈园的文化内涵。置身孤鹤轩,让人禁不住把它和陆游的“城南亭榭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的诗句联系在一起,仿若看到了那个为情所伤的诗人,正孤零零地站在宋朝的风中,长须随风飘扬,孤鹤一样在风中独自哀鸣,黯然神伤。
沈园处处是风景。每一处都尽显诗情画意,每一处都带着厚重的文化底蕴。沈园之所以长长久久地闻名于世,陆游的那些多情的“闲诗”功不可没。他那些真挚、凄美的文字,与其说是写给唐婉,写给爱情,不如说是写给他不灭的理想,写给他爱而不得的姻缘。
幽梦匆匆,时光流转。在沈园徘徊间,一枝来自宋朝的梅花横斜眼前。那殷红的花朵,仿若陆游和唐婉泣血的思念。隔着梅花,一代多情的诗人,始终都未握住他渴盼的那双红酥手。